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舉個小小的例子。我們現行的法規,規定所有高樓的陽台,都一定要立起至少一公尺的欄杆,一公尺的欄杆足以把人跟外面的風景隔絕起來,人被限制在陽台的欄杆裡頭,只是為了怕小孩不小心掉下去。一公尺的欄杆,對小孩來說,尤其是水泥砌成的,就好比監獄的圍牆,小孩在陽台玩,是看不到外面的。樓梯,台階,到處都有這類法規的規定。連單車道也一樣,最近要花四十億在各個地方做單車道,我上個禮拜因為推展千里步道運動,去跟公部門討論。他們就說,依法令規定,單車道沿路一定要架起一道很高的鐵欄杆,怕人與單車一起掉下去。我們到底在怕什麼?「人是這樣長大的嗎?」安全跟自由哪一件事情重要?在什麼狀況之下要強調哪一邊?我們必須懂得辯證的思考。
同樣,像今天台灣的大街小巷到處都裝監視器,真的有這種必要嗎?先不計算普遍裝設的大筆費用,大量裝了監視器,多少是提高了破案率,但整體的犯罪率就因此減少了嗎?我們因此就安全了嗎?由於處處都是監視器,少男少女的隱私權,街巷的感情流動,齊克果泰戈爾的詩情,人的自由,這些都是我們要付出的代價。無處不在的水銀燈造成的光害也一樣。這些觀念的衝突,都必須藉由人回歸根本問題的思考,才能啟動社會的反思。
社區大學從十年前開始到現在,我們看到很多的美好的東西,不斷湧現。可是因為外在現實的條件不足,在知識解放這個層面上,除了一些零星但彌足珍貴的努力,整體來說我們交出的成績幾乎是張白卷。我非常希望政大能夠以學術界的視野,結合原有社大一些學術性課程方面的經驗,共同來發展知識解放這一課題,重新去討論什麼是經驗知識?什麼是社大可以發展出來的一種知識體系?然後逐步加以落實。我很仔細的看過這次政大社區發展中心的規劃書。這規劃書掌握了很多重要的東西,用「周延縝密」來形容它,一點都不過頭。但是,我不妨藉今天的機會提出來:希望政大這個研發中心不只研究現有社大的學術性課程,更要協助社大開拓系統性的學術課程。因為目前社大這些學術課程,是在外在條件不足的狀況下,發展出來的。我希望藉由今天這個青蛙與鳥的結合,重新建構知識解放的實質內容。
五
讓我對於學術課程的根本性,再多點申論。要進行知識解放,推動者本身要具備一種特質,就是「對知識的熱情」。這裡所謂對知識的熱情,指的不是一般對學校功課或所謂學術的熱情,而是一種真正對天地、對人世、對世間萬物,想了解,想尋找根源的熱情。就這個意義來說,我們的菁英階級不妨捫心自問,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對知識的熱情?
放眼看去,你可以觀察到人有兩種:一種人是凡事都在乎其「是否有用」、「如何為用」,在乎它的功能性,另一種人則不先考慮事情是否有用,而考慮它有無興趣,有無內涵。後者談的時常是無用之用。
例如小說,很多人是不看小說的,認為它只是憑空幻想,於人生無益,也不增進什麼有用的知識,這是第一種人的觀點。其實他這樣的看法正好與事實相反,小說是虛構的,但透過虛構才能呈現人性的普遍性。就因這普遍性,才有了根本性,也才能呈顯世間的真實。小說的本質是透過虛構去呈顯真實,這句話聽起來有點矛盾,但它的意義是深刻的。當然小說的品質參差不齊,我指的是少數好的,能深度刻畫普遍人性的小說。又例如有人看到潮汐,看到一天兩次漲潮,只把它當作事實,不再深究它的原因。這是第一種人。
另一種人則充滿好奇,日夜苦思海水兩次漲潮的原因。這第二種人從問題的探討去比較日月引力的差異,深究事物的普遍性。這普遍性便是無用之用。無用之用方為大用。正因為普遍性,所以根本,所以真實。又長期讀小說的人,比較通達人情,瞭解人的脆弱,因而善於理解人,多幾分幻想,多幾分柔軟,多幾分寬容。這也是無用之用。
所有小孩在問「為什麼」的時候,他正在探索普遍性。可惜大人一般不知如何回應,也無耐性去回應。正是這種探索普遍性的動力,創造了人類可貴的文明,也發展出深刻的、批判性的思想。一個著重根本,會探究普遍性,追求真實的人,便會有批判能力,會有懷疑主義的精神,不會人云亦云。一個社會多一點這種善於獨立思考的人,這個社會就會有較好的自我修正的能力,不至沈淪於教條,受少數意志的控制;這個社會的成員,就會有較好的機會去建立一種核心價值,創造出自由快樂公平合理的世界。
事實上,人即使離開童年階段,好奇心受到壓抑,到了中年被生活瑣事淹沒,甚至被物欲吞蝕,但內心多少還殘留著一種追求較高精神境界的渴望。這是人探究普遍性心理的轉化。由於現實世界沒有出口,多數人只能轉往宗教去尋求慰藉。就這層意義,社大應該提供根本性的課程,讓人在現世中尋求普遍性,尋求真實,重新建構價值,建構自己的新世界觀,同時培養批判教條與自我批判的能力。
這就是社大必須著重學術性課程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