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者 黃武雄
採訪者 翁秉仁
訪談期間: 2009 至 2010/8
訪談方式:e-mail 對話
翁:不可免俗的,訪談經常要從一個人的童年開始,希望能夠因此找到與後來生涯的動機或連結。所以我們想先請你回顧一下童年、家庭或小學的時光,談一談是不是有哪些事情,對你後來的選擇產生重要的影響。
黃:
讓我先簡單回答這個問題X ,再回來談meta X的相關看法。我小時一天到晚在搬家,一家人在西部平原南北移動,小學六年便讀了六所學校。家中大姊光是三年初中,就讀了五所中學。我猜想這種不斷流動的際遇,對家裡小孩有很大的影響。我們被迫要去適應陌生的環境,去面對種種困難。
另一個特殊的際遇,是我個人的,我較早入學,虛歲六歲。那時候,中南部的小孩,一般都在虛歲八歲入學。虛歲就叫「台灣歲」。大家從來不談實歲,實歲稱「日本歲」。(就像陰曆年叫「台灣過年」一樣。陽曆年稱「日本過年」。日本明治維新之後,改採陽曆。)我算早讀兩年。早讀的經驗很不好,太小了,容易受同學欺負。功課不是問題,倒是個子、體力明顯不如人。如果父親沒急著把我送進學校,我猜想我的一生會很不一樣,我後來會不會做數學,還是會選擇其他的路子,都是個變數。至少我的個性會比較沈穩而成熟。我後來常勸某些家長,不要太早讓小孩入學,就是這個原因。讓小孩在家裡、在學校外多玩幾年,沒什麼不好。學習與成長是終生的事,不必急在一兩年。
小時會一天到晚搬家,是因家庭經濟不穩定。在那個時代,台灣的知識份子謀生非常不易。父親讀大學(九州帝國大學)時,雖然修的是德意志文學,但養我們一家人則只能靠他在高等學校學來的理化知識。他活用那些知識,發明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像大甲蓆漂製、洗衣粉、防雨腳踏車、早期道林紙、紙鍋(可以放在火上直接加熱)、紙箱等等,也得到很多各國的專利。但專利要變成錢來養家活口,談何容易。所以家裡也就東搬西遷,漂泊不定。
提到高等學校,我聯想到一些舊事。台大校史與高等學校有很深的淵源。日據時期,高等學校是培養日本社會菁英的搖籃,全國(包括日本與台灣)有一、二十所高等學校,台灣的叫「台北高等學校」,1922年由總督府設立,校址在今日的和平東路師大本部。1993年,我負責規劃台大的通識課程。農學院蘇仲卿教授快要退休,他是台北高等學校最後幾屆的畢業生。在一個座談會裡,他提到高等學校的教育便是通識教育的典範。校風尤其自由。學生都是當時的菁英,享有很大的自由,探討知識,發展個性。林忠勝寫《陳逸松回憶錄》,在書中陳逸松描述高校的生活說,那時高校學生半夜冶遊歸來,日本警察巡夜,不僅不取締,還會過來幫忙學生翻牆回宿舍。日本警察對一般台灣人民很苛刻兇暴,但高校學生卻被視為國家的寶貝,尤其在大正年間。我記得延平中學創校校長朱朝陽也談過這些高校的往事。台大老一輩的教授,像黃得時、李登輝、李鎮源、宋瑞樓與我們系裡的許振榮先生,都是台北高校的畢業生。系裡施拱星先生則曾就讀第三高校(即京都高校),施先生後來又回第三高校任教,戰後才回台灣。
父親學的是德國文學,他對歐洲浪漫主義時期的文學音樂很熟。雖然他到大四時因故輟學,沒有畢業,但文學音樂一直是他一生的最愛。他也喜愛繪畫,有一幅靜物的油畫,入選台陽展。我從小對繪畫很有興趣,因此對他的畫印象特別深刻。記得他畫的是小提琴,深褐色調,印象派的技法,但台陽展的畫冊裡只看得到黑白。他還畫一幅淡水風情,掛在家裡多年。我對淡水河人文舊景的緬懷,啟蒙於此。
父親的藏書都是日文,我在學校只學到中文,所以沒有從他的藏書裡學到什麼東西。從他身上學到的,恐怕是多方面的興趣,遠甚於專業。
還有,「開明」兩個字吧。我免試保送進台大的時候,應該有很多科系可以選擇。數學是冷門,但當他知道我要選數學,只有肯定與支持,沒有一句異議。這點我很幸運。同學中有很多人都不得自由,我高中兩個最要好的同學,都為自己的志願奮鬥好多年。楊維哲三年辛酸的境遇,更是有名的例子。
翁:如果可能,是否也能請你談一下小時候所感受的台灣,那正是國民黨政府踏上這個島嶼的時間。
黃: 這問題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明白的。也許是因父親在家一向開明自由,母親對小孩又十分寬容,我從小對自由便特別敏感。國民黨來台,製造的混亂與恐怖,對我是很大的心理壓迫。在學校,我看到政治標語,聽到政治口號,都會感到格格不入。我的童年,除了從家人身上得到的快樂之外,在學校,在街上,常有一種沈重鬱悶的感覺。尤其當軍隊的十輪大卡車碾過街道,那種肅殺的氣氛,讓我感到恐懼。愛因斯坦講他小時看普魯士的軍隊踩著步伐走在街道上,會感到顫慄不已,我心裡的恐懼,大概也是那種感覺吧。
翁: 若X指的是數學家的個人,那麼meta X指的是由他延伸出來的、與他相關的數學文化。你的meta X是什麼?
黃:我不是什麼突出的數學家,即使只因台大數學系史的訪談,而談太多個人的事,心裡也不安。記得1994年我生大病不久,你與黃振芳對我的一生的經歷感到好奇,提議要深度訪談,記錄我的一生。我說我的一生實在乏善可陳,而且許多傳記都只談好的一面,意義不大。人對過去的事,尤其早年的記憶,經常是選擇性的。寫傳記或回憶錄,能留下多少真實,我心裡一直存疑。
對這次系史訪談,我希望藉由談我個人X,多談我的時代、以及我周邊的數學文化,這便是訪談我的meta X,當然它們是透過我的眼睛去看的,這樣的詮釋會有侷限。在數學系,也許我是singularity,其中一個面向是,我到大學才對數學慢慢發生興趣。一個在數學領域起步較晚的人,怎樣慢慢成熟,這是有參考性的。也許meta X的意義在這裡。
談到訪談,我想起一件心中遺憾的事。1996到2000年間,我幾次回Berkeley, 順道去看陳省身先生,那是他在美國的最後幾年,我不斷在想,應該有人幫他好好寫傳,他很值得寫。寫一本像樣的、真實的、有血有肉的傳記,至少像Sylvia Nasar寫John Nash 一樣。最好是懂數學的人寫,尤其記錄他在西南聯大,在法國跟Elie Cartan ,…的詳細故事。有一陣子,我都有自己為他寫傳的念頭。我想強調的是,某一數學思想從萌芽到成形的過程,以及同時代圈內數學家相互的激盪。例如:C.B.Allendoerfer與Andre Weil在polyhedra上處理高維Gauss-Bonnet定理之後, 陳省身用Elie Cartan 發展出來的moving frame,漂亮而簡潔的解決。他們的想法,相互之間有什麼牽連?其他像特徵類及大域幾何的出現…這些重要的貢獻,背後有什麼思想的衝激?…..另外,陳先生個人有很特殊的political的特質,一般人難以望其項背。他如何看待當時他所處的時代、看待他所影響的數學社群,這些也都是珍貴的史料。2000年,他搬回天津之前,在他El Cerrito的居家,送給我一本誰替他寫的小傳。那本小傳內容貧乏,非常可惜。我自己當時還在病中,想為他寫傳也有心無力。2005年,他過世了,這是數學史一個重大的遺憾。
翁: 2000年之後大陸出版了兩本陳先生的傳記,一本比較有份量是2004年南開出版張奠宙和王善平合著的《陳省身傳》,另一本《陳省身傳》書很薄、內容粗略,是江蘇人民出版付婷婷著的。不知道前者能不能達到你的標準。
不過讓我們先回到你的故事。我有點好奇,小學頻頻遷徙以及早讀的經驗,其實也有可能讓一個人早熟。你覺得自己擅於思考的能力,是天生的成分多,還是與這段經驗有關。這個問題比較personal,但也許你願意多談。
黃:頻頻遷徙也許會激發小孩的潛能,但關於早讀,我就不那麼確定。如果說我喜歡思考,那麼這習性相信跟大哥有關。學校教給我的,只是語文與數學的基本能力,大哥則直接為我打開多彩繽紛的世界。我懂事不久,大哥便開始把從外面聽到的新奇事物、有趣的問題,都一一搬回來告訴我。連看了一場戲、一場電影回來,他都會繪聲繪影的把劇情一五一十的講給我聽。他借回來的雜書,我也跟著拿起來讀。這現象持續到我升高二,他上了大學。
我清楚記得小五時,聽他提起Zeno詭論,好一陣子心裡極端困惑。當然他自己也困惑。他每隔一段時候,便把這詭論,對我重提一遍,這表示他也不斷在思索。小時經常搬家,哪一年我們住在哪裡,我都記得十分清楚。時空搭在一起,所以回憶起來,是哪一年發生什麼事,不易有差錯。大哥提起Zeno詭論的背景,是在父親的家鄉─朴子,所以是小五的時候,最晚是小六上學期(因為我小四快結束那年六月,才因祖父忽然過是自新竹搬回朴子,而六下我們就搬到台中)。
也是在朴子這段時候,大哥問我:「兩條平行線會不會在無窮遠相交?」。這兩個問題,我們都不得其解,甚至連想都無從想起。但它們纏繞我多年,一直到進了數學系才搞清楚。平行線的問題,後來我把它寫在《數學傳播》〈解析幾何後記〉那篇文章裡。
1982年我寫了一本少年成長故事《木匠的兒子》,由聯經出版,裡頭便收錄了一些當時大哥問我的數學題目。
大哥大我四歲,小學四年級便與楊維哲相識,他們同年紀。那時我們住在豐原新町。據楊維哲說,我們是鄰居。我長大後,來數學系,楊維哲便因為認識大哥的緣故,同我很快熟悉起來。大哥的影響,也許是促發我早熟的原因。
1998年,我倡議普設社區大學,寫了一篇〈經驗知識與套裝知識〉的文章,把兩種知識做了區隔,強調一向被忽略的「經驗知識」。這個想法,肇始於半個世紀前,自己受大哥啟蒙的記憶。大哥已於四年前過世,但我時常想起他。學校教給我的是「套裝知識」,大哥在生活中給我的則是問題,是視野,是難以編入教材的「經驗知識」。經驗知識會促發人的成熟,套裝知識則提供抽象能力的訓練,以及進入文明社會的基本能力。兩者加乘,才能有助於人對普遍性問題作獨立思考。
我不認為自己喜歡思考的傾向,來自於天生。年輕時近身接觸過一些天才型的人,像楊維哲、丘成桐。在Berkeley也遇過幾個這樣的人。他們讓我有機會去思索天才與一般人的區別。但我早年的際遇,讓我很早就學會用擷取經驗知識的方法,在學習套裝知識。我時常從問題,從幾個關鍵性的概念,去思索,去拼湊出事情的圖像,而不是按步就班,按照書本或功課,學到套裝知識。我相信數學系的同事,有很多人同我一樣,只是我可能更極端。(例如我想不起來有哪一本微積分教科書,自己曾經好好讀過。1960年大一微積分課,是許振榮教的,一整年我上不到三四次課。好像當時只抓到微分的定義,微積分基本定理,Taylor展開,這幾個概念,其他的便自己去推敲,去拼湊出來;而且拼湊起一個完整的體系,也是拖了一段時日)。
但這樣太依靠自己思索的壞處是,東西學得不夠快,不夠多,要慢慢在心中醞釀。
翁:因為你早讀兩年,所以是1954年進中學的嗎?當時的時局十分艱苦,學制應該也有些紊亂,從小學升中學應該要考試吧?當時的制度是日式多一些,還是中式多些?
黃:我在1943年出生。1945年終戰,日本人撤走。我1948年進小學。我受的教育是國民政府統治下的教育。學制是美式的,同今天一樣。但國民教育只及於小學。擴及中學,設立國中,是1970年代的事。如你所說,我考進台中一中初中部,是在1954那年。
翁:請談一下你的中學階段,也就是大學前的求學生活。可以談談你特別的興趣傾向,或者值得一談的老師、朋友、事件嗎?尤其是你畫畫的興趣,有獲得發展嗎?家裡有比較安定了嗎?
黃:六年中學,我都在台中一中。家裡那時最穩定,但不是因為經濟轉好,而是孩子都進了中學,搬家困難。父親若有工作,便遠離家門,甚至獨自跑到菲律賓、日本去度過一段時日。其他時候,他便失業在家。初二時,父親曾經提起他認識畫家楊啟東,考慮帶我去找他學畫。後來因怕無力籌措學費而作罷。楊啟東就是楊維哲的爸爸,說起來楊維哲與我淵源甚深,雖然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他。為了幫忙家計,我與大哥刻過油印文書用的鋼板,也替姓鍾的畫像店畫過人像。
雖然家境不好,四處寄人籬下,但我還是喜歡待在家裡。從小家裡不打罵小孩,母親也少有情緒,從不在孩子面前發過脾氣。相對之下,我一直不喜歡上學,雖然功課不是問題,也有幾個要好的同學,但學校多如牛毛的規矩,老師的權威,訓育人員三不五時的訓斥,教官的吼罵聲,都使我望而卻步。那時我還不知道「集體主義」這個名詞,但就是這種東西,讓我很不喜歡學校。
數學除了平面幾何、立體幾何與機率,這些題材還得心應手之外,其他像代數的某些概念,我一直不知道意義是什麼,因此有一段時期,代數功課落後。我不懂意義,便無心演練。例如高二行列式的操作,規定兩行互換就要變號,為什麼?我曾問過老師,因不得要領也就丟著不管。進大學,弄清楚行列式原來代表有向的面積或體積,才恍然大悟,但已事過境遷。至於平面幾何,目的與意義都很明白,一下子就引人入勝。很多愛好數學的人,都從幾何或機率入手,是有道理的。
我數學的功課起起落落。後來會保送台大,並不是因為學科功課特別好,而是因為各科發展平均。很多比賽,像繪畫、作文、書法,我都拿全年級第二名。班上成績也一連五年,都第二名。後來楊維哲知道了,取笑我說「二名性格」。我從來沒想過要當第一名。屈居第二名,讓我日子過得安適自在。我中學的時候,數學一直沒進入狀況。但因為從小一直有思考的習慣,尤其喜歡思考難題,像平面幾何的題目,好像沒遇到做不出來的題目。所以大學進數學系第二年,一旦決定放棄繪畫,要好好讀數學,其後不久便逐漸上了軌道。
中學時期有個好老師,叫陸費明珍,教我們數學,她對每一個學生都很和善,不會因誰功課好,便對誰偏心。對待程度落後的同學,尤其有耐性,同學都很喜歡她。多年之後,聽說她被抓走,因被扣上思想犯的罪名,我非常難過。那個時代,這種好老師,反而會被扣上紅帽。所以後來提倡教改,我常指出台灣幾十年來由黨國控制的教育,造成師資反淘汰的現象,是有十足根據的。幾十年來,陸費明珍和藹可親,終日笑臉迎人的樣子一浮現腦際,我心裡還會感到悲戚。這些年台灣的民主有了進步,但海峽兩岸,仍隨處流盪這股法西斯的腐屍味。二十一世紀了,兩岸人民都要忠實的面對自己文化裡的集體主義,是自己對強權的屈從與縱容,讓法西斯無法根除,讓悲慘的事不斷重演。不管相信什麼主義,讓人民免於恐懼,是最基本的人權。這件事天經地義,沒有什麼東西文化差異,沒有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
翁:你算是出身於讀書人的家庭,但你也談到無法閱讀父親的藏書。在那個物資缺乏的年代裡,你是如何求知的呢?
黃:小學時靠大哥帶回來的書,父親的畫冊雜誌。中學之後,時常從台中圖書館借書,台中一中的圖書館藏書也還算豐富。另外祖父伯叔,留有一些線裝書,像《少林廣記》、《西廂記》、《唐伯虎》,其中有些奇奇怪怪的古書,不登大雅的也有,像《屁經》、《君子好逑傳》這類無聊文人寫的東西。各朝代演義的書,我倒也讀了很多。三國演義裡的打油詩,有些我到今天還朗朗上口,這些詩都用「後人有詩讚曰:」作為起頭,對人事無常的際遇做總結,這在一個望向世界的少年心底,經常是盪氣迴腸。
魯迅的禁書似乎是從四伯那裡借來的,四伯參加過農民組合,對小孩很和氣,四伯母也是,小孩都很喜歡他們。
初中時,我們在台中寄居過南區區長林允恭的家,林允恭是林獻堂的後代。他家也有不少漢文書。我的中文底子,大體是從讀雜書而來。學校教的十分有限。另外,大姊高中時,充滿幻想,愛好文藝,常從書店借回來翻譯小說,像《約翰克利思多夫》、《安娜卡列妮娜》、《雙城記》、《咆哮山莊》等,這是我大量接觸西方小說的開始。因為不懂日文,我讀的書,直接來自父親的反而很少。比較有記憶的是,時常翻看他訂閱的LIFE雜誌,圖片很大很吸引人,例如我第一次知道銀河系,知道太陽系只是銀河系的一丁點,就是從圖片認識的。能看到這種知識性的圖片,在那個資訊封閉的時代,算很特出。我從台中省立圖書館借來的天文書,或談繪畫理論的書,都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黑白的圖,顆粒很大,根本看不清楚,像瞎子摸象。
文化斷層是台灣社會半世紀來的大問題。今日很多紛擾都源自於此。日據時代末期,台灣已儲備一至兩代擁有現代知識的人才,這些人接受很好的現代知識訓練,有進步的現代社會思想,崇尚民主法治,對西方的文學藝術,亦耳熟能詳。例如那一代的知識份子,稍微有點素養的,大概都讀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而且對他有很多討論。他們對日本殖民統治,一直帶有批判性,其中一大批人反日抗日,付出很大犧牲,後來國民黨人硬把台灣人說成媚日,真是扭曲歷史事實。(他們都看清楚日本人與國民黨統治的本質,只是日本人的壓迫按照其自訂的法規,尤其大正年間,國民黨則完全人治,隨興抓人刑求,兩害取其輕,有人寧可回去日治時代,卻被污衊成媚日。)吳濁流寫《亞細亞的孤兒》,把台灣人這種悲戚的處境,說得很真切。可是國民黨來台之後,這一、兩代人一下子銷聲匿跡,語文政策也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彎,因此出現嚴重的文化斷層。我小時與父親之間的文化斷層,是明白存在的。因為一天到晚搬家,才有機會撿了一些中文雜書讀。
翁:你前面提到保送進台大,這個制度在我們讀書時已經廢除,近年才又
恢復。你可以稍微說明一下,讓我們更理解當時的入學制度嗎?另外,
為什麼選擇數學系?你曾經考慮過去學美術嗎?
黃:1950年代,各大學都提供保送名額。舉個例子說,台大按照各高中前一年考入台大的人數多寡,給予各高中保送進台大的配額。其他各大學也一樣。1960我高中畢業那年,台中一中保送台大的配額有七名,我畢業總成績是第七名,剛好僥倖擠進台大。我記得第八名便去成大。去哪個大學,由填志願及畢業總成績決定。這個制度,後來因為發生作弊事件而廢止。據聞有某學校的行政人員,接收學生家長賄賂,竄改成績。另外,各班成績評分標準不一,當時也被一起詬病。
我保送台大是撿到的,因為事先沒這樣預期。(高三上,家裡經濟越發困難,我必須同時當家教養活自己,並寄宿於家教學生的家。另外這段日子,我對生命感到徬徨,功課荒廢,成績一落千丈。沒想到平均起來,還勉強維持全校第七名。)保送給了我半年的時間自由閱讀,真是幸運。高三下,大家努力在準備聯考,我卻可以把時間花在雜書上面。我記得利用那段日子,自由自在的讀了一些雜書,就是在那期間,把威廉杜蘭寫的《西洋哲學史話》讀得滾瓜爛熟,使得我對西方哲學思想的流派,有了初步的輪廓。
選擇數學系,是陰差陽錯。高一時讀過一本美國早期天文航海數學家Nathaniel Bowditch的傳記。這件事,在2000年左右我寫〈我的數學生涯〉一文裡,曾經提過。Bowditch只讀過一、兩年小學,所有天文、物理、數學的知識,都由自學而來。他年少時完全靠自修,讀通拉丁文寫的牛頓力學原理Principia,深諳二十幾種語言。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度過,傳奇無數。他校正過三角函數表,提高測量精準度,減少很多海難。我很羨慕這樣的人生,加深此前對天文的興趣。
我記得保送當初,對大學一無所知,要填志願時,才知沒有天文系。但聽聞保送的同學中,已有鄭以禎(後來也在台大物理系教書)填了進物理系的志願,排名在我前面。照理我進物理系的機會很少,於是跑去找化學老師問:「是不是填化學系最容易轉物理?」沒想到化學老師不在,卻碰到數學老師霍樹楠先生。霍先生說,數學系才最有機會轉物理系,於是我進了數學系。
進了台大不久,看物理系的學術氛圍不如數學系,也就打消了轉物理系的念頭。很多年後,我訪問加州Stanford大學,在數學系兼課,教常微分方程。有一天在圖書館裡翻到Jean Pierre Laplace 寫的鉅著《Celestial Mechanics》三大冊英文版,仔細一看,譯者竟然是Nathaniel Bowditch。一時百感交集,有一種奇怪的「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他研究並翻譯Laplace的書,是無數個寂寞的夜晚,在黑暗的大海裡完成的。對我來說,整整五十年了,借來的那本Bowditch傳記,老早已不知所蹤,其實我從來沒再從其他地方讀到這個名字,但他的故事仍清楚烙印在我的記憶裡。(直到寫完這段訪談,我才動念去找Wikipedia,讀他的事蹟,其記載內容與我五十年前的記憶,仍相當接近,只是少了很多令人吟詠的故事。)我記得我那時還在課堂上,花很多時間對Stanford的學生談起他。
像 Bowditch 這種人,一生待在學校的時間,不過一、兩年,卻這麼厲害。這些都提供我重新思索學校教育的價值,也成為來寫《學校在窗外》一書的背景。
翁:當家教還要寄宿到家教學生的家中,的確是很特別的經驗,我聽過的類似經驗,都是因為離家求學,用家教和宿費交換的情況,不過你當時應該還在台中,所以也許不是這種情形。我高中時也當過家教,我覺得自己高中、大學以及日後教書,其實有著很大的差異,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感覺。
黃:當家教的家庭,主婦是母親的朋友,夫妻兩人做人都很好,先生尤其特殊。先生在公賣局煙廠當技正,讀過很多書、頭腦很好,是大陸撤退來台的高級技術人員,擅於日文,他的專業知識,許多都透過日文的專業雜誌;待人親和,對年輕人尤其誠懇。他拿給我很多書讀,我記得有十一本電學的小冊子,著重在電工,可惜我沒讀懂,只記得弄清楚日光燈的原理。書一直供奉在我寄宿的書桌上,直到我上了大學離開那裡,才還了給他。他同我講很多大陸時期人民生活的苦況,講他住在武漢,每年長江會有大水,家裡漂來許多桶子,裡頭放著小孩,隨大水流到他家,咚咚咚撞到牆壁,又流了出去。偶而他母親會撿幾口,留下桶裡的小孩撫養,但小孩吃了觀音土,肚子脹得好大,不久就一一死去。他也講抗日時期,他當流亡學生的境遇,沒水喝的時候喝尿。又講戰爭到後來,雙方的軍隊都不想打,有次他躲在草叢,看日軍經過,遠遠的亦有一隊國軍出現在附近,可是雙方都裝作沒看到對方,什麼事也沒發生,就各自走掉。R先生為人溫厚冷靜,不太說話,科學素養不錯,不信怪力亂神,又有很強烈的社會意識,左傾的意向很明顯。很多年後,我想起他,會耽心他是被抓去當思想犯。幸好他平安的度過了一生。
我特別提起他,是因在當時來台的大陸人裡頭,像他這樣的人,與數學老師陸費明珍一樣,是鳳毛麟角。寄宿在他家當家教那一年多,我們雖不常聊天,我對他一直心存敬意,他也很看重我。常用台諺揶揄一些掉書袋的人:「書讀到胛赤坪(背上)」。他是那種把書讀通,活學活用的人。對我的影響應該是潛移默化的。他的太太是霧峰人,在煙廠裡認識的。我當家教的學生,並不是他的小孩,而是他太太的表弟,剛從鄉下轉學來台中,功課有點落後,也寄宿在他家。我當時才高二,還不懂教學,只教他學校的算術與中文,那經驗乏善可陳。
1959年夏天,八七水災霧峰鄉下來了很多難民,住到這個寄宿家庭,夫婦兩人收容他們,接濟他們,將近一個月時間,家裡滿滿住了一屋子人。這些事我都看在眼裡、放在心裡。我們常常喜歡把道德放在嘴邊,不斷說教,可是真實的價值,來自生活的感知,慷慨大方、幫助弱者的價值,也是在生活中一代一代的傳下去。
翁:我小時在屏東長大,當時對台北有一種想像的憧憬,後來因為我父親參加「光華號」火車命名的活動,才有機會在小學時到台北旅遊,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不過,那畢竟只是小學生的感覺。而你小時雖然經常遷徙,也許沒有到過台北市,當你北上讀書時,初見到台北市與台大校園,不知道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文化震撼」?請為我們描述一下你對當時台北市以及台大的初步印象?
黃:我初一升初二的暑假,便隨著父親來台北,住在重慶北路接近圓環一帶。父親嘗試研發一種高級紙張,他租下植物園對面的林業試驗所,租金很貴,大概是我舅公贊助的。舅公也是知識份子,與父親年齡相若,兩人惺惺相惜。在高雄與李天昇設鋼鐵工廠,身邊有些錢。在1930年代,有一知些識份子認為:發展現代工業是殖民地人民現代化,脫離貧窮、使社會進步最急迫、最根本的事業。舅公大概是抱著這種心情,與李天昇經營鋼鐵廠。母親這樣告訴過我。
父親的研發工作後來是失敗的,高級紙張沒做成,還欠了一大堆債。起先我們住在圓環附近、很不習慣,空氣很髒,好像大家都燒煤炭,到晚上洗臉時鼻孔旁邊都是煤黑。從安靜的台中來到嘈雜的台北,我不知這算不算文化震撼。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種嘈雜只是相對的,1955年台北的汽車還寥寥可數,大概是密集而緊湊的經濟活動,讓我感覺到台北與安靜的台中有明顯的差異。
人地生疏也是心裡感到疏離的因素之一。我很想回台中。後來住到林業試驗所裡頭的宿舍,每天在機器與試驗槽旁邊打轉,就覺得有趣很多。
1960年上了大一,住進第七宿舍,有許多在台中一中就熟悉的同學,人地生疏的感覺反而不如1955年那次強烈。那個時代中南部的學生在台大聲勢不小。原因是交通不像後來那麼發達,中產階級也未興起。到1970年代後期,才就開始有中南部,甚至東部的小孩,中學時就被父母刻意送到台北來讀書,用意在考上較好的大學。但我們那個年代還沒有這種現象。(在數學系我們這一屆像楊維哲、蕭欣忠、吳英格、黃俊博、我….一大票人都到大學時才從中南部來台北。)我們一起住在宿舍,成群結伴,沒有那種在都市裡落單的感覺,何況學科能力、思考能力都無遜於台北學生,相互支援,自我認同感很強。
我若有疏離的感覺,是在保送班。那時候的制度很奇怪,理學院的中文、英文等共同必修課,保送生自成一班,為什麼需要這樣做,我到現在還是想不通。有些北部的保送生同老師互動得比較好,在課堂上也擅於表達,中南部的學生相對來說,就比較疏離。
英文課教授是一位外籍傳教士,叫李夏蘭。她還要求學生星期五下午,到懷恩堂教會去讀英文聖經。很多台北學生都規規矩矩去讀經,我很不喜歡這種做法,只去過一次,英文課也常蹺課,與班上同學相當疏離。對我來說,如果有文化震撼,那震撼可能來自語言。到中學為止,除了上課之外,我們日常生活都使用台語。副科像音樂體育,老師也還夾雜國台語。到了台北,與學校打交道清一色都使用「國語」,同學之間使用國語的場合也增加許多。但在宿舍,或只要與中南部的同學相處,大家還是使用台語,感覺就親切很多。
比起1980年代的學生來說,在1960年代來台北讀大學,所承受的文化震撼也許輕微得多。你晚我將近二十年,屬於1980年代,也許感受較深,如果你是從屏東中學直接來台大。我很喜歡屏東的寧靜從容,1973年推動高中數學實驗教材時,我去過屏東,暖暖的風,深深的椰影,路上幾乎看不到汽車,走在大馬路上,一種「安步當車」的感覺,迄今還印象鮮明。文化震撼來自於寧靜與嘈雜,緩慢與緊張,溫暖與冷默….等這類差距。最要緊的是,平和與競爭的落差,會使人沮喪。可是這種落差,有個人差異。我因從小到處搬遷,已習慣面對新環境。數學系有同學確實因文化震撼中的競爭壓力,而邊緣化。不過他很有個性,也有自己的堅持,後來到中學任教,變成很出色的數學老師,他教過的學生都很喜愛他、懷念他。
翁:我父親1973年正巧從屏東糖廠被調到台北總公司,我跟著他先住進木柵依山而築的宿舍,半年後才舉家北遷。屏東人現在也許自覺落後,不過在糖廠的童年歲月,卻是我一生千金不換的美好時光,主要是鄉城的環境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初期,在身心環境上涵蘊著某種可貴的平衡,其中部分就是你見到的悠然。
黃:一個人一生有過good old days,是珍貴的精神資產,你的童年在屏東生活步調緩慢自在的環境裡度過,十分令人羨慕。它也許成就了你後來從容無爭的個性。前面我們談文化震撼,談的就是這件事。鄉鎮緩慢的生活步調,讓人的心有餘裕去細細感受生活、體驗世界。如果他長大進入都會,不被都會的競爭與疏離擊垮,那麼他會比別人擁有更多。當然另一個先決條件是,家裡不能太窮。太窮則鎮日苦於幫忙家計,也不得悠閒。
我的個性裡,沒有你的從容,也許同小時不斷搬遷有關。我懂事之後的美好時光是短暫的,小三之後家道中落,我的競爭力雖然不是問題,但中學之後,在學校開始被競爭所驅迫。約略到了高二,首度意識到內心有了競爭性。雖然表面上不在意分數,甚至鄙視,但內心裡與人競爭的意識,在高二之後便逐漸成形。直到三十多歲,我才驚覺這種競爭意識對自己是不好的。這些心理現象,幽微而複雜,不易拋棄。當我刻意去淡化競爭之後,內心才真正變得從容,也才真正學會欣賞別人的才份與成就。我後來在教育改革的論述裡,多次談到競爭,其實源於自己深切的體驗與反省。
1990 年我反對當時教育部擬訂的自願就學方案,就因為方案內容把三年一次的升學競爭,轉化成每天每夜,同班同學之間相互排擠的競爭。按照那方案,所謂「自願就學班」的學生,在國中讀書時,每科的成績都按比例分五等級,換句話說,在同一班中,每等級的人數比例固定,A級佔5 %,B級10%…等。升高中時這些學生不經考試,便依他們在校的等級平均來分發。這種方案是反教育,因為學生等級好,不必因為自己讀得好,而是因為同學讀得差。鼓勵要把同儕比下去,這是制度害人。我時常批評我們在用反教育的方式,辦教育。擬訂這類教育政策的人,本身就是受了競爭之害,而毫不自覺。
我認為「人與事爭」是好的,想克服或完成一件事,而為它專注投入,不計利害,便是在體現人自身存在於這世間的意義。至於「人與人爭」,則是人痛苦的根源,會扭曲人性,使人變得醜陋。
內心從容、不計利害,有助於研究與創造。Alexander Grothendieck在1984年寫〈耕耘與收穫〉時說,追逐credit,會阻塞人的想像力,阻塞人的創造力。對我來說,Grothendieck是二十世紀數學界的Mozart(莫札特),在1960年代,代數几何經由他的開拓步入新的紀元。他很懂什麼是想像力,什麼是創造力.由他親身的體驗,指出追求名利對想像與創造的負面影響,尤值得深思。
一般人認為,外在壓力是讀好書的要因。人的知識要進步,必須依靠外在壓力(例如credit、promotion等)。今日的大學教育與學術研究,都用這樣的思維在擬訂制度,這是錯的。「人與事爭」是內在動力,「人與人爭」是外在壓力,外在壓力逼出來的東西,則很少是出色的。
今天的學術研究,表面上在鼓勵original,其實受到鋪天蓋地的資本主義聲勢的支配,學術研究變成「學術工業」。真正有意義的,深刻的、真實的創造成份,在汗牛充棟的研究論文裡,反而減少了。「量的管理」取代「質的突破」,這是必須面對的事。數學研究相對於其他學科,工業化的弊病較少,這是因為數學研究,就它的本質來說,比較individual,比較簡約、比較僻靜、也比較自閉,不直接受資本市場的衝擊。但數學研究1980年代之後,也有變成「數學工業」的傾向。
翁:我還真不知道保送班要獨立成一班的事情,難道算是菁英加強班嗎?不過就你所言,難道你大一最重要的學生生活是宿舍時光嗎?我特別想知道,你在當時台大的環境中,如何拓展你知識的視野?這可能包括很多切入的角度,例如大一的必修課程、你就讀的數學系、社團、良師益友等等?
黃: 菁英加強班?也許吧。那是奇怪的事,也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定它就相當於後來的資優生延伸班。我大一時很少待在宿舍,經常朝出晚歸。第一學期結束,要放寒假之前,我同寢室還有人說,他只見過我兩次。我大部份的時間都在總圖書館渡過,校園裡椰樹下的草坪,校園周遭的田園,都是我消磨時光的地方。大一時有幾個朋友,像地理系的鄧東鎗,物理系的黃順裕,時常同我一起在圖書館看書。我也參加過美術社,但乏善可陳。老實說,大一時沒什麼知識方面的衝激,頂多是與幾個朋友們辯論宗教與科學,辯論的內容也不深入。
倒是我從那時開始認真讀數學。楊維哲拿了兩本書給我,一本是Whittacker的Modern Analysis,我自己獨自摸索。書講到第80頁,已經涵蓋微積分與高微,開始談複變函數。我半猜半讀,十分辛苦。能讀懂的地方很有限。那時候盜印本才剛剛開始,很難自己擁有一本書,書多半是借來的。為了答應楊維哲在寒假結束時還書,我在寒假裡把前80頁的書,擇其大要一個字一個字抄下來。還書的時候還一知半解,但抓到了幾個基本概念,後來才慢慢把它弄清楚。
另一本是Jacobson的Abstract Algebra,也是一個人自己辛苦摸索。關於讀Jacobson的經驗也很詭異,2004年我在交大應數系演講時,談到這件事。大學時,有一段時日,我誤以為:代數比分析學容易,因為代數可以當作一個封閉系統,只用抽象推理便可以弄懂;分析學較難,因為涉及直觀與經驗。會有這個偏見,是因這兩本書的關門苦讀造成的印象。差異其實來自於書怎麼寫,不在於學門不同,而且到後來分析代數幾何機率,都相互融入,這點在大學時,是完全看不到的。
大一的微積分是許振榮先生教的,我只上了幾堂課,心思便轉到Whittacker的書。楊維哲大我四歲,讀醫科三年之後轉到數學系,程度遠遠在我們之上。大一時我還沒同他混熟,只認識他,向他借書,讀那兩本書,雖一知半解,卻讓我對數學的認識跨出第一大步。
翁:1960年的台大校園基本上和台北帝大範圍差不多,戰後建築群如學生活動中心、舊化學館、舊數學館都要在1961、1962年才陸續落成,當時的大一生並沒有新生大樓可用。如果可能,請你帶我們瀏覽一下當時的台大校園以及周邊環境?
黃:我進台大是1960年,當時台大校總區範圍還不大,主要建築散落在椰林大道的兩側。現在哲學系洞洞館的地帶,那時是木造的普通教室,明亮開敞,讓人懷念。從校門口進來,沿椰林大道北望,端景是五指山,左側依序是後來拆掉的普通教室、總圖書館、文學館。工程館好像是我大三時才蓋起來;右側則是一號館、二、三、四號館、行政大樓及傅鐘,然後是五、六號館。森林館也是後來才出現的。校園的西緣是新生南路,?公圳流經其上,由南而北,有幾座水泥橋橫跨於圳上。圳的兩側分別是南北單向道路。道路東側,靠台大圍牆的地方,亦即現在的人行道上,當時還雜草叢生。我都還在牆邊看到青草蛇,一路追著它走。
校園北邊只到舊體育館及醉月湖一帶,醉月湖以北仍為稻田及一些農家。我大三的暑假,舊數學館及新生大樓才蓋好,數學系從散落在二號館及五號館辦公室研究室,集中搬到現在的舊數學館(那時是全新的)。數三及數四的兩班學生,在一樓分別擁有一個研究室,非常舒適,大家到學校可以先把書包放到研究室,同學有個日常聚會的地方,感情比較緊密,對數學系也自然形成一種歸屬感,師生的互動相對比較密切。
醉月湖在1963年還是農家的大魚池,湖的南岸仍有農家居住。傍晚我們常在湖邊留連,談天說地。當時校園外面的建築物最高只有兩層樓。日暮時分,西望可以看到夕陽。有時西天雲彩染紅湖水,落日的倒影,像個醉醺醺的紅臉,我把湖取名為「夕醉湖」。這名字也流傳一時。1972年我回台大任教,「夕醉湖」的名稱,變成了「醉月湖」,大概是因在湖邊留連忘返的人群,換成了夜遊者。
校園西南側是舟山路,其外雖有台大實驗農場,但一片田野,一直延伸到蟾蜍山,福州山腳。
1975年,在辛亥路現有國際青年中心之南那一大片地方,仍有幾個小村落。几個世居其間的村民曾對我訴苦,其中一個說:「你們台大很霸道,我們父祖就在這裡定居,村裡還有好幾代人都住在這裡的。忽然有一天我們被告知自己的家園已劃入台大預定地,規定在期限之前必須遷離。我曾祖因日本人設台糖,強佔農民辛苦開墾出來的土地,被趕了出來,沒想到來這裡開墾定居,到了我這一代,又要被台大趕出去。」他們的語調很無奈,帶著憤懣。就大學的發展來說,這是不得已的事,是非很難論斷。但事隔三、四十年,他們不滿的指控,我仍記憶猶新。
我提這件事,只是要提醒大家:大學裡的知識份子,是天之驕子,台大擴充成今日這麼大的校園,曾犧牲了很多人的基本居住權。近些年舟山路這條幾十年的既有道路一夕之間,劃歸校內用地,社會大眾也都沒有異議。社會大眾對知識份子寵愛有加,背後當然有著深切的期待,期待知識份子能把知識回饋於社會,而非一心一意只謀求自己最好的出路,認為自己的待遇,完全是自己”高人一等”的才智,理所當然的回報。
翁:讓我們來談一下當時的數學系,歷史是人和環境的互動,有時不是很容易切割,就讓我們先從環境角度來切入,談談當時數學系的求學環境,這包括了數學系的學生生活,數學系的課程,數學系的圖書設備等等。
黃:1960年代數學系的課程,與二十年後你讀書時相差無幾。大一有微積分,其他是共同必修科,含普通物理、普通化學(或心理學)。大二必修科有三高,即高微、高代、高幾,另加微分方程。大三複變、微分幾何、拓樸。大四近世代數。這些都是一整年的課程。實變似乎只是一學期的課。其他像級數論、特種函數論都是選修,相較於現在,當時必修科的份量較重,線性代數還未從高等幾何中抽離出來。高等幾何的重點是射影幾何,現在已經不教了。
我的大一微積分是許振榮教授教的,第一堂課就講Dedekind cut,許先生上課神情嚴肅,大部份時候面向黑板,手一直在黑板上寫著一行行細細的、整齊的字,口裡喃喃的唸著,聲調平靜,沒有抑揚頓挫:「如果我們考慮實數系,取其中一個subset,…..如果它有upper bound,我們便可以證明存在一個least upper bound….」雖然我只上過開始兩次課,但五十年過去,一回想起來,他單調平穩的聲音還縈繞在腦際。上課的地點,便在校門口,左側的兩排普通教室。教室是木造的,採光很好。我不確定那兩排普通教室什麼時候拆掉的。但1972年我回台大任教時,已經不見了。
1960年我進臺大時,數學系還沒有自己的系館,行政辦公室設在五號館二樓,學生很少去那裡,我只記得去聽過幾次討論會,印象比較深的是有一次年輕的助教韓良信在講Fourier series。數學系的研究室及圖書,則散落在其他三處:五號館、二號館及舊總圖書館後棟。許再傳先生負責系的辦公業務,游鈴月小姐當時年紀還很小,剛進來數學系不久,幫許先生處理系裡的事務,還兼跑腿:送公文及郵件。
賴東昇先生的講師研究室,在二號館二樓,樓梯上去左手第一間,大概有三十坪大。賴先生對學生十分愛護。楊維哲、莫宗堅、王俊明都大我兩三屆,賴先生讓他們在研究室裡各據一張桌子讀書。1961年夏天我因楊維哲之便,也在研究室裡擁有一張桌子,開始我大學生活的天堂歲月。與我同屆的許貞雄,這時跟著一起進駐。電機系的李慶宗,時而跑來同大家鬼混。王俊明與許貞雄都是物理系的學生。二號館就是物理館,當時因地利之便,數學系與物理系關係較為密切。以後搬到醉月湖邊,兩系就少來往,這是很可惜的事。對數學的研究與教育,也是一大損失。
賴先生的研究室,對我們就像天堂一樣。二號館與其他早期台大日式建築物一樣,非常寬敞明亮,各樓天花板都很高,到處有大窗戶,通風及採光良好,走廊樓梯也很開闊。老實說,比起目前已使用快要四十年的數學館,或今夏即將進駐的現代巨廈,我最喜歡的,還是像二號館那種老式建築。
賴先生對我們的開明寬容,實在難以想像,我們經常在研究室裡掛蚊帳睡覺,甚至用實驗槽當浴缸。我記得那是楊維哲出的點子,一早將巴掌大的小電湯匙,丟進放滿水的實驗槽裡,加上木蓋,入夜水便滾燙得冒氣,可以泡澡。偶有貴賓,請他下水槽泡澡,便是最高規格的禮遇。我們還自組一個合唱團,叫〈牛羊合唱團〉,一起爬山遊水,在野外合唱胡鬧。
我自己對數學逐漸開竅,大概也從這時候開始。在賴先生研究室與楊維哲等人日夜相處,我開始廣泛接觸各種書籍,耳聞各種概念。Sielpensky, Landau,Halmos,Kelley,Seifert and Thrall等書都是那段日子拿來讀的。這時候已不像大一時讀Whittacker及Jacobson那樣艱苦,大二之後我漸漸開竅,像讀Sielpensky的書時,我確實一目了然。我開始享受數學的樂趣。
有一段對話,我記憶深刻。這件事讓我對於人的青年期,一步步發展抽象能力的階段性,有了親身體會。對我來說,了解「用 epsilon – delta 來解釋極限」是第一階段。人個體的心智發展與人類文明的演進,兩者之間是有一定程度的類似。
人類到十九世紀初,Cauchy,Dedekind,Weierstrass才真正搞清楚「極限」,發展出epsilon – delta 這套精確的語言,對「極限」的概念下了精確的定義,從而把十七世紀以來Fermat,Newton,Leibniz的微積分,演化成抽象的近代分析。對多數人來說,epsilon – delta是難懂而艱澀的,正如古希臘到十九世紀之前,人類無法弄清楚Zeno Paradox一樣。
第二階段,則是確切掌握「公理系統」。Euclid雖然早在公元前第五世紀便已寫下幾何原本,建立歐幾里德幾何的公理系統,但幾何原本的推理,以後來的嚴謹的眼光來看,是鬆散不周密,到處有漏洞的。直到十九世紀末,Hilbert才重新提出嚴格的歐氏幾何公理系統。十九世紀對數學史家,像Morris Kline來說,是數學嚴格化運動(Movement of rigorization)的主要時期。
大二我讀的那些數學書,所學的便是嚴格化運動的產物,以便熟稔各個領域的公理系統。我記得楊維哲特別叮嚀我要好好讀Halmos與Veblen,我讀完之後也自覺很有心得,看到複雜的歐幾理德公理系統,居然可以用實向量空間加一個內積的代數結構,便完全取代,感到十分驚喜。十八歲,對嚴格的邏輯推理,人特別能夠精準掌握,而且喜愛。
但有一天夜裡在台大對面的攤子吃麵,我問楊:「向量空間加一個內積結構便成為歐氏空間,但原來的Euclidean metric怎麼辦?」楊瞪著眼睛,氣憤的說:「哪有什麼原來的Euclidean metric!」這真是當頭棒喝,我頓時明白,自己錯會了抽象的基本意涵。從那次對話 之後,我才真正了解抽象數學的涵意。
這個經歷對我來說,很像禪詩:「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周遭空間的幾何概念,來自生活經驗,早已根深蒂固,如影隨形。不細心察覺就難以捨棄。破與立是辨證的,建構與解構相互為用。禪詩只能解「破」,不「破」則不立,但對於數學,「立」當然更難。
其後我讀Kelley的General Topology,便得心應手。但抽象結構只是近代數學的骨架,富麗多變的實例與現象才是血肉。我要到大三、大四之後才慢慢體會後者。十八世紀的數學,被Morris Kline稱為英雄年代(heroic age),便因人類還講不清楚什麼是極限,?能以牛頓-萊布尼茲的微積分為基礎,依靠直覺無所忌憚的發展出古典分析豐盈的血肉。
1979年,我寫《中西數學史的比較》一書,便主張「結構」與「現象」是辨證發展的。就歷史的發展來說,「結構化」是為了整理龐雜的數學知識,並以較嚴謹的尺度加以定調,「現象的探索」,則是數學研究的尖兵,透過它尋找數學無數美麗的花朵。可是放任直覺奔馳,有時必然失之鬆散,甚至發生錯誤而無法識別。兩者像人的左右腳,交迭前進,缺一不可。由於抽象語言不是漢文化的主軸,中國數學在古代雖有傑出的成就,可惜只偏向定量方面,未能轉成定性。例如十一、二世紀宋元數學到達高峰期之後,便無法前進。
翁:這裡面有兩件事情是很緊要的,一個是能將結構再結構,也就是嚴謹的抽象;另一件事是要不斷的下迴向到現象界來,這是科學甚至知識能有意義向前進的必要條件。世界各文明都有初等的抽象知識,但很少像《原本》一樣能夠將初級的幾何知識,再進一步嚴謹結構化。通常的再結構化,往往訴諸奇怪的思辯方式,如果再不和現實世界印證,就會產生很多恣意想像的哲學。中國人的文化讓人有二分的感覺,屬塵世的、現實的,不懂或看不起往上結構的那一面;上面玄思的那一塊,又看不起現實世界。所以厲害的人就去操弄這兩種態度從中取利,而不是去正面結合這兩種態度。
西方的幸運是有《原本》於前,又有往下迴向的基督教於後(包括醞釀新教的部分中世紀天主教派),許多重要的思想家總是帶著敬意面對著實在界(或者上帝造出來的世界)。
黃:你談得很深刻,歷史、文化與宗教,其實與數學的發展是緊緊扣連的。Euclid 的《幾何》、Hericritus的流轉世界、Empedocleson的進化觀、Democritus的原子說,都在探尋宇宙的內在結構。古希臘人這種偉大的企圖,是文藝復興之後,西方能超前開創出近代文明的緣由。
Whitehead談西方科學的起源時,曾指出西方人把「絕對真理」貯放在上帝那裡,試圖從根本了解真理。這項企圖在世俗的社會裡被正當化了,因為探索真理,變成崇拜上帝的一部份。
相對的,漢文化的社會則缺少這種正當性,因此科學研究者,不能像西方教士一樣,可以全心致力於自然真理的探索。漢文化所以側重實用性、工具性,是因為思想研究,沒有上帝世界作為標的,只能注目於世俗生活的需求。
雖然信仰上帝,可以讓人致力於真理的探索,反過來信仰教條化,卻變成探索真理的阻力,像伽俐略的日心說與牛頓的零分母,都受到教會勢力的壓制。這些因果,都是辯證的,不能任意簡化。但西方文化中探討宇宙本質的努力,在文藝復興之後,確實是重大的動因,促使近代文明綻放出瑰麗的花朵。
抽象與現象,兩方面的研究,共同成就了今日的數學,兩者缺一不可。我試圖從數學思想史的發展指出這件事。最近Freeman Dyson 在Notices (AMS)寫了一篇 ”Birds and Frogs”,則從重要數學家身上,談兩者的關係。
Dyson用鳥代表抽象、廣角、連結著看似無關的東西,青蛙則代表具象、深入、高度穎巧與細膩的經營。Decartes、Bourbarki,Herman Weyl、Hilbert是鳥,培根、Bescovitch、Von Neumann、與他自己則是青蛙,他的分類與我上述所說,雖有差異,但他從自身的經歷,細膩觀察他接觸過的重要數學家,讀來很有感觸。又由於他寫這一篇文章時,用的仍然是青蛙的角度,所以寫得非常生動有趣。我寫《中西數學史的比較》時,用的則是鳥的觀點,便顯得枯燥無趣。
我把話題扯遠了,但這個問題其實曾困惑了許多數學系的學生。我當學生時,這問題被簡化成純數學與應用數學之分,這種簡化的觀點模糊了數學本身的兩面性,抽象與現象,兩者相互為用,才是數學的真實面目。我在大學時期,完全看不到這些。老實說,那時能碰到近代數學的邊,就已經不得了了。
翁:我們常聽說,台大早期的主要教師,如沈璿、施拱星、許振榮,都出身於日本的大學,和學生之間有一定的距離,教書要求嚴格,做人則有一定的格調。當時的主要的老師,應該還有項黼宸,他是由浙大過來的,據說是位好好先生。另外,王九逵在當時頗有名氣,因為他是台灣年輕留學生回國教數學的第一人。就請你談談這四年數學系生涯中遇到的老師、講師助教還有同學吧。
黃:五零六零年代的台灣,雖說數學文化的環境還相對貧乏,數學本身的”意義”(meaning),對學生們來說,也模糊不清,但台大數學系的師資,在當時已經是一時之選。創系的沈璿先生,擋掉很多人情關說,能聘到施拱星,許振榮、項黼宸,這在當時是極為難得的。沈、施、許、項都很認真,學生們也一樣。一些基礎的操作性的訓練,要求嚴格。在數學系,學生們還是打好了底子。一般來說,1960年代台大數學系畢業的學生,都善於計算,邏輯推理的能力也不錯,這在當時窘困的外在條件下,已經難能可貴。
正直、淡泊、認真、以數學為志業,這幾個特點是數學系早期幾位教授的共通特點。台大數學系應該十分感謝他們樹立了這樣的風格。相對於台大其他有些學系深受政治侵蝕或權位把持,數學系真是一塊清淨土。這點應歸功於第一代的沈、施、許、項及接班的王九達、賴東昇、繆龍驥、姚景星等第二代教師。開明、自由、individual、拒絕權力,這些特質在他們手上變成了今日台大數學系的傳統。我自己在台大度過三十多年的歲月,也幸運的享受了這種重視individual而散漫的自由風氣。
我當學生的時候,學生不像今天稱呼教授為「老師」,我們稱呼「施先生」、「許先生」、「賴先生」…,這也許與日據時代「先生」本身含有尊崇的意味有關吧。日本人對學校教師、醫生,都尊稱為「先生」。1972年我回台大教書,學生叫我「老師」或「黃老師」,我一直覺得不習慣。
我自己也不盡然受日據時代的稱呼所影響,我覺得大學生是成人,稱呼「先生」比較平等。「先生」雖也是尊崇的稱呼,但所尊崇的是對方的專業,而不是像稱呼老師那樣,把對方看成自己心智及人格的帶領人。我當學生時,心裡便很明白的意識到這件事。當教員時仍然這樣想。可是形勢比人強,幾年之後,經耳濡目染,自己也慢慢習慣於老師這種稱呼。語言畢竟不是個人所能左右。
另一方面,1970年代中期,救國團在大學校園勢力快速興起之後,「學長」、「學弟」、「學姐」、「學妹」的稱呼也流行起來,到今天我還不習慣這類稱呼。我覺得把家庭倫理的稱呼,延伸到學校,是在壓制個人,在把個人套入中國社會差序格局的封建網絡之中,有違人的平等與自由。透過稱呼,讓人無意識的產生不平等的意識。迄今我都拒絕這類開倒車的稱呼。
你提到數學系沈、施、許、第一代的教授,出身於日本的大學,與學生之間維持一定的距離,我想是對的。但有趣的是,我讀書那幾年,數學系每年都有同樂會,這不知是誰開始辦的,同樂會時,施先生、許先生都會來,我不記得沈先生有沒出現。記得大二那次,在同樂會上有人宣佈許先生獲得東北大學博士學位,大家都很高興。我也在那時候第一次意識到大學教授的專業訓練,是從博士學位開始。
大三同樂會我們演了一齣法文劇,故事描述小丑人物的悲哀,背景是法國西岸靠英倫海峽的一個小鎮,鎮內一家旅館專做英國觀光客的生意,由於翻譯員生病,一名腦筋靈活的清潔工人便毛遂自薦,代理翻譯員,可是他一句英文都不懂,鬧了很多笑話都靠他的機智敷衍過去。表面是個鬧劇,其實是個令人感傷的小丑劇。我找班上鄭兆昆(後在Virginia Commonwealth Univ.教書)演那個主角,可是他的詮釋是鬧劇,我也無可奈何。其他演員也都是數學系的同學。記得發生了一個意外插曲:第五幕正要上演之前,第六幕的演員以為輪到他們,居然衝了出場開始演劇,我一時情急,臨時改變劇本,把情節馬馬虎虎敷衍過去,劇裡劇外都不按牌理出牌,真是笑鬧人生。平常表情嚴肅的施先生、許先生都笑得非常開懷。
劇本是法文課的讀物,我們把它翻成中文,英文的對話保留用英文演出,法文對話翻成中文。那時數學系規定,學生除英文外,必修兩門外語課。楊維哲、莫宗堅、高正雄與我,都上Bourque教授的法文課,Bourque是加拿大籍的神父,表情十分嚴肅,從來沒看他露出過笑容,每一堂上課前,一定要一一指定學生,在座位上回答前一堂課教過的東西。他也不認識學生的姓名,但手指著座位上一位學生要你回答,也不管你有沒有在看他,對男學生他就叫Meusieur(Mister),對女學生他就叫Madmoiselle(Miss)。如果你裝作沒看見他,他就一直叫著你Meusieur,Meusieur,Meusieur,…絕不鬆懈,直到你抬頭看他,回答他的問題。男女都一樣,絕對平等。
莫宗堅與楊維哲同屆,才情很高,也是台中一中校友,平日大家都常在賴東昇先生的二號館研究室裡讀書玩耍,彼此混得很熟。楊維哲有個詭異的綽號,叫「阿珠」,與他粗獷瀟灑的外貌一點都不相稱,但他很喜歡大家這麼叫他。有一天在法文課上,莫宗堅寫了一首打油詩,在學生中傳閱,我還記得那首詩是:
法文先生一開口
座上弟子皆垂首
試問誰家頭最低
楊家阿珠頭到地。
我的學生生活,除了這類笑鬧的事之外,就是在圖書館裡晃蕩,看書。
就在數學系演過法文劇之後不久,我們分別從寄居二號館五號館各處的office搬進了現在的數學系舊館。那是1962年寒假後的事。當時數學系舊館是全新的建築,雖然沒有日據時代建築物那樣高聳寬敞,但還是有煥然一新令人欣喜的感覺,南北兩側大門日夜都全開,採光通風良好。圖書館在二樓東間201,請了張素瑩小姐來管理。館內完全打通,沒有隔間,窗明几淨。
系館的樓梯,也沒有像後來釘上不太搭調的黃色光塑膠板,館內整體的色調是和諧明亮的深綠色,配上沈鬱褐色的木桌木櫃。一樓中間幾個房間是二、三、四年級的研究室,每個年級的學生都有一間公用的研究室。大家互動頻繁,每天一到學校,便把書包丟在研究室裡,不用?心誰會拿走你的東西。雖說背景文化的關係,師生之間有著距離,但因為環境良好的安排,自然促成學生的歸屬感與密集的互動,成就了當時數學系的共同文化,使學生不致疏離。
明年數學系將告別近四十年的「醉月湖時代」,遷入新巨廈。很多事情會變,但若能維持早期醉月湖時代的設計,給大學部各年級學生都擁有一間研究室,無論如何,對數學系未來幾十年的文化,會有深遠的影響。
翁: 聽到你對「老師」、「學長姐」、「學弟妹」的想法,我其實也有很深的感觸,在國外聽到大陸同學都叫丘成桐為「丘先生」,我才領會到還有這樣的稱呼方式,我剛回來時也希望學生直接叫我的名字,不要叫老師,不過台灣學生習慣很難改,後來也就算了,畢竟「老師」體現某種格序。但是「學長」「學姐」這類稱呼,我就無法接受。首先,這個年次上的「長」並沒有實質意義,反而只會產生沒道理的權威,據說現在很多高中、大學都有這種現象,這是令人無法忍受的退化現象。另外,我發現有些人用這樣的詞隱含著惰性,因為方便,對方這個特殊個體的意義就消褪了,關係變得浮面。我讀大學時,也許正處在七十年代騷動的世代,同學間這個詞很少用,社團前後屆也沒有這種風氣。可是最近我常聽到學生很親熱的用這種方式社交。我覺得對熟悉的人用這類詞是失禮,對不熟的人用這類詞則顯得矯情。
黃:語言就是這樣,如果眾人都這樣使用,個人要獨力抗拒很難,頂多自己不使用。常聽別人使用,日久習慣,也就算了,很難堅持什麼。有一件事不知你有無印象?1986年在La Jolla見到你,那時你還是研究生,跟丘成桐做論文。我在UCSD的圖書館,你走過來,第一句話便叫我”黃武雄”, 臉上泛著笑意。我很高興在那裡遇到你,更高興聽到你直呼我的名字。一直沒有學生這樣叫過我。這之前,你在大學部,修過我的幾何課,隨後出國。我們大約有兩三年沒見到面。
另外還有一件我記憶深刻的事。1989年左右,林志修他們跟我做碩士論文,有一天一位記者在我的研究室,志修從樓梯那邊走上來問我數學,一進門便叫”黃武雄”。志修離開之後,記者問我,他是誰?是同事嗎?我說,不是,是學生,他一臉驚訝說,他怎麼這樣叫你?
我說 “這樣反而自然,學數學的人比較開明。” 我當然知道,語言、心理、社會糾結複雜,也不能太矯情,自然就好。有些人也清楚知道附著在語言背後的意識型態,但其個性樸實,不想做驚人之語,所以一直沿用從眾的稱呼。最重要還是自然,由衷而發就好。
翁:學生之間的互動因為有火花,形成團體,相互砥礪,本來是件好事,但是走上形式化,就覺得無意義。例如系學會這個團體就是純粹為組織而組織的組織。看到你談起同樂會,當時系上有系學會這種救國團式的組織嗎?
黃:你問起1960 年代初期,救國團是否已經介入系學會?例如我大三時的同樂會,是否有救國團的影子?我的印象是當時還沒有系學會,同樂會純粹屬自發性質。我不覺得數學系有同學背後另負有政治任務,大家一心都放在讀書。這點可再問其他人,進一步求證。
翁:可不可順便也請你談一下比較「民生」的一面,讓我們知道台大(數學系)學生的日常生活。簡單的說,你們當時吃飯的問題如何解決?校外的住宿問題?有休閒娛樂嗎?冰店、夜市、書店、電影院、郊遊等等,即使我們入學才相差約20年,我就已經覺得很有趣,何況和現在更有五十年的差距。
黃:談學生的民生問題,我沒有代表性。當時我是窮學生,靠清寒獎學金過日子。剛上台大時,三餐全在宿舍吃。一個月一百八十元,午晚兩餐都兩菜一湯,白飯隨你吃,但菜的營養卻不足,尤其我大一時個子還在長高,深夜裡常感飢餓。由於身上很少有零用錢,要靠家教維生,所以很少有機會在校外消費。
校門口當時有很多違章建築,賣種種麵食、水餃、酒釀湯圓,也有鐘錶店,修鞋店等,沿傅園外牆比鄰而蓋。到 1978 年 5 月,那排違章建築才拆除。六零年代有一些舊書攤,散落在大街小巷,較有規模的書店,我的印象只有雙葉與歐亞。聯經、幼獅到七零年代才出現。唐山、台灣的店,似是八零中期開始。誠品則到九零前後才開張。
台大周邊好像沒有電影院,大學時,我有幸看過的幾部片子,屈指可數。最有印象的是法國片 “我的叔叔(Mon Oncle)”及 “偷十字架的孩子”,一起去看的友伴好像都有楊維哲,說不定也是他買戲票請客的。我一直到四年級家裡經濟才比較寬裕。大四時,有幾次到碧潭,鷺鷥潭郊遊,記憶猶新。曾在鷺鷥潭的鐵橋上即興演戲,我當壞蛋兼挑夫。最近舊友寄來當年照片,還覺好玩。
翁: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你進台大的那一年,《自由中國》停刊,隔年李敖寫出〈老年人與棒子〉,然後就是中西文化論戰,洪成完也曾經短暫牽涉在內。在這個問題裡,我們先不談你對整件事情的看法,可不可以請你先以「記者」的身份,從你的角度,讓我們知道在那個年代的台大校園或你的朋友對這些事情的反應。在那樣一個壓抑的年代,即使在最頂尖的學府裡,這些是不是只是遙遠的砲聲?《文星》那幾年的銷售量應該是相當不錯的。
黃:你講得很好。六零年代初期,對於還在白色恐怖的震撼中驚魂未定的台灣社會;對於當時思想被嚴厲禁錮的台大學生來說,《自由中國》與《文星》,只是遙遠的砲聲。我高一在台中一中的圖書館,初次讀到《自由中國》。同學中有一兩位,每期都會去翻看。進入台大,我反而疏離,直到有一天在台大門口看報欄上,讀到雷震被判刑,才一路與同學,忿憤不平的談著,走進校園。我現在已經忘了那同學是誰,也許是地理系的鄧東鎗。
那時代批評時政,只對身邊熟悉的朋友講心底的話。在宿舍偶而也有人會發發牢騷。(第八宿舍,那時還有楊維哲認識的、綽號叫O-bui-lom的同學,神秘失蹤。)大家雖不多談,但心知肚明。心裡不滿獨裁政權,只是不能不認命。極少人會有決心,想要付諸行動。冷漠並不代表沒有立場。是非大家心裡都明白的。
但這現象改變得很快,到七零年代之後,知識份子對是非就不那麼一致。冷漠的意義也變了,冷漠就是不關心。經濟起飛、生活安定,使得教育控制、媒體洗腦與資訊封鎖,對知識份子的思想,發生了巨大的效果。
《文星》雜誌只在同學之中傳閱。年輕的李敖,在六零年代,是台大學生心目中的英雄。關於中西文化論戰,學科學的同學,多半是支持西化的。但也不太清楚它深一層的意義。認同西化的心理,主要是反抗當局藉由傳統文化的權威,壓制新思想。二二八事件之後,風聲鶴唳的思想控制,滴水不漏的資訊封鎖,加上語文的斷層,這些因素使得六零,七零年代的台灣,成為十足的文化沙漠。 “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雖然諷刺,其實也開拓了一條接觸新世界的文化,衝破思想牢籠的出路。
翁:回到數學系來,前面關於圖書室的部分只起了個頭。你前面談到未搬到舊館前,圖書是散到各個研究室裡。就我所知,搬到舊館後圖書都集中在二樓201,而且多了一個很大的閱覽室,可以讓學生讀書,甚至聊天交誼。當時學生有經常使用圖書館的習慣嗎?圖書室的圖書和期刊的狀況如何?
黃:當時的圖書館就是系裡學生的活動中心。另外,大三大四兩班,在舊館一樓,各擁有一間研究室,但二樓的圖書館,則是全系學生時常流連的地方,我與當時研一的林早陽,及低我兩班的戴永生,就在那裡認識的。那時圖書館張素瑩小姐才剛三十出頭,游小姐也才十五六歲。圖書館採光通風都很好,閱覽室很開敞,裝潢簡單,整個空間以木頭的茶色為基調,椅子坐墊是綠色的,感覺很好。其實學校的建築,就是一種潛在課程,可是容易被大家忽略。戰後長大的這幾代人,基本上是失去了前幾代人的美感。當然政治的因素,人片面化的因素都是有的。數學系最近二、三十年,大家不在意色彩,採購傢俱,顏色很不搭調。舊館樓梯弄上奇怪的黃色塑膠版,有點光怪陸離。對我個人來說,大三之後,有201的圖書館,是耳目一新的事,很多書、很多期刊都是那時才開始接觸的。
翁:你前面只約略提到大一的微積分及當時的課程,請你更仔細描述一下、教師和用書,讓我們能對當時數學系更有感受。我從很多人口中知道王九逵和當時的老師似乎有很大的不同,也請你談談他。
黃:大一微積分是許振榮教的,用什麼書,我已經不記得了,他都用英文把講義寫在黑板,口中唸著中文,表情嚴肅。字很小,很工整。可是我只上兩三次課。大二高等幾何,仍由許先生任課。他嚴謹樸質,後來轉往美國Kansas State U.教書,我在美國時才與他認識較深。他出身農家,頗知民間疾苦,雖從未公開表達,但內心深具社會熱情。很多年後,他從Kansas退休,回來在中研院工作,那時我已在台大教了十幾年書。有一次他來台大講他所做關於C-R structure的研究,我在台下聽他熟悉的聲音,看他黑板上工整的板書,事隔二十多年,還很懷念。
高等代數,是1960年代還年輕但已當講師的賴東昇先生任教,他似乎沒有固定用書,Birkhoff的Higher Algebra很多同學都有一本,當然是盜印版。我只記得上學期結束時,賴先生在教Valuation,我因沒上課,又沒有讀過這東西,連這名詞都沒聽過,期考前向周廣南,借了他的筆記來讀。周廣南是中研院周鴻經的兒子,他與王保華都是謙謙君子。上賴先生課的時候,我已經在他研究室有一張書桌,時常見面,但他從不催我去上課。他對學生極好,重視自由,給學生很大的空間。
高等微積分是王九逵先生教的,1961年他剛從Stanford拿完Ph.D學位回來,這在當時是少有的,他好像是台灣第一個拿美國博士學位的人。美式作風,自由開明正派。我因只上一兩次課,印象不深,無法描繪他上課的方式,只記得他在大二上,便用Whitney的書《Geometric Measure Theory》,教currents。他很關心學生,我那時雖然與他不熟,但畢業後在當兵時,經同學轉述(好像是戴永生吧,或是吳貴美?),說他問起黃武雄到底想回來當助教,還是想出國去讀書,為什麼都沒消息。我年輕時渾渾噩噩,過一天算一天,從沒想過要為將來安排什麼事。那時已是1966年初,想申請出國,為時已晚。就因他那一問,我才隨機的申請了三所學校。他願幫我寫介紹信,但不知我的英文程度。戴永生陪我去他的辦公室,他臨時要我用英文講mean value theorem,我講得很慌亂。就這樣,那年夏天,我就去了Rice。我與王先生較深的接觸,反而是回台教書多年之後,我很喜歡他的正派。
大三實變,項輔宸先生教,項先生做級數研究,工作十分認真,後來成為中研院院士。他是個名士派。對分數非常寬鬆,考試時,人雖在場監考,但完全放任學生作弊。我雖與他無緣接觸,但很敬佩他的治學態度與作風。可是他老來生活清苦,令人難過。這中間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院士是終身職,但八零年代初,他因到新加坡轉赴大陸探親,被安全單位盯梢,硬戴上通匪罪名,院士銜竟因此被除名。戒嚴時期,獨裁政權干預學術界,真是無法無天。1978-1983年間,我當中研院Bulletin的Editor,時而把國內外一些級數論的論文稿件,送請他審查,他都非常用心的讀過,並很仔細的寫下審查報告。極少數的referee能如此做得細膩。
大三複變,是沈璿教的。對學生的要求,他與項先生是不同的典型。他對學生功課要求嚴格,名聞遐邇。我自己因為複變兩次重修而大學多讀了一年。他著重繁複的計算。我後來對contour integral的計算滾瓜爛熟,都是被他逼出來的。就我所知,王九逵、莫宗堅也重修過他的課。沈先生還教特種函數論,為數學系培養了不少擅於計算的能手。很多他的軼事,流傳甚廣,值得大家慢慢再收集。他是數學系的創系者,創系時很多有力人士來關說,想進來台大任教,幸虧他只論學問,無懼於權勢。數學系創系初期,師資皆一時之選,全是他的功勞。傅斯年還因此特別感謝他。沈先生為人正直耿介,退休後,自動退還宿舍,以致後來自美回來,無處棲身。
大三拓樸學,我已經忘了是誰教的。但因用的是Kelley的Topology,書寫得自成系統,我自己好好讀過,大部分的定理,我都自己證明。那種融會貫通的感覺,就像初中讀平面幾何一樣。
大四近世代數,是施拱星先生的課,下學期他用Kaplansky 的Infinite Abelian Groups。由於此時我已經好好讀完Kurosh:《Group Theory》兩冊書,對於代數開始有感覺,很快就讀懂Kaplansky,書中一些困難的習題也會做。施先生那時兼理學院院長,出入有三輪車。但他一點都沒有官架子,而且上課認真,課前都有詳細準備,這在當時的政治氣氛裡,是少有的。大五,我還修了他的代數拓樸,用Eilenberg的書,我不喜歡那種公理建構的寫法,我覺得construction theory應在axiomatic theory之前。那時我已經讀過 Seifert and Thrall的代數拓樸,也讀了一點胡世楨。所以讀公理系統一清二楚。
大學時,我雖很少上課,但數學系的氣氛,讓我用心自學,尤其大三之後,進步很快。對數學,我開竅甚晚,進大學之後,慢慢摸索,才逐漸喜歡起來。高中之前,除了做幾何難題與或然率,一向得心應手之外,其他三角代數,都不甚了了。大學五年,我終日閒幌,作自己喜歡的事,讀自己喜歡的書。幸好老師們都很開明,崇尚自由學風,不在意學生不上課。事實上,無論國內外,一代代都有很多不錯的數學家,在一定環境刺激之下,靠自學窺知治學門徑。
我後來自己教書,台大各系教授之間,有一種主流的聲音,喜歡批評學生蹺課,我或持異議,或心存保留,這種態度其實同我對自己,對同輩,對後進的觀察與經驗有關。後來我對大學教育的看法,也深受自己這些經驗的影響。
年前在你安排的影像訪問中,我特別談到台大數學系的自由傳統 (參見:台大數學系的自由傳統),這傳統影響深遠,對數學系半世紀來的影響,是很關鍵的。我很慶幸數學系創系時期的元老,都有一共同特質:重學問,反權勢,清廉正直,又有開明思想。這在那個烏煙瘴氣的時代,尤其難得。在台大各系之中,恐怕也只有化學系可以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