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97年底,我寫了一篇文章,標題為〈深化民主,發展新文化〉,提到擴張主義與保留主義。隨後於1998年寫了幾篇長文,明白提出「知識解放」與「公民社會」,作為社區大學發展的經緯。
所謂「知識解放」,重視的是知識的根本性。在學術界,我們已建構出一個龐大的知識體系。可是這龐大的知識體系背後的動力,原本來自一些非常根本的問題,譬如說「人從哪裡來?」譬如說「宇宙是不是無限?」譬如說「飛機為什麼會飛?」譬如說「為什麼有一些人那麼可憐?」譬如說「人類為什麼會有戰爭?」譬如說「為什麼大家拼命在砍樹?」。這些都是很根本的問題,都是每一個小孩從出生之後,就開始不斷在詢問大人的問題,只是詢問的結果,通常都得不到什麼解答。然後小孩進了學校,開始學習寫字,學習數學,學習很多功課,慢慢的就忘了這些根本問題。
今天龐大的知識體系,是針對這些根本問題發展出來的,可是我們學術研究者,老早已經忘了問題的起源,也忘了這些問題其實是一個整體。我們經常限制自己的眼光於技術性問題,於細微末節,也不去理會其他學問在做些什麼。當然研究者限於個人心力有限,動手處不得不只深入一兩個專題,但作為一個知識份子,著眼的視角要廣。
因為知識生產者忘了問題根源,所以知識傳授者,連同一代代受教育的年輕人,都陷入技巧,陷入局部的陷阱,而使知識自外於有血有肉的真實世界。知識解放,就是要把知識回歸根本問題,回歸真實世界。
固然,知識的發展,像一棵有生命的千年大樹一樣,發展到後來會發現這些根本問題,也許還渺無線索,也許永遠沒有清楚的解答。可是我們不能忘了那些根本問題,我們心中不能沒有問題意識。知識一層層往上發展,很多衝突會不斷湧現,很多新的問題會不斷提出,這些衝突,這些新的問題總是繫於最早的根本問題。可是我們在學校教育、在大學教育,一旦陷入當前的知識體系,我們便以為知識是現成的,是既定的,是真理,是教條,是沒有生命的規律、是不能質疑的公式。
我們希望在社區大學能迎向衝突,面對矛盾。很多知識裡頭都包含了衝突與矛盾,人類知識的發展主要是為了處理衝突與矛盾。由於衝突,由於矛盾,才會有問題,才會有知識發生。可是我們經常看不到衝突與矛盾,看不到問題,我們習慣把知識當作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在學習在灌輸在背誦,沒有討論,沒有批判,沒有感動。這使得我們的教育內容變得貧乏、變得枯燥、使得教育的目的窄化成擁有一項專業:只因為要在畢業之後,找到一條好的出路,能夠謀生、能夠擁有好的收入與社經地位。
我們希望,在社區大學,能夠以知識為基礎,好好討論一些問題,討論一些重要的衝突。哪些東西是重要的衝突呢?譬如說自由跟安全之間的衝突、譬如說環保跟經濟之間的衝突、譬如說單元跟多元的衝突。現在很多人都會講多元化很好,可是多元化為什麼好?為什麼單元不好?單元有什麼不好?一般時候我們會因為政治正確,很快就跳出來說多元好,可是我們曾否仔細去思考過單元跟多元的問題嗎?還是真正碰到關鍵的時候,口頭上主張的是多元,可是心裡卻用單元的思考在對待問題。像多元文化大家都贊成,可是多元文化的意義是什麼?對待南洋來的工人及新娘,我們真的尊重並珍惜他們身上的文化嗎?對待台灣本土各族群的文化,我們真的贊成多元發展、平等對待嗎?
其他的種種衝突,我們都需要處理,像自由與安全之間的衝突。例如不安全感是中產階級最大的問題。個體不安全感,造成人封閉在小圈子裡,失去人最可貴的「生之勇氣」,影響我們的文化,我們的環境,使得我們對待生命的態度,荒腔走板。集體不安全感,則帶來戰爭,帶來無數的禍害。不安全感,使人與人之間、族群與族群之間、階級與階級之間、國與國之間、甚至文明與自然之間,搭起無數高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