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值得仔細閱讀、仔細討論、仔細思索的書。
書中描述美國麻州一位小學教師克莉絲‧札加克太太(Mrs. Chris Zajac)的教學經驗。經由普立茲獎得主崔西‧吉德(Tracy Kidder)細膩的報導,我們清楚看到一位充滿教學熱情的教師,在現實環境中如何掙扎如何奮力。雖然國情不同,但把這本書拿來在台灣的教師之間進行共讀與討論,我相信是一件有趣又有意義的事。
事實上台灣中小學教師中,有許多札加克太太,只是我們較少看到她們的教學經驗被作成深入而翔實的紀錄。一九八七年左右,我在北市一所國中執行「正常教學研究計畫」。國中的學生分別來自附近市場攤販的家庭,來自後山正在解體的眷村,或來自新興的中產階級;也有一些學生的父母是大學教授。校裡一位女老師幾次和我深談她的困境。她很努力想要讓攤販與眷村的孩子多讀點書,改變粗魯的舉止。她用愛去包容與督促,犧牲自己與家人相處的時間去協助與輔導,但孩子依然故我。她責怪家長為何不肯多陪陪孩子,督促他們做點功課。幾年下來,她開始惶惑,到底她在做什麼?她覺得自己熱情一年不如一年,覺得自己愈來愈像那些把教書純粹當作飯碗的教師。
這無疑是札加克太太的一個影子。唯一的差異是札加克太太任教的凱利小學(Kelly School)有教學支援系統,班級人數也只有二十人,但台灣教師沒有支援,只有任務,面對的又常是四、五十人的大班。札加克太太雖幾度因挫折而陷入低潮,但她有較好的外在條件在支持她的教學熱情。
霍利約克(Holyoke)是麻州西南一個已經衰落的舊工業市鎮,人口流失,工廠荒廢。就像美國其他破舊的市鎮一樣,城中心在凋敝的外表下,隱藏著貧窮、酗酒、販毒與暴力,郊區的高地則散落著中產階級的住屋。凱利小學位在平地區,學生絕大部分來自低收入的家庭,黑白混合之外,還有一些波多黎各人。札加克太太是愛爾蘭後裔、天主教徒,一生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霍利約克。謹慎、規矩、熱心、執著,從小她父親便認定教書是最適合她的職業。
札加克太太與學生之間的衝突,大部分來自她不斷要求學生做好家庭作業。例如克拉倫斯常把他對作業的抗拒,對札加克太太的訓斥,轉化成憤怒,發洩在同學身上。依札加克太太看來,脫離貧窮與罪惡的家庭背景,唯一的方式是學會讀、寫與算數。就這一點來說,她是悲憫的,沒有文字與符號的基本能力,貧民區的小孩毫無條件面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殘酷競爭。正因為她看到潛伏在這些小孩未來的巨大黑影,她才毫不鬆懈地要求學生做好功課。
札加克太太只代表美國中小學教師的一種類型。更多的教師以遠較開明的方式在對待小孩。在美國多數地方,教師從來不訓斥學生。被送到校長室約談,已近乎是最嚴厲的懲罰。從我接觸過的一些教師中,你會聽到「哪天如果你禁不住對學生說了一句重話,你自己會難過好久。」、「如果教師可以動用任何形式的懲罰,那麼教育工作便成了最輕鬆的行業。」在美國各地,其實有遠為進步的教育方法,日夜被探索與實踐。當然,偶而我們也會看到不當管教的報導,尤其涉及種族歧視的案例。
這本書會在美國引起重視,原因除了作者吉德的文采及其廣受讚揚的聲名之外,更重要的是美國當前特有的教育困境。正如書中所說,美國中小學教師的待遇偏低,吸引不了好的人才。許多教師對工作不夠投入。另一方面,對學生學習過分放任的結果,相當比例的學生到畢業時仍未具備讀寫算的基本能力,導致美國競爭力下降。這種論點在美國保守勢力中最為流行。吉德在書中所塑造的札加克太太,嚴格要求功課、堅持不懈又充滿愛心,正好填補了美國人對「好教師」虛幻的期待。
嚴加督促,抑或自由放任?社會流行的教育觀點始終在這兩端來回擺盪。其實教育內涵遠比這浮面的鐘擺邏輯複雜。札加克太太或許可以協助貧窮的學生,讓他有較多的機會往上爬,日後成為中產階級的一份子。但如果她不曾努力打開孩子的心,拓廣孩子的視野,在功課內外與孩子深入討論人世更複雜更詭譎的問題,她的協助反會加深孩子階級分裂的性格,使孩子長大後無法面對自己出身與其社經地位之間的矛盾。從進步教育的批判觀點來看,這種意義下的教師,只不過替資本主義社會製造更多的人力,而不是在培養人的心智。
事實上,美國中小學教育真正需要的不是更多的札加克太太,而是一批能引導兒童融入人類文明創造活動的自由心靈。有許多教師懂得開明自由,但是自己沒有足夠深厚廣闊的經驗世界與知識視野,可以一步步吸引兒童融入文明、開創新的事物。要教導兒童,使他由內心肯定工作的意義,了解愛與尊重,並學會經營豐富人生的技能,唯一的方式是引導兒童融入人類文明的創造活動。真善與美都鮮活地存在於文明的創造活動之中。只有讓兒童在文明創造中自己探索、自己體驗、自己分辨什麼是真,什麼是善,什麼是美,真善美才能變成他血肉相連的一部分。企圖用謀生的恐懼、用規訓與權威、用宗教與理想,甚至用愛心熱心與耐心,都無法真正打動兒童的心,造就成熟的人格。這正是教育實踐之所以艱鉅,所以布滿挑戰的緣由,也是為什麼教師的視野不能太狹窄的原因。
札加克太太對教育理念的執著,源自她宗教式的悲憫。但她的教學方法對兒童而言是外加的,她不知也不曾努力去啟迪兒童內心深處想了解自己與這世界如何互動的強烈慾望。原因是她的生活經驗十分狹窄,她的一生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居留外地(佛羅里達)。離開家鄉那年她非常不安穩,匆匆又搬回霍利約克。她沒有太多機會接觸不同的教育論述。一些較進步的教育哲學,像伊里奇(Ivan Illich)對學校教育的社會學分析或Paulo Freire的解放教學,似乎不曾對札加克太太的教學有過一絲影響。
台灣中小學教育直到最近才有一點鬆綁。與美國鐘擺的方向相反,我們正從嚴格的這一端,開始擺向開放的那一端[1]。台灣的學校確實有一批具有愛心、熱心及耐心的札加克太太正在與現實奮戰,這類老師需要制度性的支援,從小班小校、輔導系統到升學機會的大幅放寬,同時更需要打開自己的經驗世界及知識視野。學生從老師身上學到的,不只限於讀寫算的基本能力,更重要的是一種開明自由的世界觀,後者尤其是台灣的教師所最欠缺的。
讀札加克太太時,我不斷想起十餘年前在北市國中遇到的那位女教師。迄今我猶記得她急切又沮喪的語調。她的困境,來自她無法走進學生的內心世界,她有強烈的理想與道德感,好壞分明,價值單向。我曾問過她的成長背景。
「父母都是公務員。」她說,「小時候書讀得很順利,常被老師指派當小老師,幫助同學。後來讀北一女、師大,畢業不久便來教書,父母也都希望我當中學教師。」
「在哪裡長大?」
「永和一條巷弄的房子裡。在那裡出生,在那裡長大,很少離家出過遠門。母親也在永和的同一個房子裡出生,一直住在那裡。」
生活圈太狹窄,如果知識視野又不夠寬廣,人便不易走出自己的經驗,去了解別人的內心世界。穿透經驗,其實是一個成功的教師必須具備的能力。缺乏這項能力,教師便很難想像:不同階級、不同族群或不同文化的孩子每天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們心中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他們會那樣想事情?這不是教師的錯,而是他(她)的限制。如果他(她)冒失的想用中產階級或單一族群單一文化的觀點,要去規範孩子、改變孩子,雖有令人可敬的愛心、熱心與耐心,最後的挫折卻是可以預期的。
當我們潛下心,靜靜閱讀《學童紀事》,札加克太太的身影,克拉倫斯、羅伯特、茱迪絲、克勞德每個孩子獨特的模樣與內心的喜怒,會從崔西‧吉德筆下生動的展現在我們眼前。這本書沒有泫然欲泣的場面,沒有戲劇性的情節,但吉德刻畫的卻是超越時空的真實,真實之中留給我們許多可以深入討論的空白。
[1]作者此文寫於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