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禁果–為若凡的書《做自己.全人》寫序 (2015.09.02)

獨立思考、不媚俗與看見自己,這些特質在全人孩子的身上是一體的。…這項成就是全人學校那些曾經堅持自由的瘋子儍子們,重要卻被忽略的貢獻,也是那些嚐過自由禁果的孩子們,經過長時間摸索、嬉鬧、迷惘、歡笑、哭泣與困頓,最後為這世間帶來的珍貴禮物。

我希望若凡的書對嚮往自由的教育者來說,只是一個驛站,打點行裝重新上路。她的書標誌著自由學校更多可能的開始。

                                                                                     全文下載

一、

    全人是個另類學校,1995年秋創辦,在苗栗內灣。

 

     若凡一度是全人學校的學生,那一年她還是十一、二歲,跟在父親興樑身邊,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沒想到一下子長大了,碩士論文寫的是全人,她永難忘懷的少女經驗。

     興樑是全人的創辦人之一,與創校校長老鬍子、同事許敏瑋共同開闢了這塊桃花源。無論這塊地方發生過什麼紛擾,孕育過多少夢想,它是幾百個曾在那裡探索、迷惘、爭吵、思辨,度過年少歲月的孩子們永遠的鄉愁。

 

    若凡再度出現在我面前時,已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女性,思考縝密、真誠熱情,又工作勤奮。地球轉得真快,十幾年忽焉而過。上大學不久,她曾與全人孩子們來看過我。後來聽說她在做全人與自由學校的研究,採訪過許多還在、或已不在全人的學生與教師。然後寫成碩士論文,還找到衛城出版。

    見面時我只讀了前面幾章,陪她來訪的,是衛城的瑞琳與晏甄。此前我沒答應要替這本書寫點什麼,但聊過之後我變得猶豫不定。

 

     書的起頭,若凡就以現代作家擅長的舖陳,揭開了她尋訪青春的序幕,穿插在不同的時空,小女孩的若凡與青年若凡交迭出現,場景切換、節奏分明,字裡行間流露出她對童年歲月深深的懷念。好的文學手法瞬間吸引我,譲我一口氣讀了好幾章。

     但帶著動感與韻律的故事,一邊也鍵入書中嚴肅的教育主題:完全自由的青少年教育如何可能?亦即,學校教育有無辦法落實青少年完全的自由?

 

  若凡把全人作為她觀察的場域,去尋找這個謎題的答案,尋找她的往昔。她以驚人的毅力,蒐集了豐富的第一手的資料,並用犀利的洞察力,抽絲剝繭,一層層切入這世外桃源內部的矛盾與紛擾。  

     她寫下這樣的字句,開始她的剖析:

  另類是全人的主流。

  我一邊尋訪全人校友們的自由青春,一邊在他們身上找尋自己的影子。自青春期起始,到成年的重逢。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著不同校友,想知道我們是如何長大成人的?又成為了怎樣的大人?逐一拼湊這些零散的資訊,我驚訝的發現,我們身上共同顯現一種面對規範的姿態,一種看待知識的態度,一種對權力關係的判斷,以及一種生涯規畫的價值觀。而所有的對話,都將這種姿態的成因,指向我們共同的成長環境――全人中學。

全人中學給了我們肆無忌憚的自由青春。

     那夜送走三人,我一次次翻開書稿,走入若凡的世界。終於在蘇迪勒颱風來襲的清晨,讀完書稿與「後記」。

 

二 、

     當若凡試圖以她局內/局外兩種身份的研究者,去剖析全人近二十年跌跌撞撞的經驗,我們首先遇到了一個根本的哲學問題:

       歷史的重構,如何呈現真實?

 

     什麼是歷史的真實?每一個認真誠實的人,所看到、所經歷、所主張的,都是真實。我們絲毫不會懷疑他敍述的真實性。但那真實只是「相對於敍述者的真實」,只是真實的片斷,不是真實的全部。沒有一片這樣的真實,是全部的真實。

     舉個例子說,一位學生或一位教師,曾經在全人待過五年八年,他根據自己經驗,所重述的全人就是真實的全人?不,因為你會遇到另一位同樣在全人待過五年八年的學生或教師,聽他重述全人,你驚訝的發現,這兩片關於真實的敍述,不只有落差,有些事甚至南轅北轍,可是他們都同樣認真而誠實。

     像若凡這樣透過大量的採訪與資料蒐集分析,加上她童年在全人當過幾年學生的經驗,無疑的,她的描述與分析,也許會指出五年八年身歷其境的人所看不到的盲點。尤其每個人自己的某些價值或立場,會使他看不到對立的事實。

    但即使若凡這樣努力在尋找真實、重構真實,她的書與真實的全部仍有一段距離。

 

     更一般的說,人不能是全觀點的——即使他身歷其境,因為每個人時時刻刻,都有他不在場的角落,有形或無形的不在場的角落。對於要擁有全觀點,不在場的限制是致命的。更何況每個人都帶著他的信念與經驗在看待世界。

   沒有人是上帝。這正是人本主義的起點,至少是我個人認為的人本主義的起點。

    當然,我們不致因此落入俗套,變成絶對的「相對主義者」,不致因此斷定世間沒有客觀真實,而只承認各自表述的假多元論斷。

    但全部的真實不易追尋,必須在開放的、自由論述的公共領域中,不斷相互論證、相互聆聽,這一片片真實才能一步步整合,編織成更大範圍的真實。[1]

    若凡這本書是一部很好的文本,用來編織更大的真實。  

 

    我強調這樣的論點,無非是希望所有曾經與全人近身接觸、甚至身歷其境的大人小孩,能以開放的態度,以廣濶的心智(broad mind),細細讀完若凡這本書,再注入自己的觀點,去拼湊出更大範圍的真實。同時希望一般讀者把這本書視為一個好的文本,從中得到啟發,卻不必把它當作完全客觀的真實,對它說長道短。不論有無可能,客觀的真實還在發掘、在整合中。

    不只是歷史的重構太難,即使在當時,全部的真實也不容易發現。

 

三、

    1995年春,全人籌設時期,創校校長老鬍子來找我,興奮的提起,他已經找到卓蘭內灣山上的一塊地,即將開始他偉大的辦學計畫。那幾年我在台中城郊大肚山邊養病。老鬍子陸續帶了敏瑋、興樑、瑤華、大雄、及幾位早期的創校教師來訪。

    我們坐在家前庭園的草地,天南地北無所不聊。對全人來說,那是做夢的年代,未來是理想與瑰麗的彩虹。每一個人都在訴說夢想,打造他心中的桃花源。

 

   1995年秋,全人開辦,老鬍子請我當教育委員。教育委員會是早期董事會的雛形,只提供諮詢,沒有監督的權責。那段日子我還在大病、死神不時在窗下徘徊。我只能偶而造訪內灣,旁觀他們從闢路整地、一區區蓋起校舍、密集討論課程、招生開學,到原始的夢想終於進入實踐、迎接一波波現實的挑戰。

   1999年老鬍子因養病淡出,大雄接任校長。為了幫學校立案,我才找了幾位教育學者,併入原來的教育委員,一起成立董事會。[2]我還請了律師詹文凱加入。他是卓蘭在地人,熱心為全人提供免費的法律服務。我認識他,是因一九九○年前後的學運。

    由於全人學校屬於理想教育,不是一般公私立學校,辦學者有強烈的理想色彩,董事會需多加尊重,不宜直接介入學校辦學,只延續原來教育委員會提供諮詢的功能,不做實質監督,對外則扛起責任。唯有重大爭議,有仲裁權,校內師生可向董事會申訴。

 

    十多年來,我在全人學校的身份是多重的,從教育委員、駐校觀察、學生的父親 [3]、董事會負責人、最後變成全人大大小小的老朋友。某種意義下,我也看到了全人真實的片斷,看到它美好的年代,看到叢林法則、夢想的困頓,看到它再起、浮浮沉沉,紛紛擾擾,到今日逐漸穩定,尋找到它的身份認同:堅持完全自由的民主學校(大雄的豪語)[4]

    若凡說的沒錯,全人不只孩子在探索在成長,大人也在探索在成長。

 

四、

    若凡這本書太好看了,雖然我不盡然同意她的詮釋,有些地方的分析,也稍嫌冗長。但你要度過那些地方,尤其不要因為她描述那段長長的、黑暗混亂的失序時期,感到不耐、感到離譜,便把書丟到一旁。作為一個社會學研究者,若凡始終堅持把她所看所想,所感所悟,忠實誠摯而不憚其煩的記錄下來。只有度過這段長長的甬道,你才會恍悟曾在那裡發生過的一切如何超現實,又如何可貴。

 

    一直看下去,若凡會帶你進入一頁頁新的風景,像走入山裡層巒起伏,最後走進「彎彎的婚禮」。二十年過去,那些偷吃自由禁果的孩子們長大了,進入社會,每一個人都揹著新的閱歷,也帶著舊的印記。若凡如此描述:

 就這樣,全人中學所打造的那個自由年代,留在我們個人生命故事中的印記從來不曾消逝。它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掠過腦海,在回憶中去而復返,然後盤旋、離去,接著又再度回來。

如今我們齊聚一堂,在彎彎的婚禮上。

 

    近二十年這塊桃花源裡的夢想與實踐,路線與人事,自由與秩序,知識與非知識,理性與感性,……再加上時空在變,人在變,……若凡把這麼複雜的概念與現象,條理分明的編織成一節節好看的故事,每一節故事又處理一項引人深究的爭議。不論她的言說是不是全部的真實,細細讀完這本書,確是一種知性與感性的享受與衝激,也會領悟生命中一些重要的啟示。

   雖然她把更多的心力用在描寫理想與實踐的矛盾,描寫一層層高峰迭起的發展,描寫那些場景的細節,而未突出劇中人物的寫照,但讀完書,你還是會因桃花源裡那些傻子瘋子而心弦悸動。

    在書的「後記」,若凡第一句話說:

   我一直覺得成長是辛苦的,一直都是。     

然後用沈重的字句,寫下她的質疑:

 我一遍又一遍看著校友們的近況。看著他們付出自由的代價,看著他們拿不到好學歷,看著他們在現實和理想間泅泳。我憤怒的問我父親:「你們要給他們自由,他們得到自由了,結果呢?你有沒有問過他們,問過你的孩子說,他們到底想不想要自由?他們為你們所給的自由付出多少代價,你們有想過嗎?」

     蘇迪勒颱風那天,家居農舍的左側,山邊崩塌,濁水滾滾。我讀到若凡這段沈痛的質疑。就是這段話,讓我改變主意,決定寫些字句。淚眼凝望窗外風掃雨飛,山崩水急,陷入沉思久久,我終於動起筆寫下這篇序,試圖回應若凡這本書所談的核心問題:

     完全自由的青少年教育,如何可能?

 

  你要往下閱讀之前,最好先翻開這書本文,走入若凡的世界,因為我的回應是針對若凡的故事與分析。

六、

  尼爾.耶立希校長看著岑岑的背影走出辦公室,他坐回桌邊把剛剛的談話,扼要的登錄在岑岑的個人資料,就像醫生登錄病人的病情一樣。他站起來走到櫃子前把資料歸檔。

     創辦這所自由學校已將近三十年,耶立希相信每個孩子都有無限的可能,相信一個受到肯定、尊重又擁有充分自由的孩子,長大後自然會找到自己的出路,做自己喜歡的事,過愉快正面的生活,也自然會承擔起該承擔的社會責任。當然,有些必備的基礎知識,學校必須替孩子打好基礎。

     耶立希是社會心理學家,童年在貧民窟長大。他非常了解人在世間生存不易,也長年在思索人存在的意義。人要擁有自由,必須具備足夠的能力與知識視野,這點無庸置疑。沒有能力就沒有選擇的自由,沒有選擇的自由,就不能「做自己」。

     從創辦這所住宿學校,耶立希便讓孩子們擁有充分的自由,慢慢孕育自由的精神,以了解自由。他譲孩子們擁有自己的時間空間,做自己的事,管理自己的生活。六十多個從十二到十八歲的孩子,自己組織自治會,討論群體的生活規範,履行他們的決議,處理他們自己違規的問題。當然十一、二個教師也參加自治會,發言討論,但一人一票,教師是絶對少數。

     青少年精力無窮,而且充滿熱情,一心想參與並挑戰世界。他們每一個人來自不同的成長背景,不同的家庭,爭吵胡鬧調皮搗蛋的事,層出不窮,偶而也會發生欺凌與偷竊。但這些行為在聆聽、了解、自由與寬容的環境中,過了半年一年都會慢慢消失,頂多兩年就會融入學校的環境。出狀況的,經常只是那些新來的孩子。

     耶立希相信自由與知性的發展是不可分割的,知性激發深刻的創造,而創造是人類天賦的趣向。每一個人天生都會喜歡自己做出一些有趣或有用的東西,從中取得愉悅和滿足。少了知性的創造,不容易深刻。少了創造,自由會變得無所事事,生命會停頓。

     他也深深認同Catalonia那位人道主義的大提琴家所說:「自由是一切創造的根本。」知性、創造與自由,是生命的循環三角。他認為一旦孩子開始嚮往,並一步步溶入人類的創造文明,就不再令人担心,他把「溶入人類的創造文明」當作孩子通往自由與美麗世界的一把鑰匙。

     因此他找來的教師,總有幾位是對知識充滿熱情,或投身於某些創造工作的人。天天生活在一起,這些教師的知性熱情與創造工作,自然會感染學生,為孩子打開視野,並激發孩子學習與創造的熱情。這種傳承並不只在課堂,更在生活之中。

 

七、

     耶立希很清楚,知道他聘不到那麼多具備這種特殊條件的教師。現實的各級教育培養出來的多數教師,都只懂一定程度的專業。他對那些教師沒有太多期待,只安排他們在課堂教他們本身的專業,或對孩子做個別學科指導。其中包含培養孩子「讀寫算」的能力。

     讀寫算是孩子長大,進入文明社會最基本的能力。換句話說,孩子進入文明社會必須懂得兩種語言:一為人文語言(中文、英文),另一為自然語言(數學)。耶立希領悟到數學不只是人想了解自然必要的語言,同時也孕育人的抽象能力。數學教育這個主要功能經常被人們忽略。

 

     抽象能力是人尋找普遍性的能力,用來整合紛雜的特殊經驗,使這些分殊的經驗對自己產生意義,從而促發心智的成熟。可是誰也不知道抽象能力怎麼教。人類文明的特徵是抽象,抽象能力是切入文明社會最關鍵的能力。耶立希知道人浸淫於數學,而非只學習解題技巧,有助於發展抽象能力。這是做為心理學家的耶立希很清楚知道的事實。

     當然,學習各民族的語文、學習哲學歷史、物理化學、甚至藝術音樂,也都有助於發展抽象能力。但數學本身抽象度高[5],語言清晰,系統嚴謹,若浸淫其中最容易培養抽象能力。

     無論如何,中英文與數學,可用來訓練讀寫算的能力,同時培養抽象能力。這是自由學校不能輕忽的事。沒有這種基本能力,自由會流於空談。孩子長大進不了文明社會,更遑論溶入人類的創造文明。當然也做不了自己。

 

     學校成立初期,耶立希就與教師們編製一套「讀寫算十二階能力表」及相應的教材。學生只要通過其中八到十二階的評鑑,不論是修課或自主學習都可以畢業(例如,人文:自然=12:8或8:12),其他學科、社團或藝能課程完全自由選修或自主學習。學校不做任何限制。

 

八、

      岑岑是單親爸爸帶大的孩子,爸爸酗酒,媽媽改嫁,富裕的外婆送他來耶立希的學校住宿。初來一兩年,時常鬧事。現在不鬧了,被選為自治會幹部,變得積極開朗,可是他還不想進課堂,每天在校園或附近自由晃盪,偶爾拿著畫本在樹底下或水塘邊畫畫。學校沒有人會管他。

     上個月耶立希與岑岑談話,他把「讀寫算十二階能力表」向岑岑説明,告訴岑岑:他的語文能力,依學校的評鑑,中文第五階,英文與數學都才第二階。岑岑距離畢業前還有七個學期去完成十二階的要求,他可以進課堂修課,也可以自學。萬一沒完成十二階的水準會畢不了業。耶立希這樣清楚的提醒岑岑。

     即使沒完成十二階的要求,學校還是會發給他一張結業證書。日後隨時可以回來補修或補鑑定,取得畢業證書。岑岑有什麼打算呢?耶立希問岑岑,同時向岑岑說明讀寫算對岑岑未來的重要。

 

不過,我們會等待。路你選,由你自己做決定,我們幫助你,這是我們的工作。說不定有一天你長大,也會想回來這所學校,做我與你的敎師們現在正在做的工作,那時候你會覺得幫助孩子們很酷,可是你要先儲備你的能力,就像我們年輕時要儲備我們的能力一樣。

 

     今早郵差送過信,岑岑從洗手間出來,手上拿著剛拆開的信,眼睛紅腫。耶立希正在花園澆水,放下灑水器,邀岑岑進來辦公室聊天。外婆於幾天前過世,已辦完喪事,媽媽來信這樣告訴岑岑。

     耶立希在學校主要的工作,就是每天與孩子單獨聊天,有時在辦公室,有時在校園,偶而約孩子到附近的山路散步。他是毎個孩子的朋友,孩子們都很喜歡他、相信他。

     今天耶立希靜靜聽著這個孤單的孩子談些外婆與媽媽的事。他不多說什麼,只拍拍這個孩子的肩膀,抱抱他,送他走出辦公室。

     平常他會多問孩子的種種想法,包括學習的興趣與困難。孩子也會主動告訴他在學校遇到的大小事。然後他把孩子的學習情況記録下來,一一告知孩子的教師,也請教師針對孩子的學習,向他回報如何做特別處理。比如說,要為那孩子做些什麼樣的工作:啓發、引導或補救?教師在學校擁有完全的教學自主權,但用這樣的方式,教師向耶立希負責。

 

     學校除了自治會,沒有多少正式會議要開,平日教師們有個舒適的空間叫做「老鳥沙龍」,大家沒事在那裡喝茶聊天,許多共識自然形成,事情誰負責誰就去做,但他在行動之前,有義務細聽別人的意見與背後的想法。這樣學校很多事情在進行,不必事事開會解決。老鳥們在學校一樣在享受知性與思考的生活,不會為大小事疲於奔命。

 

九、

     耶立希在與孩子單獨聊天時,會提醒孩子,讓每個孩子清楚知道:自己現在處於讀寫算十二階的什麼位置,也問問孩子有什麼規劃或想法。但他不會讓孩子感到囉嗦,甚至感到壓力,因為他的自在樸素,與他天生的幽默感,再嚴肅的事也不會讓孩子感到神經緊繃。

     六十多個孩子,每個孩子幾乎每個月會有一次與耶立希聊天。聊天的時間與順序很有彈性,原則上由孩子自己填選,但偶而孩子會提前來串門,耶立希也會臨時邀請。與孩子例行談話,然後轉知教師,這幾乎是耶立希在學校最主要的工作。以這樣的互動方式,耶立希變成校內師生的軸心,他是大家的朋友,三十年來都這樣。當然有時副校長也會接手協助耶立希。

 

     人格教育由自治會處理,知識教育除了讀寫算的要求之外 ,學校完全放任孩子自由學習。

     但知性的熱情,隨時在空氣中飄盪。有時會聚集一群人在黒板上討論潮汐的原理、天文或粒子世界。最近的一次颱風過後,他們談了很多氣候與氣候變遷的問題,隨後還開了一門氣候的課。

     另一群人在草地上討論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卡拉瑪佐夫兄弟們》與卡繆的《瘟疫》。偶而還會看到樹下有幾個人為了討論基督教史與東西文化的差異,而爭得面紅耳赤。

     某些角落有人全神貫注在做木工、繪畫或雕刻。舞蹈、戲劇、練團練琴的聲響也此起彼落。孩子們在學校一點都不會無聊。

 

     學校會出現小波折,但沒有什麼大紛擾。

 

 

十、

     耶立希的自由學校標榜全人精神(whole man)。他不贊同資本主義社會製造出大批大批「片面的人」。但這不意味著他反對專業訓練,或反對孩子後來變成「專家」。正好相反,他認為全人加上專家最為理想,因為既廣又深。他自己是社會心理學家,但他認為一個好的社會學家必須先是一個人。

 

     某些倡導自由教育者,反對升學,認為知識學習若為了升學,為了特定的「功利」目的學習,會使人失去自由。但耶立希從不懷疑升學,他鼓勵學生深造,去取得紮實的專業訓練,當然升不升學由學生自己決定。他說:

 

 為了升學才學習知識當然不好。但在這裡,升學不是因,升學是衆多的果之一,由孩子自由選擇。到快畢業或甚至畢業之後,也就是升學前一兩年,自己努力去自學,去熟悉知識的操作。這樣就不會造成孩子的束縛,反而因升學之前有自學與專注操作的經驗,升學之後又有了專業訓練,人可以自由無礙的投身於他的興趣,參與文明的創造工作。人要有選擇一生志業的自由,而不是被選擇。

 

     耶立希說,不是當了專家就不是全人。一個全人可以同時也是專家。但比起一般學校來說,這所自由學校的學生,知識方面的操作訓練較弱,因為學生花費更多的時間在探索、討論、做夢與吵架,學校賦予學生充分的時間去發展種種興趣。但作為一個「全人」,耶立希說,

 

 他不必具備太多現成的知識,可是他需要具備「自學的能力」。有一天當他想去學什麼,他便有能力去學會什麼。

 

      這一點耶立希的學生做到了,他們若想升學,只要在畢業前後,多用一年的時間發奮自學也多半如願以償。這些學生成年之後,仍時常透過自學進入他們感到興趣的領域。相對於眾多「片面的人」與無數知識倦怠的人,這才是真正的「全人」。

     這些曾在自由學校長大的孩子們,有的後來平凡知足但樸實真誠,認真生活。有的成為有影響力的人物。還有為數不少的人,在平凡中呈現偉大。很多年後,岑岑成了重要的繪本作家,他流浪世界各地,當工人、貨車司機……,最後回到他的家鄉定居。那時耶立希已經過世。他沒有如耶立希所說回到那所自由學校,去帶像他過去一樣的孩子,但他的作品遍佈世界各地,激發了無數小孩自由的夢想。

 

十一、

  我虛構耶立希自由學校的故事,回應若凡書上的核心問題。虛構的故事,有些時候比個人現身說法呈現更多的真實。好的小說是這樣,我也期望耶立希的故事帶來更多的真實。這樣我避開了自己的主觀評斷,也避免介入過去全人學校的紛擾,讓全人的讀者可以跳脫具體經驗的牽絆,讓一般讀者可以回到原點:以若凡的書作為很好的文本,加上我的虛構故事,重新思考:「完全自由的學校有否可能,又如何可能?」

 

  我替故事主角取名為尼爾.耶立希( Neill Erich) ,是有一些背景的。一九二○年代,A.S.Neill 創辦著名的夏山學校,他主張快樂、自由與尊重。在A.S.Neill 的書《夏山學校》(Summerhill: A radical approach to child rearing)中,出版家Harold Hart邀請社會心理學家Erich Fromm為那本書寫一篇長序。Fromm 在書中試圖為A.S.Neill的教育理論補足知性教育,並指出夏山承繼西方人文傳統中的「理性、愛、正直與勇氣」。 「尼爾.耶立希」這個名稱,正好是他們兩人教育理論的合體。

 

     若凡的書中談起一九九五年全人成立之初,老鬍子如此詮釋全人:

 全人就是全方位發展的人,要從不同學科來看待內在外世界。對我來說,全人和專家是一組相對的概念,「專家」專精於單一學科,「全人」則應跨越學科的藩籬,全人教育不同於拼裝出來的分科教育,而是一種通識教育,將學生當成整體來教育。

 

     三位創辦者老鬍子、興樑與敏瑋都相信孩子的潛能。潛能是學生先驗的稟賦,無法先被預設。所以,教育者不能用任何強制手段來壓迫學生,只有學生自我覺察,才能決定自己的成長。

 

     關於潛能,老鬍子他們與故事中耶立希的觀點一致。但對老鬍子來說,全人與專家不只概念上是對立,在實踐面也是。例如對於升學,老鬍子及早期部分教師相當抗拒。全人創辦期間,作為教育委員,我有幾次與老鬍子及全人教師談到全人,曾明確提起耶立希的看法:學校必須養成孩子的「自學能力」,畢業之後,孩子才能擁有選擇的自由,擁有選擇志業與人生的自由,包括進大學,而不是被選擇。

 

十二、

     一九九九年大雄接任全人第二任校長,在教育委員會上,他表明對於那些已經畢了業的校友,因為基本學科的能力不足,無法選擇自己想走的路,他有強烈的愧疚。他上任後不斷尋求與校內師生達成共識,企圖規定學生修習基本學科,以儲備日後進入社會的能力。

     大雄的不安,我當然認同。我一直主張孩子們不能輕忽基本知識,但我不贊成統一規定修課。這期間我多次建議大雄採用耶立希的做法,經常與孩子個別聊天。對於抽象知識的學習,學生應該以個人分殊的立場,與學校商量他自己的意願與進度,而非以學生群體的立場,開會決定是否統一修課。

 

     個體與群體是不一樣的,必須細膩的區分。當阿努無奈的說出:「可是學校是我們的。」我也深有同感。但這句話不表示學生作為一個群體,應該主宰學校教育的方向,只是表示學生可以主宰自己個人要走哪一條路。

     耶立希的精神是把學生看成個體,由學生自覺本身的處境去調整自己知識學習的步調。他把每一個孩子的處境充分告知孩子:「路你選,我們來幫忙。」這是耶立希對於自由的立場。自由與知識沒有道理相互拉扯。

 

     創辦期間,先出現的是自由與秩序相互拉扯,隨後便是自由與知識的對抗。老鬍子最早只立「三大天條」:一、不可使用暴力,二、不打電動,三、不發生性行為。除此之外,完全自由。關鍵在於「除此之外完全自由」這句話。

     為了堅持這樣的完全自由,創校之後第二、三年,學校進入叢林法則的失序狀態,老鬍子還堅持所承諾的完全自由,不干涉孩子們的行為,他、大雄與教師們在耐心等待。不論這樣做有無爭議,要堅持這樣的完全自由,他們需要高度的勇氣,與對自由強烈的信念。

 

     另一個矛盾,是自由與知識的拉扯。老鬍子本人是優秀的藝術教育家,在他任內,他的藝術教育是成功的[6]。早期的全人畢業生多半走上與藝術相關的路途,一方面是受惠於老鬍子藝術課的影響,另一方面則因孩子沒有其他選擇。做為藝術創作者,老鬍子關於自由的想像是浪漫的。但把這樣浪漫的想像,放在辦學,會簡化自由與知識的辨證關係。

     大雄則傾向知性,他也認為知性與自由密不可分,而知識的基本能力是知性的基礎,一如耶立希的信念。可是全人學校一代代的教師並不這樣認為,很快知識變成自由的對立面,這不同的認知是全人多年紛擾的源頭。

     我藉由耶立希的故事,試圖在實踐面上把知性、知識與自由整合起來,並多次以此提醒大雄,學生修課的事,應改用個別聊天由孩子自己決定,代替由學校正式規定。這樣也可以避免自由與知識對立的誤解。[7]

 

     夏山學校的樣本被西方自由教育學者認為無法複製,最關鍵的原因可能是A.S.Neill的人格特質。我勾繪了耶立希學校,但同樣的,耶立希有獨特的人格,他對孩子有深刻的認識,來自貧民窟,深諳人性與實際,而天性自然樸實、寬厚成熟,又有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幽默感。每一個自由學校都需要這樣的靈魂人物,如果自由學校無法複製,那不是因為孩子,而是因為大人。

 

十三、

     手邊一本數學書稿,探討「彎曲的空間」。這是一本約七、八百頁的大書,我已經寫了幾年,近月接近完工。這些年幾乎每天都在想、在寫、在校對編排,朋友笑問:這書出版會轟動嗎?我說:「不會。」

     「每年大概會有幾個人讀你這本書?」

     「三到五個吧!」

     「什麼?!」朋友瞪大眼。

 「三到五個研究生;也許數學家或物理學家之中,會有人跨行過來認真的讀,說不定一個暑假他就有機會進入這個研究領域。」

「三到五個!那你幹嘛拚著老命在寫?」朋友腦筋還在那微小的數字打轉,無暇多聽我的解釋。

 

     前天清晨張開眼,我湧起一個念頭,想在自己這本數學書稿的前言放進去這樣的字眼:「詩一樣的數學」,解釋我如何把複雜艱難的內容變得有感覺,這過程是美,其美如詩。

    「原來你是菁英主義者。」朋友如此喟嘆。

     不,我不是菁英主義者[8]。 所謂菁英主義是有排斥性的,只重視培育菁英,不重視一般孩子。我重視毎一個孩子,也重視菁英。任何一個時代都有孩子慢慢長大,變成菁英,他們之中,有些人是踩過別人的身上,踏著軍樂的步伐前進。但另一些人,是菁英中的菁英,他們投身人類文明的創造,為這世界留下美好的東西。我必須為這些孩子鋪路。

 

     每一個孩子都有無限可能。他有可能變成「菁英中的菁英」,為人類的文明做出創造性的重要貢獻。當然,每一個孩子都有權利選擇他的人生,他可以選擇平凡或平庸,快樂知足的過日子,他也可以選擇偉大。莎士比亞選擇了偉大,杜思妥也夫斯基選擇了偉大,梵谷、蕭邦、瑪麗亞.居禮、甘地、愛因斯坦……選擇了偉大。但他們選擇了偉大,並不是因為選擇偉大而變得偉大;是因為他們投身人類的創造文明,使文明富麗風華,並滋潤後來無數孩子的心靈,而自然變成偉大。

     賦以孩子們種種可能,不只讓他們有權選擇平凡或平庸,而安心的生活,也讓他們有能力有機會選擇偉大,投身於人類的創造文明。

 

     當我們陪伴孩子長大,我們不能因自己喜歡平凡知足而限制他們,讓他們失去「變成偉大」的能力。我們也不能因自己期望他們變得偉大,而用力揠苗助長,不讓他們選擇「平凡知足」。我們希望孩子們比我們過得快樂,也鼓勵他們步入文明創造的行列,遠遠超越我們。

     每一位教育者都要這樣真誠的告訴自己。

 

十四、

      不僅每個孩子都有無限的可能,自由學校也有無限的可能。對於未來,我始終相信存在不同的可能。耶立希學校是一種可能,而歷經滄桑正日趨成熟,且呼應國際民主學校風潮的全人學校,也是一種新的可能。

     若凡針對全人學校向他父親提出的質疑,來自她對人的同情,正如當年大雄的愧咎,並非斷言自由學校不可能。她的書,可貴的正是勇於面對全人曾發生過的負面經驗:失序與某種意義的反智。但她也指出正面的的事實:全人培養出來一批批不人云亦云、能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的人。

     這與我長年的觀察不謀而合:由於全人的孩子能獨立思考,所以他們不媚俗,更對自己誠實。在漢文化,這尤其難得。

 

     雖說全人孩子在學校不太上課,不太做功課,但他們每天在進行思辨。學校沒有不能挑戰的權威。孩子對教師校長直呼其名,你要孩子做什麼或相信什麼,一定要好好講道理,接受孩子的質疑。

     孩子們日夜相處,他們之間也天天在相互辯詰,相互吐糟,對於一般人慣性的掩飾與虛偽十分敏感。因為那樣自由的環境,無需謊言,無需掩飾,孩子們不用像現實社會的人那樣,一層層把自己包裝起來。於是他們很容易看到原來的自己,看到原來的同伴,知道自己是什麼,不是什麼。尤其那樣的環境沒有太多的競爭,唯一的壓力來自自己:如何自我肯定。

 

     文學藝術的創作,最需要的是這種「看到自己」的特質。漢文化的文學藝術經常陷入純技巧的表現,缺乏深刻的內涵,就因創作者自己的面目被自己、被他所屬的文化一層層掩蓋,而看不到自己。我們所生活其中的漢文化有反省,但無反思。

     「反省」是省察自己言行有無違反社會規範,從前人講「吾日三省吾身」指的只是:自省有無違反儒家教義。「反思」則是考察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我是誰?我真正要的是什麼?我願意做什麼,有無能力做什麼?考察自己與人、與社會、與自然的關係,從而變得真誠成熟。「看到自己」是一種能力,最後變成一種自然樸實的品德。

     當然人要「看到自己」很不容易,它是每個人一生永遠的功課。人只要活著,隨時還會有新的東西、新的顧慮在蒙蔽我們。但全人的孩子在成年之前,跨出去的這一步,是很大的一步。他們遠遠走在我們前面,因為他們曾經擁有完全的自由。

     自由是艱辛的,經常會頭破血流,必須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自由不是一般人空想中的純粹享受。現實社會的人大半在逃避自由。

 

     海禮[9]兩三年前寫了一篇文章〈看見自己,全人〉。他的觀察與我相近。獨立思考、不媚俗與看見自己,這些特質在全人孩子的身上是一體的。

     如果海禮與我的觀察具有普遍性,那麼這項成就是全人學校那些曾經堅持自由的瘋子儍子們,重要卻被忽略的貢獻,也是那些嚐過自由禁果的孩子們,經過長時間摸索、嬉鬧、迷惘、歡笑、哭泣與困頓,最後為這世間帶來的珍貴禮物。

      我希望若凡的書對嚮往自由的教育者來說,只是一個驛站,打點行裝重新上路。她的書標誌著自由學校更多可能的開始。

 

     二十年來,或遠或近,我一直看著這所自由學校走在荒野步履蹣跚,看著孩子們長大成人,步入悲歡人生;也時而與全人的大大小小,或魚雁往還,或談笑聊天。以這樣的方式,我一直維持著全人的第五個身份:全人大大小小的老朋友。近日若凡來信寫道:

       你看著我們忽然長大,我們看著你慢慢變老。

 

    大概是這樣吧,世事與歲月。


[1]大雄(黃政雄)在〈全人實驗教育計畫2.0版〉一文中提到,德國哲學家雅斯培把理性定義

為一種追求一致性(unity)的意志,與無限溝通的意願,…。這段話值得再三咀嚼。

[2]幾位教育學者盡皆一時之選:謝小芩、馮朝霖、陳佩英、鄭同僚、孟子青…。成虹飛則是原來全人教育委員會召集人。他們對教育不只熱誠公正,並經常參與教育改革的實務,累積很多珍貴的經驗。2009年全人立案之後,大雄邀邱守榕任董事長。十多年間董事人選迭有更替。

[3] 「家長」是個奇怪的字眼,恕我不用。1999年春年詢十一歲,進全人讀小六,創校期全人招收的學生是10到18歲的孩子。

[4] 全人這幾年開始加入國際民主學校的活動,在歐洲與各國另類的民主學校交流。明年2016將在內灣承辦世界民主學校年會。我一直認為全人往下走入草根,往外走向國際是好的。理想教育的學校最忌封閉。這些年匯入國際進步學校的潮流,對全人無疑是正面的。

[5] 數學之外,其他知識領域的語言,每一個字眼都牽連太多複雜的意義,不易精鍊出準確的概念。抽象能力包含遺忘,遺忘事物不相關的枝節。這點數學最忘得最乾淨,最不拖泥帶水。

[6] 1999年全人教育委員成虹飛教授,在新竹教育學院申請國科會計畫,做過老鬍子藝術課的研究,曾深受感動。

[7]第三任校長志誠上任之後,我便很少去全人,無法深入觀察學校的做法。期間也沒機會與志誠相處。但第四任仍由大雄擔任,大雄經常半夜來串門,深談西方思想與經典,偶而涉及學校的事。

[8] 我寫過普通層級的數學書:為一般大學生寫過白話數學系列的《微分幾何講稿》/人間出版;為高中生寫過數學實驗教材的幾何兩書/教育部;也為國中生寫過《木匠的兒子》/民生報/聯經。

[9] 余海禮係中研院物理所研究員,全人家長,後期董事。在全人義務講物理課多年,深入觀察全人學校及學生。

 

延伸閱讀:

《成為他自己:全人,給未來世代的教育烏托邦》,劉若凡,衞城出版社,2015.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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