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 (2022.05.17)

繁花遍地的時節
一朵朵 如夢抖落
山徑蜿蜒 白雲慵懶
紅雀在林中歡唱

不對 這不是
真實的世界
懊惱是紋白蝶的幼蟲
嚙食青翠的綠葉
一寸寸
嚙食少年的心
蟄居於逐日枯黃的血脈

時間塌陷
天邊一道吊橋
我曾昂然走過
以矯健的身手 歡快的腳步

爐上的火 搖曳不定
茶壺嘶嘶作響
叫了又叫
山霧襲來 樹影模糊
夢與意識斷裂 直直墜落深壑 
巨大的 吊橋的 黑影

直直墜落的不是吊橋
塌陷的不是記憶 
是時間
是青翠與枯黃重疊
生命週而復始

紋白蝶的幼蟲
依舊
啃蝕綠葉 儘管凝成化石
依舊執拗
蟄居於 枯黃的血脈

我不曾是悔恨 
有的只是傷悲
空洞的 無法著陸的 傷悲
還舖著一層世紀的絕望

熟悉的笑語
還有 叮叮噹噹的笑聲
在吊橋邊迥盪
那是青色的歲月
依舊 朋友啊 依舊
甜美如昔
在那繁花遍地的時節


阿南 2022-5-17 (原文發表於fb)
繁花時節的山徑溪谷 (阿南攝於 5/12)

讀羅素(2022.05.12)

春日午后

墨綠的光影

讀完羅素

海上的聖誕節

聽雨

一盞

昏黃的桌燈

時間

靜靜流逝

淅瀝淅瀝

W.

2022–5-12

瘟疫蔓延時 (發表於facebook.)

————————-

聖誕節在海上

事隔35年

不同的心境:

⋯⋯⋯⋯

(2022.05.15)

前天寫了

幾行短句

順手貼出羅素的文章

〈聖誕節在海上〉

但只附他英文的原作。

隨後友人反映

對英文的字義 有些困惑

我索性

自己花了一點時間

把它譯成中文。

羅素的英文

有他特殊的風格

簡潔、深刻、理路清晰

而且優美。

藉由翻譯

我來回品嚐他的文字

也是一種享受。

大家不妨對照

日前貼出的英文。

讀讀我的中譯。

但記得細讀文末譯註A。

「⋯⋯⋯

⋯⋯⋯⋯

時間,他們說,會使人變得成熟。但我不以為然。時間只會使人變得害怕,而[害怕或] 恐懼使人易於妥協。又因為妥恊,所以他努力表現出:讓別人以為是成熟的樣子。

同時恐懼興起一種與人親近的需求,藉由接近他人的溫暖,讓自己遠離冰冷世界的淒涼。

當我提到恐懼,我指的不只是個人的恐懼:亦即,不只是對死亡的恐懼、對自己的衰弱、貧窮、或任何這類世俗的所謂不幸。

我在想的是「形而上的恐懼」(metaphysical fear),是某些主要邪惡潛入靈魂深處的經驗,所引起的一種恐懼,而這邪惡,恰恰是生命難以拒絕的:包含朋友的背叛、摯愛的人死亡;還有,普通人性中潛藏的殘酷。

從最後一次在大西洋海上,度過聖誕節以來,35年中,這些主要邪惡的經驗,已經改變了我對待生命的潛意識特徵。固然,堅持[不從衆]一個人佇立於世,仍然是一種道德上的功課,但已經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有一種探險式的愉悅。

35年後的我,需要孩子們的陪伴、需要一家人聚在火爐邊的溫暖;也需要讓自己屬於一個偉大國家的精神支持,需要這個國家仍然擁有歷史的延續。

這只是平凡人的快樂,只是多數中年人想在聖誕節擁有的快樂。這種快樂是不分哲學家,還是一般人的;正好相反,就是因為它本身的平凡,才能紓解(哲學家)幽暗的孤寂。

在海上過聖誕節,年輕時曾經是一種愉悅的探險,如今只剩辛苦,因為它象徵一個人屹立的寂寞:用自己的判斷面對世界,而不附從衆人的判斷。憂傷之情,在這種狀態下,自是不可避免,卻也不能逃離。

不過,在另一方面,我還必須作點註解。家庭的樂趣,就像所有溫柔的歡愉,會軟化意志、瓦解勇氣。傳統聖誕節屋內的溫馨,是美好的,不過海上吹來的南風,升起的朝陽,與水平線上的自由,也同樣美好。它們之美,不能被世俗的愚蠢與邪惡[譯註A] 削弱,相反的,是這種美,對於已屆中年,猶跌跌撞撞[堅持不放]的理想,給予支撐的力量。

Bertrand Russell,

1931, 12月25」

/黃武雄 2022-5-15

[譯註A]

羅素所說的愚蠢與邪惡,尤指無知的愛國主義與殘酷的發動戰爭。請細讀《羅素自傳》。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投入反戰,提倡和平主義,與暴民衝突,並因此下獄。

但1930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希特勒與墨索里尼崛起,他則極力反對納粹,反對極權主義與種族浄化。他主張英美參戰,對抗軸心國,以拯救無辜生命與文明。很多人以訛傳訛,把他堅決的和平主義扭曲。

羅素令人感動的另一事蹟,是1920年訪蘇歸來,便公開反對蘇俄走上極權主義。這在當時歐洲的公共知識份子中是極其難得的異數。

作為一個蜚聲國際的哲學家,與政治行動者,他特立獨行的故事,很值得關注:包括在宗教、婚姻與道德、自由教育、婦女參政、反童工、人道關懷、⋯等等議題上,盡皆走在第一線。

上文許多字句,只有了解羅素一生的事蹟,才能體會其深義。

父親與台北高等學校(2022.04.11)

月前應《高校通訊》主編,台師大林巾力教授之邀,承諾書寫家父黃集榮的故事,用意是雙重的:除了記錄父親的一些軼事,也想藉由父親的事蹟,以小窺大,為日治時期台灣的知識階級,留下一份近身觀察的樣本。

日治中後期(1912-1945),即大正元年迄二戰結束,台灣社會出現了三個階級:勞動階級、市民階級以及知識階級。這三個階級合力建構了台灣當時的社會。1945年日本戰敗,國府來台接收,台灣社會陷入空前的混亂與極度恐懼。加上原有的台語及日文,一夕之間被華語及中文取代,造成嚴重的文化斷層。

失語症與失憶症,隨著國府政權的高壓與恐怖政策,籠罩島嶼的天空。一兩代過去,到1980左右,當年台灣社會的樣貌已模糊難辨。

勞動階級與市民階級的面目,多少還有一些蛛絲馬跡。例如日治時期的作家,像張文環、鍾理和、吳濁流、楊逵、呂赫若、龍瑛宗等人留下的作品。另外,一些民間歌謠的傳唱、也有助於揣摩它們大致的輪廓。值得特別提出的:2003年郭珍弟與簡偉斯拍攝的《跳舞時代》,反映了市民階級的喜好與日常。

唯獨知識階級的樣貌,幾乎被台灣社會遺忘,直到近十年才隨著台灣主體意識的萌芽,一點一滴開始被重構。一整代知識階級為何消失?如何消失?這段悲慘歷史的交代,不是這篇文章被邀稿的緣由,也非我一人或一文能勝任的工作。但書寫此文,不只為了描繪父親一個人,更希望用這一面切片,匯入諸多作家與導演的努力,漸漸拼湊出那一代知識階級的圖像。

一丶

父親出生於嘉義朴子,台灣西南近海的小鎮。出生的年代,在日治大正元年(1912),亦即民國元年。當時台灣還在日本治理之下。朴子亦名樸仔腳,屬台南州東石郡。

父親本名黃集榮,字重憲,別號秋影。中年之後,感嘆人治亂世,國之基本人權,沒有憲法保障,常自稱「重憲」,並以此簽名,製作名片。寫書法,則落款黃秋影。(こうしゅうえい,此號與本名黃集榮之日文讀音相同)。

父親九足歲(即虛歲十歲)才入學,虛歲一般也稱「台灣歲」。當時家道中落。祖父黃柔早先在東石(朴子之西、濱海)經營鹽場致富,購地百甲。但因與兄弟分家而沒落[註1]。祖父排行第二,兄弟三人。分家之後,祖父變得一貧如洗,連讓父親及齢入學都有困難。

父親聰明穎悟,入公學校五年之後,自朴子公學校畢業,即考上台北高等學校「尋常科」,這在當時日治下的南台灣,是一件轟動的大新聞。

日治下的國民學校分「小學校」與「公學校」兩種。「小學校」的學生多半是日本孩童,少數來自台灣仕紳的家庭。一般台灣孩童只進「公學校」。

另外,戰前日本的「高等學校」並非中學,而是五年制中學之後的大學預科,係三年制。高等學校是日本訓練社會菁英的搖籃。畢業的學生,經常進入帝國大學。

但高等學校另設「尋常科」,尋常科更是未來菁英中的菁英,從十二足歲起就開始栽培,為七年制的直升班,入學四年後,直升前述三年制的「高等科」。訓練年限總共7年,比三年制的學生少了一年,即可畢業(一般是中學5年,加上高等學校3年,共需8年)。

父親從南台灣的窮鄉僻壤,一夕之間擠進當時培養社會菁英的核心,對他的一生,有決定性的影響。對我們的家族及後代,則是「大翻身」。

我寧願用這樣庸俗的觀點,不厭其煩的細談這件事,因為我一直關注人類社會的演變,了解社會階級流動對個人的影響,也深刻體會人生境遇中的偶然與必然。在繼續討論父親的經歷之前,譲我先騰出一點篇幅,來談我的觀點。

二丶

人類這個物種,要在嚴酷的自然環境中繁衍,並發展成今日這樣豐裕的文明社會,是歷經無數的苦難與血淚的。多少個世代,人的生活資源一直嚴重匱乏,除少數貴族門閥及幸運者之外,絕大多數的人,生活都非常困苦。

對我來說,人的歷史就是一部開拓資源、分配資源,搶奪資源的血淚史。精神文明只不過是:在資源的夾縫中勉強擠出來的花草,點綴並撫慰人心的痛苦,帶來一點知性或感性的歡樂,溫潤人們受傷的心靈。

今日人類的富足與奢華,就歷史來說,是稍縱即逝,極其短暫的現象,除非人能珍惜文明已擁有的資源,發揮理性與智慧,去調整個體與集體的矛盾,修復人類文明與大自然之間的衝突。 

僅僅在上一個世代,在1943年我剛出生的時候,二次世界大戰方酣,幾千萬人像草一樣大批大批的死去。

戰爭是什麼?戰爭就是合法的屠殺,瘋狂的、愚蠢的相互屠殺,發動戰爭當然牽涉少數人巨大的政經利益,歷來的階級壓迫也是重要的因素。但背後主要的動力還是「資源」的搶奪。

發動戰爭另一個可怕的動力,則是「概念」。人會為了追求扭曲的概念,把它當成理想,而發動屠殺似的戰爭。例如極右翼的種族淨化、追求民族榮光;極左翼的敉平階級壓迫。又例如宗教的不寬容、幾個世紀新舊基督教徒之間的血腥殺戮。

先談資源:為什麼要戰爭、要搶奪資源?因為資源不足。人類社會長期處於資源匱乏的狀態(相對於人口)。才不過一個多世紀之前,像梵谷這樣偉大的藝術天才,生活沒有一日安定;像Bernard Riemann這樣偉大的數學天才,一直貧病交迫。即使在新大陸,還不到一個世紀之前,19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多少人長年飢餓,過著毫無尊嚴的日子。讀Steinbeck的小說《憤怒的葡萄》,讀讀杜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你會看到這一切如此真實,只是人類對於過去,善於遺忘。

1945年戰後經濟復甦,科學研究的成果回饋給人類社會,資源大量開拓,資本主義急速發達,人類才史無前例的進入豐裕社會的階段。這一切不過是距今五、六十年的事。

至於「概念」:這是人類永遠的困境,很多人,尤其菁英與統治階級,會把所謂「理想」轉化為不可妥協的信仰鬥爭。即使資源已經足夠豐裕,仍可能因為追求某種概念而發動戰爭,把殺戮當作榮耀。

設若資源不足或分配不均,這些瘋狂的概念,更可能因而蔓延滋長,用殘酷的暴力造成恐怖的浩刧。

到了21世紀,這種陰影,仍然籠罩在世界各地的天空。血腥的戰爭,核戰的威脅,依舊揮之不去。人類正步向未知的深淵。

三、

父親成長的年代,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帝國主義及殖民主義方興未艾。台灣雖然是個終年常綠、農產還算豐厚的寶島,但經三百年外來政權的搜刮,人民的生活非常困苦。1895年滿清政府將台灣割讓給日本,台灣進入了另一個禍福相倚的階段。

1912年父親出生,正值日本進入開明自由的大正時期。1868年日本明治維新歷經半個世紀之後,到大正年代開始收割其現代化成果。在殖民地的台灣,日本統治者自1895年領台之後的殘酷鎮壓,此時也緩和下來(霧社事件尚未發生)。在派遣來台一些技術菁英用心的經營下,台灣現代化的建設與典章制度逐一建立[註2]。加上日本本土大量引入西方重要的現代思潮,經由台灣第一、二代留日學生的媒介,早期封建愚昧的漢人社會,開始脫胎換骨,走向現代社會之路。

大正以降,台灣一時亦文物鼎盛、人才輩出。文化恊會衆多志士,一方面對抗日本統治者對台灣人的差別待遇,另一方面則著手進行文化啓蒙的工作。

四丶

父親是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成長,他自朴子公學校,考上台北高等學校尋常科的消息,被新聞大幅報導,南台灣人因此感到驕傲,並心疼父親家境清苦,紛紛寄物相贈。

很多年後,父親親口向我敘述,當年高雄有無名氏,還主動替他做了一雙好皮鞋寄到朴子贈送給他。換句話說,父親是背負著南台灣人殷切的期待,來到台北高等學校。這是1926年、大正十五年春天的事。

當時台北高等學校的校址,就在今日和平東路的師範大學本部。現今師大幾棟漂亮的紅磚建築是當時建造的。父親選擇理科乙。亦即主修理科與德文。[註3]

就這樣,父親成為台灣南部人晉身菁英階級的一個典範,這在1920迄30年代,階級流動率極低的台灣農業社會是罕見的。

1952年夏天,祖父黃柔心臟病突發,在家鄉朴子故居去世。父親服喪,我們舉家自新竹遷回朴子。

二姐和惠與我,也自新竹國小轉學,回朴子國小。父親兒時就讀的朴子公學校,係朴子國小的前身。二姐與我的兩位老師黃伯勳、吳崇德知道我們的父親是誰,都說「黃集榮」,這個名字他們自小耳熟能詳。又說父親是他們小時父母一再提起,鞭策要他們效法學習的偶像,因此黃、吳兩位老師頻頻鼓勵並鞭策我們,要努力用功,像父親一樣出人頭地。

其實1952年父親回朴子時,為了一家糊口,只當一名東石高中的兼任英語教師,收入微薄。以世俗的觀點,談不上出人頭地。但是他的事蹟流傳了幾十年,成為朴子人晉身的榜樣。

五丶

1972年我回台大任教,隔年夏天,在中央研究院申請研究計畫,進行全省農村抽樣調查(當時還未廢省)。途經朴子附近的村落,很多低矮破舊的農舍,牆壁都張貼大紅字海報,上寫:「祝賀陳某某考上清華大學!」「恭喜黃某某金榜題名,高中台大電機系!」…。經查訪,這些海報是農舍的親友為了道賀主人,請人張貼,把考上大學看成是光耀門楣的大事。五十多年了,這種考試晉身的方式,仍然是朴子人的希望。在嘉南平原常有「朴子出人材」的成語,是否與父親有關,我不得而知。但在朴子這類窮鄉僻壤,透過讀書考試而翻身,應自父親始。

我們在朴子街上的故居,大廳的牆壁常年懸掛曾祖父(即祖父黃柔的父親)身穿官服、頭戴官帽的巨幅畫像。小時我每天盯著看那幅畫,一直認為我們出身清朝官宦之家。1977年左右,我已在台大任教多年,父親自日本來與我小住。有一天我問起曾祖父是當了清朝的什麼官?父親說:「那是阿公找畫匠來,憑空想像出來的畫」,意謂曾祖父的畫像是靠畫匠一枝筆「官袍加身」的。社會流動(Social mobility)短短四個字,混雜了人類社會千百層的意義,對於匱乏社會的人們,則飽含無數的期待、空想、失望、挫折、殘酷競爭、驕縱奢華……。

人生有很多必然與偶然,我不憚其煩的敘說父親1926年春天的偶然,就是因為那次的偶然,決定性的影響其後黃氏家族的命運。

六丶

父親在高等學校七年所受的訓練十分紮實。畢業後考上九州帝國大學,專攻德國文學(獨逸志文學)。但踏進社會養家活口的依靠,則是他在高等學校所學的物理化學。

1956年他被聘到菲律賓「馬尼拉造紙廠」當廠長,享有美金高薪。為期雖短,但憑藉的便是,他早年在高等學校理科打下的化學基礎,及其後二十多年的研發經驗。

高等學校雖分文理兩科,但基本上還是通才教育,德國十九世紀浪漫時期的文學與西歐的古典音樂,深深吸引父親。這也是後來進帝大,違抗祖父要他學醫的嚴命,偷偷轉攻德國文學的緣由。他熟悉歌德、席勒的詩,一時興起,便用德文吟誦幾段;對古典音樂也有相當造詣。蕭邦、貝多芬、布拉姆斯、舒伯特等人的音樂,是他終生的精神養分。家中蒐集的黑膠唱片,足足塞滿三個書架。

父親年輕時亦涉獵繪畫。日治時期,台灣藝術家極少有作品入選日本「帝國展」。相對的,台灣美術展覽會,簡稱「台展」,則為台灣重要畫家作品發表的主要場地。1938年台展改為「府展」,由台灣總督府主辦。

父親題為《composition(構圖)》的油畫,曾入選第六回台展,用暗鬱的色調及抽象手法畫小提琴,開台灣立體派之先。另一幅《淡水風景》則入選第四回台展。時年未及弱冠。可惜後來為了謀生,這些天份與素養未能繼續發揮。但他留下的「文化資本」無形中造就了我們後代的文化素質。

父親這兩幅入選台展的油畫,都在台北高等學校完成。展覽時間分別為1930與1932,依序父親為17歲與19歲。[註4]

很早以前我就有這樣的猜想:父親1932年題為《構圖》的油畫,是台灣首度出現的抽象畫。這個猜想後來漸得藝評人士的認同。藝評家蔡潔妮則獨立提出:

「台灣的抽象畫發展甚早,透過水墨線條的靈性…透過形狀和顏色…,之後更將中國繪畫意境的追求和西方對時空意念的探討融為一體,創作出曲線,…早在1932年(昭和7年)第六回台展西洋畫部已經出現了一件,那是本地藝術家黃集榮的作品;莊世和亦投入抽象繪畫的創作,…」「…日本藝術界及陳澄波本人都已注意到從立體主義走向抽象藝術的雛型,比如藤島武二的《耕作到天邊》(1938第二回文部省美術展覽會)。另一方面,日本時代的台灣藝術家—-如黃集榮(1932)、莊世和—-在戰前已經進行了這種前衛藝術的創作。一般所認知的:抽象畫的概念是由戰後遷居台灣的中國藝術家所引進的,這並不正確。」[註S]

可惜父親兩幅入選台展的油畫,早已佚失,不知流落何方?現今看到的是黑白的圖錄,連原來彩色的畫面,都只能在記憶中懷想。

七、

日制高等學校學風自由開明,由於學生係一時菁英,社會皆十分寶貝。警察對高校學生亦十分尊重。林忠勝寫楊肇嘉、陳逸松諸人的傳記,提到學生半夜冶遊遲歸,警察不只不取締,甚至恊助他們翻牆潛回宿舍。

父親深受德國浪漫主義影響,思想尤其自由開明。在教育觀念方面,一反漢人封建的打駡教條,更排斥日本軍國思想的嚴苛。他對待我們小孩,從來不打不駡,尊重小孩。也沒有刻意要教導我們什麼,只是提供自由思辨的環境,看著孩子們自由長大。

相對於我的同儕,我非常幸運。1959年我從台中一中保送台大,選擇走進數學這極端冷門艱苦的領域。父親只說了一句:數學很難。友輩多人為了選擇自己興趣的科系,與他們的父母僵持,或抗爭多年。差距在於自由開明的思想,從來不曾在台灣社會生根。

高等學校另一特徵,就是全人教育,或至少是通才教育。不論主修英文,抑或德文,語文課每週佔了17個小時。目的在於栽培未來的菁英,讓他們有能力透過外國語文,毫無障礙的深入西方世界的文化。

1990年代初期,我規劃通識教育,擔任台大通識教育小組的召集人,赴各學院學系,進行溝通與說服。農化系的資深教授蘇仲卿,係台北高等學校晚期的畢業生。有次他在座中亦證言:日治時代的高等學校,做的就是全人的通才教育。

八、

父親一生除了音樂藝術文學都有涉獵之外,也依靠他在高等學校理科七年,打造下來的理化基礎,發明或開創很多東西,例如:非肥皂的前身原子洗衣粉、大甲草蓆草帽的漂白技術、台灣最早期的道林紙、香蕉果醬。

日治時代後期,父親在豐原翁子社經營興亞造紙廠,兼技術指導。這家造紙廠就是永豐餘的前身,因故轉由「何永集團」接手經營。[註5]

到六〇年代之後,父親更陸續發明紙鍋丶耐壓耐潮的紙箱、早期電腦的打卡紙。並申請到美日兩國專利。

1966年我赴美留學,途經大阪父母家。一日,父親邀我去他的辦公室説:爸爸用紙鍋煮麵給你吃。真的,很神奇,盛湯麺的紙鍋沒被爐火燒壞。我張大眼睛,不敢相信。台灣有一度也有紙鍋上市,但那是1990年代之後的事。前後有30年的時間落差。

1966年9月14日,我登機飛美。臨別前夜,父親找我進他臥房,在床榻邊說:「你明天就要啓程了,爸爸身無恆產,沒什麼可留給你。如果有一天你在美國生活潦倒,這是爸爸在美國申請到的專利。你把它賣了吧,換取一點生活費。」

九、

父親擅長日文、德文、英文。不慣白話華語(當時通稱北京話),唯諳漢文,亦喜京劇。書法有相當造詣,一生最欣賞的是乾隆時期台灣文人林朝英的字。自身則勤奮練字,運筆如飛,獨樹一幟。

我自幼耳濡目染,也多少接觸書法。父親善用軟筆,軟筆難寫,必須具備數十年功力。我缺少這種功力,只能用硬筆。

父親成長於大正年間,亦感染文化恊會的氣息,親人有參與農民組合者,如黃水金(我四堂伯)、李天生、褚鴻森之父(係父親舅舅,恊助李天生經營大榮鋼鐵廠)。父親本人不介入政治,但對弱勢者與台灣人數百年來坎坷的命運,則一直放在心上。1972年台灣被迫退出聯合國,父親寓居日本大阪,寫下中堂一幅:[註6]

      昔傳故國為蓬萊    歷來蒼生薄命哀

      孤島風雲激動中    天佑仙境何日開

(讀此詩宜用台語發音)

詩中憂情,五十年過去,依然是這塊土地未卜的命運。

1986年歲初,父親逝於家兄東照在大阪堺市的住宅。去世前,囑家姐靜惠將林朝英的書法,懸掛於病榻前。雙眼睜大,盯著他喜愛的字,好似點頭讃賞,隨即喘了一口氣,含笑而逝。

家弟德慈將父親骨灰,與母親、四妹的,三人合葬於加州半月灣half moon bay墓園,西向太平洋。我寫下碑文字句:

憶父—

             功在四野  德披八方

             紅塵落盡  猶聆蕭邦

懷母—

             南方大雁  來棲北枝

             衆鳥哺成  黃粱未熟

念四妹—

             笑如銀鈴  無限解人

             來似天使  去且無痕

─────────────

[註1] 為何分家會沒落?據父親告訴我,經營鹽場及購地置產,是靠祖父籌措資金,並四方借貸。及至分家,只分財產,不分債務。但當時未還之債務,仍多於三分之一財產。

[註2] 日本在台的現代化建設,應上溯自領台之初。1896年愛知醫學校校長後藤新平來台任衞生顧問,便開始規劃污水下水道系統,整頓環境衛生,控制鼠疫、天花、瘧疾等流行病;1898年後藤任民政局長,大規模培養醫事人員,進行土地測量、人口普查,為其後現代化的建設奠定基礎。這類記載有很多資料佐證。尤其大正年間,八田與一的水利與電力工程,更是耳熟能詳。(關於後藤新平的事蹟,參見鄭雅文編:《拓墾與傳承》2021)

[註3]  a.父親高校時期

b. 父親就讀九州帝國大學後期,由於祖父因故斷絕經濟支助,於帝大最後一年輟學回台。翌年1937,與母親陳淑媛結婚: 
c. 母親陳淑媛   
d. 中年之後的父親                  

[註4]

父親題為「composition」的油畫1932年入選第六回台展:

父親1930年淡水風景的油畫,入選第四回台展。兩幅畫皆在台北高校時完成:

[註5]日治後期,父親在豐原經營的興亞造紙廠,為後來永豐餘的前身。

[註6] 這是父親的墨寶,由年詢收藏: 

      昔傳故國為蓬萊    歷來蒼生薄命哀

      孤島風雲激動中    天佑仙境何日開

壬子元旦禱

黃秋影

父親提煉香蕉醬

留下的實驗筆記  

以下係本文作者的字,因自幼耳濡目染,對書法亦略有涉獵。偶替友人題字。作者用硬筆,父親用軟筆。字體氣韻各殊一途,南轅北轍。但父親的影子依舊存在。

美峰樓匾額,是作者與學建築的兒子年詢,合力完成的作品(2021)

[註S]

1.為什麼藝術史書寫低估了莊世和?

2.台灣洋畫美術史-從立體主義到抽象藝術

昔日的榮光(2022.03.05)

1、
恢復
俄羅斯民族昔日的榮光

歌頌
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恢復
大和民族的
大東亞共榮圈

歌頌
大不列顛帝國的
不落日

如果每個民族
都要恢復 要歌頌
所謂「昔日的榮光」

殺戮便永無止盡

因為今日的每一塊土地
過去都曾經
被某個「偉大民族」佔據

那麼世界只能淪為
人間煉獄。

不要忘了
德國希特勒-羅森柏格
第三帝國的殘暴

法國拿破崙
革命帝國造成的災難
蒙古成吉思汗
一路砍殺
橫掃歐亞的鐵騎

還有
羅馬帝國
希臘亞歷山大帝國
⋯⋯

這些無一不是獨裁者
或專制帝王的「昔日榮光」。

2、
所謂恢復
民族的「昔日榮光」
便是殺戮

便是
強對弱不停的殺戮

腥風血雨
家破人亡。

只有愚昧無知的人民
才會陶醉於這種榮光
支持這樣的獨裁者上台。

3、
對於一個偉大的民族
什麼才是真正的
昔日榮光?

請聽聽
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聽聽巴哈

聽聽
卡薩爾斯的
白鳥之歌

蕭邦的波蘭舞曲
彼得西格的百花今何在

請凝看
梵谷月光下的星空
達文西的莫娜麗莎

夏卡爾窗外的巴黎
畢卡索的格尼卡

再讀讀
杜思妥耶夫斯基的
卡拉瑪佐夫

托爾斯泰的
戰爭與和平
雷馬克的西缐無戰事
海明威的再見武裝

這些才是偉大的
昔日榮光

4、
不妨也朗誦
曹操的
月明星稀 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 無枝可依

吟吟李白杜甫
還有
韓愈的
雲橫秦嶺家何在
雪擁藍關馬不前

李商隱的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託杜鵑

這些才是偉大的
昔日榮光

同時莫忘了
潛入
羅巴契夫斯基的世界
在那裡 過線外一點
會有無窮多條平行線

莫忘了
走進邁克摩爾的實驗室
思索愛因斯坦與
尼爾斯柏爾的量子爭議

這些才是
偉大的昔日榮光。

5、
真正的昔日榮光
必然是不朽

因為它們從往昔走來
穿過時空走向未來

未來還是會有無數心靈
接受這些榮光的陶冶
生命從中取得滋潤

他們長大 度過
真實的一生 然後老去
一代代 傳遞

昔日的榮光必然
永遠不朽
與人類文明同在

不是野心家鼓動的
殺戮
不是遺臭萬世的
「歷史定位」。

6、
另外
有一種不朽
那是大自然
一幅美麗的畫面:

蔚藍無垠的天空下
一大片金黃
寧靜 和平的麥田

2022.03.05發表於facebook.

烏克蘭國旗意象

小數點世界(2022.02.02)

這世間99人大白天閉著眼睛、不持枴杖走路,剩下的那1個人,則是瘋狂的理想主義者。

(理想主義即idealism ,亦譯為唯心主義)

人需要理想,為了要提升視野;但理想必須時時放回現實,去檢視與修正。理想一旦變成一種主義,尤其當它變成一種政治的理想主義,後果經常是巨大的苦難。

想想民族主義與共產主義,如何變成殘酷集權的極端主義,帶來人間的浩刧。

宗教變成極端主義的危險,也一直是恐怖的夢魘。要記得:前後相隔一個世紀的Saint Bartolomeu大屠殺、1612-42新舊教綿延三十年的彼此殺戮、⋯、更早中世紀的宗教大法官更是滿手血腥。

也莫忘宗教改革家喀爾文下令處決醫學家Michel Servetus,只因後者發現血液在心臟與肺之間流動。Servetus擔心這樣的科學事實會觸怒基督教徒,改用筆名出書闡明,最終還是慘遭喀爾文下令燒死。

利益與概念,是驅使人類文明進步的兩大動力。但作為兩面刄,概念比利益更為鋒利。概念的執迷,不放回現實檢視,一旦與權力結合,動輒血流成河,千萬人頭落地。

歷史的教訓,就是人們不會從歷史中學到教訓。

99 : 1。我們要把自己放在哪邊?

抑或,你我鑽進長長的小數點世界?成為觀照生命、尊重事實、而能獨立思考的個人?

然後用力,用力叫醒擁有整數世界的人們?

/黃武雄 2022-2-2,發表於facebook.

————
[註1]
友人問:
99+1不就是100了
為什麼還有零頭
可以容納第三種人?

說的也是。

但不用懷疑我的數學:
1+98.999…9987
+0.000…0013 = 100

99則因第二項
作四捨五入得來。


數學家的詭辯。

你或許還要問
那麼第三項呢?
nignigible?

對, 可以忽略。

哈哈。

[註2]
紀錄2022舊曆年
第一個夜晚

灰雲橫嶺 涼雨如絲

「風火的訊息」– 懷念王拓 (2016.08.15)

世事如煙
飄丿是你的一生

縱然歷史已經
翻了頁 黃昏的風吹散
烈日的記憶
豪邁的你 仍執拗的
守護那座烘爐 爐面燻黑
似皹裂的皺紋 守護
半個世紀的餘燼
豪邁中裹著幽微的柔情

湛藍的水 北台灣的晴空
游翻自在如魚 海草搖曳
母親的呼叫聲 猶迥盪在水中
遠方風火的訊息 已抖落林間
你踏著海的笛聲
帶著鮮明的 來自底層的印記
一字字濃墨的書寫
步入不可知的黑白

暗夜 年輕的心 聚集在
陋巷的危樓
理想似寶石 但朦朧曖昧
燃燒的熱情 雙頰如火
引向未來 道路 曲折摸索
奮力探照的是 一對對
年輕發亮的眼睛
祕密是友誼與理想的承諾

一波波喧囂與抗議
結局是無情的漆黑
無助的恐懼
那是抗議者的命運
黑牢裡 母親 家 柔情
牽掛如絲 你細細咀嚼
卡拉瑪佐夫的文字與世界
細細思索
德川與貞觀的智謀
孤伶的凝視一盞火炬
四周黑暗 在漫漫長夜

春風再次吹拂 海水再次湛藍
你又游翻如魚
但未曾忘記風火的召喚
你再次把柔情收藏心底
回到原來的道路
昔日的足跡已紛亂雜沓
道路模糊難辨
你執意守護人道與自由
換來友誼的裂解 永遠的痛

日曬雨淋 在空曠的荒漠
一塊塊磚頭 你辛勤的搬運
務實的堆砌
意欲打造人的世界
一塊塊 手工打上底層的印記
一次次 仰看衆鳥
掠過夕日的天空
潮漲潮落 人聚人散
時日推移 天地倏忽蒼老

歷史已經翻頁
寫不完的故事 任它留在風裡
母親 家 柔情
理想 寶石 世紀的餘溫
風火的訊息 啓示錄的年代
夾著豪邁的幹譙聲
如此無忌
只因兩種扞格的身分
袖口的墨漬 與草根的烙印
融入你的性情
如此渾然天成

日頭已墜 吾友
世事如煙
飄丿是你的一生

(黃武雄,2016/08/15 夜)

 

【後記】
8月8日週一,我的記事本如此記錄:
「前日中午,接到拓兄病危通知。醒之來電。
已流了一天眼淚。
7/23 他才在這裡與我談論世局,憂心小英團隊無法打開這複雜的局面。7/28 Line訊息給我。隔天便因心肌梗塞送新光醫院。
他剛完成兩部小說,寄來稿本要我先讀,給他意見。我邊讀邊哭。
《呼喚》讀了一半,涙流不停,無法卒讀。」

8月11日週四,醒之用Line問我,可否寫篇文章追思。12日文彬再用臉書私訊詢問。我甚猶豫,自知此時氣力不足。同日下午,我告訴文彬,或許以詩代文。15日夜,接醒之來電,深夜動筆書寫此詩初稿。

有些時候,言語道斷,人很多情意與感悟無法用文字表述。對我來說,
「詩,補文字之不足。」一定要書寫,只好寫詩。

詩可以曖昩,可以跳躍,但此詩力求明白易懂,並符合事實,呼應王拓小說中的寫實主義。

1995年,我於台中養病。曾以筆名鄭本寫「族人」一詩,登在時報人間副刊。詩中有句「我閒散如大溪地的族人,背海面陽,但浮貼一臉憂傷」。拓兄於來訪時忽然問我:你去過大溪地嗎?我答:無。拓兄沈默無語。或許因堅持寫實主義,對跳躍虛擬的時地,亦如此敏感。寫此詩時,當日情景就在眼前。

此詩亦試圖以種種對立面,諸如海水與風火、墨漬與草根、自由與教條、友誼與理想、豪邁與柔情、浪漫與務實,紀實追述拓兄的一生,無一虛擬。正是這些對立面,這些重與輕內在辯證,沈澱成詩末的「飄丿」。

台語「飄丿」,中文無對應的譯辭,這是文化差異使然。瀟洒、落拓、漂泊、柔情、草根、扶弱、又不黏不膩、⋯諸多複雜的面向,融合成一種迷人的性格,尤指男性,此詞讀成 piau-pet。這是台灣底層的用語。

那裡有條界線(繪本)

二十年來,這繪本一路有很多友人相助,包含遠流諸友。今日製作網路版,上傳YouTube,尤思故人。

這是1996年以筆名黃南,嘗試畫作的繪本"那裡有條界線",由遠流出版。其後經多次再版改版。去年2014重修幾張舊圖,近日配上台語發音,摯友公視導演林冰友協助配樂及製作,並上傳到YouTube.

創作此繪本時,我人在加州Stockton二姐家養病,年詢才十歲,日夜暱在我身邊。我作畫時他坐在我對面,或爬到桌底下玩耍,時而上來瞄瞄我的畫,講兩句他的意見。二十年忽焉而過,孩子一眨眼就長大了。重翻這繪本,想起作畫的那個令人懷念的夏天。

上文「自由的禁果」多次提到全人學校創校校長老鬍子。老鬍子本名程延平,為台灣畫家。這繪本首次在誠品發表時,由老鬍子與林真美講評,紙風車演劇。

其後出版國際版時,老鬍子幫忙我找秋雨物流特助蘇國慶協助。蘇亦畫家,與老鬍子藝專同學,擅長捕捉晨昏四季,光影流轉。國際版有台、中、英、日四國語言。Tamy Wu 英譯、林真美日譯。

這次上傳至YouTube者,僅台語配音,我自己朗讀,氣不很順。遠流初版附光碟,台語由劉森雨配音,惜已絶版多年。

二十年來,這繪本一路有很多友人相助,包含遠流諸友。今日製作網路版,上傳YouTube,尤思故人。

/黃武雄 2015/09/11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記桃李舘1990年代

….桃李館成立之初,並沒有設立特定的目標。黃老師說:「基本上我與大家弄了一個底子在那邊,讓大家一直發展一直發展,發展到哪裡去是大家共同的決定。那時大家說我是火車頭,其實我只是在打底子的時候,確立了幾個無形的、抽象的原則。路是大家一起走出來的,我並沒有主導。」、「我一生做了很多類似的事,例如社區大學,最早我與一些朋友打了底子,你可以看到隨後80幾所社區大學便像雨後春筍,在全國各地冒了出來,到今天社區大學已經歷了十五年,為這社會做了很多事。底子弄好了,總有七、八成的事,能不忘初衷,這樣就很不錯了。現實的發展,難免會有兩、三成不如人意。那也是人間的常態。人生是這樣,這社會是這樣,環境議題也是這樣。我介入其他種種公共事物,也都採取這樣的態度,這是我的信念。像千里步道,像四一O教改。在很多不同的場域,我看到底子打得好的,人性中『正面的力量』便不斷浮現,逐日開花結果。…..」

文 / 陳蘭亭(專訪黃武雄)

初秋微冷的雨,讓通往桃李館的斜坡路潮濕帶著苔綠,透過桃李館西側的玻璃格窗,看見黃老師沿著斜坡走來。他戴著毛帽,身穿厚質棉布襯衫。原本因為下雨而顯得濕冷的空氣,因為黃老師的到來,帶進了一股暖意。已經病了一年多的身體還未復原,這也解釋了他那看似入冬的打扮。即使是帶著病容,他還是一開口就講了兩個小時,竭力挖掘腦中的記憶,希望為社區和社會留下更多的史料。

花園新城是台灣開發得最早,也最被看好的山坡地社區,但是很快地1980年代開始從絢爛步向沒落,由於新城公司的財務問題,房地產的發展是停滯的。但在黃老師的記憶中,那反而是這社區最美麗的年代,沒有初期的玩樂設施與大批遊客,沒有現在那麼多的水銀燈、不銹鋼欄杆和水泥化。到處是開闊的草地與幽祕的角落,一時興起就可以坐下來,看蟲鳥花草,看雲霧看夕陽。人和環境相容,不會像今天這樣格格不入。那時社區雖然擁有這麼優美的環境,但社區事務完全由新城公司主導,居民的社區意識還沒有凝聚起來。這時期,幾項攸關居民權益的社區議題正在發生,第一是交通的問題,當時社區唯一對外公共運輸是新城公司營運的交通車,一小時才一班,除了經常拖班誤點,車況因年久失修,時而半途拋錨,也叫人擔心。後來發生了交通車撞死居民洪文堯的事故。洪文堯是陶藝家,吳菊的先生,經常帶著兩個可愛的幼女(洪玄穎姐妹)在社區內散步,他的過世譲人傷情。新城公司的善後處理誠意不足,引起居民的不平,也因此引發居民長達七、八年,要求新店客運進入社區的陳情活動;第二是水管處監督下的「新城土地細部規劃」正在進行,這事對其後新城土地會如何開發影響深遠,再加上長期以來水權和產權不時有爭議,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凝聚新城居民的動因開始浮現。

黃老師認為經營社區不能每次有甚麼爭議,就靠大家臨時上陣,這樣的力量沒有辦法累積,效果零散,大家也疲於奔命。社區意識應該是慢慢孕育出來的,但當時社區沒有一個能夠讓居民意見相互交流的場所,所以先要有個據點。據點也要座落在社區的中心,才能吸引大家經常來走動。黃老師隨即看上了公車站旁一棟洋房閒置的車庫,並拜訪住在台北市溫州街的屋主陳連生醫師的家人,陳家很認同成立社區中心的構想,樂意出租。於是黃老師寫了一封信,動員幾位社區朋友,一一投遞到全社區所有信箱,號召大家一起出錢出力,動手整修。因為前述提到的背景,居民反應熱烈,很快便募集到27萬的捐款。再經過藝術、建築、設計各有專長又具有熱情的居民通力合作,於是在1991年秋天出現了今日的桃李館。黃老師從記憶中唸出一長串開創者的名字:唐香燕、梁祥美、邱惠瑛、吳菊、陳瑞妶、郭譽孚、楊孟惠、許琳英、粘峻熊、鄭世儀、陳麗寬、孟子青、史英、龔金標、Coco媽媽張淑貞、蔡素貞、威寶媽媽、卓媽媽……「還有一個默默做事,尤其熱心為社區做資源回收的女性,大家都很喜歡她,叫她黃媽媽。我提這些人名的時候,一定會漏了誰……。」

桃李館開創不久,姚添富、趙和賢、蕭嘉慶、蔡萬益、趙惠敏……這些日後將在社區扮演重要角色的人,也逐一出現在桃李舘。「對姚添富,我的印象尤其深刻。有次為了一起去參加立法院公聽會,大家在桃李館聚會,熱烈討論細部規劃的事。會場上坐滿了人。座中有個人面孔陌生,忽然舉手發言:" 這件事對社區未來發展非常重要,事情推動起來一定很費力氣,總要一些經費。我願先捐兩萬"。他就是姚添富。後來他積極參與社區事務,當了兩、三仼主委,憑藉他的熱心與毅力,終於突破法令及重重障礙,正式成立了有法定地位的社區管理委員會,改變了過去公司獨大的局面。這在1990年代初期社區居民的心目中,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依據黃老師的原始草圖,桃李館的大門應開向西側的斜坡,也就是今日大玻璃格窗的位置。這寓意著桃李館開放的原則,直接伸向外界;把桌椅擺在戶外,天晴的日子,大家可以在那裡看書喝茶聊天,也吸引公車站等車下車的居民,隨時走下來使用桃李館。雖然後來大家採用了吳菊的意見,在面向斜坡的方向用美麗的白框玻璃格窗裝飾起來,而改設大門於北側,但「我也從善如流,不固執己見」,黃老師笑著說。這只是開始,從日後館務的經營,我們更能感受黃老師所倡議的開放、廣納。

黃老師認為社區意識的凝聚,應以文化作為起點,因此將桃李館定位為社區文化中心兼社區圖書館。「桃李舘開幕那天,雖然不是冠蓋雲集,卻是熱鬧非凡,創意十足。屋主陳醫師夫婦也蒞臨與會並捐了一些錢。」黃老師這樣補充。成立之初,向社區居民募書,很快便募到一大堆藏書,塞滿了七、八個書架,其中包括許多有價值的老書,甚至一些重要的絕版書。有了空間和書,人們來到桃李館,喝咖啡、共餐、閱讀、說故事、開讀書會、辦演講,悠閒的交談,在這樣人與人之間啟發互動中,許多有趣的事物開始孕育。

當時花園新城社區居民的組成,約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最早住進社區的住戶,以退休的軍公教人員為主。到了1980初期,開始移入以小家庭為主的新住戶,大多居住在公寓式集合住宅,這是第二類。第三類則為單身租戶,多半棲身在翰林樓。第二和第三類的人最常使用桃李館且各有特點,需求不一,來桃李舘的時間也不同。這三類居民看待公共事務的態度時常各有立場,有些人保守,有些人基進,有些人雖然溫和但反而熱心參與一般公共事務。在桃李館這個空間裡,不同的意識形態開始相互流動,原本牢不可破的藩籬逐漸拆解。例如當時長青會的韓文祥先生,與黃老師在各方面的看法並不相同,尤其在剛解嚴的政治環境下,台灣各場域的民主意識開始覺醒。韓先生對於桃李館的經營目的有所疑慮。但經由不斷地溝通交談,逐漸消除隔閡,桃李舘媽媽們誠懇邀請韓先生來桃李舘教外丹功,韓先生也邀郭譽孚及黃老師去長青會參加活動。

黃老師主張以「開放」和「廣納」的原則經營桃李館,例如24小時開放,任何人任何時間都可以進來。社區所有人都可以拿到鑰匙,不限定專人擁有;相應的,進來的人要輪班看館,輪班的時間與頻率則自由決定。黃老師說:「我不喜歡有硬性的規定,其實你讓他自主、給他彈性,沒有外來的壓力,他的參與反而更主動。」一本厚厚的「輪班本」,上面記載自由填上的輪班表和任何想討論的話題。任何值班的人都可以在上面塗鴉,或偶發的感想,或抒情的詩篇散文,或一時手癢的素描,林林總總,十分有趣。不同時間來桃李館值班,藉由「輪班本」可以分享彼此心情,可以共同思考問題如何解決。即使遇到管理上的困難,黃老師仍以廣納的態度來看待,譬如當時桃李館訂三種報紙,放在門口外的板凳上,供人閱讀。但常有報紙被取走,有些人很在意,黃老師則主張「報紙看的人多,本來就容易弄丟」;不因此而排斥特定人。廁所也一樣,24小時開放,有時難免會被弄髒,髒了就洗,當作一種勞動。黃老師說:「其實人都會轉化,人本來就有善惡兩面,最重要的是我們要經營一種環境,讓人善的那面發展出來,惡的那面慢慢消失。我覺得這就是世間最好的東西,也是這世間的希望。」

1994年黃老師生了一場大病,得了肝癌並擴散至肺部,無法再參與桃李館經營。幸而有人接棒,繼續維持桃李館的運作,像楊孟惠、吳淑姿……這樣沒幾年,由於認真的媽媽們靠辦活動、租借場地、賣咖啡,和運作跳蚤市場,把所得一點一滴累積下來,最後竟湊齊了27萬,一一歸還給當初的捐款人。

桃李館成立之初,並沒有設立特定的目標。黃老師說:「基本上我與大家弄了一個底子在那邊,讓大家一直發展一直發展,發展到哪裡去是大家共同的決定。那時大家說我是火車頭,其實我只是在打底子的時候,確立了幾個無形的、抽象的原則。路是大家一起走出來的,我並沒有主導。」「我一生做了很多類似的事,例如社區大學,最早我與一些朋友打了底子,你可以看到隨後80幾所社區大學便像雨後春筍,在全國各地冒了出來,到今天社區大學已經歷了十五年,為這社會做了很多事。底子弄好了,總有七、八成的事,能不忘初衷,這樣就很不錯了。現實的發展,難免會有兩、三成不如人意。那也是人間的常態。人生是這樣,這社會是這樣,環境議題也是這樣。我介入其他種種公共事物,也都採取這樣的態度,這是我的信念。像千里步道,像四一O教改。在很多不同的場域,我看到底子打得好的,人性中「正面的力量」便不斷浮現,逐日開花結果。社區大學最是明顯。至於千里步道後來走的路線,並不按照我原來的藍圖,但底子不錯,後來怎麼走,都很好,我也樂觀其成,尤其感佩在第一線堅持不懈,繼續打拚的朋友。至於教改,四一O早期是打開了局面,讓大家意識到教育病了,病到不能不做根本改革的地歩。就當時的運動本身,真是百花齊放。但教改政策後來的發展,並未按照四一O所提的訴求,民間沒有機會參與根本決策,只有在技術問題上面被動員。我們提出的只不過是訴求,也出版了白皮書,但沒機會去把底子打好,後來的發展自然不如理想。」

「在這個社會,保守的、開發的力量一直是非常強大的。我常說右派的世界觀從來是人類社會的主流。我們能做的就是:相信人性中都有善的一面,堅持開放與廣納,讓人正面的力量發展開來。經營桃李館,基本上我也採取這樣的態度。」

這20年來,新城的社區意識已高度凝聚。迄今在教育、環境保護、藝文等各方面發展出來的特色,結實纍纍。桃李館之前已有唐香燕、陳瑞妶經營的媽媽幼兒園,以及其後劉玉燕、粘峻熊、鄭世儀、陳麗寬接手的森林幼兒園。桃李舘之後,在教育方面更有通泉草家庭文庫、毛毛蟲學苑、種籽實小、通泉草幼兒園、華德福親子共學團體,以及赤皮仔自學團體, 吸引更多有志於教育的工作者和父母來到花園新城。早年新城進行土地細部規劃時,居民在立法院公聽會的訴求中,有一項是在社區內設置小學,也得到幾位立法委員的支持。不過以當時的政治環境,民間的聲音不受官方重視,因此無疾而終。現況是社區內的小孩,都得搭車趕車才能上小學,花費許多時間和環境成本。不過,在黃老師眼中,近年台灣公民社會的力量逐漸形成。30至40幾歲這代是充滿潛力的,許多有趣的事、重要的事,都值得去努力、去嘗試。這真是一份很有重量的期許。

桃李館的北側,曾經是一片蔥鬱茂盛,綠意盎然的小天地,那些年庭園擺了幾套龔金標慷慨捐贈的白色戶外桌椅,大家常在那裡喝咖啡聊天,欣賞遠景。「龔金標已因肝癌過世多年,好可惜,這麼熱心的人。我也曾應一些年輕朋友要求,在那裡擺黑板教微積分。」黃老師回憶著,「對我個人來說,那是一段快樂的時光,社區孩子們在這庭園跑進跑出的笑鬧聲,現今還停留在耳際,Coco、濃濃、年詢、阿牛、玄穎姐妹、璞璞、任鈞、威寶、卓皓、宅宅……現在他們都已長大成人了……二十年過得真快。」黃老師一邊細嚼著桃李舘的往事。後來建商來了,在庭園北緣砍樹除草,架起鐵皮圍欄蓋新房子;然後建商倒閉了,鐵皮圍欄生鏽頹圮,圍欄內芒草叢生;然後颱風來了,將鐵皮吹倒,再次讓人窺見曾經的綠意。桃李館安靜地看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後記:延伸討論

「開放與廣納有什麼分別?開放對外,廣納對内;開放在思想,廣納在實踐;開放是心智的真,廣納把它體現為善。開放與廣納,所講的無非是"沒有偏見"這四個字,對事沒有偏見是開放,對人沒有偏見則為廣納。人要做到沒有偏見是很困難的,但沒有偏見不表示沒有是非、沒有作為。社會處處充滿偏見,人的紛擾與痛苦很多時候來自於偏見,人還是要努力去對抗偏見,對抗自己的或社會的偏見。但在對抗偏見的過程中,為了凝聚力道,很容易又形成新的偏見。」黃老師努力的釐清這些概念。

「不過在經營桃李館時,我從來不曾向誰提過開放與廣納這兩個原則,不會像現在這樣嘮嘮叨叨,更不會長篇大論,咬文嚼字的講抽象概念。這些話不過是講給自己聽的,作為自己一生的課業。複雜的概念一旦歸納成原則,用來宣導,很容易變成教條。只有透過實作,別人才能真正體會。」

林口之夜 (寫於1985)

「既然娶了,你某(妻子)怎麼不來陪你?」是婦人勝利而得意的聲音。
「幹!來這裡又不是來爽(快活),還要兩人做伙(一起)哀?」徐哇哇的罵著。連窗口那床來探望他母親的國中生,也忍不住偷笑起來。

   已經是住院第四天了。患腸癌那病人的病床今早又住進來新的病人。

  幾天前從家裡出來時,對家人都說要去南部出差,唯獨對鄰居李太太才說要去住院做肝穿刺。雖然肝穿刺是輕微不過的手術,父親還是會為此整夜不眠。原先告訴李太太時,只擔心萬一家裡有急事還可以通知到我,沒料到李太太竟也以為這是不得了的大病,不然為什麼我要隱瞞父親。當她送我到後門巷口,忽而紅起了眼眶,要我自己保重,我居然也莫名地難過起來。

  又是一夜未睡。第一晚是因剛作手術,一夜昏迷,第二晚則因隔壁病房的病人通宵達旦的嚎啕不停。據說是菲律賓華僑,來台灣做生意,不幸發生車禍的。哭鬧時言語還夾雜著英文。同房對床又有個姓徐的病人,因做胃鏡檢查也呻吟不休,是基隆碼頭的工人。護士過來問他痛嗎﹖他回說:「幹﹗不痛我幹嘛叫﹗」他腹部剛開過刀,該用傷口壓床,四十八小時內不能翻身。

  「還不能翻身嗎﹖」他趴在床上邊叫邊問。護士說:「不可以呀﹗不是老早同你說過,可以翻身時會過來告訴你麼﹖」待護士離開,他突然一聲:「幹﹗連翻個身都不行,我偏偏要起來走看看。」只見他霍地一起,已將點滴藥水連瓶帶架的扛在肩上,起身晃到洗手間去,一手還抱著肚子哇哇叫痛。

  隔床有個婦人,是來照顧她先生的,在新店開雜貨舖。長期照顧病人是十分辛苦的事,在她想來,最大的酬勞莫過於別人能讚賞她的賢慧。幾天來都聽她在病房裡說夫妻應該要相互扶持,尤其是有病痛的時候。每次她說這些時,彷彿忘了她那氣若游絲的丈夫正在生死邊緣掙扎。

  翌晨這位婦人終於忍不住問起那徐姓病人:「你是娶某未?」徐似乎早料到這一問,故意不答理。那婦人心猶未甘,停一陣子再問一次,這時徐才不耐的回答:「娶了娶了,是按怎(是怎樣)?」

  「既然娶了,你某(妻子)怎麼不來陪你?」是婦人勝利而得意的聲音。
  「幹!來這裡又不是來爽(快活),還要兩人做伙(一起)哀?」徐哇哇的罵著。連窗口那床來探望他母親的國中生,也忍不住偷笑起來。

  到昨天入夜,天氣轉涼,病房氣氛也跟著變得愁苦。晚餐後去大廳洗漱,便看到病人的一大群親友在廊下拭淚,聽說是頭間病房有病人剛斷了氣。回來房裡,隔床那婦人又說斜角患腸癌那病人怕熬不過今夜。果然整夜醫生護士出出入入,幢幢身影與道具在布簾後忙個不停。漸漸我亦迷迷糊糊的入睡了,卻在此起彼落的啜泣聲中醒來,醒來後一時不能再入睡,便躺著悶想。

  想起阿守,如果這次他能陪我來,必然也整夜不睡地坐在床邊感受周遭生死的愁苦。那是個心地無限透明,真無一絲塵垢的青年!年前我做首次檢查手術時,他陪我來,便坐在床邊讀小山勝清寫的宮本武藏。看似消遣的書,其實是小山氏借來談他自身思想的小說。透過宮本一生及基督教傳入日本的背景,談劍與禪、情與自我,談人道主義與社會演進間的矛盾。阿守大體也受劍禪合一的感染,又觀照他自身原本濃厚的人道情感,自上次陪我來住院後直有半年不見蹤影。一天夜裡,摩托車的引擎聲在我家後門熄了火。我開門看到的是一具骨瘦如柴、滿臉鬍鬚的人形,唯兩道濃眉之下,略小卻炯炯發亮的眼睛還燃燒著生氣。他變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坐在我書房竹椅,經我一再追問,才說起他正在礦區挖煤,已做了三個多月的臨時礦工。

   他原來準備要考農藝研究所,為了某些心中不解的問題—我迄今不知他為何去當礦工,是那樣的工作最能磨練自身,抑或多少可以了解受苦的底層—,竟深入地裡幾百公尺的坑道去求取體驗,此後又不曾看到他寫什麼報導,也不曾聽他向任何朋友提及這段經歷,只感到他默默將那樣真實的體驗留存在他一人心中。這時刻,如果是他坐在我身邊,我不會聽到他將悲天憫人的感情形諸言語,但我知道他的心將終夜與那病人的親友一道啜泣。

   長夜漸盡,天有點亮光,氣溫變得更低,這是重病患者最難熬過的時刻。我母親也是在這樣寒冷的清晨去世的。斜角持續竟夜的啜泣聲終於轉成椎心無助的嚎啕。

  窗外雲壓得更低,電線在風裡狂舞。

 

(1985/01/31 筆名「鄭本刊於自立晚報副刊。後收錄於《黑眼珠的困惑》一書。。)

消失的錯字 (寫於1982)

….那天怎麼離開黑皮老師的宿舍,已不清楚。只記得黑皮老師胖起來的圓臉,又逐漸出現那颱風草樣的皺紋,頰上兩彎葉脈越來越清晰。十年前黑皮的模樣回來了,彷彿對桌圓圓的面容,只是舊日鐵青瘦削的臉透過哈哈鏡投射到今天。敏生也在哈哈鏡中出現了,站在欄杆上嘴皮翻動,兩眼欲突,好似在掙扎著什麼。然後像寫錯的字一樣在褪色藥水中消失。

    走出敏生的家,已見不到太陽。長長的海風恣意撥弄著道旁兩排發育不良的木麻黃。雖說木麻黃的樹幹還勉強挺立,樹梢順著風向東倒西歪,像被欺侮的小孩的頭,順著欺侮他的手,搖來晃去,顯得無奈。

   「二哥若知道你來,一定很高興。」敏生的弟弟送我出來,低頭踢著路上的西瓜皮說。

   沉默半晌,我才開了口:「為什麼家裡不擺設靈位﹖」
   「父親不相信那真是二哥,說二哥一定還活著。」
   「你母親怎麼說﹖」

   「阿母說,屍身的脖子後邊有個斗大的痣,是床母做記,準是二哥,還是認了罷。父親依然不信,堅持不設靈位,要等二哥回來。」

一、
   穿過阡陌相連的田野,便看到春林國小的水泥牆。十年前,這裡只是一帶竹林,竹林成了學校西側自然的藩籬。每天同敏生上學,便穿過這片竹林。敏生是規規矩矩的孩子,我在竹幹上刻字,他會說不對,就是偶而砍下一節竹枝,拿回去做紙彈槍,他都會以為罪惡。為此,有些事我總是背著他做。不過我始終相信他,他會將偷芒果當作不可原諒的壞事,但永遠不會打小報告。

   好打小報告的是良一。小時後,讀到秦檜,便想到良一,甚至看到西遊記中豬八戒上場,也好似看到良一。總覺得我做每樣事,良一都在旁斜眼覷看。當他視線瞄到我遮掩在課本底下諸葛青雲的漫畫,嘴角那絲得意的笑,會叫人戰慄不止。

   長大了,很多恩怨是非也都煙消雲散。去年到台北讀大學,與敏生同租一處,良一也來暫住。敏生兩度參加聯考落第,準備再度重考,在補習班繳了費,日子過得很晦暗。良一則在某大讀商學,天天上美語會話班,聽美語錄音帶,全新憧憬赴新大陸的未來。第一個晚上,三人重聚,買來一瓶紅露,幾包花生,切三十塊錢豬耳朵,促膝話舊,也頗能盡興。良一說黑皮老師已轉行業商,在家外銷鞋廠做事,但還住在學校原來那宿舍,並提議找個日子,三人一起回去看黑皮老師,好叫他高興。我當下附議,抬眼見敏生雖也點頭答應,可是雙唇緊抿,便改口要把約期延後,待今年八月敏生考過試再說。
    一翻牆,進入春林國小,便是那排熟眼的木造教室。邊間的側牆刷得粉白,新近塗上「莊敬自強,處變不驚」兩行醒目的宣傳標語。這面粉白牆,從前畫滿的是數學式子。有個圓的圖樣,底下寫著圓周率π等於3.1416。我始終覺得圓周率是神祕而難以捉摸的東西,尤其是π那個稀奇古怪的字眼。敏生卻坦然不疑,只告訴我說:「圓周率就是3.1416,3.1416就是圓周率。」有次我駁他:「那麼3.1417是什麼﹖」他猶豫片刻,竟答:「3.1417便不是圓周率。」

   我不知道這些荒唐的困惑為什麼會佔據我們幼小的心靈。但可以肯定,當時我們沒有一點要去問黑皮老師的念頭。我們甚至沒想到這樣的問題也可以問老師。不過我也懷疑黑皮老師能給我們滿意的答覆。

   有一次,班上好多人一起被罰跑操場,各人因考試分數高低不同,罰跑的圈數不一。敏生幸好因滿分而免役,受命在場監督。我很快跑完該罰的兩圈,走過來挨在他旁邊。敏生心腸軟,看到體弱同學不堪多跑,便開始不安。我替他出點子,假稱奉令一律赦免,要大家歇下來停跑,大家也心知肚明。沒想到給良一打了小報告。

   當黑皮老師像黑煙一般的出現在升旗台邊,驚恐懾住了每一個人。敏生被叫過去,把各人該跑沒跑的圈數加起來。
   「多少﹖」黑皮老師平靜的問。
   「四十六圈。」敏生的加法一向最快。
   「除以二呢﹖」
   「是二十三。」
   「這是『平均數』。你一個人要替他們跑完這二十三圈。」

   有幾年我因此以為「平均數」真的就是加起來除以二。同時始終存疑:為什麼是除以二 ﹖不是除以三 ﹖不是除以四 ﹖

   看敏生弱小的身軀在暮色蒼茫中跑完那二十三圈,是我童年記憶中最痛苦的一節。我不停的發誓,有一天要整良一,叫良一向敏生賠一百個不是,叩一千個頭。我遠遠坐在廊下,一邊發誓,一邊哭,熱淚一滴滴掉在膝上,分明感應敏生內心的煎熬。天色漸黑,敏生單薄而執拗的肩頭,在暮色中上下起伏的節拍越來越慢,不時提起的右手,自臉上抹拭的,彷彿是我膝頭上一樣溫濕的淚。

   夜已低垂,大地終至完全黑暗。我攙著敏生發冷的身子,穿出黑暗的竹林。

 

二、
   敏生生來孱弱,個子也較小,同學喜歡嘲笑他。有一天黑板上貼了一張「李敏生之像」,走近一看,竟是「胃特靈」畫有病夫胃痛模樣的廣告。

   在台北補習的第二年,他的臉色更加蒼黃。他姊姊來信說家裡叫他去打補針,我則勸他晨跑。有次他經不住我苦勸,雖然夜裡失了眠,一早還是隨我去跑步。我說跑步要慢慢來,不能一下子跑太遠,他卻堅持不要因他改變我每天原定的路線。起初跑上福和橋,沐於久違的晨風,他快意的笑著說:「記不記得我有跑二十三圈操場的記錄﹖」我沒立即搭腔,跑了幾十步路才接著說:
   「良一那小子還在矇頭大睡,我的毒誓飛了﹗」
   「算了﹗」敏生嘴角泛著晨風似的微笑,恨是雲絲,在晨風中不留一點痕跡。

   我一直以為敏生不知什麼是怨,他總是寬宥一切,直到後來我含淚讀了他再度落榜自東海岸寄回的遺書,才知道他並非真的無怨,只是把所有該落在別人身上的怨,轉由自己承擔:「在這社會我已一無是處,我的存在變成我所愛的人的負擔。」他遺書上這樣寫著。就這句話,我有許多理由要駁他,我可以說上十天十夜為什麼我一千個不同意,可是他已沒有回應,他棄絕自己,使自己從這世間消失,像點滴褪色藥水於寫錯的字跡上,把自己的存在當作寫錯的字。

   敏生執拗的同我跑完全程,回到寄宿處,已近虛脫,一病便十多天。他躺在床上也不肯去看醫生,整天面牆,很少說話。清醒的時候,手指便在牆上塗鴉。只有一件事,使他回過身來抓著我的手。他要我保證,絕不向家裡人提一句他生病。

   十年前在春林國小分手以後,敏生同我便失去聯繫,只聽說他考上南部著名的中學。多年不見,在台北寄宿處那低矮陰暗的半樓樓梯,弓著腰重逢時,他一現即逝的笑說明隱藏心底的抑鬱。長年功課的挫折與生活不能獨立,使他終日沉默寡言。平日,只當我重覆談到同一話題,他才偶而說兩句他的意見。高中畢業兩年,還仰仗父母辛苦種植蘆筍維生,最叫他羞愧。他不時牽掛著自己在拖累家人。後來寄回家裡的遺書雖寥寥幾句,便也提到,他本欲投保,以受益金提供弟妹讀書,隨後才知道投保人自盡時不在受益之列。

   良一依然天天播放他的美語錄音帶。早上八、九點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按下錄音機上START的開關。有時自洗手間披條大毛巾衝了出來,為的只是把音量放大,隨即又躲回去蹲在馬桶上,喃喃附和著播放的錄音,唸個不停。

   「會講一口英文,一輩子便不怕沒飯吃。」良一沒事就要搬出他的道裡。「時運不濟還可以保住一份薪水。運氣來了,搞搞貿易買賣地皮,說不定千萬新台幣轉手可得,有了這一筆錢,可到加州去做生意。不然總可以去美國讀個MBA(企管碩士),走入美國企業界,那天APM電子公司的老闆回來台灣找市場,還說他手下有三十多個學理工的博士們為他效勞,你看讀理工的多划不來。」良一總要顯露他的世故,要告訴我們這世間真實的模樣。我明知他說的多少也是實情,仍忍不住要同他抬檯槓,敏生則從來不發一言。

   不知是因為良一,還是別的原因,我對美語會話,心底起了惡感。敏生臥病期間,我禁止大聲放錄音帶,良一也沒抗議。只是起床後,站在走道的小鏡前刷牙,口中還唸唸有詞。刷牙與唸美語同為良一的早課。他十分愛惜自己兩排潔白的牙齒,每次刷牙總要耗上半個多鐘頭。「刷牙不止要清除口中碎渣,更要好好按摩牙床。」他常津津樂道這段從牙醫那兒得來的知識。

   良一在小鏡前擠好牙膏,嘴裡一邊唸上幾句英文:Mary took a flight to California. The flight was……便停下來若有所思的將牙刷伸入口裡,低頭上上下下刷了起來,又突然擡起頭抽出牙刷,對著鏡子接道:quite smooth. But all … had to fasten the seat belts……又再次低頭刷牙。這樣唸了又刷,刷了又唸,一口泛黃的牙膏泡沫,不知怎的熬在他的口裡,就像老菸槍吞雲吐霧,把玩煙圈一樣服服貼貼。我朝床上的敏生擠眼苦笑,突覺自己的牙床又酸又累,似乎一下子分泌出來好多口水。

三、
   春林國小粉白的標語牆旁邊,離地約兩公尺高,是邊間教室的欄杆。我躍上欄杆,一幕鮮明的記憶像快刀似的割裂我的思緒。

   冬天,「擠油渣」是課間十分鐘盛行的遊戲,在佈告欄下大家擠成一堆,好玩又可以取暖。夏天「跳欄杆」則代替了「擠油渣」。

   每當黑皮老師後腳一走出教室門口,大家就跟著衝出教室,擠向走廊的欄杆。一個胖子跳下欄杆,屁股蹬在水泥地上,發呆半晌才勉強站起。「膽小的不敢跳。」胖子口裡也茫然附和著。

   所有的人都跳了下來,只有敏生蹲在欄杆上猶豫。有幾次他兩手後擺,看似要跳下來,卻又遲疑的停在那兒。

   「跳啊,李敏生跳下來啊﹗」呼喝聲越來越大。敏生的臉脹得緋紅,雙拳緊握,終於他深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似乎下定了決心。可是呼喝聲落,他張開眼,發現自己兩腳還牢牢釘在欄杆上,欄杆下面已爆出一陣哈哈大笑。幸好上課鈴聲替敏生解了圍。  

   隔天星期日,我穿過竹林,赫然發現敏生一個人蹲在欄杆上,跟昨天一樣,作勢欲跳。我原想要叫他,立刻又把話吞回去。靜靜躲回林中觀看。起初敏生嘴皮翻動,像在唸些什麼,隨即咬住下唇,緊盯下邊的水泥地,兩眼像要鼓出。一霎時,空氣凝結,蟬聲也歇。忽然黑影閃落,他身形一晃,已從水泥地上站了起來。我衝出竹林,大叫:「成功了,敏生——」

   他愕在當地。看我走近,滿臉通紅,但掩不住內心喜悅,忽然反身爬向欄杆上,嚷著:「我要再來一次﹗」

   就這樣敏生學會同大家一樣,跳下走廊邊的欄杆。事隔多年,我重回舊地,欄杆已腐朽不堪。數日前報屁股的一則小新聞:「聯考失意輕生,考生跳崖自盡」的報導閃過腦際。十年前那執拗瘦小的身影,在這欄杆上強制自己往下跳的經驗,必定在他絕望的一刻,給他生平最大卻也最不值得的勇氣,支持他縱身跳下崖底深淵。

   天色漸黑,操場過去無際的田野多了幾家燈火,在紫灰的暮靄下,反增荒涼落寞。敏生稚弱單薄的身影似乎又搖搖擺擺的出現在跑道上,時而舉起的右手正拭去滿臉的淚水。

四、
   也許是潛意識裡尚存留著三人在台北寄宿時要去找黑皮老師的約定,入夜之後,我竟然發覺自己來到黑皮老師的宿舍門前。從前的竹籬笆已換上水泥牆。竹籬笆上的牽牛花,則代以防盜用的碎玻璃。出來應門的是師母。歲月已在她身上留下明顯的痕跡。小時被罰勞動服務時,常到黑皮老師家打掃環境,師母是入門不久的新娘,坐在梳妝台前細心勾繪,沒抬眼看過我們,更沒朝我們說過一句話。有好幾年,每聽人提起「鮮花插在牛糞上」便想起黑皮老師與他美麗的新娘。

   門前發福的中年婦人,打碎了記憶中那美麗新娘的影像。院子裡原有一個長滿青苔的小池塘,現在已填土覆蓋,舖上水泥。牆角的金菊與紅石榴也換成幾盆草蘭,雖是名貴的花,卻疏於照顧。

   開門時師母原不怎麼親切,待知道是黑皮老師教過的學生且已經在大學裡讀書,便努力要高興起來,說老師疼學生畢竟有了收穫,一定要留我等到黑皮老師回來。她笑的時候,下牙死命咬住上唇,樣子非常勉強。過後我才在無意中發覺她剛拔掉一顆門牙,等著裝上義齒。笑的時候,堅持不讓牙齒外露,究竟不是容易的事。有幾次我分不清她是在笑或是在哭。

   坐在客廳的榻榻米上聽師母談過黑皮老師的近況後,就漸漸不再注意她還談些什麼,直到師母站起來說:「你老師回來了。」才發覺黑皮老師的摩托車已在院子裡熄了火。

   黑皮老師反而變得年輕。從前大家背地裡叫他「黑皮」,是因他又黑又瘦,頰上的皺紋像兩彎颱風草的葉脈,一道道清晰而細密的刻劃著。現在他是白多了,臉圓起來,皺紋也消失了。看到他踏進門時的笑容,我無法把他與記憶中從沒笑過的黑皮老師聯想在一起。黑皮老師與師母談過幾句話,便坐下來問我:

   「鄭義本,與良一同班﹖」
   「是,與良一及李敏生同過班。」
   「我記得你,你後來轉校了,良一最近還提起過你。你現在學什麼 ﹖」
   「數學。」
   「對對,你那時算術就很出色。」黑皮老師一副得意的樣子。可是,天曉得我當時算術有多好,計算總是粗心大意,每次分數不達標準,就被黑皮用手擰住眼皮,整個頭隨著他搖曳的手俯仰不止。「什麼地方錯﹖看到沒有﹖」黑皮一邊說著。
   「……」
   「看到沒有 ﹖」

   被扯住眼皮的眼睛能看到什麼﹖只覺痛徹心肺。口中卻要學會賣乖,趕緊把「看到了,看到了……」說上幾遍,才有回復自由的希望。

   「不,林良一與李敏生的算術功課都比我好多了。」我無法贊同黑皮對我過去算術功課的讚揚。
   「良一不只算術好,他是什麼都好,年紀輕輕,連做生意都很在行。」
   「他常回來看老師嗎﹖」
   「他常回來。」黑皮回頭與師母交換了會心的笑。

   師母插口說道:「良一是我親弟弟,你老師最近還想找他回來手套工廠幫忙一兩個月,順便也照顧外銷生意。

   這麼說,良一竟是黑皮老師的內弟了。黑皮笑著,就像愚人節朝著受戲弄的人宣佈今天是愚人節那樣的笑容。想起那次敏生被良一打小報告,我忽然憤恨不平,便一言不發,低著頭喝茶。

   「你好像提到李什麼生﹖他現在做什麼﹖」黑皮老師先打破沉默。
   「李敏生。也是那時同班的。瘦瘦小小的模樣。」我原想說出敏生不幸的遭遇,但立即感到,待我幫黑皮記起敏生時,黑皮一定會以事後諸葛亮的口吻,大談為人不該悲觀的道理,便將湧在喉頭的話嚥了回去。
   「哦﹖我好像有點印象,他現在也很成功嗎﹖」黑皮興致勃勃。我憶起從前黑皮常以他曾教出議員、律師及大公司董事長,來責怪我們不出息的神情,便想岔開話題:
   「好久沒見到敏生了。班上還有誰來看過老師嗎﹖」

   黑皮果然又興高采烈的談起一些學生的成功事蹟。只是這些學生沒有一個是我們同班的,也不問我認不認得他們。黑皮好像了解這些學生後來的成就,比知道他們的過去還具體。

   說話的時候,黑皮老師指著架上的藥瓶,要師母遞過來。倒出幾滴在他的手心後,便沾著塗在自己的額頭來回搓揉,為的是要解除疲勞。一股沖鼻的氣味,忽地擴散開來。
   我在心中驚喊:「這是薄荷油﹗」

五、
   「修理」是黑皮老師的口頭禪。一條條掛在三角箱裡大大小小的棍子,便是他用來修理我們的道具。除了少數例外,就連敏生那樣戰戰兢兢,鎮日抱著書本,把功課做得整整齊齊的學生也幾乎天天挨打。每天放學前要考試。黑皮規定不同的及格標準。敏生的價碼是一百分,我的也高達九十五分,良一的價碼我記不清了,只覺得他很少挨打。

   「不打不成器」是黑皮老師的教學指南。他將修理學生看成家常便飯。我們雖天天挨皮肉之痛,並無法練成金剛不壞之身,把挨打也看成家常便飯。挨打的恐懼盤據心中的一角,日日嚙蝕著我們。一年以後,當我轉到中部,發覺有不打人的老師,竟歡喜得不忍拭去那新老師不時從爆出的門牙濺到我臉上的口水,寧任它風乾。不過夜裡,我夢魘驚起,又看到黑皮。

   薄荷油曾經是我的救命丹。一天我忽發奇想,蹲在祖厝舊式的大床上,替祖母搥小腿塗薄荷油。望著祖母乾癟卻仍柔軟的小腿肚上有幾處蚊子叮的斑痕,竟好玩的問起:「塗了薄荷油,就不怕蚊子咬﹖」

  「不怕。」祖母漫不經心的答。
  「那麼打傷呢﹖」我感到血氣湧在胸口。
  「也不怕。」祖母還是漫不經心的答。也不管祖母的話有無一點依據,我高興得要跳了起來,就像阿基米得從澡缸衝出去大喊我發現了那樣,我有著無以名狀的興奮。

   次日,我在班上遊說,很快就募得三元兩角。跑去街角長春藥房買回來大瓶薄荷油。為了要提高大家信心,就暗地裡摻進幾匙花生油,看起來有點茶色,再換個酒瓶裝上。

   好不容易說服敏生替我幫腔,向班上同學聲稱這瓶藥油是賣藝的「鐵骨盧」私下賣給我的家傳秘方。盧家父子是濁水溪南北遠近聞名的武術高人。腕粗的鐵棍子打在肋骨上,會反彈一丈多遠。父親「銅骨盧」還傳說曾飛躍於水上,救出困在水患中的幾戶人家。鎮上的小孩生也何遲,無緣見識銅骨盧的功夫,卻也看過兒子鐵骨盧在媽祖廟前的把式。有人說兒子已得父親七、八成的真傳,也有人說兒子不及父親二、三成的火候,這是廟前老人爭執不休的話題。

   降過旗,打掃好教室,大家隔外興奮。輪流在自己手上塗好盧家的秘方,高高興興,彷彿打扮好要去看場等候了很久的野台戲一樣。有幾個比較「惜皮的」,跑到廁所,連屁股都抹上藥油。每個人眼睛好像由黑白換成彩色,泛著一層異樣的光澤,微笑的嘴角不時互換會心的秘密。

   但誰都不這樣就放了心的,心裡總存著疑慮。考完試,照例修理。大家屏氣盯著第一雙伸出來挨打的手,竹棍子落在手上,每個人的心好像同時被抽了一記,卻仍一臉迷網,直到那雙手的主人走下台來,咧開嘴搖了兩下頭。「不痛,不痛﹗」一道沒有聲音的訊息散播開來,每個人腦中都好似響起轟的一聲。五十幾顆心。就像五十幾個花苞,陽光一照,一瞬間都顫巍巍的開了花。

   敏生是第三個挨打的,儘管他閉起眼,將眉眼鼻口擠在一堆,熬過七、八下竹棍,大家不以為意,只當他本來就膽怯,自然「惜皮」。

   至今我依然無法解釋,為什麼輪到我時,我真不感疼痛。竹棍子打在腿肚都已裂成片片,我還紋絲不動。打過我,黑皮已一臉鐵青,薄荷油刺鼻的異味與全班喜洋洋的空氣,對於一個成人已足夠說明是麼一回事,可是後來我們都怪良一,因為黑皮叫良一隨他去問話。

   講台上頭的牆角,一隻壁虎正快速移近因殘破而糾結下垂的蜘蛛網,網絲下端一隻長腳蚊不停的掙動。我瞟一眼看敏生,他也兩眼正盯注在蜘蛛網上的長腳蚊。

   黑皮重新出現在教室門口時,身後的良一右手提了水桶,左手拿著一塊洗衣肥皂。我們一一被叫到講台前,用肥皂洗手上腳上盧家的秘方。黑皮則親自在場監督,不時還動手搓摩我們洗過肥皂的手腳,看看是否尚存一點油膩。有些人被迫洗了好幾次。當然我也是他特別照顧的一個。

   如果說我對現今坐在對桌,口沫潢飛向我展示他教學功蹟的黑皮老師,還存有什麼芥蒂的話,那是因為薄荷油這樁事。以他對小孩心理這般深刻的了解,他原可以成為每個學生終生敬愛終生懷念的好老師。

   薄荷油沖掉了。鹼性的肥皂反而沒洗淨。突然失去防護層的皮膚,吸飽鹼皂,乾澀而容易摧殘。牆角的壁虎暫時放著已困在蜘蛛網中的長腳蚊在一旁,從容發出刺耳但似乎愉快的叫聲。黑皮老師慢條斯理的宣佈我們下一刻鐘的命運:先前打過的不算,全體加倍重來一遍。

   當下一刻鐘到來,黑夜重重壓在教室的四周。牆上的壁虎耐性已盡,縱身躍起,一口吞噬了它囊中的食物。教室內哀疼的呼聲與默默的抽泣,此起彼落,在五十多個幼小的心靈,留下永難康復的傷痛。

   讀西遊記總覺孫悟空忠心耿耿而能者多勞,豬八戒好逸惡勞而愛進讒言,至於三藏,則是心地仁慈但不辨是非的昏君。豬八戒經常誤事而倍受寵愛,孫悟空每每不辭艱危與妖魔奮戰,好不容易一棒打死惡敵,救出師父師弟,卻反挨三藏責以殘忍不仁。敏生與我素愛孫悟空,偶遇委屈,都以孫悟空自況,良一不用說是我們心中的豬八戒,黑皮則是三藏的化身。

   薄荷油事情過後,我開始了解,把黑皮當作三藏是太天真了,敏生也默默點頭。可是我們翻爛西遊記都沒再找到真足代表黑皮老師的人物。

   那天怎麼離開黑皮老師的宿舍,已不清楚。只記得黑皮老師胖起來的圓臉,又逐漸出現那颱風草樣的皺紋,頰上兩彎葉脈越來越清晰。十年前黑皮的模樣回來了,彷彿對桌圓圓的面容,只是舊日鐵青瘦削的臉透過哈哈鏡投射到今天。敏生也在哈哈鏡中出現了,站在欄杆上嘴皮翻動,兩眼欲突,好似在掙扎著什麼。然後像寫錯的字一樣在褪色藥水中消失。

   忽然我以為自己悟出了什麼,高興的拍起手,在哈哈鏡前開心的笑了起來。
   其實對於夜一樣的謎,我仍然茫無所知。我究竟天真,一如昔日要用薄荷油減輕鞭笞痛苦一樣的單純。像靈捷的野兔身手矯健,我可以輕易的翻過牆,躍過小溪,在田埂中飛快奔突。但———

  我走不完的是無邊無盡的夜。

 

註:本文為紀念黃明富而作。1974年,作者因教育部委託台大編寫數學實驗教材,而赴彰化高中實地試教。黃明富係當時高二丙班學生,畢業後數度參加聯考失敗,於1978年夏在花蓮東海岸跳崖自盡。

(1982/10/25 筆名「鄭本,刊於自立晚報副刊。後收錄於《黑眼珠的困惑》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