從鄉野三害談台灣公眾力量的形成

光害不只模糊視線,使人看不到星星,更因大量浪費能源,造成環境污染,並干擾候鳥及夜行性動物的生態,甚至破壞人體的自然規律,使褪黑激素分泌失衡,間接致癌。

除開這些有形的傷害之外,對於人類無形的精神文明,光害亦帶來潛在但不容忽視的破壞。最明顯的是人的內心經砌積千年源於大自然之美,而萌生的細膩情感,正迅速在瓦解。….台灣的鄉野(含山路與海濱),近年有三害:水銀燈、紐澤西水泥護牆及殺草劑。

近日因火星大接近引起觀星熱潮,論者(何沙崙,2002.8.27,中時A15)為文指出光害不只模糊視線,使人看不到星星,更因大量浪費能源,造成環境污染,並干擾候鳥及夜行性動物的生態,甚至破壞人體的自然規律,使褪黑激素分泌失衡,間接致癌。

除開這些有形的傷害之外,對於人類無形的精神文明,光害亦帶來潛在但不容忽視的破壞。最明顯的是人的內心經砌積千年源於大自然之美,而萌生的細膩情感,正迅速在瓦解。人類的文學藝術無一不孕育於這種融入自然的美感。十多年前,晚上坐在窗台,我可以靜靜沐浴於月光,思索亙古詠月的詩句,洗滌心底的塵垢。但近年水銀燈架設在臺灣城鄉每一個角落,夜裡連臥床都無法逃離它強悍刺眼的照射。台灣的鄉野(含山路與海濱),近年有三害:水銀燈、紐澤西水泥護牆及殺草劑。這三害到處肆虐。行吟於山間海濱,徜徉於田園小徑,最痛苦莫過於看到往昔美麗的風光,日日在消失。路畔花草因殺草劑變成一片枯黑如入煉獄,螢火蟲亦逐年銳減,僵硬醜陋的紐澤西水泥牆則阻擋行人望向山海與林原的視野。因恐白天外出,為這四周無知的糟蹋而觸目傷情,於是改成夜遊,但夜裡水銀燈強悍的亮光,又遮斷滿天星月,引頸仰望只看到灰撲撲一片令人暈眩的光幕,人囚罩於光幕之下,猶如困居於斗室之中。這是沒有夢、沒有詩、沒有冥想、沒有歌詠的世界,這世界不會孕育出「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叫桂葉香」的詩意,也不會產生月光曲的靈感。當我們如此恣意破壞週遭山河的美感,留給年輕人如此醜陋的生活環境,又何能奢談人文教育,奢談文化建設,奢談心靈改革?

鄉野三害的猖獗有其結構性的原因。今日台灣中產階級興起,公共運輸不發達,牽動自用車上山下海四處流竄,而道路設計則純為開車族的便利,亦為紓解中產階級的不安全感,因此水銀燈無路不設,紐澤西水泥「護牆」無處不擋。至於濫用殺草劑則因人工除草的成本昂貴,鄉鎮政府以此節省經費,卻破壞自然生態。

當然背後的支撐力量還是利益,有工程便有錢賺。正當的與不正當的,都在推波助瀾。喜愛自然的激進人士早有「建設便是破壞」之說,每看到工程車出現,皆憂心忡忡。又念及政府喊窮,無力教改,更覺譏諷。

進一步深究,則政府心不在維護自然景觀,難逃其咎。拼經濟是歷來政府的一貫立場,國民黨與民進黨,再如何政黨輪替都如出一轍。近年著重觀光,卻大幅破壞自然,無非是為了拼一時的經濟爭取選票,連長期的觀光事業也一併犧牲。有一則故事流傳於民間,某年有法國人來台灣旅遊,夜間在山野看到幾千螢火蟲青光點點,忽明忽滅,致目眩神搖,讚嘆為世間奇景。隔些年同一時節,鼓動友人及六歲兒子重遊舊地,夜夜等待,螢蟲蹤跡杳然,終敗興而歸,尤其兒子更一路哭回法國。

這是當政者的短視使然。台灣原為美麗之島,四周則為婆娑之洋,保持自然美麗的風貌,以興觀光,正可拼經濟又維生態,更提升文化水準,充實人生。可惜不恥之徒,反殺雞取卵,令人扼腕。

再深究一層,台灣要步入現代社會,卻苦無形成「公眾」的概念及「公眾」的力量。這是台灣社會放任政府操短線爭選票的背景條件,政府、私人與公眾,是現代社會的三腳架。公眾是社會的理性力量,用來督促政府所擬政策顧及社會整體利益與長期發展,不致只圖利私人或為某一階級服務。台灣經過幾十年的政治戒嚴,公領域萎縮,人的生活與視野,局限於私領域。公眾力量無由開展,公眾的概念亦薄弱無力。解嚴之後,不幸當政者又不肯釋放權力,讓人民參與社會重建,致使十五年過去台灣社會迄無代表公眾的聲音,看不到一股進步的公眾力量。這是今日台灣政治亂象叢生,台灣社會是非不明的主要根由。

公眾的力量無法形成,大眾媒體亦應負責任。媒體自我窄化,被消費市場與族群情結支配,確有怠忽職守之實。公眾意識的基礎是公共論述。發展公共論述原是媒體的責任,不幸大眾媒體無意發展公共論述,卻為腥羶事件巨幅報導,以此餵養大眾,讓大眾對參與社會的熱情,消散於一朵朵聳動新聞的漣漪之中,令人徒呼奈何。

缺乏公共論述,是民粹主義孳生的溫床。什麼是民粹主義(popularism)?近年這個概念每被政治人物操弄,用來取得政治權力,同時也被菁英主義者曲解濫用,用來對抗民意。事實上,民粹與民主的區隔,關鍵在於民意影響政治(不論選擇的是人或事,即不論一般公職與民代之選舉或公民投票)的過程中,有無呈現充分而理性的公共論述,讓人民參與思辨。民粹主義,便是由全然訴諸情緒的民意,來決定政事。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暴民政治。另外,一個議題事先沒有經過公共論述與公共參與的論辯,逕做民意調查,並以此當作施政的藉口,亦極可能掉入民粹主義。以核四公投為例,發展公投,讓人民參與公共決策,可提升人民對公共事務的熱忱,但事先必須進行長時間的公共論辯,否則核四結果可能荒腔走板,尤其變成藍綠對決,公共參與的美意盡失,後果堪虞。果然,則民意將又玩弄於政治人物的手掌之中。

公共論述與思辯,是提升人民政治水平的關鍵,也是現代社會中「公眾」力量形成的基礎。形成「公眾力量」的機制,除前述由媒體發展公共論述,及由公民投票提升人民公共參與之外,平日社會學習的機制亦不能短少。近年民間倡行的社區大學雖強調公共事務,但一路走來,跌跌撞撞,便因台灣社會尚未意識到社會學習的作用,未明白它正一步一腳印的在凝聚公眾意識,為深化公共論述鋪路。

由於台灣社會迄今並未出現「公眾」的概念,更未形成「公眾」的力量,各政黨的屬性就不可避免的全數往右傾斜,因而徹底扭曲了政黨政治民主運作的功能。台灣的幾個主要政黨都是右派政黨,只是在右翼的值譜上,落點稍有不同。這是歐美日的政黨政治看不到的現象。明白的說,在德國有基民黨與社民黨之隔,英國有保守黨與工黨之分,美國亦有共和黨與民主黨之別,政黨的政治立場明顯不同,這樣的政黨政治,才能藉由競爭推動社會進步。但在台灣迄無偏左的政黨出現。藍綠的政治立場既然不易區隔,一到選舉,便只好打口水戰,只好政策買票,只好藉族群情結,藉統獨議題,來拉攏選民,以情緒宣洩,演出一場場鬧劇。左右失衡無疑是今日台灣政黨政治遲遲不上正軌的原因。

民進黨在推動反對運動之初,尚多少能站在天下蒼生的立場,為中低階層的利益,為個人自由,為環境永續而發聲,並結合社運,催生民主。可惜因急於執政,分享政治權力,因而迅速放棄反對運動的理想,歸建主流。及至上台掌政,更盡洗前塵,向右傾斜。

近日代表弱勢力量的泛紫聯盟,標舉社會公平正義的理想,崛起台灣政壇。值此藍綠盡皆右傾,人民力量消沉,政治亂象叢生之際,泛紫聯盟能否擴大結合面,開闊格局,形成一股中間偏左的力量,尤受眾人矚目。

所謂「中間偏左」,到二十一世紀,已不能全從階級觀點去加以界定。現今中間偏左的路線至少應涵蓋三個特徵:

(一) 社會民主:支持弱勢,強調社會參與、直接民主,重視社會福利與社會安全。

(二) 環境永續:主張生態環保,追求人與自然之間的平衡,反對大幅經濟開發。

(三) 崇尚自由:尊重個體,發展潛能,普及教育,認同本土,重視內在創造,著力文化,和平反戰。

由這三個特徵界定下的中間偏左路線,在台灣社會將贏得廣大的結合面,吸引人民參與,形成一股進步力量,以此改善台灣的社會結構,讓未來還閃耀一點希望。

光害問題與鄉野三害,其實是反映台灣社會在引入現代科技,物質生活提高之際,社會的內在反省力量並未水漲船高,以致進退失據,左右失衡,且一切以經濟開發掛帥。在這種政治現實與社會結構之下,若不及早發展公共論述進行社會內在反省,以形成「公眾」的力量,在全球化的滾滾浪濤之中,台灣將變成世界最惡質、最醜陋、最不宜人居的資本主義國家。

 

(本文完成於 2003 年 12 月 9 日,刊於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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