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為 2010 年 8 月中國時報為「台灣教育九九」教改議題進行之訪談記錄。
採訪者:中國時報記者林志成、高有智;
受訪者:黃武雄教授
以下 “Q" 為訪談提問,"A" 為受訪者之回答。
Q1:您在柏克萊大學讀讀書時,思考了人道與社會正義等問題。請問,之前您在台灣或讀台大時,是否也有過這方面的思考?如果有,是經歷過或看過哪些事情,讓您有了這些想法?
A1:
愛因斯坦(A. Einstein)小時候,看到普魯士的軍隊踩著軍靴、伴著軍樂,以整齊的步伐走在街道上,他會感到恐懼。一個喜愛自由又敏感的心靈,對於的一種強制性的權力,尤其是武力施加在人身上,會有天生的厭惡。我年輕時,對於獨裁統治,也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但因生性怯懦,沒有反抗與犧牲的勇氣,只能在心裡憤慨,或在私下批評時政。大學時雷震案發生,我細讀起訴書全文,很清楚全是構陷。回想起來,在那個年紀,處於當時封閉的文化沙漠裡,我心裡追求的自由只是抽象的政治自由與思想自由,缺乏對社會面的了解。當然,對社會主流價值、封建文化與個人自由之間的矛盾,已有相當醒悟。不過,能比較深刻的在歷史脈絡及社會條件下,去思考人道自由與社會正義,是1966年赴美之後的事。那時反戰風潮初興,世界各地政情動盪劇烈,我注意到從越南、古巴、非洲、南美、中東…各地發生的事,深感人類苦難深重。人道自由這些想當然的東西,一點都不當然。直到那時,我才開始思考人的存在問題。
Q2:「從政」是改造社會的好方法。在您生命當中,是否曾經想過從政這件事?還是您認為以一個學者的身份來關心社會,同樣能達到效果?
A2:
雖然參與很多社會運動甚至政治活動,但我的個性其實是內縮的。只有在那些個人思考性或創造性的工作,我內心才感到安定與充實。在思想上,我是激進的人,年輕時多次想「介入政治」,但從沒想過要「從政」。對從政,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關心社會,不是以學者立場參與(因為我專業數學,並非人文或社會學科的學者)。說明白,我只以一個知識份子或一名公民的身份關心社會。這樣說,看似有點矛盾(個性內向又介入政治;介入政治,又無從政的興趣;有學者身份,又以一般公民立場關心社會)。但你如果了解數學家,這種傾向在數學家身上並不陌生,像 Galois, 羅素,Grothendieck, Edos,甚至 Kacinsky 都有這種傾向,主要是因為數學家慣於從根本層面思考問題,同時又不信權威。事實上,無數的詩人、音樂家、科學家,像 Yeats, Neruda, Casals, Oppenheimer, Einstein也都十分關切政治,甚至介入政治,卻絲毫無意從政。把藝術科學,硬與政治社會切割,其實是蒼白貧乏的。
Q3:您在一九九四年發起四一○教改大遊行,帶動台灣興起教育改革風潮。請問,在您心中,是否有哪一種教育理念是社會共同價值、且可以被普遍接受?如果有,政府應該用哪一種方式來落實? 在我跑教育路線這麼多年當中,我發現任何教育想法一被提出來,社會上聲音常常處於正反拉鋸,很難找到共識。譬如我認為在民主多元時代,教科書當然要「一綱多本」,但現在卻有很多人寧願回到以前「一綱一本」時代。我認為五歲進小學很好,但黃老師您卻反對五歲進小學。當絕大多數高中及大學認為升大學考試應加考英聽時,李家同教授卻公開反對。
A3:
教育的目的,是讓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求得最好的內在發展,使得他長大後有能力經營較好的人生。這個教育目的,應該是社會共同的期望。只是,一般人想東西,經常目的與方法是衝突的。對於「教育」這種在人身上所作的長期投資,更是如此,因為我們太不了解孩子成長的真相(雖然我們每一個人都曾經是小孩)。我們太急於要看到孩子學習的成果。但孩子心智的成長,像釀酒一般,要慢慢等待,不能三不五時就要去掀開酒罈的。
我要說的是,社會可以有共同的教育目的或「期望」,但很難有共同的方法或「教育理念」。比如說,該給予孩子充分的自由與尊重,抑或該打罵管教?兩種方法的擁護者,都為了「孩子成長得好」。但哪種方法才能接近這個目的,則是眾說紛紜。其實稱得上「教育理念」的,必須是那些根據經過深入的觀察、研究與思考,才建立起來的「教育理論」,而不該是那些「想當然」的說法。從十九世紀以來,沒有哪個教育理論支持打罵教育的,但很多人還是相信它。所以要讓社會先普遍接受某種共同的「教育理念」,才要付諸實施,這是不通的。如果這樣做,人類社會永遠不會進步。就談「多元民主」這個理念吧!才不過三、四十年前,台灣在專制統治下,大家還習於服從權威,「多元民主」並不為台灣社會普遍接受。可是現在大家即使搞不清楚什麼是多元民主,也開口閉口都在談多元民主。
對我來說,發展孩子獨立思考的能力是教育重要的目的,也是上述為了「孩子成長得好」的一個面向。假設「你」(我指的是一般人)的孩子有一天三、四十歲了,因為他善於獨立思考,不斷解決問題而在社會上很有影響力,那時你會因他而感到驕傲;可是今天當他在成長時,為了要發展自己的獨立思考而反抗你,你卻會生氣、會罵他、管他,甚至打他。這就是我要說的。如果我們把培養「人的獨立思考」這樣的教育理念來實施,會得到社會共識嗎?不會吧!大家聽到獨立思考,就聯想到反叛不乖,不容易管教,於是群起反對。所以政府該作的事,應該依循社會共同的教育期望,而非共同的教育方法。選擇那些進步的、經過縝密思考、又與共同期望趨於一致的方法去推動,而非一味媚俗;同時要促成公共論述發展起來、加以深化。如此,社會將隨著政策、隨著論述、隨著時勢潮流,在學習、在成長。(例如1994年所提的「廣設高中大學」給孩子機會,從根本去除升學主義,是一般人的共同期望。當時有可靠的民意調查(聯合報民意中心)顯示支持者高達80%。可是政府並不順此民意投入資源,把它當作國家重大建設,努力來做好。)媒體也一樣,要提供發展公共論述的空間。但十多年來,媒體都吝於對重要的議題,提供版面,使議題深化。不僅對公共論述的作者,斤斤計較篇幅字數,每次所謂深入報導,亦流於短淺。公共論述發展不起來,這個社會怎麼能進步?
Q4:您在發表過的文章中強調,您從不追求「善」,您要的是「自由」。請問您心中「自由」的思想是什麼,是「完全的自由」?還是「有條件的自由」?對一個未成年、正在受教育的小孩,您覺得應該給他們什麼樣的自由?您對自己小孩的教育方式,「自由」這個思想佔了多大份量?
A4:
其實自由也與獨立思考一樣,對社會主流來說,是危險的。我說的自由,是給孩子摸索的自由、徬徨的自由、經由嘗試錯誤而慢慢建立起自己價值的自由。我寫了很多書,都在說明這種自由。《童年與解放》與《學校在窗外》兩書,一看書名你就知道我想談什麼。最近加州大學心理系Alison Goptnik教授發表臨床研究成果,指出孩子是在遊戲中去建構因果關係的邏輯,想像力則以此為基礎;她甚至指出,就演化的意義來說,小孩階段不是大人階段的前置期,它們分屬不同的階段,孩子階段的主要功能,在於發展想像力與創造力。這些論點都在支持我早先在兩書中的論點。
前面我提過的獨立思考,是無法教的。誰都不知道怎麼教獨立思考。獨立思考只有在長年摸索的自由中,才能培養出來。我們能給予孩子的,只是自由加上抽象能力。其中抽象能力是用來整合經驗的。可是抽象能力也一樣無法教,只能藉助系統性的知識,像語文、數學或哲學思辨,讓孩子從中體會。這些都必須以孩子的心智為主體,由他自己去摸索、去思辨,進而消化。所以他們必須先有摸索與嘗試錯誤的自由。
很多人都說我們五育之中,只重視智育,其實我們一點都不重視智育,所重視的只是記誦反應與操作公式的能力,而不是獨立思考的能力。即使大學也一樣不把獨立思考當一回事,只在教導技術與灌輸現成的知識。另一方面,創造力與想像力也是這樣,它們是無法教的,只有給予孩子自由、協助打開孩子的經驗世界才有助於創造與想像。時下所流行的創意教學,其實是很artificial(人工的)、很彆扭的,不是真正的在培養創造力。卡薩爾斯(Pablo Casals)說:「自由是一切創造的根本。」沒有自由就沒有創造。我們一聽到自由,便想到放任,想到混亂。這是因為我們這一代人是在沒有自由的教育環境中長大,對自由沒有切身的體會。也因為這樣,我們的文化不夠精彩多樣,我們的學術成就平凡(與我們投入的時間精力不成比例),可是我們這一代很多菁英,還沒有如此自覺,只想把自己的經驗複製下去。由於我們自己沒有自由摸索的體驗,一提到自由,便因陌生而擔心太多。
對於帶自己的孩子,說來話長。通常我很尊重孩子的自由,這大概是因為我自己有個非常開明的父親吧。我的父親從不打罵,也從不干涉過我的決定。很自然,我長大了也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尤其兒子上了國中之後,遇到他與我意見不一的事(例如染髮與買BB槍),我與他討論之前,便會很清楚的告訴他:「怎麼選擇由你做決定,但我會與你充分討論,分析不同選擇的影響。」由於他明白自己有決定權,所以你同他談的話,他反而聽得進去。
孩子內心真正想做的事,要擋也擋不了。這是有普遍性的,除非他已被馴化到失去自主的判斷。我自己年輕時,也是這樣。一旦想做什麼,除非有人可以說出讓我信服的理由,我還是會去做。
關鍵是:對於孩子,我們大人如果要堅持自己的主張,除非能說服他,不然還是由他自己決定,讓他自己承擔責任,他才能學到東西。我一直記得自己如何長大,小心不美化自己的過去(這不是容易的事,有意無意人都會這樣)。父母能夠真實的面對自己的童年,才知道如何給小孩自由。
Q5:前高鐵董事長殷琪青少年時在美國讀體制外中學,那是一個「完全自由」的環境,她可以決定自己要做什麼、甚至不讀書也沒關係。但她幾年前公開演講時就說,那種完全自由的學習環境讓她無所適從,而且沒學到東西。她不會讓自己小孩完全自由,而會拿一條線將自己跟小孩綁在一起,以便可以適時引導小孩發展。
A5:
體制外的另類學校,像英國的夏山、美國的 Salisbury School, 台灣的森小、種籽、全人所進行的是理想教育。對於理想教育如何落實,這些學校也還在摸索,因為它們所挑戰的,不只是傳統教育的控制,進一步更在尋求較好的人類社會,企圖從童年就開始從教育去超脫現有的社會控制,包含超脫資本主義社會的意識型態。它們給予孩子「完全的自由」,確實會使某些孩子感到無所適從。這些孩子,在摸索與徬徨中若長久看不到方向,可能會陷於停滯,甚或自我懷疑。原因多半是因那環境沒有協助他們打開經驗世界,也沒有培養他們抽象思維的能力,所以他們心中會有很不踏實的感覺;同時社會主流要求看到成績的壓力,隨時滲進孩子的內心,讓孩子懷疑起自己。但也有為數不少的孩子,自己從徬徨中走出來,變得更成熟厚實。繪本作家 John Burningham 就在夏山畢業,他在夏山從來不進課堂,學校也不逼他,混了很多年,畢業之後,到處流浪,最後回到英國,開始畫起繪本,不久便成為當代最重要的繪本作家。
話說回來,這些體制外學校所談的「完全自由」,與台灣體制教育改革要求釋放學生心智,是兩回事情。台灣還處於「控制教育」的階段,教育改革所希望達成的,只是一般西方公立學校的「正常教育」,讓學生從密集的升學考試與集體管理的雙重壓力下釋放出來,並非奢談這些體制外學校所倡導的「理想教育」。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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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黃武雄教授致林志成先生函 (2012.08)
週前在光點看一部日本影片:〈親愛的醫生〉。
片裡有段話,正是我心理的寫照。
一個冒牌的醫生 A,在窮鄉僻壤行醫,
那村落只剩老人,沒有正式的醫生照護。
正式的醫生,都跑到東京去了。
冒牌醫生A後來逃亡,
警探四處追尋,查訪到
一個過去經常賣藥給 A 的推銷員B,
B 對 A 一直有接觸。
其實 A自己
原來也是賣藥的推銷員。
警探問 B:
「那麼,A若不是為了要撈錢,
幹嘛要冒牌行醫?
是為了愛嗎??」
警探的口氣很嘲諷。
B 的椅子突然後仰,快栽倒地上。
警探立即伸手扶住 B,使 B免於跌倒。
B 坐起來之後,轉頭回答警探:
「那麼你為什麼要扶我起來?」
這段對話很經典。
不是撈錢,就是「愛」,不斷被語辭消費的愛。
但上帝與魔鬼之間,還有人啊!
可是人,卻經常被人誤解。
我對教育改革,對社會運動,
所抱持的只是作為一個人的態度而已,
就像那個冒牌醫生。
也許這段話,可作為你最後一個提問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