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改中的左與右

回顧教改的成敗,當年所看到的一些關鍵,確實牽動了其後的教改歷程。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便是「左」與「右」的思想分野。台灣沒有『左思維』的土壤,這是二十多年來教改碰不到核心問題的思想困境。

左與右是相互辯證的,只右不左,結構不會改變,自然亂象叢生。

2010年黃武雄教授演講:〈左與右的世界觀〉

影音來源:網友 ganghead (http://vimeo.com/11777900 )

 

文/黃武雄 2010/3/27     全文下載(pdf)

這二十多年教改是成是敗?成了什麼?(例如立法禁止體罰、教師的自主性提高了、學生的自由度增加了、教育基本法也通過了)敗了什麼?(例如升學壓力依然沈重、學生心智沒有普遍得到釋放、獨立思考不被重視,創造力仍被壓縮、多元入學變成增加低收入戶的負擔)?

為什麼成?為什麼敗?

還有一個更根本的問題,什麼叫「成」?什麼叫「敗」?

  作為一個曾身處教改核心的人,我自認清楚其中某些關鍵,也寫過無數文章表達自己的看法。早在1995年初,我已充分認識到主觀條件不足與客觀環境不良,教改的前途堪虞[1]。但這個評估採用的是我期望中的標準。在許多方面,十多年過去,國家控制是鬆動了,相對來說,個體的自由度增加了,社會對教育事務的參與度也已提高。教改的這些成就,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是教改仍有很長的路要走,當初教改的目標還遙遙無期。

  到2010年回顧教改的成敗,十五年前所看到的一些關鍵,確實牽動了其後的教改歷程。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便是「左」與「右」的思想分野。台灣沒有『左思維』的土壤,這是二十多年來教改碰不到核心問題的思想困境。

  二十多年教改歷程,牽涉到無數複雜的人與事,我無意也沒有能力在一篇文章裡做總結。本文的目的,只想討論左右兩種世界觀,在教改實踐面上如何拉鋸衝突,而且我只選擇「廣設高中大學」的訴求,做為核心議題,因為這個訴求是否落實,不止涉及升學壓力是否紓解、教育能否正常化,更涉及人才培育是否迎向未來,對於教改後來的成敗,有決定性的影響。

 

 一、左與右的世界觀

左、右之分,對我來說,不只在於階級立場的認同,或對社會正義的支持度,而是兩種不同的世界觀。 

什麼是「左」?什麼是「右」?每個人心中對左右的印象,各有不同,讓我先做一番清楚的界定(請先拋開原有關於政治立場的左右界定)。

  「左」的世界觀,有幾個基本特徵:

(一)結構性:很多現象彼此之間不是沒有關連的。相反的,這些現象都指向一種底層的結構,結構是根本的。結構問題沒有解決,現象很難普遍改善。物質(含制度)是基礎,觀念與文化現象是物質的延伸。事物的發展經常存在著某種規律。必然性遠大於偶然性。

(二)變動性:世界始終在變動,沒有所謂永恆的東西。而且變動的過程,是以不斷辯證的方式在進行,矛盾與衝突反而是進步的動力。

(三)後天性:對於心智的影響,後天因素遠大於先天。

相對的,「右」的世界觀則認為:現象經常是任意的。人的精神、意志與觀念便足以決定現象,決定世界的樣貌。觀念先於物質。現象改變,結構也就跟著變。事物的發展沒有所謂的「規律」。但世界先天的蘊涵著和諧、一致、完美、絕對而永恆的秩序,這才是不變的真理。人與人之間,在智力與性格上有顯著的,不可忽略的先天差異。

  「左」的世界觀,因認定變動性與後天性,而相信每個人都有很高的可塑性,尤其在童年階段;不承認:人與人之間的優劣有著不可跨越的先天差異,故重視「平等」,重視社會正義與公平。但因其蘊涵結構性與規律性,不慎便會落入專斷與教條,甚至以結構與規律作為遂行集體主義的藉口。

   而「右」的世界觀,因相信任意性與偶然,相信精神與意志,而相應的重視個人自由 (包含高度的經濟自由),發展出個人主義的精神。但因其深信先天差異,傾向階級分化與人力規劃,容易流為階級歧視、性別歧視與種族歧視[2],而走向極右,變成種族主義、極權主義,使極右與極左只剩一線之隔。

事實上,左與右兩種世界觀(有時在名辭上用「唯物」與「唯心」來加以區分[3])的內涵,及其隨後的發展,遠比上述複雜,而且各自衍生出來無數的「變種」,或不同比例的「混血型」。甚至左與右,都只是相對的,可是明白指出左右兩種世界觀的原型,可以讓我們對人的思想行事,看得更真切。

關於左與右的相對性,以「自由經濟」之說為例,相對於「福利經濟」而言,自由經濟是右,因為福利經濟重視「平等」的價值,尤其針對生活資源的分配;自由經濟卻容易導致貧富差距懸殊。但相對於「傳統封建經濟」來說,自由經濟卻是左,理由則是它直接面對「變動」;相對的,封建社會重視社會秩序穩定。

弔詭的是,相對於前三種經濟制度,二十世紀共產國家所實施的「計畫經濟」反而是最右,因為它為了追求絕對平等的理想,卻違反事物變動的內在規律,用絕對的權力企圖把動態變成靜態[4]

左與右這兩種世界觀各執一是,在歷史的進程中卻交迭出現,辯證起伏,編織成人類今日文明的樣貌。

 

二、偏左的世界觀

每個人都有世界觀,只是有的比較嚴整,有的比較零散,有的比較一貫,有的比較任意甚至自我矛盾,有的明白自知,有的毫無所覺。但幾乎每個人看問題做人行事,都被自己的世界觀所左右。

基本上,我的世界觀偏左,但我認為連左與右都是相互辯證的。我相信很多時候現象底層都存在一種結構,結構問題若不面對,現象很難改變,但我不是決定論者[5]。尤其童稚世界無限,每一個人類的幼兒都充滿無限可能,每一個孩童都擁有天生的敏感、無邊的好奇、參與世界、體驗世界的熱情與原始的創造力。人是在他與世界無窮密集的互動中,變成他自己。環境不可能單向的決定人的樣貌。

對於群體,我大體是唯物論者[6]。但對於個體,很多時候我則是唯心的,因為精神與意志在一定範圍內,可以改變很多事情。這是右派世界觀吸引人,而令人尊崇的觀點。因為這樣的觀點,使文學藝術的生命昂揚,為這沉悶的左派世界觀注入活泉。但是強調精神與意志,只能要求自己,不能拿來要求別人,不能變成說教。要求別人與說教,若結合權威,便會壓抑多元的可能,並模糊結構的變革:以為每個人都可以靠自己的精神與意志去解決自身的問題,而忽略結構上的限制,不再面對結構的缺陷。

我相信世界不止在變動,甚且是發散的。人的世界,本質上是個「複雜系統」(complex system)[7]。誰都無法預測未來,未來有太多變數及不確定性,混沌現象無所不在,一開始一點點差異,後來的影響可能天壤之別。我從來不覺得人可以依照某條規劃好的軌道,走向「美麗新世界」。人的智慧頂多只能在這一刻,看出謀取共同福祉最好的「切方向」[8],但下一刻的切方向,下一刻的路徑必須隨時機動調整。

對於兒童,我不相信我們可以從他早期的表現,斷定他的未來。性向測驗只供參考,不能據此強制他對未來要走的路做出選擇。這是我反對在教育領域裡太早將人分類分等分級的理由。擴充教育資源,把餅做大,盡量讓每一個孩子,不分階級、種族與性別,充分發揮潛能,是教育工作者的本份。相對於其他領域,在教育上的投資,雖然回收時間較久,卻最值得。

「右」的世界觀,相信永恆與先天,始終希望世界是靜止的、時間停留,也喜愛美化過去、懷念往昔。由於年華流逝,青春不再,世事變幻,引人感傷,因而孕育出美麗的詩篇、音樂、文學與藝術。

由於變動把人推向陌生之境,造成不安全感,因此多數人趨向保守,反對變動,反對改革,除非生逢亂世民不聊生,或是遭受壓迫瀕臨絕境,人心才會思變。這是右派世界觀在歷史上一直成為主流的心理背景。

又由於多數人看不到這複雜世界中潛藏的因果關係,會傾向於把命運,把許多難以了解的現象歸之於先天,因此「上智下愚」之說,一直深入人心。上智下愚,使得階級分化取得正當性,也使得分類分等分級的教育政策不易撼動。

相信先天與永恆的世界觀,一直是人類社會的主流,也是保守力量牢固的基石。人類思想史上,只有希臘亞歷山大時期、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是少數質疑並批判這種右派世界觀的歷史階段。

台灣沒有經歷過一場思想上的啟蒙運動,便搭著消費文明的便車,驟然來到反啟蒙的後現代時期。人的自由度增加,這是進步的,但後現代「各自表述」的精神,使得後封建社會保守的慣性,無法攤開來仔細的被檢視,「左」的世界觀更無機會萌芽。我一直覺得這是台灣今日教育改革,社會改革與政治改革扭曲變形、困難重重的緣由。

左與右是相互辯證的,只右不左,結構不會改變,自然亂象叢生。

二十多年來這一波波的改革,唯一成功的,只是威權控制的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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