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口之夜 (寫於1985)

「既然娶了,你某(妻子)怎麼不來陪你?」是婦人勝利而得意的聲音。
「幹!來這裡又不是來爽(快活),還要兩人做伙(一起)哀?」徐哇哇的罵著。連窗口那床來探望他母親的國中生,也忍不住偷笑起來。

   已經是住院第四天了。患腸癌那病人的病床今早又住進來新的病人。

  幾天前從家裡出來時,對家人都說要去南部出差,唯獨對鄰居李太太才說要去住院做肝穿刺。雖然肝穿刺是輕微不過的手術,父親還是會為此整夜不眠。原先告訴李太太時,只擔心萬一家裡有急事還可以通知到我,沒料到李太太竟也以為這是不得了的大病,不然為什麼我要隱瞞父親。當她送我到後門巷口,忽而紅起了眼眶,要我自己保重,我居然也莫名地難過起來。

  又是一夜未睡。第一晚是因剛作手術,一夜昏迷,第二晚則因隔壁病房的病人通宵達旦的嚎啕不停。據說是菲律賓華僑,來台灣做生意,不幸發生車禍的。哭鬧時言語還夾雜著英文。同房對床又有個姓徐的病人,因做胃鏡檢查也呻吟不休,是基隆碼頭的工人。護士過來問他痛嗎﹖他回說:「幹﹗不痛我幹嘛叫﹗」他腹部剛開過刀,該用傷口壓床,四十八小時內不能翻身。

  「還不能翻身嗎﹖」他趴在床上邊叫邊問。護士說:「不可以呀﹗不是老早同你說過,可以翻身時會過來告訴你麼﹖」待護士離開,他突然一聲:「幹﹗連翻個身都不行,我偏偏要起來走看看。」只見他霍地一起,已將點滴藥水連瓶帶架的扛在肩上,起身晃到洗手間去,一手還抱著肚子哇哇叫痛。

  隔床有個婦人,是來照顧她先生的,在新店開雜貨舖。長期照顧病人是十分辛苦的事,在她想來,最大的酬勞莫過於別人能讚賞她的賢慧。幾天來都聽她在病房裡說夫妻應該要相互扶持,尤其是有病痛的時候。每次她說這些時,彷彿忘了她那氣若游絲的丈夫正在生死邊緣掙扎。

  翌晨這位婦人終於忍不住問起那徐姓病人:「你是娶某未?」徐似乎早料到這一問,故意不答理。那婦人心猶未甘,停一陣子再問一次,這時徐才不耐的回答:「娶了娶了,是按怎(是怎樣)?」

  「既然娶了,你某(妻子)怎麼不來陪你?」是婦人勝利而得意的聲音。
  「幹!來這裡又不是來爽(快活),還要兩人做伙(一起)哀?」徐哇哇的罵著。連窗口那床來探望他母親的國中生,也忍不住偷笑起來。

  到昨天入夜,天氣轉涼,病房氣氛也跟著變得愁苦。晚餐後去大廳洗漱,便看到病人的一大群親友在廊下拭淚,聽說是頭間病房有病人剛斷了氣。回來房裡,隔床那婦人又說斜角患腸癌那病人怕熬不過今夜。果然整夜醫生護士出出入入,幢幢身影與道具在布簾後忙個不停。漸漸我亦迷迷糊糊的入睡了,卻在此起彼落的啜泣聲中醒來,醒來後一時不能再入睡,便躺著悶想。

  想起阿守,如果這次他能陪我來,必然也整夜不睡地坐在床邊感受周遭生死的愁苦。那是個心地無限透明,真無一絲塵垢的青年!年前我做首次檢查手術時,他陪我來,便坐在床邊讀小山勝清寫的宮本武藏。看似消遣的書,其實是小山氏借來談他自身思想的小說。透過宮本一生及基督教傳入日本的背景,談劍與禪、情與自我,談人道主義與社會演進間的矛盾。阿守大體也受劍禪合一的感染,又觀照他自身原本濃厚的人道情感,自上次陪我來住院後直有半年不見蹤影。一天夜裡,摩托車的引擎聲在我家後門熄了火。我開門看到的是一具骨瘦如柴、滿臉鬍鬚的人形,唯兩道濃眉之下,略小卻炯炯發亮的眼睛還燃燒著生氣。他變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坐在我書房竹椅,經我一再追問,才說起他正在礦區挖煤,已做了三個多月的臨時礦工。

   他原來準備要考農藝研究所,為了某些心中不解的問題—我迄今不知他為何去當礦工,是那樣的工作最能磨練自身,抑或多少可以了解受苦的底層—,竟深入地裡幾百公尺的坑道去求取體驗,此後又不曾看到他寫什麼報導,也不曾聽他向任何朋友提及這段經歷,只感到他默默將那樣真實的體驗留存在他一人心中。這時刻,如果是他坐在我身邊,我不會聽到他將悲天憫人的感情形諸言語,但我知道他的心將終夜與那病人的親友一道啜泣。

   長夜漸盡,天有點亮光,氣溫變得更低,這是重病患者最難熬過的時刻。我母親也是在這樣寒冷的清晨去世的。斜角持續竟夜的啜泣聲終於轉成椎心無助的嚎啕。

  窗外雲壓得更低,電線在風裡狂舞。

 

(1985/01/31 筆名「鄭本刊於自立晚報副刊。後收錄於《黑眼珠的困惑》一書。。)

消失的錯字 (寫於1982)

….那天怎麼離開黑皮老師的宿舍,已不清楚。只記得黑皮老師胖起來的圓臉,又逐漸出現那颱風草樣的皺紋,頰上兩彎葉脈越來越清晰。十年前黑皮的模樣回來了,彷彿對桌圓圓的面容,只是舊日鐵青瘦削的臉透過哈哈鏡投射到今天。敏生也在哈哈鏡中出現了,站在欄杆上嘴皮翻動,兩眼欲突,好似在掙扎著什麼。然後像寫錯的字一樣在褪色藥水中消失。

    走出敏生的家,已見不到太陽。長長的海風恣意撥弄著道旁兩排發育不良的木麻黃。雖說木麻黃的樹幹還勉強挺立,樹梢順著風向東倒西歪,像被欺侮的小孩的頭,順著欺侮他的手,搖來晃去,顯得無奈。

   「二哥若知道你來,一定很高興。」敏生的弟弟送我出來,低頭踢著路上的西瓜皮說。

   沉默半晌,我才開了口:「為什麼家裡不擺設靈位﹖」
   「父親不相信那真是二哥,說二哥一定還活著。」
   「你母親怎麼說﹖」

   「阿母說,屍身的脖子後邊有個斗大的痣,是床母做記,準是二哥,還是認了罷。父親依然不信,堅持不設靈位,要等二哥回來。」

一、
   穿過阡陌相連的田野,便看到春林國小的水泥牆。十年前,這裡只是一帶竹林,竹林成了學校西側自然的藩籬。每天同敏生上學,便穿過這片竹林。敏生是規規矩矩的孩子,我在竹幹上刻字,他會說不對,就是偶而砍下一節竹枝,拿回去做紙彈槍,他都會以為罪惡。為此,有些事我總是背著他做。不過我始終相信他,他會將偷芒果當作不可原諒的壞事,但永遠不會打小報告。

   好打小報告的是良一。小時後,讀到秦檜,便想到良一,甚至看到西遊記中豬八戒上場,也好似看到良一。總覺得我做每樣事,良一都在旁斜眼覷看。當他視線瞄到我遮掩在課本底下諸葛青雲的漫畫,嘴角那絲得意的笑,會叫人戰慄不止。

   長大了,很多恩怨是非也都煙消雲散。去年到台北讀大學,與敏生同租一處,良一也來暫住。敏生兩度參加聯考落第,準備再度重考,在補習班繳了費,日子過得很晦暗。良一則在某大讀商學,天天上美語會話班,聽美語錄音帶,全新憧憬赴新大陸的未來。第一個晚上,三人重聚,買來一瓶紅露,幾包花生,切三十塊錢豬耳朵,促膝話舊,也頗能盡興。良一說黑皮老師已轉行業商,在家外銷鞋廠做事,但還住在學校原來那宿舍,並提議找個日子,三人一起回去看黑皮老師,好叫他高興。我當下附議,抬眼見敏生雖也點頭答應,可是雙唇緊抿,便改口要把約期延後,待今年八月敏生考過試再說。
    一翻牆,進入春林國小,便是那排熟眼的木造教室。邊間的側牆刷得粉白,新近塗上「莊敬自強,處變不驚」兩行醒目的宣傳標語。這面粉白牆,從前畫滿的是數學式子。有個圓的圖樣,底下寫著圓周率π等於3.1416。我始終覺得圓周率是神祕而難以捉摸的東西,尤其是π那個稀奇古怪的字眼。敏生卻坦然不疑,只告訴我說:「圓周率就是3.1416,3.1416就是圓周率。」有次我駁他:「那麼3.1417是什麼﹖」他猶豫片刻,竟答:「3.1417便不是圓周率。」

   我不知道這些荒唐的困惑為什麼會佔據我們幼小的心靈。但可以肯定,當時我們沒有一點要去問黑皮老師的念頭。我們甚至沒想到這樣的問題也可以問老師。不過我也懷疑黑皮老師能給我們滿意的答覆。

   有一次,班上好多人一起被罰跑操場,各人因考試分數高低不同,罰跑的圈數不一。敏生幸好因滿分而免役,受命在場監督。我很快跑完該罰的兩圈,走過來挨在他旁邊。敏生心腸軟,看到體弱同學不堪多跑,便開始不安。我替他出點子,假稱奉令一律赦免,要大家歇下來停跑,大家也心知肚明。沒想到給良一打了小報告。

   當黑皮老師像黑煙一般的出現在升旗台邊,驚恐懾住了每一個人。敏生被叫過去,把各人該跑沒跑的圈數加起來。
   「多少﹖」黑皮老師平靜的問。
   「四十六圈。」敏生的加法一向最快。
   「除以二呢﹖」
   「是二十三。」
   「這是『平均數』。你一個人要替他們跑完這二十三圈。」

   有幾年我因此以為「平均數」真的就是加起來除以二。同時始終存疑:為什麼是除以二 ﹖不是除以三 ﹖不是除以四 ﹖

   看敏生弱小的身軀在暮色蒼茫中跑完那二十三圈,是我童年記憶中最痛苦的一節。我不停的發誓,有一天要整良一,叫良一向敏生賠一百個不是,叩一千個頭。我遠遠坐在廊下,一邊發誓,一邊哭,熱淚一滴滴掉在膝上,分明感應敏生內心的煎熬。天色漸黑,敏生單薄而執拗的肩頭,在暮色中上下起伏的節拍越來越慢,不時提起的右手,自臉上抹拭的,彷彿是我膝頭上一樣溫濕的淚。

   夜已低垂,大地終至完全黑暗。我攙著敏生發冷的身子,穿出黑暗的竹林。

 

二、
   敏生生來孱弱,個子也較小,同學喜歡嘲笑他。有一天黑板上貼了一張「李敏生之像」,走近一看,竟是「胃特靈」畫有病夫胃痛模樣的廣告。

   在台北補習的第二年,他的臉色更加蒼黃。他姊姊來信說家裡叫他去打補針,我則勸他晨跑。有次他經不住我苦勸,雖然夜裡失了眠,一早還是隨我去跑步。我說跑步要慢慢來,不能一下子跑太遠,他卻堅持不要因他改變我每天原定的路線。起初跑上福和橋,沐於久違的晨風,他快意的笑著說:「記不記得我有跑二十三圈操場的記錄﹖」我沒立即搭腔,跑了幾十步路才接著說:
   「良一那小子還在矇頭大睡,我的毒誓飛了﹗」
   「算了﹗」敏生嘴角泛著晨風似的微笑,恨是雲絲,在晨風中不留一點痕跡。

   我一直以為敏生不知什麼是怨,他總是寬宥一切,直到後來我含淚讀了他再度落榜自東海岸寄回的遺書,才知道他並非真的無怨,只是把所有該落在別人身上的怨,轉由自己承擔:「在這社會我已一無是處,我的存在變成我所愛的人的負擔。」他遺書上這樣寫著。就這句話,我有許多理由要駁他,我可以說上十天十夜為什麼我一千個不同意,可是他已沒有回應,他棄絕自己,使自己從這世間消失,像點滴褪色藥水於寫錯的字跡上,把自己的存在當作寫錯的字。

   敏生執拗的同我跑完全程,回到寄宿處,已近虛脫,一病便十多天。他躺在床上也不肯去看醫生,整天面牆,很少說話。清醒的時候,手指便在牆上塗鴉。只有一件事,使他回過身來抓著我的手。他要我保證,絕不向家裡人提一句他生病。

   十年前在春林國小分手以後,敏生同我便失去聯繫,只聽說他考上南部著名的中學。多年不見,在台北寄宿處那低矮陰暗的半樓樓梯,弓著腰重逢時,他一現即逝的笑說明隱藏心底的抑鬱。長年功課的挫折與生活不能獨立,使他終日沉默寡言。平日,只當我重覆談到同一話題,他才偶而說兩句他的意見。高中畢業兩年,還仰仗父母辛苦種植蘆筍維生,最叫他羞愧。他不時牽掛著自己在拖累家人。後來寄回家裡的遺書雖寥寥幾句,便也提到,他本欲投保,以受益金提供弟妹讀書,隨後才知道投保人自盡時不在受益之列。

   良一依然天天播放他的美語錄音帶。早上八、九點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按下錄音機上START的開關。有時自洗手間披條大毛巾衝了出來,為的只是把音量放大,隨即又躲回去蹲在馬桶上,喃喃附和著播放的錄音,唸個不停。

   「會講一口英文,一輩子便不怕沒飯吃。」良一沒事就要搬出他的道裡。「時運不濟還可以保住一份薪水。運氣來了,搞搞貿易買賣地皮,說不定千萬新台幣轉手可得,有了這一筆錢,可到加州去做生意。不然總可以去美國讀個MBA(企管碩士),走入美國企業界,那天APM電子公司的老闆回來台灣找市場,還說他手下有三十多個學理工的博士們為他效勞,你看讀理工的多划不來。」良一總要顯露他的世故,要告訴我們這世間真實的模樣。我明知他說的多少也是實情,仍忍不住要同他抬檯槓,敏生則從來不發一言。

   不知是因為良一,還是別的原因,我對美語會話,心底起了惡感。敏生臥病期間,我禁止大聲放錄音帶,良一也沒抗議。只是起床後,站在走道的小鏡前刷牙,口中還唸唸有詞。刷牙與唸美語同為良一的早課。他十分愛惜自己兩排潔白的牙齒,每次刷牙總要耗上半個多鐘頭。「刷牙不止要清除口中碎渣,更要好好按摩牙床。」他常津津樂道這段從牙醫那兒得來的知識。

   良一在小鏡前擠好牙膏,嘴裡一邊唸上幾句英文:Mary took a flight to California. The flight was……便停下來若有所思的將牙刷伸入口裡,低頭上上下下刷了起來,又突然擡起頭抽出牙刷,對著鏡子接道:quite smooth. But all … had to fasten the seat belts……又再次低頭刷牙。這樣唸了又刷,刷了又唸,一口泛黃的牙膏泡沫,不知怎的熬在他的口裡,就像老菸槍吞雲吐霧,把玩煙圈一樣服服貼貼。我朝床上的敏生擠眼苦笑,突覺自己的牙床又酸又累,似乎一下子分泌出來好多口水。

三、
   春林國小粉白的標語牆旁邊,離地約兩公尺高,是邊間教室的欄杆。我躍上欄杆,一幕鮮明的記憶像快刀似的割裂我的思緒。

   冬天,「擠油渣」是課間十分鐘盛行的遊戲,在佈告欄下大家擠成一堆,好玩又可以取暖。夏天「跳欄杆」則代替了「擠油渣」。

   每當黑皮老師後腳一走出教室門口,大家就跟著衝出教室,擠向走廊的欄杆。一個胖子跳下欄杆,屁股蹬在水泥地上,發呆半晌才勉強站起。「膽小的不敢跳。」胖子口裡也茫然附和著。

   所有的人都跳了下來,只有敏生蹲在欄杆上猶豫。有幾次他兩手後擺,看似要跳下來,卻又遲疑的停在那兒。

   「跳啊,李敏生跳下來啊﹗」呼喝聲越來越大。敏生的臉脹得緋紅,雙拳緊握,終於他深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似乎下定了決心。可是呼喝聲落,他張開眼,發現自己兩腳還牢牢釘在欄杆上,欄杆下面已爆出一陣哈哈大笑。幸好上課鈴聲替敏生解了圍。  

   隔天星期日,我穿過竹林,赫然發現敏生一個人蹲在欄杆上,跟昨天一樣,作勢欲跳。我原想要叫他,立刻又把話吞回去。靜靜躲回林中觀看。起初敏生嘴皮翻動,像在唸些什麼,隨即咬住下唇,緊盯下邊的水泥地,兩眼像要鼓出。一霎時,空氣凝結,蟬聲也歇。忽然黑影閃落,他身形一晃,已從水泥地上站了起來。我衝出竹林,大叫:「成功了,敏生——」

   他愕在當地。看我走近,滿臉通紅,但掩不住內心喜悅,忽然反身爬向欄杆上,嚷著:「我要再來一次﹗」

   就這樣敏生學會同大家一樣,跳下走廊邊的欄杆。事隔多年,我重回舊地,欄杆已腐朽不堪。數日前報屁股的一則小新聞:「聯考失意輕生,考生跳崖自盡」的報導閃過腦際。十年前那執拗瘦小的身影,在這欄杆上強制自己往下跳的經驗,必定在他絕望的一刻,給他生平最大卻也最不值得的勇氣,支持他縱身跳下崖底深淵。

   天色漸黑,操場過去無際的田野多了幾家燈火,在紫灰的暮靄下,反增荒涼落寞。敏生稚弱單薄的身影似乎又搖搖擺擺的出現在跑道上,時而舉起的右手正拭去滿臉的淚水。

四、
   也許是潛意識裡尚存留著三人在台北寄宿時要去找黑皮老師的約定,入夜之後,我竟然發覺自己來到黑皮老師的宿舍門前。從前的竹籬笆已換上水泥牆。竹籬笆上的牽牛花,則代以防盜用的碎玻璃。出來應門的是師母。歲月已在她身上留下明顯的痕跡。小時被罰勞動服務時,常到黑皮老師家打掃環境,師母是入門不久的新娘,坐在梳妝台前細心勾繪,沒抬眼看過我們,更沒朝我們說過一句話。有好幾年,每聽人提起「鮮花插在牛糞上」便想起黑皮老師與他美麗的新娘。

   門前發福的中年婦人,打碎了記憶中那美麗新娘的影像。院子裡原有一個長滿青苔的小池塘,現在已填土覆蓋,舖上水泥。牆角的金菊與紅石榴也換成幾盆草蘭,雖是名貴的花,卻疏於照顧。

   開門時師母原不怎麼親切,待知道是黑皮老師教過的學生且已經在大學裡讀書,便努力要高興起來,說老師疼學生畢竟有了收穫,一定要留我等到黑皮老師回來。她笑的時候,下牙死命咬住上唇,樣子非常勉強。過後我才在無意中發覺她剛拔掉一顆門牙,等著裝上義齒。笑的時候,堅持不讓牙齒外露,究竟不是容易的事。有幾次我分不清她是在笑或是在哭。

   坐在客廳的榻榻米上聽師母談過黑皮老師的近況後,就漸漸不再注意她還談些什麼,直到師母站起來說:「你老師回來了。」才發覺黑皮老師的摩托車已在院子裡熄了火。

   黑皮老師反而變得年輕。從前大家背地裡叫他「黑皮」,是因他又黑又瘦,頰上的皺紋像兩彎颱風草的葉脈,一道道清晰而細密的刻劃著。現在他是白多了,臉圓起來,皺紋也消失了。看到他踏進門時的笑容,我無法把他與記憶中從沒笑過的黑皮老師聯想在一起。黑皮老師與師母談過幾句話,便坐下來問我:

   「鄭義本,與良一同班﹖」
   「是,與良一及李敏生同過班。」
   「我記得你,你後來轉校了,良一最近還提起過你。你現在學什麼 ﹖」
   「數學。」
   「對對,你那時算術就很出色。」黑皮老師一副得意的樣子。可是,天曉得我當時算術有多好,計算總是粗心大意,每次分數不達標準,就被黑皮用手擰住眼皮,整個頭隨著他搖曳的手俯仰不止。「什麼地方錯﹖看到沒有﹖」黑皮一邊說著。
   「……」
   「看到沒有 ﹖」

   被扯住眼皮的眼睛能看到什麼﹖只覺痛徹心肺。口中卻要學會賣乖,趕緊把「看到了,看到了……」說上幾遍,才有回復自由的希望。

   「不,林良一與李敏生的算術功課都比我好多了。」我無法贊同黑皮對我過去算術功課的讚揚。
   「良一不只算術好,他是什麼都好,年紀輕輕,連做生意都很在行。」
   「他常回來看老師嗎﹖」
   「他常回來。」黑皮回頭與師母交換了會心的笑。

   師母插口說道:「良一是我親弟弟,你老師最近還想找他回來手套工廠幫忙一兩個月,順便也照顧外銷生意。

   這麼說,良一竟是黑皮老師的內弟了。黑皮笑著,就像愚人節朝著受戲弄的人宣佈今天是愚人節那樣的笑容。想起那次敏生被良一打小報告,我忽然憤恨不平,便一言不發,低著頭喝茶。

   「你好像提到李什麼生﹖他現在做什麼﹖」黑皮老師先打破沉默。
   「李敏生。也是那時同班的。瘦瘦小小的模樣。」我原想說出敏生不幸的遭遇,但立即感到,待我幫黑皮記起敏生時,黑皮一定會以事後諸葛亮的口吻,大談為人不該悲觀的道理,便將湧在喉頭的話嚥了回去。
   「哦﹖我好像有點印象,他現在也很成功嗎﹖」黑皮興致勃勃。我憶起從前黑皮常以他曾教出議員、律師及大公司董事長,來責怪我們不出息的神情,便想岔開話題:
   「好久沒見到敏生了。班上還有誰來看過老師嗎﹖」

   黑皮果然又興高采烈的談起一些學生的成功事蹟。只是這些學生沒有一個是我們同班的,也不問我認不認得他們。黑皮好像了解這些學生後來的成就,比知道他們的過去還具體。

   說話的時候,黑皮老師指著架上的藥瓶,要師母遞過來。倒出幾滴在他的手心後,便沾著塗在自己的額頭來回搓揉,為的是要解除疲勞。一股沖鼻的氣味,忽地擴散開來。
   我在心中驚喊:「這是薄荷油﹗」

五、
   「修理」是黑皮老師的口頭禪。一條條掛在三角箱裡大大小小的棍子,便是他用來修理我們的道具。除了少數例外,就連敏生那樣戰戰兢兢,鎮日抱著書本,把功課做得整整齊齊的學生也幾乎天天挨打。每天放學前要考試。黑皮規定不同的及格標準。敏生的價碼是一百分,我的也高達九十五分,良一的價碼我記不清了,只覺得他很少挨打。

   「不打不成器」是黑皮老師的教學指南。他將修理學生看成家常便飯。我們雖天天挨皮肉之痛,並無法練成金剛不壞之身,把挨打也看成家常便飯。挨打的恐懼盤據心中的一角,日日嚙蝕著我們。一年以後,當我轉到中部,發覺有不打人的老師,竟歡喜得不忍拭去那新老師不時從爆出的門牙濺到我臉上的口水,寧任它風乾。不過夜裡,我夢魘驚起,又看到黑皮。

   薄荷油曾經是我的救命丹。一天我忽發奇想,蹲在祖厝舊式的大床上,替祖母搥小腿塗薄荷油。望著祖母乾癟卻仍柔軟的小腿肚上有幾處蚊子叮的斑痕,竟好玩的問起:「塗了薄荷油,就不怕蚊子咬﹖」

  「不怕。」祖母漫不經心的答。
  「那麼打傷呢﹖」我感到血氣湧在胸口。
  「也不怕。」祖母還是漫不經心的答。也不管祖母的話有無一點依據,我高興得要跳了起來,就像阿基米得從澡缸衝出去大喊我發現了那樣,我有著無以名狀的興奮。

   次日,我在班上遊說,很快就募得三元兩角。跑去街角長春藥房買回來大瓶薄荷油。為了要提高大家信心,就暗地裡摻進幾匙花生油,看起來有點茶色,再換個酒瓶裝上。

   好不容易說服敏生替我幫腔,向班上同學聲稱這瓶藥油是賣藝的「鐵骨盧」私下賣給我的家傳秘方。盧家父子是濁水溪南北遠近聞名的武術高人。腕粗的鐵棍子打在肋骨上,會反彈一丈多遠。父親「銅骨盧」還傳說曾飛躍於水上,救出困在水患中的幾戶人家。鎮上的小孩生也何遲,無緣見識銅骨盧的功夫,卻也看過兒子鐵骨盧在媽祖廟前的把式。有人說兒子已得父親七、八成的真傳,也有人說兒子不及父親二、三成的火候,這是廟前老人爭執不休的話題。

   降過旗,打掃好教室,大家隔外興奮。輪流在自己手上塗好盧家的秘方,高高興興,彷彿打扮好要去看場等候了很久的野台戲一樣。有幾個比較「惜皮的」,跑到廁所,連屁股都抹上藥油。每個人眼睛好像由黑白換成彩色,泛著一層異樣的光澤,微笑的嘴角不時互換會心的秘密。

   但誰都不這樣就放了心的,心裡總存著疑慮。考完試,照例修理。大家屏氣盯著第一雙伸出來挨打的手,竹棍子落在手上,每個人的心好像同時被抽了一記,卻仍一臉迷網,直到那雙手的主人走下台來,咧開嘴搖了兩下頭。「不痛,不痛﹗」一道沒有聲音的訊息散播開來,每個人腦中都好似響起轟的一聲。五十幾顆心。就像五十幾個花苞,陽光一照,一瞬間都顫巍巍的開了花。

   敏生是第三個挨打的,儘管他閉起眼,將眉眼鼻口擠在一堆,熬過七、八下竹棍,大家不以為意,只當他本來就膽怯,自然「惜皮」。

   至今我依然無法解釋,為什麼輪到我時,我真不感疼痛。竹棍子打在腿肚都已裂成片片,我還紋絲不動。打過我,黑皮已一臉鐵青,薄荷油刺鼻的異味與全班喜洋洋的空氣,對於一個成人已足夠說明是麼一回事,可是後來我們都怪良一,因為黑皮叫良一隨他去問話。

   講台上頭的牆角,一隻壁虎正快速移近因殘破而糾結下垂的蜘蛛網,網絲下端一隻長腳蚊不停的掙動。我瞟一眼看敏生,他也兩眼正盯注在蜘蛛網上的長腳蚊。

   黑皮重新出現在教室門口時,身後的良一右手提了水桶,左手拿著一塊洗衣肥皂。我們一一被叫到講台前,用肥皂洗手上腳上盧家的秘方。黑皮則親自在場監督,不時還動手搓摩我們洗過肥皂的手腳,看看是否尚存一點油膩。有些人被迫洗了好幾次。當然我也是他特別照顧的一個。

   如果說我對現今坐在對桌,口沫潢飛向我展示他教學功蹟的黑皮老師,還存有什麼芥蒂的話,那是因為薄荷油這樁事。以他對小孩心理這般深刻的了解,他原可以成為每個學生終生敬愛終生懷念的好老師。

   薄荷油沖掉了。鹼性的肥皂反而沒洗淨。突然失去防護層的皮膚,吸飽鹼皂,乾澀而容易摧殘。牆角的壁虎暫時放著已困在蜘蛛網中的長腳蚊在一旁,從容發出刺耳但似乎愉快的叫聲。黑皮老師慢條斯理的宣佈我們下一刻鐘的命運:先前打過的不算,全體加倍重來一遍。

   當下一刻鐘到來,黑夜重重壓在教室的四周。牆上的壁虎耐性已盡,縱身躍起,一口吞噬了它囊中的食物。教室內哀疼的呼聲與默默的抽泣,此起彼落,在五十多個幼小的心靈,留下永難康復的傷痛。

   讀西遊記總覺孫悟空忠心耿耿而能者多勞,豬八戒好逸惡勞而愛進讒言,至於三藏,則是心地仁慈但不辨是非的昏君。豬八戒經常誤事而倍受寵愛,孫悟空每每不辭艱危與妖魔奮戰,好不容易一棒打死惡敵,救出師父師弟,卻反挨三藏責以殘忍不仁。敏生與我素愛孫悟空,偶遇委屈,都以孫悟空自況,良一不用說是我們心中的豬八戒,黑皮則是三藏的化身。

   薄荷油事情過後,我開始了解,把黑皮當作三藏是太天真了,敏生也默默點頭。可是我們翻爛西遊記都沒再找到真足代表黑皮老師的人物。

   那天怎麼離開黑皮老師的宿舍,已不清楚。只記得黑皮老師胖起來的圓臉,又逐漸出現那颱風草樣的皺紋,頰上兩彎葉脈越來越清晰。十年前黑皮的模樣回來了,彷彿對桌圓圓的面容,只是舊日鐵青瘦削的臉透過哈哈鏡投射到今天。敏生也在哈哈鏡中出現了,站在欄杆上嘴皮翻動,兩眼欲突,好似在掙扎著什麼。然後像寫錯的字一樣在褪色藥水中消失。

   忽然我以為自己悟出了什麼,高興的拍起手,在哈哈鏡前開心的笑了起來。
   其實對於夜一樣的謎,我仍然茫無所知。我究竟天真,一如昔日要用薄荷油減輕鞭笞痛苦一樣的單純。像靈捷的野兔身手矯健,我可以輕易的翻過牆,躍過小溪,在田埂中飛快奔突。但———

  我走不完的是無邊無盡的夜。

 

註:本文為紀念黃明富而作。1974年,作者因教育部委託台大編寫數學實驗教材,而赴彰化高中實地試教。黃明富係當時高二丙班學生,畢業後數度參加聯考失敗,於1978年夏在花蓮東海岸跳崖自盡。

(1982/10/25 筆名「鄭本,刊於自立晚報副刊。後收錄於《黑眼珠的困惑》一書。)

 

背面鞦韆下 (寫於 1985)

七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十歲去踏青,芙蓉坐裙釵,
十二學彈錚,銀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
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 —– 李商隱《無題》

   小莊靜靜看著沙地,看著自己坐在鞦韆上的影子,偶而用腳尖在沙地上使一點力氣,鞦韆便輕輕盪了幾下,沙地上的影子也隨著來回挪動,無心卻規則的擺動。

   灣區午後的陽光淡淡洒在鞦韆四周的草地,洒在草地外緣的杉木與青果樹。金色的枇杷掉落一地,間有藍松鴉(blue jay)與灰雀從林邊飛下來啄食,吃脹了小圓肚子,在草地上無所事事的踱蹀。

   西斜的太陽剛落到林梢,林梢的影子在草地上移行的腳步倏忽快了起來,不到半刻鐘便籠罩整個公園的草地,也吞噬了沙地上猶擺擺停停的鞦韆的影子。小莊走下鞦韆,自草地撿起書包,落寞地朝奧古絲丁路枝葉茂密的人行道上走去。

一、
   接到小莊自柏姬家打來的電話,明村便丟下家裡的客人,匆匆披上風衣,騎著單車去接小莊。傍晚小莊才高高興興去參加同學聚會,真沒料到在電話裡竟泣不成聲:
   「爸,來接我回家……」
   「怎麼哭了,小莊﹗」明村捏住話筒焦急地問。
   「大家都哭了,爸……。」

   P城的白天固然幽麗絕倫。整個城鎮滿是蒼鬱的老樹,空氣中飄盪各種花香。夜晚花香更濃了,但路邊枝椏低垂,在稀疏的燈光下,樹影幢幢,夜顯得深奧詭祕。明村加緊腳力,半站起身子,踩快單車,在樹影裡穿梭奔駛。

   好不容易才使小莊漸次適應美國的環境,又立刻要送她回台灣去。半年來不斷有親友勸明村,讓小莊留下來在美國唸書,明村從不放在心中。他做事一向如此,帶小莊來美時,只為讓她換個新環境,多一些沖激。當初為的是這個目的,現在便不會改變主意。何況明村自己廿多年來一直就反對移民美國。小莊也從不曾向明村開口說要留下來。或許是因生性乖巧,還是這麼小就跟明村一樣直心眼,竟也認定自己來美,只是暫居。

   前頭岔路,忽然傳來刺耳的剎車聲。耀眼的兩道車燈自拐彎處猛射過來,明村才閃到路邊,車子已擦身而過。最近輿論不時爭執青少年開車年齡是否延後到滿十八歲的事,不知後來案子通過沒有。小莊日前也差點被車子撞上。那天明村心思重重,帶小莊出門,自己卻走在前頭,待聽到背後緊急剎車聲,才衝回頭去找小莊。只見小莊呆立路角,面色蒼白,囁嚅著說,那部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忽然出現身邊。離開那路角,明村便開始數落小莊:一定是小莊自己過馬路時沒有兩頭張望。話未說完,只注意到小莊走在身旁兩眼卻盯著山那邊,睫毛閃著淚光。

   是這般敏感的女孩。十二年前來到這世間,明村始終沒給過她一個溫暖的家,去年歲末,過了聖誕,明村才決心告訴她,爸媽早於兩年前瞞著她離異。小莊初到異國,寄宿姑姑家,明村雖每周末皆來探望,終究孤單。猝然聽到這青天霹靂的消息,小莊的痛苦,真無以名狀。幾次,在深黑的夜晚,隨明村坐在車子裡,車子穿過山邊的荒郊,看車燈罩在崎嶇的山路,小莊抑不住問道:
   「為什麼別人都有個好好的家﹖為什麼爸媽與小莊三人不能住在一起﹖」

   明村只任小莊這樣問去。天地間總有一些殘缺的。盛開的花叢仔細瞧去,也有未放便已經凋零的花瓣,人世亦然。這道理說出來小莊或可以明白,但她究竟不能明白為何殘缺就偏偏落在自己身上。

   自去秋來美,小莊似乎長大了好多。初抵美國,還是依人小鳥似地,每週末見到明村,便依偎在他身邊,說台灣的朋友誰給了她信,誰又說誰如何,然後笑得彎了腰。那時小莊住姑姑家,初上美國學校,言語不通,什麼都感委屈,滿腦子盡是台灣的回憶,盡是台北公明國小五年四班的阿虎阿慧。只有舊日的事能讓她發笑。

   小莊上美國學校六年級,不會英語,就像白癡一樣,挨人欺負。那小學在加州內陸,是中產階級的白人學校,心態封閉保守。由於越南難民在城東墾殖,各校均有規定配額須接納越南孩童來上英文。小莊黑髮黃膚,自然也同無辜的難民孩童一樣受到白人同學的歧視。美國孩子普遍發育較早,六年級已是不大不小的年齡,心思可以很壞。一大群白人孩子假裝要教小莊英語,拿來髒字眼要教小莊讀。當小莊埋頭認真發出字音時,大家哄然大笑。幾個同學甚至當面取笑小莊,說她身上有臭味,故意避開。其實小莊每天都早早起床,以蓮蓬沖浴,自己梳好頭髮,有時長髮披肩,有時紮起辮子,光光潔潔,帶著一雙明亮清澈的眸子上學。

   明村曾到學校抗議,效果畢竟有限。老師只能作事後處理,無法防範於先。何況每天有爭吵,小莊不會英語,有口莫辯,終要不了了之。同學看著小莊無奈可欺,有時甚至踢她後背,朝她頭上丟鞭炮,只為喜歡看她噙住眼淚,一伙人放學時常跟在她背後揶揄戲弄。

   小莊變得緘默寡言,放學回姑姑家,便獨自躲在樓上房間,寫信給台灣的朋友或讀明村留在姑姑家的中文書,也許無意識地在規避英文,一本紅樓夢中文原本竟一連讀了七遍,大小情節一清二楚。明村週末來時,小莊談起晴雯的剛烈,王夫人的無情,會反覆述說晴雯在病蓆上如何將自己的兩根指甲齊根咬斷,擱在寶玉手裡,王夫人又如何可恨。說到寶玉擔心湘雲得罪黛玉,向湘雲使眼色,反遭黛玉奚落,小莊甚至學起黛玉的話:「我得罪了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凡是有情有義,有笑有淚的情節,她連屬第幾回在第幾頁都不含糊。

   明村的單車推入公園的草地,霧濃露重,橙紅的水銀燈光灑在霧裡,有幾分淒迷。想著那時候受盡委屈的小莊,又不忍起來。小莊感情一向細密,有次明村帶她來P城一起度週末,認識一位李阿姨,相處兩天便覺得投緣非常。可惜李阿姨隨後不久就回台灣去了。當明村在電話裡告訴小莊:「李阿姨今午走了。搭的是十二點十五分的飛機。」小莊在電話線的另一端平靜的回答:
   「我知道,上次同李阿姨分手時,她便告訴過我,要搭這班飛機。今天中午在學校領麵包吃的時候,我一面看錶,心裡在計算時間,直到飛機載她起飛。」

   明村很難想像李阿姨會在上機時亦惦念著十二歲的小莊。世間真需要有情有義,但情義太重又引來痛苦。明村自己一輩子就吃這種苦,真不希望小莊也像他一般,為感情折磨。偏是這樣敏感的女孩須忍受無知的種族歧視,聽任命運無情的安排。又隻身寄宿姑姑家,姑姑怕明村操心,吩咐小莊不要對明村訴苦。就這樣,小莊回家後常一人關在樓上房間裡,默默地想,默默做自己的事。

二、
   明村永遠忘不掉元月中旬在電話裡說要接小莊過來P城住時,小莊那驚喜得顫抖的聲調。為了節省房租,去秋來美時,便住到離自己工作的S大學有十哩遠的山區。想將小莊接來,轉入S大學的附屬小學E校,以便近身照顧,是不合學區規定的事。為此明村多次去力爭無效。後來還是硬著頭皮搬入P城昂貴的住宅區,又頗費周章,才在E校取得小莊的入學許可。由於明村起初毫無把握,不敢輕易引起小莊的期望,一直沒對小莊透露自己在奔走轉校的事。直到事情已經明朗,才打了電話給小莊。電話裡小莊乍聽到這消息,只答句:「真的﹖……」便久久說不出第二句話。後來據小莊自己向明村說,當時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良久不能平靜。

   於是明村與小莊開始了這半年父女相依為命的生活。在台灣,明村也曾有一段時日獨自照料小莊,可是現今兩人身在異國,人地生疏,更要親密好多。

   今早參加過小莊畢業典禮後,明村路過學校後山,大片草原都已枯黃。遠看山坡上還有幾隻栗色的駿馬,摻有一兩隻白馬逡巡其間。從小莊搬來P城後,明村便時而帶小莊上山;那是冬末初春,因有雨水滋潤,草綠得十分旖旎。先前明村獨居山區時,一壺熱茶,一個睡袋及幾本閒書,常伴著明村度過學校工作以外的空暇,許多傍晚,明村倚在山坡落盡葉子的老樹幹上看書,或坐在山後空曠無人的海邊發呆,直到日落星出。小莊來了,便隨明村在山野海濱忍受風寒,在海邊玩沙戲鳥,在山坡寫生讀詩。對山牧場上的馬,常引小莊盯注一個下午。明村同小莊約過要一起走近牧場去畫馬,竟一直沒有兌現。倒是小莊自山間回家後曾畫了一張「思念」,還作了一首連韻腳都不押的詩:「白雲輕飄飄,容貌變無常,細看像媽媽,憶起在家時。」這是明村告訴小莊爸媽已離婚的消息不久以後的事。人世是這般悲涼,對於小孩,不論她內心如何不願,夢中如何祈求,面對自身的命運,她一無選擇。

   幸好小莊的學校生活開始步入正常。新轉入的E校特點是開明,校長本身是黑人,收容的學生分別來自幾十個不同的國家,歧視的現象雖無法根絕,但已降至無形。小莊每天放學回來,與明村同桌吃飯,又回復公明國小時的樣子,開始興致勃勃的談論學校種種趣事,「里昂好胡塗,排演Macbeth時,還未輪到他,他已衝出來唸一大段台詞,又匆匆閃入後台,弄得大家秩序大亂……」話聲甫落,已笑得彎了腰﹗鈴一樣的笑聲,叫明村不住地想,若不是命乖,小莊雖善感,生性實明亮而開朗。

   連與明村談詩,小莊都會笑彎了腰,一日讀杜甫「江村」詩: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做釣鉤,
       多病所需惟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

   明村提及金聖歎。金聖歎不以為這是老杜享盡天倫之樂,「徜徉其間,真大快活」而寫的詩,相反的,老杜實借此詩極寫世法險巇,連身邊的人都在打你的主意。明村談起金氏之言:「莫親於老妻,而此疆彼界,抗不相下」,又「莫幼於稚子,而拗直作曲,詭詐萬端。」小莊手指著最後一句,眼眸閃著亮光,說「爸,我可沒有算計你的意思﹗」隨著又笑彎了腰。

   漸漸小莊愛上了E校,對英文的抗拒心理也消失了。她開始結交來自歐洲與南美的朋友,用簡單的英文交談。由於班上英文課,全時間在排演莎士比亞戲劇Macbeth,全班都熱心地讀著改寫過的少年劇本。小莊跟著也賣力讀起來。常常在隨明村上學的車上,無意間背出一大段台詞,然後學班上同學在台上的各種怪模樣,而樂不可支。

   明村超捷徑,單車騎上拱起的小橋,橋過去便經過羅蘭夫婦的家門,羅蘭先生是明村在S大的同事。夫婦的品味及為人在美國社會確是難得一見。明村後來回想起來,總不知怎麼去描述他們,只覺這樣的人能多幾個,這世間便會多好幾分。從未聽他們像許多自命智性的人動輒出言戲謔美國暴發戶似的文化,但他們自身清癯的存在便對映出美國整個社會的紅光滿面。他們的言行一致得寒傖而令人不忍。

   只由於相信開車要汙染人的生活環境,相信人的社會要因人只顧一時的舒適,而付出重大的代價,夫婦兩人便終年騎著單車上班買菜,也不管P城的冬夜有多寒冷,近六十歲而體弱多病的羅蘭先生經常從研究室騎四、五英里路的單車回家。當來自台灣的華人,乘賓士、林肯的名牌轎車滿街奔馳,却見一生為科學研究耗盡心力,為反戰撰文抗議的一對夫婦,忍受風寒,一前一後在單車道上奮力踩路,明村心中不免喟嘆。

   羅蘭太太對明村父女的照顧,尤叫明村感懷。明村父女一起生病時,開門出來,會發現裝著大條舊金山著名的sour dough麵包及新鮮水果的籃子擱在門邊。明村出差,羅蘭太太會陪小莊在草地上做功課。有次她帶小莊回來,用濃得化不開的德國腔調說:「你有一個心地美麗的孩子,那孩子的心真是清明無垢。」小莊亦是這樣真摯的喜歡羅蘭太太。上山去採野花,一定會配一束送到羅蘭家去,連上街偶然吃到一種叫bagel的猶太人特製的麵包,覺得好吃,都執意要繞道帶幾個去給羅蘭太太。

   如果不是明村有天晚上無意算起小莊還有多久畢業,小莊不會突然意識到好不容易才開始的安定與快樂,又要離她遠去。看小莊點著燈靜靜趴在床上讀「蘿拉」,正讀得出神,明村一時心血來潮,對小莊說:「再四個禮拜,學校就要結束了。」小莊抬起頭,兩眼直視正說完話的明村,忽然嚎啕起來,嚎啕得叫明村心痛如椎。那聲音混雜多少痛苦與無奈。幾個月來,父女從未當面談起學校結束兩人便要分離的事,但心下都明白小莊六月底獨自回台後便歸媽媽撫養是既定的命運,只故意裝著無事。有時兩人坐在屋前樹下,將發硬的麵包屑撒在地上,看樹上飛下來兩隻一大一小的鳥逐片啄食,彼此都知道心中想著同一回事,只顧沉吟不語。

   小莊那次嚎啕之後,幾月來樂不可支的笑已不復可聞。小莊原來便喜歡幫明村做家事,近期更加勤快﹗明村工作稍晚會接到小莊電話:「爸,回來燒飯,我肚子餓扁了。」待明村一入家門却發現小莊已做好一桌飯菜,以為冰箱裡什麼食物都沒了,小莊照樣可以弄出一頓可口的晚餐。明村開心的笑,小莊也跟著笑起來。但笑聲甫起便落。兩人靜下來吃著晚餐,偶爾談起學校的事,亦不得暢快。

   一天明村給小莊讀李商隱的詩:

       七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十歲去踏青,芙蓉坐裙釵,
       十二學彈錚,銀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
       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

   明村在S大的研究工作一過午後尤其忙碌,每天清早送小莊上學,都約好小莊放學後去小公園的鞦韆附近等候。但每次一忙不過來,便讓小莊一人孤獨地在那靜寂的小公園盪鞦韆,孤獨想著心事。夜燈前父女共讀義山詩,讀到「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小莊的臉頰竟已淌著兩行清淚。

   世事如雲,以眀村的歲數,悲歡離合應已淡如雲煙。可是小莊在那般花樣的年華,何能參透這無常的變幻﹖

   今晨的畢業典禮,小莊被選當合唱團指揮。從剛來美國時才開始會寫二十六個字母而挨盡同學欺凌,到一年後的今天站到台上受大家矚目,這段艱辛的路程真不是一般刻意要送兒女到美國讀書,以為小孩一到美國自然就平步青雲的父母所能理解的。即使在畢業前一個月,小莊都還因女生們不願平白將場地拱手讓給後來的男生踢球而領頭與男生爭論,挨了男生一記老拳。回家在飯桌上明村問小莊;「要不要爸爸出面去學校說﹖」
   「不必,我會自己處理。」小莊堅定地回答。

   一連幾天,小莊都繃緊臉孔上學。到週末傍晚,父女倆騎單車到街上蹓躂,小莊才指著拐角的一家平房說:「那是傑西的家,他終於向我道歉。我說過我自己會處理的。」明村不想再問下去,晚風拂面,予明村一陣欣慰,小莊終於長大了。

   為了畢業典禮,小莊日前也自己打電話去邀羅蘭夫婦來參加。事後才向明村解釋,說她喜歡看羅蘭夫婦一前一後騎單車來學校的模樣。其實小莊心底是要他們來分享她站在台上指揮的那份神氣。明村當然不會點破,心中牽掛的倒是另一樁事。該為小莊添置一套像樣的衣服吧。來美近年,小莊長高好多,穿著自台灣帶來的衣物已因太小而顯得寒酸。兩次代小莊上百貨店,中意的都覺得賣得太貴。想多看幾家再做決定,後來事情一忙,就沒特地再去逛街。昨夜明村想到要再上街去買,小莊卻說不用了,能省則省,她已想過可以穿一件去年在台灣便覺太大的灰格子夏服套在白襯衫外面,並說要用淺藍色的絲帶紮起兩綹頭髮,問明村這樣裝束合不合適。明村伏在案上工作,一時沒仔細聽小莊的描述,信口便應道:「很好啊,你覺得可以便將就吧﹗」

   可是今早小莊如是穿戴好了,明村一看衣料好薄,P城的六月依然沁涼,皺起眉頭便說:「這套衣服怎麼會合適﹖」
   「你自己昨天不是說很好嗎﹖」小莊忽而傷心地掩住了臉,衝入洗手間,開足水龍頭,讓大聲的水流遮抑自己的哭聲。良久,門後還傳來她細微的啜泣。

   溫煦的陽光照在唱台四周,小莊一面指揮,一面合著大家唱:「我獨在荒外(Out Here On My Own)稚細而柔和的歌聲揚而復落。

Until the morning sun appears
Making light of all my fears
I dry the tears
I’ve never shown
Out here on my own

   明村凝視小莊,在晨風中白襯衫的單薄越顯出她的堅強與孤伶。當歌聲再起,明村似乎又聽到今早掩抑在放水聲中的哭泣。

   明村的單車推入柏姬家巷道,夜已深寂,搖曳不定的燭光從灌木叢後的窗口透出。明村走上台階按了門鈴。門開處,三、兩位小莊的同學正輪流緊抱小莊,互道再見。柏姬送出門外,再度緊緊與小莊相擁。明村低下頭,只感應到她們伏在彼此肩頭,淚串正簌簌掉在對方衣料上的聲音。再說珍重時,語調已全沙啞。明村拉著小莊的手默默走出柏姬家,這隻大過自己掌心的手已不若小時細嫩。明村又想起李詩:

       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

   想起自己今午又遲到,又讓小莊獨自在鞦韆下等候,明村彷彿看到小莊一人背起書包,落寞地走在枝葉茂密的奧古絲汀道上。

   再十天,小莊就要離開明村,獨自搭機回台去投依她母親。明村忍不住握緊小莊的手,拉著小莊向暗處靠著單車的樺樹走去。

   P 城的夜散發著詭譎的幽香,貓頭鷹在樹叢裏咕咕地叫。

 

(1985/8/23 筆名「鄭本,刊登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後收錄於《黑眼珠的困惑》一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