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前漢寶德先生回應拙文「十二年國教與教育複製」,指出紓解升學壓力也許有助於發展孩子們的探索熱忱,但未必能傳承文明社會的價值。
這點我當然同意,所以我在文中強調教育要做的是:小心翼翼愛護孩子身上天生的創造性特質,幫助他們打開經驗世界,引領他們溶入文明創造,進入文明社會。
可是據此漢先生質疑我對教育複製的說法,把教改等同於放任教育來批評,則有點離題。
拙文的論點並無一句話反對文明傳承,我一生用一半以上的精力,做的無非是這件事,到今天猶日日寫書,想把前人艱深而美麗的數學成就盡量白話,讓下一代領悟。但我主張要傳承的是文明中那些好的、令人讚嘆的東西,而非封閉的心智、扭曲的價值,與平庸的見識。
所以拙文提到「教改就是要降低複製的成功率, 讓下一代超越這一代。」也期望這一代人,尤其掌握教育權的主流菁英,必須先有自覺,願意調整自己習慣的思考模式及價值。像台灣這一代人普遍的知識倦怠,只為附加利益才接觸知識的學習態度,是不值得複製的。漢先生所提台灣社會普遍的不信任他人的防弊態度,也不值得複製。
我們的教育並沒有提倡人與人互信的價值,我們的社會並沒有在營造這種人性化的氛圍;相反的,我們這一代人不斷在告誡下一代不要相信陌生人,甚且用日日考試的排名,在朝夕相處的同學中加強惡性競爭,造成相互疏離。從十多年前自學案的五等級,到近日主張高中分發採計國中在校量化的成績,都是沿依這種思維。
這樣的思維不值得複製。這種惡性競爭的教育政策不會在西方國家,諸如漢寶德先生所提的丹麥出現,正好佐證拙文所說教育複製的本質,因為西方國家這一代人認為人自小就要學習互信互助,不相信小孩應在考試掛帥的評比排名中長大。
許多人對教改都存著錯誤的刻板印象。把教改與放任教育畫上等號,便是其一。漢先生這篇文章也是這種刻板印象的反映。漢先生關心藝術教育與品德教育,但兒童原有的想像力與創造力,是藝術創作的關鍵因素,一個由家庭與學校聯手,對孩子不斷施加升學壓力的社會,產生不了好的藝術家。藝術教育最多也只能在技巧上打轉,無法薰陶出敏感的藝術心靈。大提琴家卡薩爾斯講:「自由是一切創造的根本」。紓解升學壓力,只是還給小孩自由想像與探索的時間。這是讓孩子自然成長的必要條件,(注意不是充分條件),與放任教育如何劃上等號?
沒有自由之外,我們的生活空間,從校園、街道、建築、到鄉野建設,處處沒有美感,也使得藝術教育大打折扣。
至於品德教育,靠言教(加打罵)是沒有用的。身教則涉及我們這一代作為父母及教師的每一個人,是否夠誠實。我從來不奢談品德教育,因為我們沒有身教的條件,除非這一代人有高度自覺,先面對自己。我們唯一能做的,是在學校塑造人性化的教育環境,小班小校,讓教師與孩子做朋友,陪伴孩子成長,學習對孩子說理,不打不罵,不施展權威,鼓勵並帶領孩子發展自己的興趣(這事最難),以投入他們各自喜歡的工作:木工、繪畫、下棋、打球無一不可。人因自己的興趣而投入工作,從中體會出來的價值,經常蘊含著品德。善與美時常座落於真之中。漢先生所期望的「坦然接受失敗,不會因而憤世嫉俗的生活態度」,是在「人與事爭」的工作中自然建立的,而非來自「人與人爭」的惡性競爭。
從十五年前發動四一O教改迄今,主流菁英對塑造這樣的教育環境,一直不屑一顧。大家關心的還是言教,還是如何將孩子早早分等分級。前日寫〈教育複製〉一文,無非要喚起這一代人重新檢視本身的思維。只有大人肯虛心自我檢視,才能辦好教育。
(本文寫於 2009 年 8 月 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