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台北高等學校(2022.04.11)

月前應《高校通訊》主編,台師大林巾力教授之邀,承諾書寫家父黃集榮的故事,用意是雙重的:除了記錄父親的一些軼事,也想藉由父親的事蹟,以小窺大,為日治時期台灣的知識階級,留下一份近身觀察的樣本。

日治中後期(1912-1945),即大正元年迄二戰結束,台灣社會出現了三個階級:勞動階級、市民階級以及知識階級。這三個階級合力建構了台灣當時的社會。1945年日本戰敗,國府來台接收,台灣社會陷入空前的混亂與極度恐懼。加上原有的台語及日文,一夕之間被華語及中文取代,造成嚴重的文化斷層。

失語症與失憶症,隨著國府政權的高壓與恐怖政策,籠罩島嶼的天空。一兩代過去,到1980左右,當年台灣社會的樣貌已模糊難辨。

勞動階級與市民階級的面目,多少還有一些蛛絲馬跡。例如日治時期的作家,像張文環、鍾理和、吳濁流、楊逵、呂赫若、龍瑛宗等人留下的作品。另外,一些民間歌謠的傳唱、也有助於揣摩它們大致的輪廓。值得特別提出的:2003年郭珍弟與簡偉斯拍攝的《跳舞時代》,反映了市民階級的喜好與日常。

唯獨知識階級的樣貌,幾乎被台灣社會遺忘,直到近十年才隨著台灣主體意識的萌芽,一點一滴開始被重構。一整代知識階級為何消失?如何消失?這段悲慘歷史的交代,不是這篇文章被邀稿的緣由,也非我一人或一文能勝任的工作。但書寫此文,不只為了描繪父親一個人,更希望用這一面切片,匯入諸多作家與導演的努力,漸漸拼湊出那一代知識階級的圖像。

一丶

父親出生於嘉義朴子,台灣西南近海的小鎮。出生的年代,在日治大正元年(1912),亦即民國元年。當時台灣還在日本治理之下。朴子亦名樸仔腳,屬台南州東石郡。

父親本名黃集榮,字重憲,別號秋影。中年之後,感嘆人治亂世,國之基本人權,沒有憲法保障,常自稱「重憲」,並以此簽名,製作名片。寫書法,則落款黃秋影。(こうしゅうえい,此號與本名黃集榮之日文讀音相同)。

父親九足歲(即虛歲十歲)才入學,虛歲一般也稱「台灣歲」。當時家道中落。祖父黃柔早先在東石(朴子之西、濱海)經營鹽場致富,購地百甲。但因與兄弟分家而沒落[註1]。祖父排行第二,兄弟三人。分家之後,祖父變得一貧如洗,連讓父親及齢入學都有困難。

父親聰明穎悟,入公學校五年之後,自朴子公學校畢業,即考上台北高等學校「尋常科」,這在當時日治下的南台灣,是一件轟動的大新聞。

日治下的國民學校分「小學校」與「公學校」兩種。「小學校」的學生多半是日本孩童,少數來自台灣仕紳的家庭。一般台灣孩童只進「公學校」。

另外,戰前日本的「高等學校」並非中學,而是五年制中學之後的大學預科,係三年制。高等學校是日本訓練社會菁英的搖籃。畢業的學生,經常進入帝國大學。

但高等學校另設「尋常科」,尋常科更是未來菁英中的菁英,從十二足歲起就開始栽培,為七年制的直升班,入學四年後,直升前述三年制的「高等科」。訓練年限總共7年,比三年制的學生少了一年,即可畢業(一般是中學5年,加上高等學校3年,共需8年)。

父親從南台灣的窮鄉僻壤,一夕之間擠進當時培養社會菁英的核心,對他的一生,有決定性的影響。對我們的家族及後代,則是「大翻身」。

我寧願用這樣庸俗的觀點,不厭其煩的細談這件事,因為我一直關注人類社會的演變,了解社會階級流動對個人的影響,也深刻體會人生境遇中的偶然與必然。在繼續討論父親的經歷之前,譲我先騰出一點篇幅,來談我的觀點。

二丶

人類這個物種,要在嚴酷的自然環境中繁衍,並發展成今日這樣豐裕的文明社會,是歷經無數的苦難與血淚的。多少個世代,人的生活資源一直嚴重匱乏,除少數貴族門閥及幸運者之外,絕大多數的人,生活都非常困苦。

對我來說,人的歷史就是一部開拓資源、分配資源,搶奪資源的血淚史。精神文明只不過是:在資源的夾縫中勉強擠出來的花草,點綴並撫慰人心的痛苦,帶來一點知性或感性的歡樂,溫潤人們受傷的心靈。

今日人類的富足與奢華,就歷史來說,是稍縱即逝,極其短暫的現象,除非人能珍惜文明已擁有的資源,發揮理性與智慧,去調整個體與集體的矛盾,修復人類文明與大自然之間的衝突。 

僅僅在上一個世代,在1943年我剛出生的時候,二次世界大戰方酣,幾千萬人像草一樣大批大批的死去。

戰爭是什麼?戰爭就是合法的屠殺,瘋狂的、愚蠢的相互屠殺,發動戰爭當然牽涉少數人巨大的政經利益,歷來的階級壓迫也是重要的因素。但背後主要的動力還是「資源」的搶奪。

發動戰爭另一個可怕的動力,則是「概念」。人會為了追求扭曲的概念,把它當成理想,而發動屠殺似的戰爭。例如極右翼的種族淨化、追求民族榮光;極左翼的敉平階級壓迫。又例如宗教的不寬容、幾個世紀新舊基督教徒之間的血腥殺戮。

先談資源:為什麼要戰爭、要搶奪資源?因為資源不足。人類社會長期處於資源匱乏的狀態(相對於人口)。才不過一個多世紀之前,像梵谷這樣偉大的藝術天才,生活沒有一日安定;像Bernard Riemann這樣偉大的數學天才,一直貧病交迫。即使在新大陸,還不到一個世紀之前,19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多少人長年飢餓,過著毫無尊嚴的日子。讀Steinbeck的小說《憤怒的葡萄》,讀讀杜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你會看到這一切如此真實,只是人類對於過去,善於遺忘。

1945年戰後經濟復甦,科學研究的成果回饋給人類社會,資源大量開拓,資本主義急速發達,人類才史無前例的進入豐裕社會的階段。這一切不過是距今五、六十年的事。

至於「概念」:這是人類永遠的困境,很多人,尤其菁英與統治階級,會把所謂「理想」轉化為不可妥協的信仰鬥爭。即使資源已經足夠豐裕,仍可能因為追求某種概念而發動戰爭,把殺戮當作榮耀。

設若資源不足或分配不均,這些瘋狂的概念,更可能因而蔓延滋長,用殘酷的暴力造成恐怖的浩刧。

到了21世紀,這種陰影,仍然籠罩在世界各地的天空。血腥的戰爭,核戰的威脅,依舊揮之不去。人類正步向未知的深淵。

三、

父親成長的年代,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帝國主義及殖民主義方興未艾。台灣雖然是個終年常綠、農產還算豐厚的寶島,但經三百年外來政權的搜刮,人民的生活非常困苦。1895年滿清政府將台灣割讓給日本,台灣進入了另一個禍福相倚的階段。

1912年父親出生,正值日本進入開明自由的大正時期。1868年日本明治維新歷經半個世紀之後,到大正年代開始收割其現代化成果。在殖民地的台灣,日本統治者自1895年領台之後的殘酷鎮壓,此時也緩和下來(霧社事件尚未發生)。在派遣來台一些技術菁英用心的經營下,台灣現代化的建設與典章制度逐一建立[註2]。加上日本本土大量引入西方重要的現代思潮,經由台灣第一、二代留日學生的媒介,早期封建愚昧的漢人社會,開始脫胎換骨,走向現代社會之路。

大正以降,台灣一時亦文物鼎盛、人才輩出。文化恊會衆多志士,一方面對抗日本統治者對台灣人的差別待遇,另一方面則著手進行文化啓蒙的工作。

四丶

父親是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成長,他自朴子公學校,考上台北高等學校尋常科的消息,被新聞大幅報導,南台灣人因此感到驕傲,並心疼父親家境清苦,紛紛寄物相贈。

很多年後,父親親口向我敘述,當年高雄有無名氏,還主動替他做了一雙好皮鞋寄到朴子贈送給他。換句話說,父親是背負著南台灣人殷切的期待,來到台北高等學校。這是1926年、大正十五年春天的事。

當時台北高等學校的校址,就在今日和平東路的師範大學本部。現今師大幾棟漂亮的紅磚建築是當時建造的。父親選擇理科乙。亦即主修理科與德文。[註3]

就這樣,父親成為台灣南部人晉身菁英階級的一個典範,這在1920迄30年代,階級流動率極低的台灣農業社會是罕見的。

1952年夏天,祖父黃柔心臟病突發,在家鄉朴子故居去世。父親服喪,我們舉家自新竹遷回朴子。

二姐和惠與我,也自新竹國小轉學,回朴子國小。父親兒時就讀的朴子公學校,係朴子國小的前身。二姐與我的兩位老師黃伯勳、吳崇德知道我們的父親是誰,都說「黃集榮」,這個名字他們自小耳熟能詳。又說父親是他們小時父母一再提起,鞭策要他們效法學習的偶像,因此黃、吳兩位老師頻頻鼓勵並鞭策我們,要努力用功,像父親一樣出人頭地。

其實1952年父親回朴子時,為了一家糊口,只當一名東石高中的兼任英語教師,收入微薄。以世俗的觀點,談不上出人頭地。但是他的事蹟流傳了幾十年,成為朴子人晉身的榜樣。

五丶

1972年我回台大任教,隔年夏天,在中央研究院申請研究計畫,進行全省農村抽樣調查(當時還未廢省)。途經朴子附近的村落,很多低矮破舊的農舍,牆壁都張貼大紅字海報,上寫:「祝賀陳某某考上清華大學!」「恭喜黃某某金榜題名,高中台大電機系!」…。經查訪,這些海報是農舍的親友為了道賀主人,請人張貼,把考上大學看成是光耀門楣的大事。五十多年了,這種考試晉身的方式,仍然是朴子人的希望。在嘉南平原常有「朴子出人材」的成語,是否與父親有關,我不得而知。但在朴子這類窮鄉僻壤,透過讀書考試而翻身,應自父親始。

我們在朴子街上的故居,大廳的牆壁常年懸掛曾祖父(即祖父黃柔的父親)身穿官服、頭戴官帽的巨幅畫像。小時我每天盯著看那幅畫,一直認為我們出身清朝官宦之家。1977年左右,我已在台大任教多年,父親自日本來與我小住。有一天我問起曾祖父是當了清朝的什麼官?父親說:「那是阿公找畫匠來,憑空想像出來的畫」,意謂曾祖父的畫像是靠畫匠一枝筆「官袍加身」的。社會流動(Social mobility)短短四個字,混雜了人類社會千百層的意義,對於匱乏社會的人們,則飽含無數的期待、空想、失望、挫折、殘酷競爭、驕縱奢華……。

人生有很多必然與偶然,我不憚其煩的敘說父親1926年春天的偶然,就是因為那次的偶然,決定性的影響其後黃氏家族的命運。

六丶

父親在高等學校七年所受的訓練十分紮實。畢業後考上九州帝國大學,專攻德國文學(獨逸志文學)。但踏進社會養家活口的依靠,則是他在高等學校所學的物理化學。

1956年他被聘到菲律賓「馬尼拉造紙廠」當廠長,享有美金高薪。為期雖短,但憑藉的便是,他早年在高等學校理科打下的化學基礎,及其後二十多年的研發經驗。

高等學校雖分文理兩科,但基本上還是通才教育,德國十九世紀浪漫時期的文學與西歐的古典音樂,深深吸引父親。這也是後來進帝大,違抗祖父要他學醫的嚴命,偷偷轉攻德國文學的緣由。他熟悉歌德、席勒的詩,一時興起,便用德文吟誦幾段;對古典音樂也有相當造詣。蕭邦、貝多芬、布拉姆斯、舒伯特等人的音樂,是他終生的精神養分。家中蒐集的黑膠唱片,足足塞滿三個書架。

父親年輕時亦涉獵繪畫。日治時期,台灣藝術家極少有作品入選日本「帝國展」。相對的,台灣美術展覽會,簡稱「台展」,則為台灣重要畫家作品發表的主要場地。1938年台展改為「府展」,由台灣總督府主辦。

父親題為《composition(構圖)》的油畫,曾入選第六回台展,用暗鬱的色調及抽象手法畫小提琴,開台灣立體派之先。另一幅《淡水風景》則入選第四回台展。時年未及弱冠。可惜後來為了謀生,這些天份與素養未能繼續發揮。但他留下的「文化資本」無形中造就了我們後代的文化素質。

父親這兩幅入選台展的油畫,都在台北高等學校完成。展覽時間分別為1930與1932,依序父親為17歲與19歲。[註4]

很早以前我就有這樣的猜想:父親1932年題為《構圖》的油畫,是台灣首度出現的抽象畫。這個猜想後來漸得藝評人士的認同。藝評家蔡潔妮則獨立提出:

「台灣的抽象畫發展甚早,透過水墨線條的靈性…透過形狀和顏色…,之後更將中國繪畫意境的追求和西方對時空意念的探討融為一體,創作出曲線,…早在1932年(昭和7年)第六回台展西洋畫部已經出現了一件,那是本地藝術家黃集榮的作品;莊世和亦投入抽象繪畫的創作,…」「…日本藝術界及陳澄波本人都已注意到從立體主義走向抽象藝術的雛型,比如藤島武二的《耕作到天邊》(1938第二回文部省美術展覽會)。另一方面,日本時代的台灣藝術家—-如黃集榮(1932)、莊世和—-在戰前已經進行了這種前衛藝術的創作。一般所認知的:抽象畫的概念是由戰後遷居台灣的中國藝術家所引進的,這並不正確。」[註S]

可惜父親兩幅入選台展的油畫,早已佚失,不知流落何方?現今看到的是黑白的圖錄,連原來彩色的畫面,都只能在記憶中懷想。

七、

日制高等學校學風自由開明,由於學生係一時菁英,社會皆十分寶貝。警察對高校學生亦十分尊重。林忠勝寫楊肇嘉、陳逸松諸人的傳記,提到學生半夜冶遊遲歸,警察不只不取締,甚至恊助他們翻牆潛回宿舍。

父親深受德國浪漫主義影響,思想尤其自由開明。在教育觀念方面,一反漢人封建的打駡教條,更排斥日本軍國思想的嚴苛。他對待我們小孩,從來不打不駡,尊重小孩。也沒有刻意要教導我們什麼,只是提供自由思辨的環境,看著孩子們自由長大。

相對於我的同儕,我非常幸運。1959年我從台中一中保送台大,選擇走進數學這極端冷門艱苦的領域。父親只說了一句:數學很難。友輩多人為了選擇自己興趣的科系,與他們的父母僵持,或抗爭多年。差距在於自由開明的思想,從來不曾在台灣社會生根。

高等學校另一特徵,就是全人教育,或至少是通才教育。不論主修英文,抑或德文,語文課每週佔了17個小時。目的在於栽培未來的菁英,讓他們有能力透過外國語文,毫無障礙的深入西方世界的文化。

1990年代初期,我規劃通識教育,擔任台大通識教育小組的召集人,赴各學院學系,進行溝通與說服。農化系的資深教授蘇仲卿,係台北高等學校晚期的畢業生。有次他在座中亦證言:日治時代的高等學校,做的就是全人的通才教育。

八、

父親一生除了音樂藝術文學都有涉獵之外,也依靠他在高等學校理科七年,打造下來的理化基礎,發明或開創很多東西,例如:非肥皂的前身原子洗衣粉、大甲草蓆草帽的漂白技術、台灣最早期的道林紙、香蕉果醬。

日治時代後期,父親在豐原翁子社經營興亞造紙廠,兼技術指導。這家造紙廠就是永豐餘的前身,因故轉由「何永集團」接手經營。[註5]

到六〇年代之後,父親更陸續發明紙鍋丶耐壓耐潮的紙箱、早期電腦的打卡紙。並申請到美日兩國專利。

1966年我赴美留學,途經大阪父母家。一日,父親邀我去他的辦公室説:爸爸用紙鍋煮麵給你吃。真的,很神奇,盛湯麺的紙鍋沒被爐火燒壞。我張大眼睛,不敢相信。台灣有一度也有紙鍋上市,但那是1990年代之後的事。前後有30年的時間落差。

1966年9月14日,我登機飛美。臨別前夜,父親找我進他臥房,在床榻邊說:「你明天就要啓程了,爸爸身無恆產,沒什麼可留給你。如果有一天你在美國生活潦倒,這是爸爸在美國申請到的專利。你把它賣了吧,換取一點生活費。」

九、

父親擅長日文、德文、英文。不慣白話華語(當時通稱北京話),唯諳漢文,亦喜京劇。書法有相當造詣,一生最欣賞的是乾隆時期台灣文人林朝英的字。自身則勤奮練字,運筆如飛,獨樹一幟。

我自幼耳濡目染,也多少接觸書法。父親善用軟筆,軟筆難寫,必須具備數十年功力。我缺少這種功力,只能用硬筆。

父親成長於大正年間,亦感染文化恊會的氣息,親人有參與農民組合者,如黃水金(我四堂伯)、李天生、褚鴻森之父(係父親舅舅,恊助李天生經營大榮鋼鐵廠)。父親本人不介入政治,但對弱勢者與台灣人數百年來坎坷的命運,則一直放在心上。1972年台灣被迫退出聯合國,父親寓居日本大阪,寫下中堂一幅:[註6]

      昔傳故國為蓬萊    歷來蒼生薄命哀

      孤島風雲激動中    天佑仙境何日開

(讀此詩宜用台語發音)

詩中憂情,五十年過去,依然是這塊土地未卜的命運。

1986年歲初,父親逝於家兄東照在大阪堺市的住宅。去世前,囑家姐靜惠將林朝英的書法,懸掛於病榻前。雙眼睜大,盯著他喜愛的字,好似點頭讃賞,隨即喘了一口氣,含笑而逝。

家弟德慈將父親骨灰,與母親、四妹的,三人合葬於加州半月灣half moon bay墓園,西向太平洋。我寫下碑文字句:

憶父—

             功在四野  德披八方

             紅塵落盡  猶聆蕭邦

懷母—

             南方大雁  來棲北枝

             衆鳥哺成  黃粱未熟

念四妹—

             笑如銀鈴  無限解人

             來似天使  去且無痕

─────────────

[註1] 為何分家會沒落?據父親告訴我,經營鹽場及購地置產,是靠祖父籌措資金,並四方借貸。及至分家,只分財產,不分債務。但當時未還之債務,仍多於三分之一財產。

[註2] 日本在台的現代化建設,應上溯自領台之初。1896年愛知醫學校校長後藤新平來台任衞生顧問,便開始規劃污水下水道系統,整頓環境衛生,控制鼠疫、天花、瘧疾等流行病;1898年後藤任民政局長,大規模培養醫事人員,進行土地測量、人口普查,為其後現代化的建設奠定基礎。這類記載有很多資料佐證。尤其大正年間,八田與一的水利與電力工程,更是耳熟能詳。(關於後藤新平的事蹟,參見鄭雅文編:《拓墾與傳承》2021)

[註3]  a.父親高校時期

b. 父親就讀九州帝國大學後期,由於祖父因故斷絕經濟支助,於帝大最後一年輟學回台。翌年1937,與母親陳淑媛結婚: 
c. 母親陳淑媛   
d. 中年之後的父親                  

[註4]

父親題為「composition」的油畫1932年入選第六回台展:

父親1930年淡水風景的油畫,入選第四回台展。兩幅畫皆在台北高校時完成:

[註5]日治後期,父親在豐原經營的興亞造紙廠,為後來永豐餘的前身。

[註6] 這是父親的墨寶,由年詢收藏: 

      昔傳故國為蓬萊    歷來蒼生薄命哀

      孤島風雲激動中    天佑仙境何日開

壬子元旦禱

黃秋影

父親提煉香蕉醬

留下的實驗筆記  

以下係本文作者的字,因自幼耳濡目染,對書法亦略有涉獵。偶替友人題字。作者用硬筆,父親用軟筆。字體氣韻各殊一途,南轅北轍。但父親的影子依舊存在。

美峰樓匾額,是作者與學建築的兒子年詢,合力完成的作品(2021)

[註S]

1.為什麼藝術史書寫低估了莊世和?

2.台灣洋畫美術史-從立體主義到抽象藝術

昔日的榮光(2022.03.05)

1、
恢復
俄羅斯民族昔日的榮光

歌頌
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恢復
大和民族的
大東亞共榮圈

歌頌
大不列顛帝國的
不落日

如果每個民族
都要恢復 要歌頌
所謂「昔日的榮光」

殺戮便永無止盡

因為今日的每一塊土地
過去都曾經
被某個「偉大民族」佔據

那麼世界只能淪為
人間煉獄。

不要忘了
德國希特勒-羅森柏格
第三帝國的殘暴

法國拿破崙
革命帝國造成的災難
蒙古成吉思汗
一路砍殺
橫掃歐亞的鐵騎

還有
羅馬帝國
希臘亞歷山大帝國
⋯⋯

這些無一不是獨裁者
或專制帝王的「昔日榮光」。

2、
所謂恢復
民族的「昔日榮光」
便是殺戮

便是
強對弱不停的殺戮

腥風血雨
家破人亡。

只有愚昧無知的人民
才會陶醉於這種榮光
支持這樣的獨裁者上台。

3、
對於一個偉大的民族
什麼才是真正的
昔日榮光?

請聽聽
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聽聽巴哈

聽聽
卡薩爾斯的
白鳥之歌

蕭邦的波蘭舞曲
彼得西格的百花今何在

請凝看
梵谷月光下的星空
達文西的莫娜麗莎

夏卡爾窗外的巴黎
畢卡索的格尼卡

再讀讀
杜思妥耶夫斯基的
卡拉瑪佐夫

托爾斯泰的
戰爭與和平
雷馬克的西缐無戰事
海明威的再見武裝

這些才是偉大的
昔日榮光

4、
不妨也朗誦
曹操的
月明星稀 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 無枝可依

吟吟李白杜甫
還有
韓愈的
雲橫秦嶺家何在
雪擁藍關馬不前

李商隱的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託杜鵑

這些才是偉大的
昔日榮光

同時莫忘了
潛入
羅巴契夫斯基的世界
在那裡 過線外一點
會有無窮多條平行線

莫忘了
走進邁克摩爾的實驗室
思索愛因斯坦與
尼爾斯柏爾的量子爭議

這些才是
偉大的昔日榮光。

5、
真正的昔日榮光
必然是不朽

因為它們從往昔走來
穿過時空走向未來

未來還是會有無數心靈
接受這些榮光的陶冶
生命從中取得滋潤

他們長大 度過
真實的一生 然後老去
一代代 傳遞

昔日的榮光必然
永遠不朽
與人類文明同在

不是野心家鼓動的
殺戮
不是遺臭萬世的
「歷史定位」。

6、
另外
有一種不朽
那是大自然
一幅美麗的畫面:

蔚藍無垠的天空下
一大片金黃
寧靜 和平的麥田

2022.03.05發表於facebook.

烏克蘭國旗意象

小數點世界(2022.02.02)

這世間99人大白天閉著眼睛、不持枴杖走路,剩下的那1個人,則是瘋狂的理想主義者。

(理想主義即idealism ,亦譯為唯心主義)

人需要理想,為了要提升視野;但理想必須時時放回現實,去檢視與修正。理想一旦變成一種主義,尤其當它變成一種政治的理想主義,後果經常是巨大的苦難。

想想民族主義與共產主義,如何變成殘酷集權的極端主義,帶來人間的浩刧。

宗教變成極端主義的危險,也一直是恐怖的夢魘。要記得:前後相隔一個世紀的Saint Bartolomeu大屠殺、1612-42新舊教綿延三十年的彼此殺戮、⋯、更早中世紀的宗教大法官更是滿手血腥。

也莫忘宗教改革家喀爾文下令處決醫學家Michel Servetus,只因後者發現血液在心臟與肺之間流動。Servetus擔心這樣的科學事實會觸怒基督教徒,改用筆名出書闡明,最終還是慘遭喀爾文下令燒死。

利益與概念,是驅使人類文明進步的兩大動力。但作為兩面刄,概念比利益更為鋒利。概念的執迷,不放回現實檢視,一旦與權力結合,動輒血流成河,千萬人頭落地。

歷史的教訓,就是人們不會從歷史中學到教訓。

99 : 1。我們要把自己放在哪邊?

抑或,你我鑽進長長的小數點世界?成為觀照生命、尊重事實、而能獨立思考的個人?

然後用力,用力叫醒擁有整數世界的人們?

/黃武雄 2022-2-2,發表於facebook.

————
[註1]
友人問:
99+1不就是100了
為什麼還有零頭
可以容納第三種人?

說的也是。

但不用懷疑我的數學:
1+98.999…9987
+0.000…0013 = 100

99則因第二項
作四捨五入得來。


數學家的詭辯。

你或許還要問
那麼第三項呢?
nignigible?

對, 可以忽略。

哈哈。

[註2]
紀錄2022舊曆年
第一個夜晚

灰雲橫嶺 涼雨如絲

「風火的訊息」– 懷念王拓 (2016.08.15)

世事如煙
飄丿是你的一生

縱然歷史已經
翻了頁 黃昏的風吹散
烈日的記憶
豪邁的你 仍執拗的
守護那座烘爐 爐面燻黑
似皹裂的皺紋 守護
半個世紀的餘燼
豪邁中裹著幽微的柔情

湛藍的水 北台灣的晴空
游翻自在如魚 海草搖曳
母親的呼叫聲 猶迥盪在水中
遠方風火的訊息 已抖落林間
你踏著海的笛聲
帶著鮮明的 來自底層的印記
一字字濃墨的書寫
步入不可知的黑白

暗夜 年輕的心 聚集在
陋巷的危樓
理想似寶石 但朦朧曖昧
燃燒的熱情 雙頰如火
引向未來 道路 曲折摸索
奮力探照的是 一對對
年輕發亮的眼睛
祕密是友誼與理想的承諾

一波波喧囂與抗議
結局是無情的漆黑
無助的恐懼
那是抗議者的命運
黑牢裡 母親 家 柔情
牽掛如絲 你細細咀嚼
卡拉瑪佐夫的文字與世界
細細思索
德川與貞觀的智謀
孤伶的凝視一盞火炬
四周黑暗 在漫漫長夜

春風再次吹拂 海水再次湛藍
你又游翻如魚
但未曾忘記風火的召喚
你再次把柔情收藏心底
回到原來的道路
昔日的足跡已紛亂雜沓
道路模糊難辨
你執意守護人道與自由
換來友誼的裂解 永遠的痛

日曬雨淋 在空曠的荒漠
一塊塊磚頭 你辛勤的搬運
務實的堆砌
意欲打造人的世界
一塊塊 手工打上底層的印記
一次次 仰看衆鳥
掠過夕日的天空
潮漲潮落 人聚人散
時日推移 天地倏忽蒼老

歷史已經翻頁
寫不完的故事 任它留在風裡
母親 家 柔情
理想 寶石 世紀的餘溫
風火的訊息 啓示錄的年代
夾著豪邁的幹譙聲
如此無忌
只因兩種扞格的身分
袖口的墨漬 與草根的烙印
融入你的性情
如此渾然天成

日頭已墜 吾友
世事如煙
飄丿是你的一生

(黃武雄,2016/08/15 夜)

 

【後記】
8月8日週一,我的記事本如此記錄:
「前日中午,接到拓兄病危通知。醒之來電。
已流了一天眼淚。
7/23 他才在這裡與我談論世局,憂心小英團隊無法打開這複雜的局面。7/28 Line訊息給我。隔天便因心肌梗塞送新光醫院。
他剛完成兩部小說,寄來稿本要我先讀,給他意見。我邊讀邊哭。
《呼喚》讀了一半,涙流不停,無法卒讀。」

8月11日週四,醒之用Line問我,可否寫篇文章追思。12日文彬再用臉書私訊詢問。我甚猶豫,自知此時氣力不足。同日下午,我告訴文彬,或許以詩代文。15日夜,接醒之來電,深夜動筆書寫此詩初稿。

有些時候,言語道斷,人很多情意與感悟無法用文字表述。對我來說,
「詩,補文字之不足。」一定要書寫,只好寫詩。

詩可以曖昩,可以跳躍,但此詩力求明白易懂,並符合事實,呼應王拓小說中的寫實主義。

1995年,我於台中養病。曾以筆名鄭本寫「族人」一詩,登在時報人間副刊。詩中有句「我閒散如大溪地的族人,背海面陽,但浮貼一臉憂傷」。拓兄於來訪時忽然問我:你去過大溪地嗎?我答:無。拓兄沈默無語。或許因堅持寫實主義,對跳躍虛擬的時地,亦如此敏感。寫此詩時,當日情景就在眼前。

此詩亦試圖以種種對立面,諸如海水與風火、墨漬與草根、自由與教條、友誼與理想、豪邁與柔情、浪漫與務實,紀實追述拓兄的一生,無一虛擬。正是這些對立面,這些重與輕內在辯證,沈澱成詩末的「飄丿」。

台語「飄丿」,中文無對應的譯辭,這是文化差異使然。瀟洒、落拓、漂泊、柔情、草根、扶弱、又不黏不膩、⋯諸多複雜的面向,融合成一種迷人的性格,尤指男性,此詞讀成 piau-pet。這是台灣底層的用語。

我在大學讀書的日子─黃武雄老師訪談

受訪者 黃武雄
採訪者 翁秉仁
訪談期間: 2009 至 2010/8
訪談方式:e-mail 對話

翁:不可免俗的,訪談經常要從一個人的童年開始,希望能夠因此找到與後來生涯的動機或連結。所以我們想先請你回顧一下童年、家庭或小學的時光,談一談是不是有哪些事情,對你後來的選擇產生重要的影響。

黃:
讓我先簡單回答這個問題X ,再回來談meta X的相關看法。我小時一天到晚在搬家,一家人在西部平原南北移動,小學六年便讀了六所學校。家中大姊光是三年初中,就讀了五所中學。我猜想這種不斷流動的際遇,對家裡小孩有很大的影響。我們被迫要去適應陌生的環境,去面對種種困難。

另一個特殊的際遇,是我個人的,我較早入學,虛歲六歲。那時候,中南部的小孩,一般都在虛歲八歲入學。虛歲就叫「台灣歲」。大家從來不談實歲,實歲稱「日本歲」。(就像陰曆年叫「台灣過年」一樣。陽曆年稱「日本過年」。日本明治維新之後,改採陽曆。)我算早讀兩年。早讀的經驗很不好,太小了,容易受同學欺負。功課不是問題,倒是個子、體力明顯不如人。如果父親沒急著把我送進學校,我猜想我的一生會很不一樣,我後來會不會做數學,還是會選擇其他的路子,都是個變數。至少我的個性會比較沈穩而成熟。我後來常勸某些家長,不要太早讓小孩入學,就是這個原因。讓小孩在家裡、在學校外多玩幾年,沒什麼不好。學習與成長是終生的事,不必急在一兩年。

小時會一天到晚搬家,是因家庭經濟不穩定。在那個時代,台灣的知識份子謀生非常不易。父親讀大學(九州帝國大學)時,雖然修的是德意志文學,但養我們一家人則只能靠他在高等學校學來的理化知識。他活用那些知識,發明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像大甲蓆漂製、洗衣粉、防雨腳踏車、早期道林紙、紙鍋(可以放在火上直接加熱)、紙箱等等,也得到很多各國的專利。但專利要變成錢來養家活口,談何容易。所以家裡也就東搬西遷,漂泊不定。

提到高等學校,我聯想到一些舊事。台大校史與高等學校有很深的淵源。日據時期,高等學校是培養日本社會菁英的搖籃,全國(包括日本與台灣)有一、二十所高等學校,台灣的叫「台北高等學校」,1922年由總督府設立,校址在今日的和平東路師大本部。1993年,我負責規劃台大的通識課程。農學院蘇仲卿教授快要退休,他是台北高等學校最後幾屆的畢業生。在一個座談會裡,他提到高等學校的教育便是通識教育的典範。校風尤其自由。學生都是當時的菁英,享有很大的自由,探討知識,發展個性。林忠勝寫《陳逸松回憶錄》,在書中陳逸松描述高校的生活說,那時高校學生半夜冶遊歸來,日本警察巡夜,不僅不取締,還會過來幫忙學生翻牆回宿舍。日本警察對一般台灣人民很苛刻兇暴,但高校學生卻被視為國家的寶貝,尤其在大正年間。我記得延平中學創校校長朱朝陽也談過這些高校的往事。台大老一輩的教授,像黃得時、李登輝、李鎮源、宋瑞樓與我們系裡的許振榮先生,都是台北高校的畢業生。系裡施拱星先生則曾就讀第三高校(即京都高校),施先生後來又回第三高校任教,戰後才回台灣。

父親學的是德國文學,他對歐洲浪漫主義時期的文學音樂很熟。雖然他到大四時因故輟學,沒有畢業,但文學音樂一直是他一生的最愛。他也喜愛繪畫,有一幅靜物的油畫,入選台陽展。我從小對繪畫很有興趣,因此對他的畫印象特別深刻。記得他畫的是小提琴,深褐色調,印象派的技法,但台陽展的畫冊裡只看得到黑白。他還畫一幅淡水風情,掛在家裡多年。我對淡水河人文舊景的緬懷,啟蒙於此。
父親的藏書都是日文,我在學校只學到中文,所以沒有從他的藏書裡學到什麼東西。從他身上學到的,恐怕是多方面的興趣,遠甚於專業。

還有,「開明」兩個字吧。我免試保送進台大的時候,應該有很多科系可以選擇。數學是冷門,但當他知道我要選數學,只有肯定與支持,沒有一句異議。這點我很幸運。同學中有很多人都不得自由,我高中兩個最要好的同學,都為自己的志願奮鬥好多年。楊維哲三年辛酸的境遇,更是有名的例子。

翁:如果可能,是否也能請你談一下小時候所感受的台灣,那正是國民黨政府踏上這個島嶼的時間。

黃: 這問題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明白的。也許是因父親在家一向開明自由,母親對小孩又十分寬容,我從小對自由便特別敏感。國民黨來台,製造的混亂與恐怖,對我是很大的心理壓迫。在學校,我看到政治標語,聽到政治口號,都會感到格格不入。我的童年,除了從家人身上得到的快樂之外,在學校,在街上,常有一種沈重鬱悶的感覺。尤其當軍隊的十輪大卡車碾過街道,那種肅殺的氣氛,讓我感到恐懼。愛因斯坦講他小時看普魯士的軍隊踩著步伐走在街道上,會感到顫慄不已,我心裡的恐懼,大概也是那種感覺吧。

翁: 若X指的是數學家的個人,那麼meta X指的是由他延伸出來的、與他相關的數學文化。你的meta X是什麼?

黃:我不是什麼突出的數學家,即使只因台大數學系史的訪談,而談太多個人的事,心裡也不安。記得1994年我生大病不久,你與黃振芳對我的一生的經歷感到好奇,提議要深度訪談,記錄我的一生。我說我的一生實在乏善可陳,而且許多傳記都只談好的一面,意義不大。人對過去的事,尤其早年的記憶,經常是選擇性的。寫傳記或回憶錄,能留下多少真實,我心裡一直存疑。

對這次系史訪談,我希望藉由談我個人X,多談我的時代、以及我周邊的數學文化,這便是訪談我的meta X,當然它們是透過我的眼睛去看的,這樣的詮釋會有侷限。在數學系,也許我是singularity,其中一個面向是,我到大學才對數學慢慢發生興趣。一個在數學領域起步較晚的人,怎樣慢慢成熟,這是有參考性的。也許meta X的意義在這裡。

談到訪談,我想起一件心中遺憾的事。1996到2000年間,我幾次回Berkeley, 順道去看陳省身先生,那是他在美國的最後幾年,我不斷在想,應該有人幫他好好寫傳,他很值得寫。寫一本像樣的、真實的、有血有肉的傳記,至少像Sylvia Nasar寫John Nash 一樣。最好是懂數學的人寫,尤其記錄他在西南聯大,在法國跟Elie Cartan ,…的詳細故事。有一陣子,我都有自己為他寫傳的念頭。我想強調的是,某一數學思想從萌芽到成形的過程,以及同時代圈內數學家相互的激盪。例如:C.B.Allendoerfer與Andre Weil在polyhedra上處理高維Gauss-Bonnet定理之後, 陳省身用Elie Cartan 發展出來的moving frame,漂亮而簡潔的解決。他們的想法,相互之間有什麼牽連?其他像特徵類及大域幾何的出現…這些重要的貢獻,背後有什麼思想的衝激?…..另外,陳先生個人有很特殊的political的特質,一般人難以望其項背。他如何看待當時他所處的時代、看待他所影響的數學社群,這些也都是珍貴的史料。2000年,他搬回天津之前,在他El Cerrito的居家,送給我一本誰替他寫的小傳。那本小傳內容貧乏,非常可惜。我自己當時還在病中,想為他寫傳也有心無力。2005年,他過世了,這是數學史一個重大的遺憾。

翁: 2000年之後大陸出版了兩本陳先生的傳記,一本比較有份量是2004年南開出版張奠宙和王善平合著的《陳省身傳》,另一本《陳省身傳》書很薄、內容粗略,是江蘇人民出版付婷婷著的。不知道前者能不能達到你的標準。

不過讓我們先回到你的故事。我有點好奇,小學頻頻遷徙以及早讀的經驗,其實也有可能讓一個人早熟。你覺得自己擅於思考的能力,是天生的成分多,還是與這段經驗有關。這個問題比較personal,但也許你願意多談。

黃:頻頻遷徙也許會激發小孩的潛能,但關於早讀,我就不那麼確定。如果說我喜歡思考,那麼這習性相信跟大哥有關。學校教給我的,只是語文與數學的基本能力,大哥則直接為我打開多彩繽紛的世界。我懂事不久,大哥便開始把從外面聽到的新奇事物、有趣的問題,都一一搬回來告訴我。連看了一場戲、一場電影回來,他都會繪聲繪影的把劇情一五一十的講給我聽。他借回來的雜書,我也跟著拿起來讀。這現象持續到我升高二,他上了大學。

我清楚記得小五時,聽他提起Zeno詭論,好一陣子心裡極端困惑。當然他自己也困惑。他每隔一段時候,便把這詭論,對我重提一遍,這表示他也不斷在思索。小時經常搬家,哪一年我們住在哪裡,我都記得十分清楚。時空搭在一起,所以回憶起來,是哪一年發生什麼事,不易有差錯。大哥提起Zeno詭論的背景,是在父親的家鄉─朴子,所以是小五的時候,最晚是小六上學期(因為我小四快結束那年六月,才因祖父忽然過是自新竹搬回朴子,而六下我們就搬到台中)。

也是在朴子這段時候,大哥問我:「兩條平行線會不會在無窮遠相交?」。這兩個問題,我們都不得其解,甚至連想都無從想起。但它們纏繞我多年,一直到進了數學系才搞清楚。平行線的問題,後來我把它寫在《數學傳播》〈解析幾何後記〉那篇文章裡。

1982年我寫了一本少年成長故事《木匠的兒子》,由聯經出版,裡頭便收錄了一些當時大哥問我的數學題目。

大哥大我四歲,小學四年級便與楊維哲相識,他們同年紀。那時我們住在豐原新町。據楊維哲說,我們是鄰居。我長大後,來數學系,楊維哲便因為認識大哥的緣故,同我很快熟悉起來。大哥的影響,也許是促發我早熟的原因。

1998年,我倡議普設社區大學,寫了一篇〈經驗知識與套裝知識〉的文章,把兩種知識做了區隔,強調一向被忽略的「經驗知識」。這個想法,肇始於半個世紀前,自己受大哥啟蒙的記憶。大哥已於四年前過世,但我時常想起他。學校教給我的是「套裝知識」,大哥在生活中給我的則是問題,是視野,是難以編入教材的「經驗知識」。經驗知識會促發人的成熟,套裝知識則提供抽象能力的訓練,以及進入文明社會的基本能力。兩者加乘,才能有助於人對普遍性問題作獨立思考。

我不認為自己喜歡思考的傾向,來自於天生。年輕時近身接觸過一些天才型的人,像楊維哲、丘成桐。在Berkeley也遇過幾個這樣的人。他們讓我有機會去思索天才與一般人的區別。但我早年的際遇,讓我很早就學會用擷取經驗知識的方法,在學習套裝知識。我時常從問題,從幾個關鍵性的概念,去思索,去拼湊出事情的圖像,而不是按步就班,按照書本或功課,學到套裝知識。我相信數學系的同事,有很多人同我一樣,只是我可能更極端。(例如我想不起來有哪一本微積分教科書,自己曾經好好讀過。1960年大一微積分課,是許振榮教的,一整年我上不到三四次課。好像當時只抓到微分的定義,微積分基本定理,Taylor展開,這幾個概念,其他的便自己去推敲,去拼湊出來;而且拼湊起一個完整的體系,也是拖了一段時日)。

但這樣太依靠自己思索的壞處是,東西學得不夠快,不夠多,要慢慢在心中醞釀。

翁:因為你早讀兩年,所以是1954年進中學的嗎?當時的時局十分艱苦,學制應該也有些紊亂,從小學升中學應該要考試吧?當時的制度是日式多一些,還是中式多些?

黃:我在1943年出生。1945年終戰,日本人撤走。我1948年進小學。我受的教育是國民政府統治下的教育。學制是美式的,同今天一樣。但國民教育只及於小學。擴及中學,設立國中,是1970年代的事。如你所說,我考進台中一中初中部,是在1954那年。

翁:請談一下你的中學階段,也就是大學前的求學生活。可以談談你特別的興趣傾向,或者值得一談的老師、朋友、事件嗎?尤其是你畫畫的興趣,有獲得發展嗎?家裡有比較安定了嗎?

黃:六年中學,我都在台中一中。家裡那時最穩定,但不是因為經濟轉好,而是孩子都進了中學,搬家困難。父親若有工作,便遠離家門,甚至獨自跑到菲律賓、日本去度過一段時日。其他時候,他便失業在家。初二時,父親曾經提起他認識畫家楊啟東,考慮帶我去找他學畫。後來因怕無力籌措學費而作罷。楊啟東就是楊維哲的爸爸,說起來楊維哲與我淵源甚深,雖然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他。為了幫忙家計,我與大哥刻過油印文書用的鋼板,也替姓鍾的畫像店畫過人像。

雖然家境不好,四處寄人籬下,但我還是喜歡待在家裡。從小家裡不打罵小孩,母親也少有情緒,從不在孩子面前發過脾氣。相對之下,我一直不喜歡上學,雖然功課不是問題,也有幾個要好的同學,但學校多如牛毛的規矩,老師的權威,訓育人員三不五時的訓斥,教官的吼罵聲,都使我望而卻步。那時我還不知道「集體主義」這個名詞,但就是這種東西,讓我很不喜歡學校。

數學除了平面幾何、立體幾何與機率,這些題材還得心應手之外,其他像代數的某些概念,我一直不知道意義是什麼,因此有一段時期,代數功課落後。我不懂意義,便無心演練。例如高二行列式的操作,規定兩行互換就要變號,為什麼?我曾問過老師,因不得要領也就丟著不管。進大學,弄清楚行列式原來代表有向的面積或體積,才恍然大悟,但已事過境遷。至於平面幾何,目的與意義都很明白,一下子就引人入勝。很多愛好數學的人,都從幾何或機率入手,是有道理的。

我數學的功課起起落落。後來會保送台大,並不是因為學科功課特別好,而是因為各科發展平均。很多比賽,像繪畫、作文、書法,我都拿全年級第二名。班上成績也一連五年,都第二名。後來楊維哲知道了,取笑我說「二名性格」。我從來沒想過要當第一名。屈居第二名,讓我日子過得安適自在。我中學的時候,數學一直沒進入狀況。但因為從小一直有思考的習慣,尤其喜歡思考難題,像平面幾何的題目,好像沒遇到做不出來的題目。所以大學進數學系第二年,一旦決定放棄繪畫,要好好讀數學,其後不久便逐漸上了軌道。

中學時期有個好老師,叫陸費明珍,教我們數學,她對每一個學生都很和善,不會因誰功課好,便對誰偏心。對待程度落後的同學,尤其有耐性,同學都很喜歡她。多年之後,聽說她被抓走,因被扣上思想犯的罪名,我非常難過。那個時代,這種好老師,反而會被扣上紅帽。所以後來提倡教改,我常指出台灣幾十年來由黨國控制的教育,造成師資反淘汰的現象,是有十足根據的。幾十年來,陸費明珍和藹可親,終日笑臉迎人的樣子一浮現腦際,我心裡還會感到悲戚。這些年台灣的民主有了進步,但海峽兩岸,仍隨處流盪這股法西斯的腐屍味。二十一世紀了,兩岸人民都要忠實的面對自己文化裡的集體主義,是自己對強權的屈從與縱容,讓法西斯無法根除,讓悲慘的事不斷重演。不管相信什麼主義,讓人民免於恐懼,是最基本的人權。這件事天經地義,沒有什麼東西文化差異,沒有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

翁:你算是出身於讀書人的家庭,但你也談到無法閱讀父親的藏書。在那個物資缺乏的年代裡,你是如何求知的呢?

黃:小學時靠大哥帶回來的書,父親的畫冊雜誌。中學之後,時常從台中圖書館借書,台中一中的圖書館藏書也還算豐富。另外祖父伯叔,留有一些線裝書,像《少林廣記》、《西廂記》、《唐伯虎》,其中有些奇奇怪怪的古書,不登大雅的也有,像《屁經》、《君子好逑傳》這類無聊文人寫的東西。各朝代演義的書,我倒也讀了很多。三國演義裡的打油詩,有些我到今天還朗朗上口,這些詩都用「後人有詩讚曰:」作為起頭,對人事無常的際遇做總結,這在一個望向世界的少年心底,經常是盪氣迴腸。

魯迅的禁書似乎是從四伯那裡借來的,四伯參加過農民組合,對小孩很和氣,四伯母也是,小孩都很喜歡他們。

初中時,我們在台中寄居過南區區長林允恭的家,林允恭是林獻堂的後代。他家也有不少漢文書。我的中文底子,大體是從讀雜書而來。學校教的十分有限。另外,大姊高中時,充滿幻想,愛好文藝,常從書店借回來翻譯小說,像《約翰克利思多夫》、《安娜卡列妮娜》、《雙城記》、《咆哮山莊》等,這是我大量接觸西方小說的開始。因為不懂日文,我讀的書,直接來自父親的反而很少。比較有記憶的是,時常翻看他訂閱的LIFE雜誌,圖片很大很吸引人,例如我第一次知道銀河系,知道太陽系只是銀河系的一丁點,就是從圖片認識的。能看到這種知識性的圖片,在那個資訊封閉的時代,算很特出。我從台中省立圖書館借來的天文書,或談繪畫理論的書,都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黑白的圖,顆粒很大,根本看不清楚,像瞎子摸象。

文化斷層是台灣社會半世紀來的大問題。今日很多紛擾都源自於此。日據時代末期,台灣已儲備一至兩代擁有現代知識的人才,這些人接受很好的現代知識訓練,有進步的現代社會思想,崇尚民主法治,對西方的文學藝術,亦耳熟能詳。例如那一代的知識份子,稍微有點素養的,大概都讀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而且對他有很多討論。他們對日本殖民統治,一直帶有批判性,其中一大批人反日抗日,付出很大犧牲,後來國民黨人硬把台灣人說成媚日,真是扭曲歷史事實。(他們都看清楚日本人與國民黨統治的本質,只是日本人的壓迫按照其自訂的法規,尤其大正年間,國民黨則完全人治,隨興抓人刑求,兩害取其輕,有人寧可回去日治時代,卻被污衊成媚日。)吳濁流寫《亞細亞的孤兒》,把台灣人這種悲戚的處境,說得很真切。可是國民黨來台之後,這一、兩代人一下子銷聲匿跡,語文政策也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彎,因此出現嚴重的文化斷層。我小時與父親之間的文化斷層,是明白存在的。因為一天到晚搬家,才有機會撿了一些中文雜書讀。

翁:你前面提到保送進台大,這個制度在我們讀書時已經廢除,近年才又
恢復。你可以稍微說明一下,讓我們更理解當時的入學制度嗎?另外,
為什麼選擇數學系?你曾經考慮過去學美術嗎?

黃:1950年代,各大學都提供保送名額。舉個例子說,台大按照各高中前一年考入台大的人數多寡,給予各高中保送進台大的配額。其他各大學也一樣。1960我高中畢業那年,台中一中保送台大的配額有七名,我畢業總成績是第七名,剛好僥倖擠進台大。我記得第八名便去成大。去哪個大學,由填志願及畢業總成績決定。這個制度,後來因為發生作弊事件而廢止。據聞有某學校的行政人員,接收學生家長賄賂,竄改成績。另外,各班成績評分標準不一,當時也被一起詬病。

我保送台大是撿到的,因為事先沒這樣預期。(高三上,家裡經濟越發困難,我必須同時當家教養活自己,並寄宿於家教學生的家。另外這段日子,我對生命感到徬徨,功課荒廢,成績一落千丈。沒想到平均起來,還勉強維持全校第七名。)保送給了我半年的時間自由閱讀,真是幸運。高三下,大家努力在準備聯考,我卻可以把時間花在雜書上面。我記得利用那段日子,自由自在的讀了一些雜書,就是在那期間,把威廉杜蘭寫的《西洋哲學史話》讀得滾瓜爛熟,使得我對西方哲學思想的流派,有了初步的輪廓。

選擇數學系,是陰差陽錯。高一時讀過一本美國早期天文航海數學家Nathaniel Bowditch的傳記。這件事,在2000年左右我寫〈我的數學生涯〉一文裡,曾經提過。Bowditch只讀過一、兩年小學,所有天文、物理、數學的知識,都由自學而來。他年少時完全靠自修,讀通拉丁文寫的牛頓力學原理Principia,深諳二十幾種語言。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度過,傳奇無數。他校正過三角函數表,提高測量精準度,減少很多海難。我很羨慕這樣的人生,加深此前對天文的興趣。

我記得保送當初,對大學一無所知,要填志願時,才知沒有天文系。但聽聞保送的同學中,已有鄭以禎(後來也在台大物理系教書)填了進物理系的志願,排名在我前面。照理我進物理系的機會很少,於是跑去找化學老師問:「是不是填化學系最容易轉物理?」沒想到化學老師不在,卻碰到數學老師霍樹楠先生。霍先生說,數學系才最有機會轉物理系,於是我進了數學系。

進了台大不久,看物理系的學術氛圍不如數學系,也就打消了轉物理系的念頭。很多年後,我訪問加州Stanford大學,在數學系兼課,教常微分方程。有一天在圖書館裡翻到Jean Pierre Laplace 寫的鉅著《Celestial Mechanics》三大冊英文版,仔細一看,譯者竟然是Nathaniel Bowditch。一時百感交集,有一種奇怪的「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他研究並翻譯Laplace的書,是無數個寂寞的夜晚,在黑暗的大海裡完成的。對我來說,整整五十年了,借來的那本Bowditch傳記,老早已不知所蹤,其實我從來沒再從其他地方讀到這個名字,但他的故事仍清楚烙印在我的記憶裡。(直到寫完這段訪談,我才動念去找Wikipedia,讀他的事蹟,其記載內容與我五十年前的記憶,仍相當接近,只是少了很多令人吟詠的故事。)我記得我那時還在課堂上,花很多時間對Stanford的學生談起他。

像 Bowditch 這種人,一生待在學校的時間,不過一、兩年,卻這麼厲害。這些都提供我重新思索學校教育的價值,也成為來寫《學校在窗外》一書的背景。

翁:當家教還要寄宿到家教學生的家中,的確是很特別的經驗,我聽過的類似經驗,都是因為離家求學,用家教和宿費交換的情況,不過你當時應該還在台中,所以也許不是這種情形。我高中時也當過家教,我覺得自己高中、大學以及日後教書,其實有著很大的差異,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感覺。

黃:當家教的家庭,主婦是母親的朋友,夫妻兩人做人都很好,先生尤其特殊。先生在公賣局煙廠當技正,讀過很多書、頭腦很好,是大陸撤退來台的高級技術人員,擅於日文,他的專業知識,許多都透過日文的專業雜誌;待人親和,對年輕人尤其誠懇。他拿給我很多書讀,我記得有十一本電學的小冊子,著重在電工,可惜我沒讀懂,只記得弄清楚日光燈的原理。書一直供奉在我寄宿的書桌上,直到我上了大學離開那裡,才還了給他。他同我講很多大陸時期人民生活的苦況,講他住在武漢,每年長江會有大水,家裡漂來許多桶子,裡頭放著小孩,隨大水流到他家,咚咚咚撞到牆壁,又流了出去。偶而他母親會撿幾口,留下桶裡的小孩撫養,但小孩吃了觀音土,肚子脹得好大,不久就一一死去。他也講抗日時期,他當流亡學生的境遇,沒水喝的時候喝尿。又講戰爭到後來,雙方的軍隊都不想打,有次他躲在草叢,看日軍經過,遠遠的亦有一隊國軍出現在附近,可是雙方都裝作沒看到對方,什麼事也沒發生,就各自走掉。R先生為人溫厚冷靜,不太說話,科學素養不錯,不信怪力亂神,又有很強烈的社會意識,左傾的意向很明顯。很多年後,我想起他,會耽心他是被抓去當思想犯。幸好他平安的度過了一生。
我特別提起他,是因在當時來台的大陸人裡頭,像他這樣的人,與數學老師陸費明珍一樣,是鳳毛麟角。寄宿在他家當家教那一年多,我們雖不常聊天,我對他一直心存敬意,他也很看重我。常用台諺揶揄一些掉書袋的人:「書讀到胛赤坪(背上)」。他是那種把書讀通,活學活用的人。對我的影響應該是潛移默化的。他的太太是霧峰人,在煙廠裡認識的。我當家教的學生,並不是他的小孩,而是他太太的表弟,剛從鄉下轉學來台中,功課有點落後,也寄宿在他家。我當時才高二,還不懂教學,只教他學校的算術與中文,那經驗乏善可陳。

1959年夏天,八七水災霧峰鄉下來了很多難民,住到這個寄宿家庭,夫婦兩人收容他們,接濟他們,將近一個月時間,家裡滿滿住了一屋子人。這些事我都看在眼裡、放在心裡。我們常常喜歡把道德放在嘴邊,不斷說教,可是真實的價值,來自生活的感知,慷慨大方、幫助弱者的價值,也是在生活中一代一代的傳下去。

翁:我小時在屏東長大,當時對台北有一種想像的憧憬,後來因為我父親參加「光華號」火車命名的活動,才有機會在小學時到台北旅遊,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不過,那畢竟只是小學生的感覺。而你小時雖然經常遷徙,也許沒有到過台北市,當你北上讀書時,初見到台北市與台大校園,不知道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文化震撼」?請為我們描述一下你對當時台北市以及台大的初步印象?

黃:我初一升初二的暑假,便隨著父親來台北,住在重慶北路接近圓環一帶。父親嘗試研發一種高級紙張,他租下植物園對面的林業試驗所,租金很貴,大概是我舅公贊助的。舅公也是知識份子,與父親年齡相若,兩人惺惺相惜。在高雄與李天昇設鋼鐵工廠,身邊有些錢。在1930年代,有一知些識份子認為:發展現代工業是殖民地人民現代化,脫離貧窮、使社會進步最急迫、最根本的事業。舅公大概是抱著這種心情,與李天昇經營鋼鐵廠。母親這樣告訴過我。

父親的研發工作後來是失敗的,高級紙張沒做成,還欠了一大堆債。起先我們住在圓環附近、很不習慣,空氣很髒,好像大家都燒煤炭,到晚上洗臉時鼻孔旁邊都是煤黑。從安靜的台中來到嘈雜的台北,我不知這算不算文化震撼。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種嘈雜只是相對的,1955年台北的汽車還寥寥可數,大概是密集而緊湊的經濟活動,讓我感覺到台北與安靜的台中有明顯的差異。

人地生疏也是心裡感到疏離的因素之一。我很想回台中。後來住到林業試驗所裡頭的宿舍,每天在機器與試驗槽旁邊打轉,就覺得有趣很多。

1960年上了大一,住進第七宿舍,有許多在台中一中就熟悉的同學,人地生疏的感覺反而不如1955年那次強烈。那個時代中南部的學生在台大聲勢不小。原因是交通不像後來那麼發達,中產階級也未興起。到1970年代後期,才就開始有中南部,甚至東部的小孩,中學時就被父母刻意送到台北來讀書,用意在考上較好的大學。但我們那個年代還沒有這種現象。(在數學系我們這一屆像楊維哲、蕭欣忠、吳英格、黃俊博、我….一大票人都到大學時才從中南部來台北。)我們一起住在宿舍,成群結伴,沒有那種在都市裡落單的感覺,何況學科能力、思考能力都無遜於台北學生,相互支援,自我認同感很強。

我若有疏離的感覺,是在保送班。那時候的制度很奇怪,理學院的中文、英文等共同必修課,保送生自成一班,為什麼需要這樣做,我到現在還是想不通。有些北部的保送生同老師互動得比較好,在課堂上也擅於表達,中南部的學生相對來說,就比較疏離。

英文課教授是一位外籍傳教士,叫李夏蘭。她還要求學生星期五下午,到懷恩堂教會去讀英文聖經。很多台北學生都規規矩矩去讀經,我很不喜歡這種做法,只去過一次,英文課也常蹺課,與班上同學相當疏離。對我來說,如果有文化震撼,那震撼可能來自語言。到中學為止,除了上課之外,我們日常生活都使用台語。副科像音樂體育,老師也還夾雜國台語。到了台北,與學校打交道清一色都使用「國語」,同學之間使用國語的場合也增加許多。但在宿舍,或只要與中南部的同學相處,大家還是使用台語,感覺就親切很多。

比起1980年代的學生來說,在1960年代來台北讀大學,所承受的文化震撼也許輕微得多。你晚我將近二十年,屬於1980年代,也許感受較深,如果你是從屏東中學直接來台大。我很喜歡屏東的寧靜從容,1973年推動高中數學實驗教材時,我去過屏東,暖暖的風,深深的椰影,路上幾乎看不到汽車,走在大馬路上,一種「安步當車」的感覺,迄今還印象鮮明。文化震撼來自於寧靜與嘈雜,緩慢與緊張,溫暖與冷默….等這類差距。最要緊的是,平和與競爭的落差,會使人沮喪。可是這種落差,有個人差異。我因從小到處搬遷,已習慣面對新環境。數學系有同學確實因文化震撼中的競爭壓力,而邊緣化。不過他很有個性,也有自己的堅持,後來到中學任教,變成很出色的數學老師,他教過的學生都很喜愛他、懷念他。

翁:我父親1973年正巧從屏東糖廠被調到台北總公司,我跟著他先住進木柵依山而築的宿舍,半年後才舉家北遷。屏東人現在也許自覺落後,不過在糖廠的童年歲月,卻是我一生千金不換的美好時光,主要是鄉城的環境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初期,在身心環境上涵蘊著某種可貴的平衡,其中部分就是你見到的悠然。

黃:一個人一生有過good old days,是珍貴的精神資產,你的童年在屏東生活步調緩慢自在的環境裡度過,十分令人羨慕。它也許成就了你後來從容無爭的個性。前面我們談文化震撼,談的就是這件事。鄉鎮緩慢的生活步調,讓人的心有餘裕去細細感受生活、體驗世界。如果他長大進入都會,不被都會的競爭與疏離擊垮,那麼他會比別人擁有更多。當然另一個先決條件是,家裡不能太窮。太窮則鎮日苦於幫忙家計,也不得悠閒。

我的個性裡,沒有你的從容,也許同小時不斷搬遷有關。我懂事之後的美好時光是短暫的,小三之後家道中落,我的競爭力雖然不是問題,但中學之後,在學校開始被競爭所驅迫。約略到了高二,首度意識到內心有了競爭性。雖然表面上不在意分數,甚至鄙視,但內心裡與人競爭的意識,在高二之後便逐漸成形。直到三十多歲,我才驚覺這種競爭意識對自己是不好的。這些心理現象,幽微而複雜,不易拋棄。當我刻意去淡化競爭之後,內心才真正變得從容,也才真正學會欣賞別人的才份與成就。我後來在教育改革的論述裡,多次談到競爭,其實源於自己深切的體驗與反省。

1990 年我反對當時教育部擬訂的自願就學方案,就因為方案內容把三年一次的升學競爭,轉化成每天每夜,同班同學之間相互排擠的競爭。按照那方案,所謂「自願就學班」的學生,在國中讀書時,每科的成績都按比例分五等級,換句話說,在同一班中,每等級的人數比例固定,A級佔5 %,B級10%…等。升高中時這些學生不經考試,便依他們在校的等級平均來分發。這種方案是反教育,因為學生等級好,不必因為自己讀得好,而是因為同學讀得差。鼓勵要把同儕比下去,這是制度害人。我時常批評我們在用反教育的方式,辦教育。擬訂這類教育政策的人,本身就是受了競爭之害,而毫不自覺。

我認為「人與事爭」是好的,想克服或完成一件事,而為它專注投入,不計利害,便是在體現人自身存在於這世間的意義。至於「人與人爭」,則是人痛苦的根源,會扭曲人性,使人變得醜陋。

內心從容、不計利害,有助於研究與創造。Alexander Grothendieck在1984年寫〈耕耘與收穫〉時說,追逐credit,會阻塞人的想像力,阻塞人的創造力。對我來說,Grothendieck是二十世紀數學界的Mozart(莫札特),在1960年代,代數几何經由他的開拓步入新的紀元。他很懂什麼是想像力,什麼是創造力.由他親身的體驗,指出追求名利對想像與創造的負面影響,尤值得深思。

一般人認為,外在壓力是讀好書的要因。人的知識要進步,必須依靠外在壓力(例如credit、promotion等)。今日的大學教育與學術研究,都用這樣的思維在擬訂制度,這是錯的。「人與事爭」是內在動力,「人與人爭」是外在壓力,外在壓力逼出來的東西,則很少是出色的。

今天的學術研究,表面上在鼓勵original,其實受到鋪天蓋地的資本主義聲勢的支配,學術研究變成「學術工業」。真正有意義的,深刻的、真實的創造成份,在汗牛充棟的研究論文裡,反而減少了。「量的管理」取代「質的突破」,這是必須面對的事。數學研究相對於其他學科,工業化的弊病較少,這是因為數學研究,就它的本質來說,比較individual,比較簡約、比較僻靜、也比較自閉,不直接受資本市場的衝擊。但數學研究1980年代之後,也有變成「數學工業」的傾向。

翁:我還真不知道保送班要獨立成一班的事情,難道算是菁英加強班嗎?不過就你所言,難道你大一最重要的學生生活是宿舍時光嗎?我特別想知道,你在當時台大的環境中,如何拓展你知識的視野?這可能包括很多切入的角度,例如大一的必修課程、你就讀的數學系、社團、良師益友等等?

黃: 菁英加強班?也許吧。那是奇怪的事,也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定它就相當於後來的資優生延伸班。我大一時很少待在宿舍,經常朝出晚歸。第一學期結束,要放寒假之前,我同寢室還有人說,他只見過我兩次。我大部份的時間都在總圖書館渡過,校園裡椰樹下的草坪,校園周遭的田園,都是我消磨時光的地方。大一時有幾個朋友,像地理系的鄧東鎗,物理系的黃順裕,時常同我一起在圖書館看書。我也參加過美術社,但乏善可陳。老實說,大一時沒什麼知識方面的衝激,頂多是與幾個朋友們辯論宗教與科學,辯論的內容也不深入。

倒是我從那時開始認真讀數學。楊維哲拿了兩本書給我,一本是Whittacker的Modern Analysis,我自己獨自摸索。書講到第80頁,已經涵蓋微積分與高微,開始談複變函數。我半猜半讀,十分辛苦。能讀懂的地方很有限。那時候盜印本才剛剛開始,很難自己擁有一本書,書多半是借來的。為了答應楊維哲在寒假結束時還書,我在寒假裡把前80頁的書,擇其大要一個字一個字抄下來。還書的時候還一知半解,但抓到了幾個基本概念,後來才慢慢把它弄清楚。

另一本是Jacobson的Abstract Algebra,也是一個人自己辛苦摸索。關於讀Jacobson的經驗也很詭異,2004年我在交大應數系演講時,談到這件事。大學時,有一段時日,我誤以為:代數比分析學容易,因為代數可以當作一個封閉系統,只用抽象推理便可以弄懂;分析學較難,因為涉及直觀與經驗。會有這個偏見,是因這兩本書的關門苦讀造成的印象。差異其實來自於書怎麼寫,不在於學門不同,而且到後來分析代數幾何機率,都相互融入,這點在大學時,是完全看不到的。

大一的微積分是許振榮先生教的,我只上了幾堂課,心思便轉到Whittacker的書。楊維哲大我四歲,讀醫科三年之後轉到數學系,程度遠遠在我們之上。大一時我還沒同他混熟,只認識他,向他借書,讀那兩本書,雖一知半解,卻讓我對數學的認識跨出第一大步。

翁:1960年的台大校園基本上和台北帝大範圍差不多,戰後建築群如學生活動中心、舊化學館、舊數學館都要在1961、1962年才陸續落成,當時的大一生並沒有新生大樓可用。如果可能,請你帶我們瀏覽一下當時的台大校園以及周邊環境?

黃:我進台大是1960年,當時台大校總區範圍還不大,主要建築散落在椰林大道的兩側。現在哲學系洞洞館的地帶,那時是木造的普通教室,明亮開敞,讓人懷念。從校門口進來,沿椰林大道北望,端景是五指山,左側依序是後來拆掉的普通教室、總圖書館、文學館。工程館好像是我大三時才蓋起來;右側則是一號館、二、三、四號館、行政大樓及傅鐘,然後是五、六號館。森林館也是後來才出現的。校園的西緣是新生南路,?公圳流經其上,由南而北,有幾座水泥橋橫跨於圳上。圳的兩側分別是南北單向道路。道路東側,靠台大圍牆的地方,亦即現在的人行道上,當時還雜草叢生。我都還在牆邊看到青草蛇,一路追著它走。

校園北邊只到舊體育館及醉月湖一帶,醉月湖以北仍為稻田及一些農家。我大三的暑假,舊數學館及新生大樓才蓋好,數學系從散落在二號館及五號館辦公室研究室,集中搬到現在的舊數學館(那時是全新的)。數三及數四的兩班學生,在一樓分別擁有一個研究室,非常舒適,大家到學校可以先把書包放到研究室,同學有個日常聚會的地方,感情比較緊密,對數學系也自然形成一種歸屬感,師生的互動相對比較密切。

醉月湖在1963年還是農家的大魚池,湖的南岸仍有農家居住。傍晚我們常在湖邊留連,談天說地。當時校園外面的建築物最高只有兩層樓。日暮時分,西望可以看到夕陽。有時西天雲彩染紅湖水,落日的倒影,像個醉醺醺的紅臉,我把湖取名為「夕醉湖」。這名字也流傳一時。1972年我回台大任教,「夕醉湖」的名稱,變成了「醉月湖」,大概是因在湖邊留連忘返的人群,換成了夜遊者。

校園西南側是舟山路,其外雖有台大實驗農場,但一片田野,一直延伸到蟾蜍山,福州山腳。

1975年,在辛亥路現有國際青年中心之南那一大片地方,仍有幾個小村落。几個世居其間的村民曾對我訴苦,其中一個說:「你們台大很霸道,我們父祖就在這裡定居,村裡還有好幾代人都住在這裡的。忽然有一天我們被告知自己的家園已劃入台大預定地,規定在期限之前必須遷離。我曾祖因日本人設台糖,強佔農民辛苦開墾出來的土地,被趕了出來,沒想到來這裡開墾定居,到了我這一代,又要被台大趕出去。」他們的語調很無奈,帶著憤懣。就大學的發展來說,這是不得已的事,是非很難論斷。但事隔三、四十年,他們不滿的指控,我仍記憶猶新。

我提這件事,只是要提醒大家:大學裡的知識份子,是天之驕子,台大擴充成今日這麼大的校園,曾犧牲了很多人的基本居住權。近些年舟山路這條幾十年的既有道路一夕之間,劃歸校內用地,社會大眾也都沒有異議。社會大眾對知識份子寵愛有加,背後當然有著深切的期待,期待知識份子能把知識回饋於社會,而非一心一意只謀求自己最好的出路,認為自己的待遇,完全是自己”高人一等”的才智,理所當然的回報。

翁:讓我們來談一下當時的數學系,歷史是人和環境的互動,有時不是很容易切割,就讓我們先從環境角度來切入,談談當時數學系的求學環境,這包括了數學系的學生生活,數學系的課程,數學系的圖書設備等等。

黃:1960年代數學系的課程,與二十年後你讀書時相差無幾。大一有微積分,其他是共同必修科,含普通物理、普通化學(或心理學)。大二必修科有三高,即高微、高代、高幾,另加微分方程。大三複變、微分幾何、拓樸。大四近世代數。這些都是一整年的課程。實變似乎只是一學期的課。其他像級數論、特種函數論都是選修,相較於現在,當時必修科的份量較重,線性代數還未從高等幾何中抽離出來。高等幾何的重點是射影幾何,現在已經不教了。

我的大一微積分是許振榮教授教的,第一堂課就講Dedekind cut,許先生上課神情嚴肅,大部份時候面向黑板,手一直在黑板上寫著一行行細細的、整齊的字,口裡喃喃的唸著,聲調平靜,沒有抑揚頓挫:「如果我們考慮實數系,取其中一個subset,…..如果它有upper bound,我們便可以證明存在一個least upper bound….」雖然我只上過開始兩次課,但五十年過去,一回想起來,他單調平穩的聲音還縈繞在腦際。上課的地點,便在校門口,左側的兩排普通教室。教室是木造的,採光很好。我不確定那兩排普通教室什麼時候拆掉的。但1972年我回台大任教時,已經不見了。

1960年我進臺大時,數學系還沒有自己的系館,行政辦公室設在五號館二樓,學生很少去那裡,我只記得去聽過幾次討論會,印象比較深的是有一次年輕的助教韓良信在講Fourier series。數學系的研究室及圖書,則散落在其他三處:五號館、二號館及舊總圖書館後棟。許再傳先生負責系的辦公業務,游鈴月小姐當時年紀還很小,剛進來數學系不久,幫許先生處理系裡的事務,還兼跑腿:送公文及郵件。

賴東昇先生的講師研究室,在二號館二樓,樓梯上去左手第一間,大概有三十坪大。賴先生對學生十分愛護。楊維哲、莫宗堅、王俊明都大我兩三屆,賴先生讓他們在研究室裡各據一張桌子讀書。1961年夏天我因楊維哲之便,也在研究室裡擁有一張桌子,開始我大學生活的天堂歲月。與我同屆的許貞雄,這時跟著一起進駐。電機系的李慶宗,時而跑來同大家鬼混。王俊明與許貞雄都是物理系的學生。二號館就是物理館,當時因地利之便,數學系與物理系關係較為密切。以後搬到醉月湖邊,兩系就少來往,這是很可惜的事。對數學的研究與教育,也是一大損失。

賴先生的研究室,對我們就像天堂一樣。二號館與其他早期台大日式建築物一樣,非常寬敞明亮,各樓天花板都很高,到處有大窗戶,通風及採光良好,走廊樓梯也很開闊。老實說,比起目前已使用快要四十年的數學館,或今夏即將進駐的現代巨廈,我最喜歡的,還是像二號館那種老式建築。

賴先生對我們的開明寬容,實在難以想像,我們經常在研究室裡掛蚊帳睡覺,甚至用實驗槽當浴缸。我記得那是楊維哲出的點子,一早將巴掌大的小電湯匙,丟進放滿水的實驗槽裡,加上木蓋,入夜水便滾燙得冒氣,可以泡澡。偶有貴賓,請他下水槽泡澡,便是最高規格的禮遇。我們還自組一個合唱團,叫〈牛羊合唱團〉,一起爬山遊水,在野外合唱胡鬧。

我自己對數學逐漸開竅,大概也從這時候開始。在賴先生研究室與楊維哲等人日夜相處,我開始廣泛接觸各種書籍,耳聞各種概念。Sielpensky, Landau,Halmos,Kelley,Seifert and Thrall等書都是那段日子拿來讀的。這時候已不像大一時讀Whittacker及Jacobson那樣艱苦,大二之後我漸漸開竅,像讀Sielpensky的書時,我確實一目了然。我開始享受數學的樂趣。

有一段對話,我記憶深刻。這件事讓我對於人的青年期,一步步發展抽象能力的階段性,有了親身體會。對我來說,了解「用 epsilon – delta 來解釋極限」是第一階段。人個體的心智發展與人類文明的演進,兩者之間是有一定程度的類似。

人類到十九世紀初,Cauchy,Dedekind,Weierstrass才真正搞清楚「極限」,發展出epsilon – delta 這套精確的語言,對「極限」的概念下了精確的定義,從而把十七世紀以來Fermat,Newton,Leibniz的微積分,演化成抽象的近代分析。對多數人來說,epsilon – delta是難懂而艱澀的,正如古希臘到十九世紀之前,人類無法弄清楚Zeno Paradox一樣。

第二階段,則是確切掌握「公理系統」。Euclid雖然早在公元前第五世紀便已寫下幾何原本,建立歐幾里德幾何的公理系統,但幾何原本的推理,以後來的嚴謹的眼光來看,是鬆散不周密,到處有漏洞的。直到十九世紀末,Hilbert才重新提出嚴格的歐氏幾何公理系統。十九世紀對數學史家,像Morris Kline來說,是數學嚴格化運動(Movement of rigorization)的主要時期。

大二我讀的那些數學書,所學的便是嚴格化運動的產物,以便熟稔各個領域的公理系統。我記得楊維哲特別叮嚀我要好好讀Halmos與Veblen,我讀完之後也自覺很有心得,看到複雜的歐幾理德公理系統,居然可以用實向量空間加一個內積的代數結構,便完全取代,感到十分驚喜。十八歲,對嚴格的邏輯推理,人特別能夠精準掌握,而且喜愛。

但有一天夜裡在台大對面的攤子吃麵,我問楊:「向量空間加一個內積結構便成為歐氏空間,但原來的Euclidean metric怎麼辦?」楊瞪著眼睛,氣憤的說:「哪有什麼原來的Euclidean metric!」這真是當頭棒喝,我頓時明白,自己錯會了抽象的基本意涵。從那次對話 之後,我才真正了解抽象數學的涵意。

這個經歷對我來說,很像禪詩:「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周遭空間的幾何概念,來自生活經驗,早已根深蒂固,如影隨形。不細心察覺就難以捨棄。破與立是辨證的,建構與解構相互為用。禪詩只能解「破」,不「破」則不立,但對於數學,「立」當然更難。

其後我讀Kelley的General Topology,便得心應手。但抽象結構只是近代數學的骨架,富麗多變的實例與現象才是血肉。我要到大三、大四之後才慢慢體會後者。十八世紀的數學,被Morris Kline稱為英雄年代(heroic age),便因人類還講不清楚什麼是極限,?能以牛頓-萊布尼茲的微積分為基礎,依靠直覺無所忌憚的發展出古典分析豐盈的血肉。

1979年,我寫《中西數學史的比較》一書,便主張「結構」與「現象」是辨證發展的。就歷史的發展來說,「結構化」是為了整理龐雜的數學知識,並以較嚴謹的尺度加以定調,「現象的探索」,則是數學研究的尖兵,透過它尋找數學無數美麗的花朵。可是放任直覺奔馳,有時必然失之鬆散,甚至發生錯誤而無法識別。兩者像人的左右腳,交迭前進,缺一不可。由於抽象語言不是漢文化的主軸,中國數學在古代雖有傑出的成就,可惜只偏向定量方面,未能轉成定性。例如十一、二世紀宋元數學到達高峰期之後,便無法前進。

翁:這裡面有兩件事情是很緊要的,一個是能將結構再結構,也就是嚴謹的抽象;另一件事是要不斷的下迴向到現象界來,這是科學甚至知識能有意義向前進的必要條件。世界各文明都有初等的抽象知識,但很少像《原本》一樣能夠將初級的幾何知識,再進一步嚴謹結構化。通常的再結構化,往往訴諸奇怪的思辯方式,如果再不和現實世界印證,就會產生很多恣意想像的哲學。中國人的文化讓人有二分的感覺,屬塵世的、現實的,不懂或看不起往上結構的那一面;上面玄思的那一塊,又看不起現實世界。所以厲害的人就去操弄這兩種態度從中取利,而不是去正面結合這兩種態度。

西方的幸運是有《原本》於前,又有往下迴向的基督教於後(包括醞釀新教的部分中世紀天主教派),許多重要的思想家總是帶著敬意面對著實在界(或者上帝造出來的世界)。

黃:你談得很深刻,歷史、文化與宗教,其實與數學的發展是緊緊扣連的。Euclid 的《幾何》、Hericritus的流轉世界、Empedocleson的進化觀、Democritus的原子說,都在探尋宇宙的內在結構。古希臘人這種偉大的企圖,是文藝復興之後,西方能超前開創出近代文明的緣由。

Whitehead談西方科學的起源時,曾指出西方人把「絕對真理」貯放在上帝那裡,試圖從根本了解真理。這項企圖在世俗的社會裡被正當化了,因為探索真理,變成崇拜上帝的一部份。

相對的,漢文化的社會則缺少這種正當性,因此科學研究者,不能像西方教士一樣,可以全心致力於自然真理的探索。漢文化所以側重實用性、工具性,是因為思想研究,沒有上帝世界作為標的,只能注目於世俗生活的需求。

雖然信仰上帝,可以讓人致力於真理的探索,反過來信仰教條化,卻變成探索真理的阻力,像伽俐略的日心說與牛頓的零分母,都受到教會勢力的壓制。這些因果,都是辯證的,不能任意簡化。但西方文化中探討宇宙本質的努力,在文藝復興之後,確實是重大的動因,促使近代文明綻放出瑰麗的花朵。

抽象與現象,兩方面的研究,共同成就了今日的數學,兩者缺一不可。我試圖從數學思想史的發展指出這件事。最近Freeman Dyson 在Notices (AMS)寫了一篇 ”Birds and Frogs”,則從重要數學家身上,談兩者的關係。

Dyson用鳥代表抽象、廣角、連結著看似無關的東西,青蛙則代表具象、深入、高度穎巧與細膩的經營。Decartes、Bourbarki,Herman Weyl、Hilbert是鳥,培根、Bescovitch、Von Neumann、與他自己則是青蛙,他的分類與我上述所說,雖有差異,但他從自身的經歷,細膩觀察他接觸過的重要數學家,讀來很有感觸。又由於他寫這一篇文章時,用的仍然是青蛙的角度,所以寫得非常生動有趣。我寫《中西數學史的比較》時,用的則是鳥的觀點,便顯得枯燥無趣。

我把話題扯遠了,但這個問題其實曾困惑了許多數學系的學生。我當學生時,這問題被簡化成純數學與應用數學之分,這種簡化的觀點模糊了數學本身的兩面性,抽象與現象,兩者相互為用,才是數學的真實面目。我在大學時期,完全看不到這些。老實說,那時能碰到近代數學的邊,就已經不得了了。

翁:我們常聽說,台大早期的主要教師,如沈璿、施拱星、許振榮,都出身於日本的大學,和學生之間有一定的距離,教書要求嚴格,做人則有一定的格調。當時的主要的老師,應該還有項黼宸,他是由浙大過來的,據說是位好好先生。另外,王九逵在當時頗有名氣,因為他是台灣年輕留學生回國教數學的第一人。就請你談談這四年數學系生涯中遇到的老師、講師助教還有同學吧。

黃:五零六零年代的台灣,雖說數學文化的環境還相對貧乏,數學本身的”意義”(meaning),對學生們來說,也模糊不清,但台大數學系的師資,在當時已經是一時之選。創系的沈璿先生,擋掉很多人情關說,能聘到施拱星,許振榮、項黼宸,這在當時是極為難得的。沈、施、許、項都很認真,學生們也一樣。一些基礎的操作性的訓練,要求嚴格。在數學系,學生們還是打好了底子。一般來說,1960年代台大數學系畢業的學生,都善於計算,邏輯推理的能力也不錯,這在當時窘困的外在條件下,已經難能可貴。

正直、淡泊、認真、以數學為志業,這幾個特點是數學系早期幾位教授的共通特點。台大數學系應該十分感謝他們樹立了這樣的風格。相對於台大其他有些學系深受政治侵蝕或權位把持,數學系真是一塊清淨土。這點應歸功於第一代的沈、施、許、項及接班的王九達、賴東昇、繆龍驥、姚景星等第二代教師。開明、自由、individual、拒絕權力,這些特質在他們手上變成了今日台大數學系的傳統。我自己在台大度過三十多年的歲月,也幸運的享受了這種重視individual而散漫的自由風氣。

我當學生的時候,學生不像今天稱呼教授為「老師」,我們稱呼「施先生」、「許先生」、「賴先生」…,這也許與日據時代「先生」本身含有尊崇的意味有關吧。日本人對學校教師、醫生,都尊稱為「先生」。1972年我回台大教書,學生叫我「老師」或「黃老師」,我一直覺得不習慣。

我自己也不盡然受日據時代的稱呼所影響,我覺得大學生是成人,稱呼「先生」比較平等。「先生」雖也是尊崇的稱呼,但所尊崇的是對方的專業,而不是像稱呼老師那樣,把對方看成自己心智及人格的帶領人。我當學生時,心裡便很明白的意識到這件事。當教員時仍然這樣想。可是形勢比人強,幾年之後,經耳濡目染,自己也慢慢習慣於老師這種稱呼。語言畢竟不是個人所能左右。

另一方面,1970年代中期,救國團在大學校園勢力快速興起之後,「學長」、「學弟」、「學姐」、「學妹」的稱呼也流行起來,到今天我還不習慣這類稱呼。我覺得把家庭倫理的稱呼,延伸到學校,是在壓制個人,在把個人套入中國社會差序格局的封建網絡之中,有違人的平等與自由。透過稱呼,讓人無意識的產生不平等的意識。迄今我都拒絕這類開倒車的稱呼。

你提到數學系沈、施、許、第一代的教授,出身於日本的大學,與學生之間維持一定的距離,我想是對的。但有趣的是,我讀書那幾年,數學系每年都有同樂會,這不知是誰開始辦的,同樂會時,施先生、許先生都會來,我不記得沈先生有沒出現。記得大二那次,在同樂會上有人宣佈許先生獲得東北大學博士學位,大家都很高興。我也在那時候第一次意識到大學教授的專業訓練,是從博士學位開始。

大三同樂會我們演了一齣法文劇,故事描述小丑人物的悲哀,背景是法國西岸靠英倫海峽的一個小鎮,鎮內一家旅館專做英國觀光客的生意,由於翻譯員生病,一名腦筋靈活的清潔工人便毛遂自薦,代理翻譯員,可是他一句英文都不懂,鬧了很多笑話都靠他的機智敷衍過去。表面是個鬧劇,其實是個令人感傷的小丑劇。我找班上鄭兆昆(後在Virginia Commonwealth Univ.教書)演那個主角,可是他的詮釋是鬧劇,我也無可奈何。其他演員也都是數學系的同學。記得發生了一個意外插曲:第五幕正要上演之前,第六幕的演員以為輪到他們,居然衝了出場開始演劇,我一時情急,臨時改變劇本,把情節馬馬虎虎敷衍過去,劇裡劇外都不按牌理出牌,真是笑鬧人生。平常表情嚴肅的施先生、許先生都笑得非常開懷。
劇本是法文課的讀物,我們把它翻成中文,英文的對話保留用英文演出,法文對話翻成中文。那時數學系規定,學生除英文外,必修兩門外語課。楊維哲、莫宗堅、高正雄與我,都上Bourque教授的法文課,Bourque是加拿大籍的神父,表情十分嚴肅,從來沒看他露出過笑容,每一堂上課前,一定要一一指定學生,在座位上回答前一堂課教過的東西。他也不認識學生的姓名,但手指著座位上一位學生要你回答,也不管你有沒有在看他,對男學生他就叫Meusieur(Mister),對女學生他就叫Madmoiselle(Miss)。如果你裝作沒看見他,他就一直叫著你Meusieur,Meusieur,Meusieur,…絕不鬆懈,直到你抬頭看他,回答他的問題。男女都一樣,絕對平等。

莫宗堅與楊維哲同屆,才情很高,也是台中一中校友,平日大家都常在賴東昇先生的二號館研究室裡讀書玩耍,彼此混得很熟。楊維哲有個詭異的綽號,叫「阿珠」,與他粗獷瀟灑的外貌一點都不相稱,但他很喜歡大家這麼叫他。有一天在法文課上,莫宗堅寫了一首打油詩,在學生中傳閱,我還記得那首詩是:

法文先生一開口
座上弟子皆垂首
試問誰家頭最低
楊家阿珠頭到地。

我的學生生活,除了這類笑鬧的事之外,就是在圖書館裡晃蕩,看書。

就在數學系演過法文劇之後不久,我們分別從寄居二號館五號館各處的office搬進了現在的數學系舊館。那是1962年寒假後的事。當時數學系舊館是全新的建築,雖然沒有日據時代建築物那樣高聳寬敞,但還是有煥然一新令人欣喜的感覺,南北兩側大門日夜都全開,採光通風良好。圖書館在二樓東間201,請了張素瑩小姐來管理。館內完全打通,沒有隔間,窗明几淨。

系館的樓梯,也沒有像後來釘上不太搭調的黃色光塑膠板,館內整體的色調是和諧明亮的深綠色,配上沈鬱褐色的木桌木櫃。一樓中間幾個房間是二、三、四年級的研究室,每個年級的學生都有一間公用的研究室。大家互動頻繁,每天一到學校,便把書包丟在研究室裡,不用?心誰會拿走你的東西。雖說背景文化的關係,師生之間有著距離,但因為環境良好的安排,自然促成學生的歸屬感與密集的互動,成就了當時數學系的共同文化,使學生不致疏離。

明年數學系將告別近四十年的「醉月湖時代」,遷入新巨廈。很多事情會變,但若能維持早期醉月湖時代的設計,給大學部各年級學生都擁有一間研究室,無論如何,對數學系未來幾十年的文化,會有深遠的影響。

翁: 聽到你對「老師」、「學長姐」、「學弟妹」的想法,我其實也有很深的感觸,在國外聽到大陸同學都叫丘成桐為「丘先生」,我才領會到還有這樣的稱呼方式,我剛回來時也希望學生直接叫我的名字,不要叫老師,不過台灣學生習慣很難改,後來也就算了,畢竟「老師」體現某種格序。但是「學長」「學姐」這類稱呼,我就無法接受。首先,這個年次上的「長」並沒有實質意義,反而只會產生沒道理的權威,據說現在很多高中、大學都有這種現象,這是令人無法忍受的退化現象。另外,我發現有些人用這樣的詞隱含著惰性,因為方便,對方這個特殊個體的意義就消褪了,關係變得浮面。我讀大學時,也許正處在七十年代騷動的世代,同學間這個詞很少用,社團前後屆也沒有這種風氣。可是最近我常聽到學生很親熱的用這種方式社交。我覺得對熟悉的人用這類詞是失禮,對不熟的人用這類詞則顯得矯情。

黃:語言就是這樣,如果眾人都這樣使用,個人要獨力抗拒很難,頂多自己不使用。常聽別人使用,日久習慣,也就算了,很難堅持什麼。有一件事不知你有無印象?1986年在La Jolla見到你,那時你還是研究生,跟丘成桐做論文。我在UCSD的圖書館,你走過來,第一句話便叫我”黃武雄”, 臉上泛著笑意。我很高興在那裡遇到你,更高興聽到你直呼我的名字。一直沒有學生這樣叫過我。這之前,你在大學部,修過我的幾何課,隨後出國。我們大約有兩三年沒見到面。
另外還有一件我記憶深刻的事。1989年左右,林志修他們跟我做碩士論文,有一天一位記者在我的研究室,志修從樓梯那邊走上來問我數學,一進門便叫”黃武雄”。志修離開之後,記者問我,他是誰?是同事嗎?我說,不是,是學生,他一臉驚訝說,他怎麼這樣叫你?

我說 “這樣反而自然,學數學的人比較開明。” 我當然知道,語言、心理、社會糾結複雜,也不能太矯情,自然就好。有些人也清楚知道附著在語言背後的意識型態,但其個性樸實,不想做驚人之語,所以一直沿用從眾的稱呼。最重要還是自然,由衷而發就好。

翁:學生之間的互動因為有火花,形成團體,相互砥礪,本來是件好事,但是走上形式化,就覺得無意義。例如系學會這個團體就是純粹為組織而組織的組織。看到你談起同樂會,當時系上有系學會這種救國團式的組織嗎?

黃:你問起1960 年代初期,救國團是否已經介入系學會?例如我大三時的同樂會,是否有救國團的影子?我的印象是當時還沒有系學會,同樂會純粹屬自發性質。我不覺得數學系有同學背後另負有政治任務,大家一心都放在讀書。這點可再問其他人,進一步求證。

翁:可不可順便也請你談一下比較「民生」的一面,讓我們知道台大(數學系)學生的日常生活。簡單的說,你們當時吃飯的問題如何解決?校外的住宿問題?有休閒娛樂嗎?冰店、夜市、書店、電影院、郊遊等等,即使我們入學才相差約20年,我就已經覺得很有趣,何況和現在更有五十年的差距。

黃:談學生的民生問題,我沒有代表性。當時我是窮學生,靠清寒獎學金過日子。剛上台大時,三餐全在宿舍吃。一個月一百八十元,午晚兩餐都兩菜一湯,白飯隨你吃,但菜的營養卻不足,尤其我大一時個子還在長高,深夜裡常感飢餓。由於身上很少有零用錢,要靠家教維生,所以很少有機會在校外消費。

校門口當時有很多違章建築,賣種種麵食、水餃、酒釀湯圓,也有鐘錶店,修鞋店等,沿傅園外牆比鄰而蓋。到 1978 年 5 月,那排違章建築才拆除。六零年代有一些舊書攤,散落在大街小巷,較有規模的書店,我的印象只有雙葉與歐亞。聯經、幼獅到七零年代才出現。唐山、台灣的店,似是八零中期開始。誠品則到九零前後才開張。

台大周邊好像沒有電影院,大學時,我有幸看過的幾部片子,屈指可數。最有印象的是法國片 “我的叔叔(Mon Oncle)”及 “偷十字架的孩子”,一起去看的友伴好像都有楊維哲,說不定也是他買戲票請客的。我一直到四年級家裡經濟才比較寬裕。大四時,有幾次到碧潭,鷺鷥潭郊遊,記憶猶新。曾在鷺鷥潭的鐵橋上即興演戲,我當壞蛋兼挑夫。最近舊友寄來當年照片,還覺好玩。

翁: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你進台大的那一年,《自由中國》停刊,隔年李敖寫出〈老年人與棒子〉,然後就是中西文化論戰,洪成完也曾經短暫牽涉在內。在這個問題裡,我們先不談你對整件事情的看法,可不可以請你先以「記者」的身份,從你的角度,讓我們知道在那個年代的台大校園或你的朋友對這些事情的反應。在那樣一個壓抑的年代,即使在最頂尖的學府裡,這些是不是只是遙遠的砲聲?《文星》那幾年的銷售量應該是相當不錯的。

黃:你講得很好。六零年代初期,對於還在白色恐怖的震撼中驚魂未定的台灣社會;對於當時思想被嚴厲禁錮的台大學生來說,《自由中國》與《文星》,只是遙遠的砲聲。我高一在台中一中的圖書館,初次讀到《自由中國》。同學中有一兩位,每期都會去翻看。進入台大,我反而疏離,直到有一天在台大門口看報欄上,讀到雷震被判刑,才一路與同學,忿憤不平的談著,走進校園。我現在已經忘了那同學是誰,也許是地理系的鄧東鎗。

那時代批評時政,只對身邊熟悉的朋友講心底的話。在宿舍偶而也有人會發發牢騷。(第八宿舍,那時還有楊維哲認識的、綽號叫O-bui-lom的同學,神秘失蹤。)大家雖不多談,但心知肚明。心裡不滿獨裁政權,只是不能不認命。極少人會有決心,想要付諸行動。冷漠並不代表沒有立場。是非大家心裡都明白的。

但這現象改變得很快,到七零年代之後,知識份子對是非就不那麼一致。冷漠的意義也變了,冷漠就是不關心。經濟起飛、生活安定,使得教育控制、媒體洗腦與資訊封鎖,對知識份子的思想,發生了巨大的效果。

《文星》雜誌只在同學之中傳閱。年輕的李敖,在六零年代,是台大學生心目中的英雄。關於中西文化論戰,學科學的同學,多半是支持西化的。但也不太清楚它深一層的意義。認同西化的心理,主要是反抗當局藉由傳統文化的權威,壓制新思想。二二八事件之後,風聲鶴唳的思想控制,滴水不漏的資訊封鎖,加上語文的斷層,這些因素使得六零,七零年代的台灣,成為十足的文化沙漠。 “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雖然諷刺,其實也開拓了一條接觸新世界的文化,衝破思想牢籠的出路。

翁:回到數學系來,前面關於圖書室的部分只起了個頭。你前面談到未搬到舊館前,圖書是散到各個研究室裡。就我所知,搬到舊館後圖書都集中在二樓201,而且多了一個很大的閱覽室,可以讓學生讀書,甚至聊天交誼。當時學生有經常使用圖書館的習慣嗎?圖書室的圖書和期刊的狀況如何?

黃:當時的圖書館就是系裡學生的活動中心。另外,大三大四兩班,在舊館一樓,各擁有一間研究室,但二樓的圖書館,則是全系學生時常流連的地方,我與當時研一的林早陽,及低我兩班的戴永生,就在那裡認識的。那時圖書館張素瑩小姐才剛三十出頭,游小姐也才十五六歲。圖書館採光通風都很好,閱覽室很開敞,裝潢簡單,整個空間以木頭的茶色為基調,椅子坐墊是綠色的,感覺很好。其實學校的建築,就是一種潛在課程,可是容易被大家忽略。戰後長大的這幾代人,基本上是失去了前幾代人的美感。當然政治的因素,人片面化的因素都是有的。數學系最近二、三十年,大家不在意色彩,採購傢俱,顏色很不搭調。舊館樓梯弄上奇怪的黃色塑膠版,有點光怪陸離。對我個人來說,大三之後,有201的圖書館,是耳目一新的事,很多書、很多期刊都是那時才開始接觸的。

翁:你前面只約略提到大一的微積分及當時的課程,請你更仔細描述一下、教師和用書,讓我們能對當時數學系更有感受。我從很多人口中知道王九逵和當時的老師似乎有很大的不同,也請你談談他。

黃:大一微積分是許振榮教的,用什麼書,我已經不記得了,他都用英文把講義寫在黑板,口中唸著中文,表情嚴肅。字很小,很工整。可是我只上兩三次課。大二高等幾何,仍由許先生任課。他嚴謹樸質,後來轉往美國Kansas State U.教書,我在美國時才與他認識較深。他出身農家,頗知民間疾苦,雖從未公開表達,但內心深具社會熱情。很多年後,他從Kansas退休,回來在中研院工作,那時我已在台大教了十幾年書。有一次他來台大講他所做關於C-R structure的研究,我在台下聽他熟悉的聲音,看他黑板上工整的板書,事隔二十多年,還很懷念。

高等代數,是1960年代還年輕但已當講師的賴東昇先生任教,他似乎沒有固定用書,Birkhoff的Higher Algebra很多同學都有一本,當然是盜印版。我只記得上學期結束時,賴先生在教Valuation,我因沒上課,又沒有讀過這東西,連這名詞都沒聽過,期考前向周廣南,借了他的筆記來讀。周廣南是中研院周鴻經的兒子,他與王保華都是謙謙君子。上賴先生課的時候,我已經在他研究室有一張書桌,時常見面,但他從不催我去上課。他對學生極好,重視自由,給學生很大的空間。

高等微積分是王九逵先生教的,1961年他剛從Stanford拿完Ph.D學位回來,這在當時是少有的,他好像是台灣第一個拿美國博士學位的人。美式作風,自由開明正派。我因只上一兩次課,印象不深,無法描繪他上課的方式,只記得他在大二上,便用Whitney的書《Geometric Measure Theory》,教currents。他很關心學生,我那時雖然與他不熟,但畢業後在當兵時,經同學轉述(好像是戴永生吧,或是吳貴美?),說他問起黃武雄到底想回來當助教,還是想出國去讀書,為什麼都沒消息。我年輕時渾渾噩噩,過一天算一天,從沒想過要為將來安排什麼事。那時已是1966年初,想申請出國,為時已晚。就因他那一問,我才隨機的申請了三所學校。他願幫我寫介紹信,但不知我的英文程度。戴永生陪我去他的辦公室,他臨時要我用英文講mean value theorem,我講得很慌亂。就這樣,那年夏天,我就去了Rice。我與王先生較深的接觸,反而是回台教書多年之後,我很喜歡他的正派。

大三實變,項輔宸先生教,項先生做級數研究,工作十分認真,後來成為中研院院士。他是個名士派。對分數非常寬鬆,考試時,人雖在場監考,但完全放任學生作弊。我雖與他無緣接觸,但很敬佩他的治學態度與作風。可是他老來生活清苦,令人難過。這中間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院士是終身職,但八零年代初,他因到新加坡轉赴大陸探親,被安全單位盯梢,硬戴上通匪罪名,院士銜竟因此被除名。戒嚴時期,獨裁政權干預學術界,真是無法無天。1978-1983年間,我當中研院Bulletin的Editor,時而把國內外一些級數論的論文稿件,送請他審查,他都非常用心的讀過,並很仔細的寫下審查報告。極少數的referee能如此做得細膩。

大三複變,是沈璿教的。對學生的要求,他與項先生是不同的典型。他對學生功課要求嚴格,名聞遐邇。我自己因為複變兩次重修而大學多讀了一年。他著重繁複的計算。我後來對contour integral的計算滾瓜爛熟,都是被他逼出來的。就我所知,王九逵、莫宗堅也重修過他的課。沈先生還教特種函數論,為數學系培養了不少擅於計算的能手。很多他的軼事,流傳甚廣,值得大家慢慢再收集。他是數學系的創系者,創系時很多有力人士來關說,想進來台大任教,幸虧他只論學問,無懼於權勢。數學系創系初期,師資皆一時之選,全是他的功勞。傅斯年還因此特別感謝他。沈先生為人正直耿介,退休後,自動退還宿舍,以致後來自美回來,無處棲身。

大三拓樸學,我已經忘了是誰教的。但因用的是Kelley的Topology,書寫得自成系統,我自己好好讀過,大部分的定理,我都自己證明。那種融會貫通的感覺,就像初中讀平面幾何一樣。

大四近世代數,是施拱星先生的課,下學期他用Kaplansky 的Infinite Abelian Groups。由於此時我已經好好讀完Kurosh:《Group Theory》兩冊書,對於代數開始有感覺,很快就讀懂Kaplansky,書中一些困難的習題也會做。施先生那時兼理學院院長,出入有三輪車。但他一點都沒有官架子,而且上課認真,課前都有詳細準備,這在當時的政治氣氛裡,是少有的。大五,我還修了他的代數拓樸,用Eilenberg的書,我不喜歡那種公理建構的寫法,我覺得construction theory應在axiomatic theory之前。那時我已經讀過 Seifert and Thrall的代數拓樸,也讀了一點胡世楨。所以讀公理系統一清二楚。

大學時,我雖很少上課,但數學系的氣氛,讓我用心自學,尤其大三之後,進步很快。對數學,我開竅甚晚,進大學之後,慢慢摸索,才逐漸喜歡起來。高中之前,除了做幾何難題與或然率,一向得心應手之外,其他三角代數,都不甚了了。大學五年,我終日閒幌,作自己喜歡的事,讀自己喜歡的書。幸好老師們都很開明,崇尚自由學風,不在意學生不上課。事實上,無論國內外,一代代都有很多不錯的數學家,在一定環境刺激之下,靠自學窺知治學門徑。

我後來自己教書,台大各系教授之間,有一種主流的聲音,喜歡批評學生蹺課,我或持異議,或心存保留,這種態度其實同我對自己,對同輩,對後進的觀察與經驗有關。後來我對大學教育的看法,也深受自己這些經驗的影響。

年前在你安排的影像訪問中,我特別談到台大數學系的自由傳統 (參見:台大數學系的自由傳統),這傳統影響深遠,對數學系半世紀來的影響,是很關鍵的。我很慶幸數學系創系時期的元老,都有一共同特質:重學問,反權勢,清廉正直,又有開明思想。這在那個烏煙瘴氣的時代,尤其難得。在台大各系之中,恐怕也只有化學系可以並論。

台大數學系的自由傳統 (黃武雄)

(2009/6/16秉仁針對1970年代系裡同事參與社會的情況,以錄影對作者進行簡短的系史訪談,隔日作者以文字整理訪談內容,寫成下文)

台大數學系有個重要的特點,就是非常自由而且individual, 有時自由得散漫,系內沒有派系,六七十年來,幾乎沒有人對權力發生過興趣。

這應該歸功於創系時期的元老,沈施許項幾位先生1,是他們建立了這種個人自由的傳統。
這個特點在台灣的學術界,尤其難得。
因為台灣所有的大學,都經歷過那麼長時期的政治污染。
政治勢力介入很多系所,是普遍現象。

由於這個珍貴的傳統,我有幸在數學系享受這種自由的氛圍,在這裡自在愉快的工作,度過了我的大半生。

如果說,沈施許項是數學系的第一代,那麼賴繆洪姚幾位先生2,則算第二代,他們一樣承繼了這個傳統。
以他們的個性來說,維護這個傳統也是自然天成的。

其實數學研究本身就非常individual(個人性),數學研究只需同行之間有適當的交流就好,無需講求效率的團隊合作,也無需太多的經費購買設備或做實驗。
所以資源、權力與組織,相對來說並不重要。

而且數學的研究與教學,都要投入很大的精力才能做好。
認真想做好數學,必須心無旁騖,自然而然就會認同個人自由的價值。

1970年代初期,開始回來系裡的人,可以說是第三代。
這些人包括楊維哲、我、張秋俊、李白飛及其他同事。
數學系這種注重個人自由的傳統,在1976年左右,
經由第三代的努力,進一步也有了制度性的支撐。

台大數學系,恐怕是台灣第一個在制度上確立民主參與的系。
1976
年,系裡便創建「委員會制」。
系主任及各個委員會的成員
都由系裡所有教員選舉產生,共同經營系務。
原先重視個人自由的傳統,因為有了民主參與的制度,更形鞏固。
就這樣一直延續到今天。

七零年代,內在外在的情況,比起過去,有了很大的轉變。
我們這第三代對自由的渴求,比上一兩代更為急切。

自由是一切研究創造的根本。
我們希望自由不只是侷限在數學系裡;
在系外,在社會與政治的大環境中,
自由與人權也必須得到起碼的保障。

數學系這第三代,是完全在國民黨教育下長大的第一代,
雖因不懂日文,與台灣的過去有著嚴重的文化斷層,
但反過來因習於中文,瞭解漢文化,又多少接觸過西方不同的近代思潮,
所以比起上一代,更勇於介入社會,介入政治。

二二八、四六事件與白色恐怖的陰影,
對我們來說,已沒有像上一兩代
那樣慘痛那樣鮮明那樣沈重。
七零年代回來的人,或多或少都存在
參與社會,追求民主自由的的嚮往與熱情。

如果純粹只想做好數學研究,
我們之中很多人會選擇留在美國。

當然那時候政治控制還是極端嚴厲。
哲學系事件還沒有發生,當局還在鋪線佈局之中,但已黑雲密佈,
台大成大淡江也陸續有些學生被抓。
我們只能選擇不同的方式參與社會,
例如參與數學教育、做農村調查、寫評論文章、
或明或暗支持黨外民主運動。
到後來,像台語文保存,甚至本土戲劇都成了選項。

台灣在戒嚴那幾十年是文化沙漠,市面上能拿到的書,
都經過嚴格的思想檢查,很多書進不來。
帶有一點自由思想,或帶有一點批判性的書都被禁止,
更不用提那些具有左派色彩的東西。

數學文獻的流通,也一樣困難。
1970
年代,台灣還處於國際學術研究的邊陲。
數學研究只能用「荒原」來形容。

我在1972年回來之後,只有Blaine Lawson, 陳省身先生及幾位同行,還零星的寄給我一些他們的新論文,研究的整體環境是封閉的。
文章在期刊上刊登出來,總要晚了一兩年。

很快你會感到自己完全孤立。
數學家的書信,包括陳先生給我的私人信件,也都明顯有被拆封檢查過的痕跡。
那種隨時被監視被監聽的感覺,讓我們心中非常氣憤又無奈。

那段時期,唐文標也兩度來數學系訪問。
他學的是統計,在Sacramento, California State U. 教書。
但才氣縱橫,人文社會的知識涉獵廣泛,經常寫文學評論,格局很大,在港台各地發表。
對於參與社會,尤其熱情十足。
農村調查計畫,他也是我的協同主持人。

有一天他對我說:
黃某,A傢伙一天到晚關起門來做數學,躲在象牙塔裡,未免太自私了。
他竟用「自私」兩個字。

今天回去想他那句話,會覺得十分離譜,做數學能心無旁騖,潛心研究,最為難得。
可是唐的這種看法,對1970年代我們這些人來說,並不陌生。
其實我們心裡也多少這樣告誡自己,不能把心力只放在數學。

那些年,我自己的研究一樣荒廢,只把過去所做的幾篇文章發表,並努力將所學教給學生。
直到1978年回Berkeley訪問之後,才慢慢又回來做數學。

關於這層徘徊在數學研究與社會責任之間的心理掙扎,我在幾年前寫的那篇長文〈我的數學生涯〉裡,有比較細緻的描述。

對我來說,數學的特質,除了自由與個人性之外,
就是它本身秉賦一種根本性
因為數學所面對的是,蘊涵於自然中的理性,數學家所追求的是,這種自然理性的根本,
所以數學訓練會使人不輕易相信權威,尤其不相信非理性的、世俗的或統治者的權威。
連帶的,數學家身上,也難免帶有叛逆的性格。

1981年系友陳文成教授不幸被害,對他的親人是巨大的悲痛,對台灣社會是永遠的創傷;
而對數學系七零年代那些想藉由介入社會,追求自由的第三代人來說,則是無情的反諷,也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1沈璿、施拱星、許振榮、項黼宸等四位教授,為本系初設系時的創始元老。在台北帝大時代,只有數學教室;1945年改國立台灣大學,才獨立成數學系。四位教授的事蹟,見台大數學系網站。
2
指賴東昇、繆龍驥、洪成完、姚景星等教授。參考資料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