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敏生的家,已見不到太陽。長長的海風恣意撥弄著道旁兩排發育不良的木麻黃。雖說木麻黃的樹幹還勉強挺立,樹梢順著風向東倒西歪,像被欺侮的小孩的頭,順著欺侮他的手,搖來晃去,顯得無奈。
「二哥若知道你來,一定很高興。」敏生的弟弟送我出來,低頭踢著路上的西瓜皮說。
沉默半晌,我才開了口:「為什麼家裡不擺設靈位﹖」
「父親不相信那真是二哥,說二哥一定還活著。」
「你母親怎麼說﹖」
「阿母說,屍身的脖子後邊有個斗大的痣,是床母做記,準是二哥,還是認了罷。父親依然不信,堅持不設靈位,要等二哥回來。」
一、
穿過阡陌相連的田野,便看到春林國小的水泥牆。十年前,這裡只是一帶竹林,竹林成了學校西側自然的藩籬。每天同敏生上學,便穿過這片竹林。敏生是規規矩矩的孩子,我在竹幹上刻字,他會說不對,就是偶而砍下一節竹枝,拿回去做紙彈槍,他都會以為罪惡。為此,有些事我總是背著他做。不過我始終相信他,他會將偷芒果當作不可原諒的壞事,但永遠不會打小報告。
好打小報告的是良一。小時後,讀到秦檜,便想到良一,甚至看到西遊記中豬八戒上場,也好似看到良一。總覺得我做每樣事,良一都在旁斜眼覷看。當他視線瞄到我遮掩在課本底下諸葛青雲的漫畫,嘴角那絲得意的笑,會叫人戰慄不止。
長大了,很多恩怨是非也都煙消雲散。去年到台北讀大學,與敏生同租一處,良一也來暫住。敏生兩度參加聯考落第,準備再度重考,在補習班繳了費,日子過得很晦暗。良一則在某大讀商學,天天上美語會話班,聽美語錄音帶,全新憧憬赴新大陸的未來。第一個晚上,三人重聚,買來一瓶紅露,幾包花生,切三十塊錢豬耳朵,促膝話舊,也頗能盡興。良一說黑皮老師已轉行業商,在家外銷鞋廠做事,但還住在學校原來那宿舍,並提議找個日子,三人一起回去看黑皮老師,好叫他高興。我當下附議,抬眼見敏生雖也點頭答應,可是雙唇緊抿,便改口要把約期延後,待今年八月敏生考過試再說。
一翻牆,進入春林國小,便是那排熟眼的木造教室。邊間的側牆刷得粉白,新近塗上「莊敬自強,處變不驚」兩行醒目的宣傳標語。這面粉白牆,從前畫滿的是數學式子。有個圓的圖樣,底下寫著圓周率π等於3.1416。我始終覺得圓周率是神祕而難以捉摸的東西,尤其是π那個稀奇古怪的字眼。敏生卻坦然不疑,只告訴我說:「圓周率就是3.1416,3.1416就是圓周率。」有次我駁他:「那麼3.1417是什麼﹖」他猶豫片刻,竟答:「3.1417便不是圓周率。」
我不知道這些荒唐的困惑為什麼會佔據我們幼小的心靈。但可以肯定,當時我們沒有一點要去問黑皮老師的念頭。我們甚至沒想到這樣的問題也可以問老師。不過我也懷疑黑皮老師能給我們滿意的答覆。
有一次,班上好多人一起被罰跑操場,各人因考試分數高低不同,罰跑的圈數不一。敏生幸好因滿分而免役,受命在場監督。我很快跑完該罰的兩圈,走過來挨在他旁邊。敏生心腸軟,看到體弱同學不堪多跑,便開始不安。我替他出點子,假稱奉令一律赦免,要大家歇下來停跑,大家也心知肚明。沒想到給良一打了小報告。
當黑皮老師像黑煙一般的出現在升旗台邊,驚恐懾住了每一個人。敏生被叫過去,把各人該跑沒跑的圈數加起來。
「多少﹖」黑皮老師平靜的問。
「四十六圈。」敏生的加法一向最快。
「除以二呢﹖」
「是二十三。」
「這是『平均數』。你一個人要替他們跑完這二十三圈。」
有幾年我因此以為「平均數」真的就是加起來除以二。同時始終存疑:為什麼是除以二 ﹖不是除以三 ﹖不是除以四 ﹖
看敏生弱小的身軀在暮色蒼茫中跑完那二十三圈,是我童年記憶中最痛苦的一節。我不停的發誓,有一天要整良一,叫良一向敏生賠一百個不是,叩一千個頭。我遠遠坐在廊下,一邊發誓,一邊哭,熱淚一滴滴掉在膝上,分明感應敏生內心的煎熬。天色漸黑,敏生單薄而執拗的肩頭,在暮色中上下起伏的節拍越來越慢,不時提起的右手,自臉上抹拭的,彷彿是我膝頭上一樣溫濕的淚。
夜已低垂,大地終至完全黑暗。我攙著敏生發冷的身子,穿出黑暗的竹林。
二、
敏生生來孱弱,個子也較小,同學喜歡嘲笑他。有一天黑板上貼了一張「李敏生之像」,走近一看,竟是「胃特靈」畫有病夫胃痛模樣的廣告。
在台北補習的第二年,他的臉色更加蒼黃。他姊姊來信說家裡叫他去打補針,我則勸他晨跑。有次他經不住我苦勸,雖然夜裡失了眠,一早還是隨我去跑步。我說跑步要慢慢來,不能一下子跑太遠,他卻堅持不要因他改變我每天原定的路線。起初跑上福和橋,沐於久違的晨風,他快意的笑著說:「記不記得我有跑二十三圈操場的記錄﹖」我沒立即搭腔,跑了幾十步路才接著說:
「良一那小子還在矇頭大睡,我的毒誓飛了﹗」
「算了﹗」敏生嘴角泛著晨風似的微笑,恨是雲絲,在晨風中不留一點痕跡。
我一直以為敏生不知什麼是怨,他總是寬宥一切,直到後來我含淚讀了他再度落榜自東海岸寄回的遺書,才知道他並非真的無怨,只是把所有該落在別人身上的怨,轉由自己承擔:「在這社會我已一無是處,我的存在變成我所愛的人的負擔。」他遺書上這樣寫著。就這句話,我有許多理由要駁他,我可以說上十天十夜為什麼我一千個不同意,可是他已沒有回應,他棄絕自己,使自己從這世間消失,像點滴褪色藥水於寫錯的字跡上,把自己的存在當作寫錯的字。
敏生執拗的同我跑完全程,回到寄宿處,已近虛脫,一病便十多天。他躺在床上也不肯去看醫生,整天面牆,很少說話。清醒的時候,手指便在牆上塗鴉。只有一件事,使他回過身來抓著我的手。他要我保證,絕不向家裡人提一句他生病。
十年前在春林國小分手以後,敏生同我便失去聯繫,只聽說他考上南部著名的中學。多年不見,在台北寄宿處那低矮陰暗的半樓樓梯,弓著腰重逢時,他一現即逝的笑說明隱藏心底的抑鬱。長年功課的挫折與生活不能獨立,使他終日沉默寡言。平日,只當我重覆談到同一話題,他才偶而說兩句他的意見。高中畢業兩年,還仰仗父母辛苦種植蘆筍維生,最叫他羞愧。他不時牽掛著自己在拖累家人。後來寄回家裡的遺書雖寥寥幾句,便也提到,他本欲投保,以受益金提供弟妹讀書,隨後才知道投保人自盡時不在受益之列。
良一依然天天播放他的美語錄音帶。早上八、九點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按下錄音機上START的開關。有時自洗手間披條大毛巾衝了出來,為的只是把音量放大,隨即又躲回去蹲在馬桶上,喃喃附和著播放的錄音,唸個不停。
「會講一口英文,一輩子便不怕沒飯吃。」良一沒事就要搬出他的道裡。「時運不濟還可以保住一份薪水。運氣來了,搞搞貿易買賣地皮,說不定千萬新台幣轉手可得,有了這一筆錢,可到加州去做生意。不然總可以去美國讀個MBA(企管碩士),走入美國企業界,那天APM電子公司的老闆回來台灣找市場,還說他手下有三十多個學理工的博士們為他效勞,你看讀理工的多划不來。」良一總要顯露他的世故,要告訴我們這世間真實的模樣。我明知他說的多少也是實情,仍忍不住要同他抬檯槓,敏生則從來不發一言。
不知是因為良一,還是別的原因,我對美語會話,心底起了惡感。敏生臥病期間,我禁止大聲放錄音帶,良一也沒抗議。只是起床後,站在走道的小鏡前刷牙,口中還唸唸有詞。刷牙與唸美語同為良一的早課。他十分愛惜自己兩排潔白的牙齒,每次刷牙總要耗上半個多鐘頭。「刷牙不止要清除口中碎渣,更要好好按摩牙床。」他常津津樂道這段從牙醫那兒得來的知識。
良一在小鏡前擠好牙膏,嘴裡一邊唸上幾句英文:Mary took a flight to California. The flight was……便停下來若有所思的將牙刷伸入口裡,低頭上上下下刷了起來,又突然擡起頭抽出牙刷,對著鏡子接道:quite smooth. But all … had to fasten the seat belts……又再次低頭刷牙。這樣唸了又刷,刷了又唸,一口泛黃的牙膏泡沫,不知怎的熬在他的口裡,就像老菸槍吞雲吐霧,把玩煙圈一樣服服貼貼。我朝床上的敏生擠眼苦笑,突覺自己的牙床又酸又累,似乎一下子分泌出來好多口水。
三、
春林國小粉白的標語牆旁邊,離地約兩公尺高,是邊間教室的欄杆。我躍上欄杆,一幕鮮明的記憶像快刀似的割裂我的思緒。
冬天,「擠油渣」是課間十分鐘盛行的遊戲,在佈告欄下大家擠成一堆,好玩又可以取暖。夏天「跳欄杆」則代替了「擠油渣」。
每當黑皮老師後腳一走出教室門口,大家就跟著衝出教室,擠向走廊的欄杆。一個胖子跳下欄杆,屁股蹬在水泥地上,發呆半晌才勉強站起。「膽小的不敢跳。」胖子口裡也茫然附和著。
所有的人都跳了下來,只有敏生蹲在欄杆上猶豫。有幾次他兩手後擺,看似要跳下來,卻又遲疑的停在那兒。
「跳啊,李敏生跳下來啊﹗」呼喝聲越來越大。敏生的臉脹得緋紅,雙拳緊握,終於他深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似乎下定了決心。可是呼喝聲落,他張開眼,發現自己兩腳還牢牢釘在欄杆上,欄杆下面已爆出一陣哈哈大笑。幸好上課鈴聲替敏生解了圍。
隔天星期日,我穿過竹林,赫然發現敏生一個人蹲在欄杆上,跟昨天一樣,作勢欲跳。我原想要叫他,立刻又把話吞回去。靜靜躲回林中觀看。起初敏生嘴皮翻動,像在唸些什麼,隨即咬住下唇,緊盯下邊的水泥地,兩眼像要鼓出。一霎時,空氣凝結,蟬聲也歇。忽然黑影閃落,他身形一晃,已從水泥地上站了起來。我衝出竹林,大叫:「成功了,敏生——」
他愕在當地。看我走近,滿臉通紅,但掩不住內心喜悅,忽然反身爬向欄杆上,嚷著:「我要再來一次﹗」
就這樣敏生學會同大家一樣,跳下走廊邊的欄杆。事隔多年,我重回舊地,欄杆已腐朽不堪。數日前報屁股的一則小新聞:「聯考失意輕生,考生跳崖自盡」的報導閃過腦際。十年前那執拗瘦小的身影,在這欄杆上強制自己往下跳的經驗,必定在他絕望的一刻,給他生平最大卻也最不值得的勇氣,支持他縱身跳下崖底深淵。
天色漸黑,操場過去無際的田野多了幾家燈火,在紫灰的暮靄下,反增荒涼落寞。敏生稚弱單薄的身影似乎又搖搖擺擺的出現在跑道上,時而舉起的右手正拭去滿臉的淚水。
四、
也許是潛意識裡尚存留著三人在台北寄宿時要去找黑皮老師的約定,入夜之後,我竟然發覺自己來到黑皮老師的宿舍門前。從前的竹籬笆已換上水泥牆。竹籬笆上的牽牛花,則代以防盜用的碎玻璃。出來應門的是師母。歲月已在她身上留下明顯的痕跡。小時被罰勞動服務時,常到黑皮老師家打掃環境,師母是入門不久的新娘,坐在梳妝台前細心勾繪,沒抬眼看過我們,更沒朝我們說過一句話。有好幾年,每聽人提起「鮮花插在牛糞上」便想起黑皮老師與他美麗的新娘。
門前發福的中年婦人,打碎了記憶中那美麗新娘的影像。院子裡原有一個長滿青苔的小池塘,現在已填土覆蓋,舖上水泥。牆角的金菊與紅石榴也換成幾盆草蘭,雖是名貴的花,卻疏於照顧。
開門時師母原不怎麼親切,待知道是黑皮老師教過的學生且已經在大學裡讀書,便努力要高興起來,說老師疼學生畢竟有了收穫,一定要留我等到黑皮老師回來。她笑的時候,下牙死命咬住上唇,樣子非常勉強。過後我才在無意中發覺她剛拔掉一顆門牙,等著裝上義齒。笑的時候,堅持不讓牙齒外露,究竟不是容易的事。有幾次我分不清她是在笑或是在哭。
坐在客廳的榻榻米上聽師母談過黑皮老師的近況後,就漸漸不再注意她還談些什麼,直到師母站起來說:「你老師回來了。」才發覺黑皮老師的摩托車已在院子裡熄了火。
黑皮老師反而變得年輕。從前大家背地裡叫他「黑皮」,是因他又黑又瘦,頰上的皺紋像兩彎颱風草的葉脈,一道道清晰而細密的刻劃著。現在他是白多了,臉圓起來,皺紋也消失了。看到他踏進門時的笑容,我無法把他與記憶中從沒笑過的黑皮老師聯想在一起。黑皮老師與師母談過幾句話,便坐下來問我:
「鄭義本,與良一同班﹖」
「是,與良一及李敏生同過班。」
「我記得你,你後來轉校了,良一最近還提起過你。你現在學什麼 ﹖」
「數學。」
「對對,你那時算術就很出色。」黑皮老師一副得意的樣子。可是,天曉得我當時算術有多好,計算總是粗心大意,每次分數不達標準,就被黑皮用手擰住眼皮,整個頭隨著他搖曳的手俯仰不止。「什麼地方錯﹖看到沒有﹖」黑皮一邊說著。
「……」
「看到沒有 ﹖」
被扯住眼皮的眼睛能看到什麼﹖只覺痛徹心肺。口中卻要學會賣乖,趕緊把「看到了,看到了……」說上幾遍,才有回復自由的希望。
「不,林良一與李敏生的算術功課都比我好多了。」我無法贊同黑皮對我過去算術功課的讚揚。
「良一不只算術好,他是什麼都好,年紀輕輕,連做生意都很在行。」
「他常回來看老師嗎﹖」
「他常回來。」黑皮回頭與師母交換了會心的笑。
師母插口說道:「良一是我親弟弟,你老師最近還想找他回來手套工廠幫忙一兩個月,順便也照顧外銷生意。
這麼說,良一竟是黑皮老師的內弟了。黑皮笑著,就像愚人節朝著受戲弄的人宣佈今天是愚人節那樣的笑容。想起那次敏生被良一打小報告,我忽然憤恨不平,便一言不發,低著頭喝茶。
「你好像提到李什麼生﹖他現在做什麼﹖」黑皮老師先打破沉默。
「李敏生。也是那時同班的。瘦瘦小小的模樣。」我原想說出敏生不幸的遭遇,但立即感到,待我幫黑皮記起敏生時,黑皮一定會以事後諸葛亮的口吻,大談為人不該悲觀的道理,便將湧在喉頭的話嚥了回去。
「哦﹖我好像有點印象,他現在也很成功嗎﹖」黑皮興致勃勃。我憶起從前黑皮常以他曾教出議員、律師及大公司董事長,來責怪我們不出息的神情,便想岔開話題:
「好久沒見到敏生了。班上還有誰來看過老師嗎﹖」
黑皮果然又興高采烈的談起一些學生的成功事蹟。只是這些學生沒有一個是我們同班的,也不問我認不認得他們。黑皮好像了解這些學生後來的成就,比知道他們的過去還具體。
說話的時候,黑皮老師指著架上的藥瓶,要師母遞過來。倒出幾滴在他的手心後,便沾著塗在自己的額頭來回搓揉,為的是要解除疲勞。一股沖鼻的氣味,忽地擴散開來。
我在心中驚喊:「這是薄荷油﹗」
五、
「修理」是黑皮老師的口頭禪。一條條掛在三角箱裡大大小小的棍子,便是他用來修理我們的道具。除了少數例外,就連敏生那樣戰戰兢兢,鎮日抱著書本,把功課做得整整齊齊的學生也幾乎天天挨打。每天放學前要考試。黑皮規定不同的及格標準。敏生的價碼是一百分,我的也高達九十五分,良一的價碼我記不清了,只覺得他很少挨打。
「不打不成器」是黑皮老師的教學指南。他將修理學生看成家常便飯。我們雖天天挨皮肉之痛,並無法練成金剛不壞之身,把挨打也看成家常便飯。挨打的恐懼盤據心中的一角,日日嚙蝕著我們。一年以後,當我轉到中部,發覺有不打人的老師,竟歡喜得不忍拭去那新老師不時從爆出的門牙濺到我臉上的口水,寧任它風乾。不過夜裡,我夢魘驚起,又看到黑皮。
薄荷油曾經是我的救命丹。一天我忽發奇想,蹲在祖厝舊式的大床上,替祖母搥小腿塗薄荷油。望著祖母乾癟卻仍柔軟的小腿肚上有幾處蚊子叮的斑痕,竟好玩的問起:「塗了薄荷油,就不怕蚊子咬﹖」
「不怕。」祖母漫不經心的答。
「那麼打傷呢﹖」我感到血氣湧在胸口。
「也不怕。」祖母還是漫不經心的答。也不管祖母的話有無一點依據,我高興得要跳了起來,就像阿基米得從澡缸衝出去大喊我發現了那樣,我有著無以名狀的興奮。
次日,我在班上遊說,很快就募得三元兩角。跑去街角長春藥房買回來大瓶薄荷油。為了要提高大家信心,就暗地裡摻進幾匙花生油,看起來有點茶色,再換個酒瓶裝上。
好不容易說服敏生替我幫腔,向班上同學聲稱這瓶藥油是賣藝的「鐵骨盧」私下賣給我的家傳秘方。盧家父子是濁水溪南北遠近聞名的武術高人。腕粗的鐵棍子打在肋骨上,會反彈一丈多遠。父親「銅骨盧」還傳說曾飛躍於水上,救出困在水患中的幾戶人家。鎮上的小孩生也何遲,無緣見識銅骨盧的功夫,卻也看過兒子鐵骨盧在媽祖廟前的把式。有人說兒子已得父親七、八成的真傳,也有人說兒子不及父親二、三成的火候,這是廟前老人爭執不休的話題。
降過旗,打掃好教室,大家隔外興奮。輪流在自己手上塗好盧家的秘方,高高興興,彷彿打扮好要去看場等候了很久的野台戲一樣。有幾個比較「惜皮的」,跑到廁所,連屁股都抹上藥油。每個人眼睛好像由黑白換成彩色,泛著一層異樣的光澤,微笑的嘴角不時互換會心的秘密。
但誰都不這樣就放了心的,心裡總存著疑慮。考完試,照例修理。大家屏氣盯著第一雙伸出來挨打的手,竹棍子落在手上,每個人的心好像同時被抽了一記,卻仍一臉迷網,直到那雙手的主人走下台來,咧開嘴搖了兩下頭。「不痛,不痛﹗」一道沒有聲音的訊息散播開來,每個人腦中都好似響起轟的一聲。五十幾顆心。就像五十幾個花苞,陽光一照,一瞬間都顫巍巍的開了花。
敏生是第三個挨打的,儘管他閉起眼,將眉眼鼻口擠在一堆,熬過七、八下竹棍,大家不以為意,只當他本來就膽怯,自然「惜皮」。
至今我依然無法解釋,為什麼輪到我時,我真不感疼痛。竹棍子打在腿肚都已裂成片片,我還紋絲不動。打過我,黑皮已一臉鐵青,薄荷油刺鼻的異味與全班喜洋洋的空氣,對於一個成人已足夠說明是麼一回事,可是後來我們都怪良一,因為黑皮叫良一隨他去問話。
講台上頭的牆角,一隻壁虎正快速移近因殘破而糾結下垂的蜘蛛網,網絲下端一隻長腳蚊不停的掙動。我瞟一眼看敏生,他也兩眼正盯注在蜘蛛網上的長腳蚊。
黑皮重新出現在教室門口時,身後的良一右手提了水桶,左手拿著一塊洗衣肥皂。我們一一被叫到講台前,用肥皂洗手上腳上盧家的秘方。黑皮則親自在場監督,不時還動手搓摩我們洗過肥皂的手腳,看看是否尚存一點油膩。有些人被迫洗了好幾次。當然我也是他特別照顧的一個。
如果說我對現今坐在對桌,口沫潢飛向我展示他教學功蹟的黑皮老師,還存有什麼芥蒂的話,那是因為薄荷油這樁事。以他對小孩心理這般深刻的了解,他原可以成為每個學生終生敬愛終生懷念的好老師。
薄荷油沖掉了。鹼性的肥皂反而沒洗淨。突然失去防護層的皮膚,吸飽鹼皂,乾澀而容易摧殘。牆角的壁虎暫時放著已困在蜘蛛網中的長腳蚊在一旁,從容發出刺耳但似乎愉快的叫聲。黑皮老師慢條斯理的宣佈我們下一刻鐘的命運:先前打過的不算,全體加倍重來一遍。
當下一刻鐘到來,黑夜重重壓在教室的四周。牆上的壁虎耐性已盡,縱身躍起,一口吞噬了它囊中的食物。教室內哀疼的呼聲與默默的抽泣,此起彼落,在五十多個幼小的心靈,留下永難康復的傷痛。
讀西遊記總覺孫悟空忠心耿耿而能者多勞,豬八戒好逸惡勞而愛進讒言,至於三藏,則是心地仁慈但不辨是非的昏君。豬八戒經常誤事而倍受寵愛,孫悟空每每不辭艱危與妖魔奮戰,好不容易一棒打死惡敵,救出師父師弟,卻反挨三藏責以殘忍不仁。敏生與我素愛孫悟空,偶遇委屈,都以孫悟空自況,良一不用說是我們心中的豬八戒,黑皮則是三藏的化身。
薄荷油事情過後,我開始了解,把黑皮當作三藏是太天真了,敏生也默默點頭。可是我們翻爛西遊記都沒再找到真足代表黑皮老師的人物。
那天怎麼離開黑皮老師的宿舍,已不清楚。只記得黑皮老師胖起來的圓臉,又逐漸出現那颱風草樣的皺紋,頰上兩彎葉脈越來越清晰。十年前黑皮的模樣回來了,彷彿對桌圓圓的面容,只是舊日鐵青瘦削的臉透過哈哈鏡投射到今天。敏生也在哈哈鏡中出現了,站在欄杆上嘴皮翻動,兩眼欲突,好似在掙扎著什麼。然後像寫錯的字一樣在褪色藥水中消失。
忽然我以為自己悟出了什麼,高興的拍起手,在哈哈鏡前開心的笑了起來。
其實對於夜一樣的謎,我仍然茫無所知。我究竟天真,一如昔日要用薄荷油減輕鞭笞痛苦一樣的單純。像靈捷的野兔身手矯健,我可以輕易的翻過牆,躍過小溪,在田埂中飛快奔突。但———
我走不完的是無邊無盡的夜。
註:本文為紀念黃明富而作。1974年,作者因教育部委託台大編寫數學實驗教材,而赴彰化高中實地試教。黃明富係當時高二丙班學生,畢業後數度參加聯考失敗,於1978年夏在花蓮東海岸跳崖自盡。
(1982/10/25 以筆名「鄭本」,刊於自立晚報副刊。後收錄於《黑眼珠的困惑》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