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的教改歷史不斷被歪曲與變造,一般人很不了解。
今年初,一位朋友仔細閱讀1996年我在遠流出版的《台灣教育的重建》後,告訴我,與他透過媒體及傳言所留下的印象,完全不同。
最近,遠流岀版社李傳理先生與曾淑正小姐的團隊幫我把當年印製此書所做的版找岀來、重修,並印出588本,贈送圖書館及學校。真真感激⋯
此處,也將全書電子版公開,以方便衆人閱讀與下載,並廣發給有心想了解這段教改歷史的人,及相關的研究者。

近30年的教改歷史不斷被歪曲與變造,一般人很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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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前,曾應全人校友邀請,在溼地咖啡店-林森北路巷內演講。
題目:「給下一輪理想教育者的備忘錄」
是主辦人之一曹維萌給我的。我選擇用推理命題的語言,表達我的想法,這樣可以在短時間內,談很多重要的概念。明知聽眾不易當場聽懂我所論的內容,但有了講稿,隨後可以慢慢咀嚼。
講稿中的3.4節,談到自然大反撲,在今年5月瘟疫情勢急速拉高之際,感觸尤深。
COVID-19 是人類早先不曾料到的天敵。不論它來自實驗室,或來自大自然的演化,都是大自然的一種反撲。
19世紀工業革命之後,人類已幾乎遍佈整個地球,成為主宰一切生物的、唯一的物種。幾十億的人口,密密麻麻的涵蓋地球的每一個角落,不只佔盡所有地球資源,更日以繼夜持續開發、擷取一切可用的物質,嚴重破壞生態環境。
人類再也沒有天敵。本身已變成巨無霸的物種,過去的獅子老虎熊豹⋯比人巨大,但都臣服在人類的腳下。
我們曾不斷自問,人類還有天敵嗎?
看得見的巨大的天敵,果然是絕跡了。但出乎意料的,人類真正的天敵,反而從微小到看不見的世界冒了出來。
1980年代啓動的全球化,降低所有生活資源與人力的成本,促進全球經濟飛躍發展。但也為世界性的病毒,搭好了它肆虐人間的全球性舞台。
已往的瘟疫都是一時一地,在一個地區流行一陣子,就消聲匿跡。但現今的新冠病毒,有超級優越的廣闊的舞台,使它勢如破竹,不斷擴散,又不斷突變,出現新的變異株,一款接一款,款款接力,滋生蔓延,與人類的足跡一樣,也遍佈全球。
這現象是當時極力推動全球化的人們,始料未及的結果。
世界是辯證的,更是複雜的系統。人類應該學會謙卑。新冠肺炎病毒,帶來的大災難,原本是人類的共業。
疫情的發展,目前還看不到路的盡頭⋯人類的共業,必須人們全力合作來面對。
(在台灣有一批人,每天藉由媒體與網路,製造謊言,上演荒謬的權力醜劇。他們忘了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把處理這棘手的共業,推給那些躹躬盡瘁、在第一線照顧所有人健康的守護者,每天指指點點,駡東駡西;他們看到疫情肆虐,便見獵心喜,卑劣的從中擷取政治利益。對於這批獨裁時代留下來的保守勢力,我們只好選擇忽略。)
HOPF(希望)一直是存在的,除非我們繼續矇蔽著眼睛。
⋯在思考中⋯
重貼濕地咖啡的講稿,一起思考人類社會重要的根本問題。
阿南 2022-5-24
1
每一個孩子都是天才。
1.1 這意指: 每一個孩子,對認識世界、參與世界都充滿熱情,並具有難以預期的潛力與無限可能。這種特質與能力,不因先天的因素而不同,除非孩子先天上有生理性的認知障礙。
1.2 文化與環境決定出生之後孩子心智發展上的差異。
1.3 孩子在22歲成年之前,亦即在其心智,尤其抽象能力,達到成人平均水準之前,都應該擁有同樣的教育機會。
1.4 「適性適材」的說法,是一種偏見,因為它預先假設孩子沒有某些方面的才能。
2
人天生沒有善惡與美醜,但有三樣特質與生俱來:
整體了解、沒有偏見、具生之勇氣(稱為原始特質)。
2.1 三特質的心理交集是: 對於認識世界、參與世界充滿熱情與好奇,熱情與好奇有利於人的生存,使人快速融入世界。
2.2 孩童世界不是成人世界的縮影。由於三特質,孩童的學習方法遠比大人有效 (例如語言),因為他們的學習是創造性的學習。
2.21 整體辨識與了解
2.22 嘗試錯誤、修正與取代
2.23 對知識沒有偏食,直到外來干預(獎與懲)強加其身上。
2.24 主動無畏
2.25 發展對事物的洞見
2.3 整體辨識與了解是想像力的基礎
2.31 母親、城鎮、草木山河,分別代表人、社會與自然的雛型。
2.32 每一個孩子天生都是全人(whole man)
2.4 現有教育的過程是社會馴化。
2.5 三特質在社會馴化過程中迅速消失。
2.51 社會馴化使人開始畏懼陌生,產生不安全感,變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2.52 社會馴化使人從開放走向封閉。
2.53 社會馴化使人:從對世界的整體了解,變成只關注局部與分工。
2.6 要承認孩童的成長是複雜系統。教育者無法規劃與控制,只能給予自由與尊重,加上基本的關注與生活條件。
3
人活在世間的原始動力是維生、互助、創造。這些是人存在的原始趣向(human interest)。它們是支撐
每一個人活在世間的力量。
3.1 人類這個物種出現在地球,「維生」本身,亦即面對自然嚴酷的試煉,取得生活資源的過程,必然艱困。
3.11 人類社會的組成,原本為了維生。生產資源、製造資源、分配資源與掠奪資源,構成了人類歷史的主題。
3.12 物質文明是主,精神文明是副。精神文明只是從資源的水泥夾縫中長出的花草。
3.13 直到19世紀之後科學逐漸發達,提供人們相對寬裕的生活資源,精神文明 才能逐漸普及。此前多數人只被餵以宗教或其他教條。精神文明限於少數菁英的創造。
3.14 二十世紀後期人類社會逐漸步入(相對的)豐裕社會,後現代的思潮影響多數 人。精神文明普及,但亦趨於淺薄。
3.2 資源匱乏的社會普遍患有「維生肥大症」。互動與創造皆屈從於維生。
3.21 由於維生肥大,人的生活沒有健全的互動與創造,以滋潤精神生活;人的存在扭曲,多數人對生命的意義感到徬徨。
3.22 三種出路:
i.認同維生肥大的主流價值
ii. 遁入神秘主義或憂鬱棄世
iii. 持續為人存在的意義奮鬥。
3.3 在豐裕社會,人有足夠的條件可以使互動與創造各自復甦,使維生、互動、創 造三者平衡,重尋人存在的意義。
3.31 二十世紀末迄今,北歐福利國家是人類社會的典範,也是人存在意義的見 證。
3.32 UBI有可能實現。
3.4 豐裕社會背後巨大的暗影是,資源枯竭及生態浩劫,自然環境急遽變遷。
3.41 在自然大反撲來臨之前,人類回歸儉樸生活是唯一的出路。這需借助人的理知與公共意識的覺醒。
3.42 國家主義與集權主義是理知與公共性的敵人,用虛假的地區公平發展,作為藉口,拖延人類「嚴肅面對自然大反撲」的契機,貽誤人類永續生存。
3.43 只有理知與公共性,加上基本的社會福利,才能引導人類回歸儉樸。
4
孩子長大的過程中,需要的是兩樣東⻄: 一為打開經驗世界,二為發展抽象能力。
4.1 學校該給的就這兩樣東⻄,而且只需這兩樣東⻄。
4.11 太多的仲介(既定知識與道德),對孩子的心智發展會造成阻滯,尤其當仲介變成灌輸。
4.2 人的心智成熟,來自人的經驗網絡,在與世界的互動中,逐漸擴大、密實 與深化。
4.21 經驗網絡的壯大厚實,必須經過摸索、體驗、學習、互動、與不斷思辨。這是日以繼夜、反反覆覆的複雜過程。
4.22 人本身的主體性是必要條件。
4.23 經驗網絡若壯大厚實,人會變得聰明穎悟、成熟寬厚、自由開明,容易自學新事物。
4.24 人作為學習者,若失去主體性,他的經驗網絡會像一張稀鬆破敗的蜘蛛網: 愚騃、善疑、防衛、套公式、容易受傷、封閉無知、對世界沒有熱情、畏懼陌生,即使 他擁有財富與社會地位。
4.3 打開經驗世界,使經驗網絡擴大豐富;發展抽象能力,使經驗網絡密實深化。
4.31 經驗世界像大草地,抽象能力是穿梭其上的精靈。
4.32 抽象指的是對不同事物或特殊經驗,釐清其相通性或相異點,進一步往普遍或更高的層次發展,從這裡形成普遍概念,並在概念與概念之間穿梭連結,找到事物或經驗的意義。
4.33 抽象能力的發展必須移位思考,從不同角度看事物或進入別人的立場去了解,建立起不變性的概念。
4.4 抽象與想像是人類文明創造的兩隻翅膀。
4.41 沒有人知道抽象能力怎麼教,就如同沒有人知道想像力怎麼教一樣。
4.42 透過系統知識,例如:數學、歷史與哲學,人的抽象能力自然形成,基於好的文本,進行討論與思辨,對抽象能力的發展尤其很重要。
4.43 抽象力與想像力交互影響,向上提升,人類文明的重要經典皆為兩者互動的產物。
4.5 每一個孩子都要學習基礎的抽象語言,含人文語言(本國文字)與自然語言 (數學),這是進入文明社會的門檻。但只是起步。
4.51 基礎的抽象語言,不應該被當作純粹的知識教導給學生,學生學習的過程仍然需要與本身的主體經驗連結,由學生參與抽象語言的建構、修正與重構。
4.52 抽象語言是進入抽象世界的門檻,例如語文是文學的門檻,目前的中文教 育,只是文筆教育,不是文學教育;數學解題只是數學的基本技巧,未進入數學的核心。
4.6 網路世代的學習太過零碎,無法整合出人的系統思維、培養人獨立思考的能力,也無法建立起人的核心價值與品味。
(青年三書)
4.61 學校教育最大問題是師生間的權力關係,壓抑孩子原有對世界對世界的熱情與好奇,使許多孩子的學習寸步難行。
4.62 抽象語言屬於文明能力,孩子天生擁有的是自然能力,亦即上述三特質。對於抽象語言,孩子有先天的隔閡。在這裡出現教師的權威與父母的焦慮。
5
匱乏社會的維生肥大症,滲入教育場域,使教育的方向偏離。教育不是為每一個孩子,謀求最大的內在發展,而是為孩子謀求最好的出路,擁有較好的社會地位,賺取較多的財富。
5.1 人類文明的創造,依賴每一個世代的人們,昂揚熱情的投入創造活動。「人與事爭」與「人與人爭」 是天壤之別的兩回事。
5.11 文明創造因「人與事爭」而豐碩深刻,但「人與人爭」則扭曲人的生命。
5.2 人與人爭的競爭心,壓抑了人的創造力與想像力。
5.3 人與人爭的競爭心,經常是人痛苦的根源,人因此或驕縱,或失去自信,或變得自大、封閉、防衛、挫折、逃避、憂鬱,不能面對自己。
5.4 人與人爭,使人失去自由,使人看不到自己。
5.41 「自己」有兩個。一個是理想的自己,一個是真實的自己。絕大部分的人,都把那個理想的自己當成真實的自己。
5.42 兩個自己的差距,人多半是不自覺的。
5.43 兩個自己的差距,是社會馴化加上「人與人爭」的產物。
5.44 理想教育必須拉近兩個自己的差距。養成人格的一致性(integrity)。後者是人內在成熟,愉快自由的關鍵。
這是前天晚上完成的文章,一萬多個字。寫了十幾天,終於完成了。
前天恰好是410。
1、
3月11日,初春的艷陽天,幾位老友相偕來訪,座中有政大教授顧忠華、前中時副總編唐光華、華梵大學教務長蔡傳暉,還有,永和社大的大領班張素真。
他們要我寫一篇實驗大學的構想,就像1998年我寫那篇〈我們要辦什麼樣的社區大學?〉那樣。
這次大家要我寫一篇〈實驗大學芻議〉。定位在:知識解放與博雅教育。
去年底,立法院修改實驗教育法,實驗教育已經可以延伸至大學。唯學校規模限制在招收學生500人之內。
早先閣揆林全,與潘文忠教長,都支持這個想法。去年10月潘部長與主祕朱楠賢,來山上看我,則特意提到這件事。
這次修法,是台灣教育自由化的一大步。
2、
一個月前,老友顧忠華等四人,連袂出現在農舍,讓我想起20年前的舊事。
1997年,我在中國時報第四版寫了一篇長文,標題是〈深化民主 發展新文化〉,內容主張:社會全面學習是1987解嚴後,民主深化的一環,並強調普及社區大學作為落實公民學習的實體。
老顧與光華,就在中時文章刊登之後來訪。那時我還在重病,他們兩位說要扛起責任,找一些朋友,共同催生社區大學。
熱情令人動容。
幾年之內,近百所社區大學如雨後春筍,在全國各地紛紛成立。
今年社大的盛事,是20週年慶,雖然我自己素來不喜歡參加儀式,能免則免。
社大成立之初,有両個主軸:「知識解放」與「公民社會」。20年來社大對台灣公民社會的形成,貢獻有目共睹。但在知識解放這一條主軸上面,由於社大爭取不到學位,學術課程很難發展。
剛修法通過可以創設的實驗大學,正好是20年後,要補足知識解放這條主軸的再出發。
3、
幾位老友熱情如故,我則垂垂老矣。長江後浪推前浪,實驗大學創設構想,理應改由中生代提出。
我以時不我予,盡力推辭。
我剛寫完幾何書稿三大卷,出版工作繁雜,加上全書打字軟體不一,格式整合困難。我細細述說,自己不得不推辭的理由。
不料唐光華忽然將我一軍,唐兄是唐鳳的父親。他一口承諾會找唐鳳出手幫忙。我只好服輸,當場簽了城下之盟。
唯替自己留下一條後路:我只承諾撰稿,不涉入推動與辦學。
4、
20多年前,就因不夠聰明,未預見自己一旦起草辦學方案,再難脫身。1999年推動北縣五所社大,由於病體在身,自承心力不足,無法両頭兼顧,只好辭去台大專任教職。
前車之鑑,後事之師。
這次我與老友們勾勾小指頭,不簽賣身契。但說話算話,用二十幾天工作的空檔,構思實驗大學的性質,取名「通科大學」,逐字寫下這份
〈我們該辦什麼樣的通科實驗大學?〉
請注意這標題有玄機。
我不是寫「要辦」,而是寫「該辦」。
一字之差,不可以道里計。
5、
又是萬言書。麻煩大家細細讀、慢慢想。其中有很多媒角,環環相扣。
表面上,這只是未來可能出現的,某一類型大學辦學的構想,名之曰「通科大學」。
其實文中道出幾十年來,台灣大學教育的弊病;往下延伸,也正是台灣小中學教育的癥結。
又註:此為作者原始版,我個人色彩太重。日後經過諸友討論,會出現遠為持平的合議版。
黃武雄 2018-4-12
———————
(作者原始版)
/黃武雄 2018-4-10
重視整體了解,深入各個領域的知識。
知識是人類在不同時空之下的重要經驗。知識的學習,不能從真實世界抽離,也不能與學習者的主體經驗切割。當前教育主流的套裝知識,必須經驗化。
以學習者知性的成長成熟為主,充分賦予學習自由與彈性,回歸學習者的主體性(但非遷就個人既定的興趣或偏食)。
台灣社會缺少能深入真實世界、又具整體視野的知識份子。台灣有專才,有高學歷的技術人員,但缺乏視野廣闊又能深刻掌握問題的人。
各領域的領導人才,其培育過程都限於專業。雖然有些人才在專業上,有傑出的成就,但其養成過程,限於套裝知識的訓練,後來不是缺少知識廣度,就是缺少草根體驗、缺少透視真實世界的能力。
由於領導階層視野狹窄,國家社會的發展,不易健全的步上軌道。
當前台灣各大學基本上是分科教育,目的是為了訓練各行各業的專才。它的源頭來自社會普遍有這樣的心理:讀大學是為了日後謀得好的出路。
事實上,以今日知識量急速爆炸的現況,真正的專業訓練必須提升到研究所以上。大學畢業,在專業方面的訓練只是起步,還不足以勝任好的專業職位。另一方面,知識的面向偏窄,不足以使人達到「知性上的成熟」。相對來說,較之歐美社會,台灣大學以上畢業的人,知性成熟的年紀偏晚。
況且進大學之前,便以未來出路為導向選擇科系,學生一般很難有投入本科系的熱忱。多數學生徒然蹉跎四年歲月。
這是當前台灣各大學的教育困境。通科實驗大學的想法,是改以自由、彈性、生動並減壓的方式,吸引年輕人接觸各領域的現代知識,培養其知性、激發其知識熱情。
大三之後,並加選主修專業。這樣可使學生在畢業之後,對於認識世界有一定的成熟度,同時也了解專業的起步,了解專業的況味,不致於廣而不實。
最重要的是:培養學生的知識熱情,會使他學習什麼都變得有效,而且遠為深入。
通科實驗大學畢業之後,有兩種選擇:
(1)直接步入社會就業。由於其相對成熟的知性,會使得他在職場容易進入狀況,學習的效果好;
(2)若想深造,則進研究所,例如一些學士後的碩士班,或靠已養成的自學習慣,補修專業學分,快速趕上進度。
就出路來說,上通科實驗大學的特點是:畢業之後有廣泛知識的背景、有學習的熱情、更有成熟的知性。這會使通大的畢業生,往後在職場或專業方面,做出較好的成績。
大學教育分科系的制度,是資源匱乏時代的產物。就個人來說,是為了謀求好的出路,就國家社會的立場,則是為了人力規劃而設計。
但把教育導向純然追求利益的目的,顯然會使年輕人價值錯亂。競爭力是大學教育不斷被標榜的口號。
可是,人的競爭力從哪裡來?驅策「人與人爭」的心理,會使人產生人比人的競爭心。固然這種競爭心會促成某些人在專業上有些成就,但多數人卻因此扭曲心性,終生變成不快樂的人。除了爭取社會地位與財富之外,與真實的人生疏離,思想阻滯,或自我膨脹、或消極度日、或遁入神秘主義以逃避現實。
人活在世上必須有競爭心才能活得真實。但這種競爭心,不是「人與人爭」,而是「人與事爭」。
「人與事爭」的競爭心,與生俱來,是一種生命的熱情,一種探究世間萬物的好奇。人類文明偉大的成就,多半來自這種探究世界萬物的熱情。
受台灣考試教育長大的人,一般競爭心強,但競爭力弱。這是本末倒置。天才數學家Grothendieck,講過:「追求credit,會阻斷人的想像力」。這話顛覆很多人的認知,充分說明了「人與人爭」與「人與事爭」的巨大差異。
一個人忘卻「人與人爭」,熱情投入「人與事爭」的志業,後來自然會有很好的競爭力。競爭力不需刻意強調,只要人對生命熱情、對世界熱情,競爭力便會隨之而來。
十七、八歲是人步入青年,形塑自己世界觀的重要階段。通科實驗大學,就是要重新孕育人生下來就有的「人與事爭」的生命熱情,鼓起學習者對知識的熱情,回歸人的主體性;用自由而生動的方式,找到自己終生的志業,與人生的價值。
台灣有很多人擁有高學歷,可惜對知識充滿倦怠感。事實上,在求學的過程中,他們就從來不曾對知識感到興趣,只學會善於考試。
問題出在填鴨式的中小學教育,以及為謀求出路而分科系的大學教育。
多數人耗費十多年的青春歲月,所學到的知識,不過是謀求未來出路的敲門磚,自己對知識本身並沒有好奇,更沒有深一層的體會。尤其一路所學,都是蜻蜓點水的套裝知識,所學到的只是知識的皮毛,沒有血肉。多數人讀了十多年書,對知識反而倒盡胃口。
一旦離開學校,除了專業所需,更是不想再接觸書本,頂多碰碰工具書、或理財致富、或心理療癒、或宗教救贖之類的書,對複雜廣濶、詭譎有趣的真實世界,沒有一點好奇。
事實上,什麼是知識?知識是人類在不同時空之下粹取出來的深度經驗。人對知識倦怠,就相當於自我封閉在自己的職業,與所謂心靈的小天地。因此踏入社會不久,人的成長便告停頓,思想變得僵固。
可是這些知識分子,正是帶領國家社會創造新價值的菁英。社會菁英們的心智封閉,停止成長,就等於社會停止進步,社會不再進行內省與反思中,不再與時俱進。
另一方面,時常接觸好的書,會激發靈感。台灣各行各業領導階層,創意有限,原因之一是知識倦怠,不習慣看書。人許多好的創意,來自某種不同經驗的激盪與啓發,書本是重要的觸媒。只看工具書與專業書,使人缺乏想像力,思想變得平庸。領導階層因此失去很多創新的機會。
通科實驗大學將改換另一種全新的學習方式,重視學習者的主體性,將套裝知識經驗化,激發學生了解世界的熱情,導引學生用整體了解的態度,迎向未來的世界。
通科實驗大學所實施的,基本上是博雅教育,但它並非古典博雅教育的回歸,而是因應現代複雜社會,發展出來的,一種以學習者為主體的新博雅教育(Neo libreal-art education)。
它的目的是要培育眾多有知識、有勇氣,真誠面對世界、面對人生、面對自己的自由心靈。一個多世紀以來,台灣歷經外來統治、戰爭、戒嚴、資源匱乏、價值錯亂、文化斷層、權威控制、經濟起飛但思想封閉,失語症、失憶症….等等的困境,人們心底積存了難以計數的創傷。
進入21世紀,台灣政治雖然開始民主化,社會力步步釋放,年輕世代的聲音逐漸凝聚,發揮影響力。但台灣社會深層的心理創傷依舊,封建包袱未。經濟發展仍然掛帥,凌駕各領域的需求。
教育雖然開始鬆綁,但根本定位未及有效改變。在超資本主義激烈的競爭,與時間驅策下,大部分人,不只年輕人心力耗盡,茫無所依;一般人的壽命雖然延長,但憂鬱症、焦慮症、…等精神症狀處處浮現。
通科實驗大學所提倡的新博雅教育,有助於現代生活的心理健康,或許是社會精神症狀的一帖關鍵性的葯方,人們通過知識、通過討論與實踐、通過愉快的互動與創造、重新認識世界、認識人生、認識自己,以自身的體驗作為主體(即主體經驗),解除過去在套裝知識底下,接受教育的權力關係(包含上對下的師生關係),連結不同時空之下人類的深度經驗,去重塑新的自己,迎向新的人生,新的世界。
知識菁英帶領社會文化的走向。但台灣歷來的菁英教育,欠缺知識的廣度,又欠缺歷史縱深的認識,致使經濟繁榮了、物質富裕了,但社會文化停滯不前。
兩個多世紀以來,西方歷經啟蒙運動,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潮,植入菁英文化的根部,社會思想不斷辯證;理性主義、浪漫主義、人道主義伴隨著基督教文明的底襯,相繼抬頭,又不斷面對批判,不斷辯證翻修。
華人社會雖也步入現代,但文化的基調仍然抱元守一,深陷於傳統信仰,無需面對思想挑戰。
眾多的知識菁英,不只未經知識與理性的洗禮,學會尊重事實,反而帶領社會漠視事實,走入神祕。甚至以「後現代」之名,加入反智的行列。
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到了21世紀,已進化到超資本主義(super capitalism)的新階段。文明與自然如何調適?在大自然反撲之前,人類如何發揮理性的力量,讓人類的物種,連同珍貴的創造文明,永續發展下去?這是知識份子不能逃避的責任。
換句話說,擴張主義、神秘主義,還有,上個世紀留存下來,到這個世紀以更變化莫測的形式,深入人心的集體主義(包括源於自卑的民族主義),是當代人類社會亟需深刻反思的課題。
這三大主義深入人心,需要新一代的知識份子進行總盤點。可是目前台灣分科系的大學教育,無法培育出衆多具有這種視野與批判力的知識菁英。通科實驗大學的創設,也是為了因應這樣的時代需求。
通科實驗大學,以下簡稱「通大」。通大採純學分制,學生修完128學分,並満足修課規定(見下文課程架構圖Fig.A及相關説明),則取得大學畢業證書,頒授學士學位。
不規定修業年限。
1 個學分,相當於每週上課1小時,共18週。但上課的時間、地點皆保持彈性,例如可上9週,每週2小時。地點也不限定共聚一堂,例如可採網路群組遠距討論。
凡高中畢業者,皆可申請入學。若未持高中學歷,可於入學後,依學力鑑定通過與否,決定逕自修課、或進入先修課程,補足學力。
通大不分科系,但學生在大三之後,需選一專業,作為主修學科。例如文學、歷史學、社會學、經濟學、生物學、物理學、數學等。
通大授課與學習,保持多種彈性,重視學習者與教師的授課自由。但最小化師生之間的權力關係。
教學的形式,有時仍沿用傳統的講課,但一般著重
「閱讀-討論-實作」
的模式。例如組讀書會、自學、共學、戶外體驗等。
學生個人亦可參加國際各主要大學的開放課程(open course);可申請自學、或到其他大學選課。但需委請本大學指定之教師,掌握其上課狀況,並作期末評鑑。
通大鼓勵與外校進行教學合作、交換教學等計劃。
每門課程期末評鑑,只評P(pass及格) 與 N(none pass不及格)両種。
對於表現非常傑出之情況,可評以S(very special),以資鼓勵。
反過來,學生若進度落後,或表現略差,經評為不及格,仍可以與授課教師商量,改評以 I (指未完成incomplete),在半年內靠自學,再向原教師申請重新測試。
現有各社區大學學員,可持社大修課證明,至通大加修專業學術課程,達一定學分數,可申請通大(副)學士學位。相關修課規定,由通大與社大協調後決定。
通大課程涵蓋:
人文學、社會科學與哲學、自然科學與數學,等三大領域的現代知識。
尤其重視回溯其歷史,了解知識創造的起源與過程。
據此回歸:
「知識從哪裡來?」
「知識有多可靠?」
「知識是什麼?」
這些認識論的根本問題。從而了解什麼是懷疑精神。
同時,通大重視博雅教育,其中主題課程,目的在於把套裝知識經驗化,例如法國大革命與近代世界的形成、大正文化與台灣知識階級、歌德與浪漫主義、杜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安部公房與沙丘之女⋯等。
通大課程分両大範疇:博雅範疇(72)與專業範疇(45),其中博雅範疇必須選修72學分,專業範疇必須選修45學分。
博雅範疇(72) 含核心(42) 與主題(30) 兩大類課程。
專業範疇(45) 含基礎與進階(至少12學分)兩大類課程。
總共有四大類。
另外,還有先修課程(0)與英文訓練課程(8)兩大類。
為使課程一目了然,製課程架構圖如Fig.A,其中:
核心 14門(42)
表示核心課程必修14門,以每門3學分計算,共42學分,餘類推。但一門課不一定硬性規定3學分,可以是1學分,也可以是2學分,或4學分以上,視情況所需而定。
核心課程[LC],提供現代知識份子必備的素養與能力,含:
[EW] 表達與精讀 2門(6);
[RM] 推理與數學 2門(6);
[LC] 文學經典 2門(6);
[PS] 哲學史、科學方法 2門(6);
[AM] 藝術與音樂 2門(6);
[SH] 運動與健康 2門(6);
[IN] 個人與集體、自然與文明2門(6)。
核心課程共42學分。
核心課程一方面提供學生處於現代社會必備的文化素養(但不是教養),另一方面做好準備,使學生能真切了解複雜詭譎的世界。尤其是獨立思考與批判的能力。
什麼是批判?如果知識是人類在不同時空之下的經驗精華,這些精華如何有效的變成學習者主體經驗的一部分?人是活的,每個人的心智,都必須是不斷辯證的有機體。學校不應該用傾銷的方式,把知識直接輸入學習者的腦袋,變成學習者的教條,而應該讓知識與學習者的主體經驗不斷發生碰撞,不斷發生矛盾與牟合。這兩相衝突與牟和的過程,就是批判,就是有機的學習。同時,人所處的時空不斷轉變,人所面對的世界複雜詭譎又不斷變化,一套既定的知識體系,不論在知識體系的內部或在體系的邊緣,必須不斷受到質疑,不斷受到挑戰與辯證,才能是活的,才會有效的運用在新的局面、新的時空。只有這樣,知識體系的運用才能相對的,取得一致性、普遍性與有效性。而這樣內外的辯證就是批判。
另一方面,就在這不斷辯證的過程,人照見了自己,照見了學習者自己思想的不足,與心理弱點,讓人看見自己。
核心課程除了為學習者提供必要的文化素養之外,就在孕育人獨立思考、進行批判與辯證的基礎能力。
數學使人回歸根本;哲學史使人學會辯證,看到來回辯證與批判如何進行;文學使人重構價值;藝術使人了解自由。核心課程要提煉出這些基礎領域如何發展、如何思考的關鍵元素。另外,對於當前人類所面對的兩大課題——個體與集體、自然與文明,也須提供必要的準備。
在下文「F課程補述」中,將進一步對核心課程逐科解說。
主題課程屬博雅教育的一環,把套裝知識經驗化,用專題與故事深入各領域,催化知性的成熟。主題課程最能呈現通大教學多元活潑、生動有趣的一面。
用讀書會、自學共學、選修外校課程、或網路開放大學課程等方式進行。學生可以自組課程,並請教師協助。
課程各有主題,可以五花八門,以下所列只是舉例。從這些例子,多少可以窺見未來主題課程的層次、品味與格局。例如:
近代世界的形成
蘇格拉底與希臘文化
歐威爾與1984
弗洛姆與社會心理學
涂尓幹、韋伯與馬克思
國富論與資本論
環境與氣候劇烈變遷
希臘神話、希臘悲劇
莎士比亞戲劇
資本主義與新教倫理
人類的故事
馮友蘭與中國哲學史
西洋哲學史
基督教史
梵谷傳與近代西方藝術
法國大革命與近代世界
資本主義的衍化
歌德與浪漫主義
音樂史與近代音樂
日本近代小說選讀
日本明治維新
戊戍變法與明治維新
大正文化與昭和史
宋代士大夫與理學
儒家理性與滅神論
宗教信仰與社會
佛教教義與佛教文明
范縝與梁武帝神滅論戰
鹽鐡論戰
Schumacher與「小就是好」
台灣歷史圖說
L. Fischer與甘地自傳
蘇東坡與王安石
馬奎茲、福安提斯與魔幻現實
環境啓蒙與鯨背月色
小王子與兒童文學
從聖西門到芬蘭車站
各國文學選讀
安部公房與沙丘之女
霍金斯與時間簡史
愛因斯坦傳
時間的長河
混沌與複雜
基因圖譜與基因聖戰
演化論
數學是什麼
數學的意義內容與方法
大正時期與台灣知識階層
馬偕時代的台灣社會
台灣與世界專題
平埔族的消失與原住民文化
原住民語言
現代社會的弱勢階級與族群
西蒙波娃與內在革命
六〇年代的反戰與思想變革
……………
………
…。
上列課程與書本,只供參考,用來了解主題課程的走向。
通大師生可以一起提出課程、一起找書及網路資源、一起共讀。打開學習者的經驗世界,包括對自我、對人生、與歷史縱深的認識。
但必須有書籍可以閱讀,不是只靠教師講解。
主題課程共33學分。
專業課程含基礎與進階。基礎專業課程為現今大學各學科的入門課程。屬必要的套裝課程。
例如:
經濟學原理、社會學理論、法學緒論、普通物理、微積分、經典文學選讀、西方哲學史、漢語語言學⋯等。
進階專業課程,為各專業進一步的課程,例如經濟思想史、貿易理論、階層與社會流動、刑法民法、量子物理、微分方程、存在主義哲學、東南亞史、英詩選讀、莎士比亞戲劇、漢語的流變。
專業課程共45學分,其中18學分為主修學科;主修18學分中,12學分必須為進階。
專業課程雖為套裝課程,但盡量用『上課前先閱讀,上課時討論』的方式進行。
英文訓練課程的目的,是便於學生在通大上課時,可以接觸國際開放大學課程,並養成終生閱聽英文,了解世界的習慣,故以聽與讀為主。
課程採取有效的密集訓練。視情況需要,可利用暑期班進行。英文訓練課程每門2學分,4門共8學分。
先修課程,是針對剛進通大,未持高中學歷者,補足其學力。基本上以中文書寫、中學數學(Pre-Calculus)為主。
先修課程,無學分。
通大每一位學生需修:
核心課程14門(42);
主題課程11門(33);
專業課程15門(45),其中人文、社會、自然等三大領域各至少3門(9);
專業課程含主修學科6門(18)。這6門主修課程中至少有4門(12),屬進階專業課程;
又必修英文訓練4門(8),每門2學分-但若經評鑑特優,可以豁免,轉修主題課程或專業課程。
以上共計128學分。
學生選主修學科,若以主修數學為例,學生必須完成:
專業課程6門,例如:微積分両學期 [基礎]
及
微分方程、線性代數、高等微積分兩學期。後4門係進階課程。
若以社會學為例,學生可以修社會學概論 [基礎]
及
社會思想史、大眾媒體與社會、社會心理學、性別社會學、宗教與社會。
後5門為進階課程。
由教育部籌設,成立北中南東四所國立通科實驗大學。
各所通大,亦可考慮用「公辦民營」的方式經營,以維持更大的彈性。但經營者、創校者、校長與教師,必須具備有公信力的學術背景。
初期可考慮先籌設台北通大,累積經驗。再分期擴建中南東三所。台北通大的設校地點,可以選在台北近郊風景宜人之處。並在最靠近之捷運站,設接駁車,密集來回於捷運站與台北通大之間。
如果數年之內,通大實施成效卓著,可推廣至現有某些分科系的大學,由教育部接受學校申請,核准現有公私立大學轉型為通科大學。
同時亦開放民間創設新的私立通科大學。
通大的特點之一是,師生之間、學生與學生之間、有密集的知性互動。因此校園的設計,尤其著重自然的、舒適的、便於討論的互動空間。
例如室內戶外,處處有舒適的互動空間,置放沙發、桌椅、黑板、草地、樹蔭、台階。
通大的專任師資以精簡為主。師資規模約略如次:
核心課程專任教師10位。
專業課程專任教師30位,其中人文、社會、自然三大領域各10位。
核心與專業課程之專任教師,亦帶引主題課程。
主題課程,聘2位專任教師,協助規劃主題課程。
英文訓練課程,聘2位專任教師擔任。
專任教師共44位。
所有課程,視需要可聘兼任教師,以約聘方式擔任。
通大專任教師必須具有專業學術背景,對世界充滿好奇,對知識充滿熱情;有經常閱讀雜書的習慣,有足夠的知識廣度與深度。
通大設「教學委員會」,由專任教師12人組成。人文、社會、自然、核心、主題等五類課程,各推派教師2人參加。另先修與英文訓練,分別推派1人。這是通大重要的教學決策單位。教學委員會處理彈性修課的各種特殊狀況。
每學期上課前,由教學委員會安排專任教師輪值,讓學生有機會諮商選課相關事務,並聽取教師方面的建議。
學校行政主管,由專任教師擔任。
行政職員,以約聘方式擔任,協助學校各種事務性工作,亦鼓勵學生以工讀方式,參與學校行政事務。
核心課程逐科分析:
近十多年來大學人數暴增,大學平均的基礎語文能力難免下降。另一方面,網路時代來臨,多數人在網上使用文字,書寫普及,但「精準」的掌握退化。尤其資訊量流動快速,一般人看文章一瞄即過,囫圇吞接收,經常誤解原義、反而阻滯溝通。作為現代社會的知識份子,準確表達與精讀,是必要的素養。
推理與邏輯,是進入文明社會的基礎能力,但在東方社會,除日本較早現代化之外,這些基礎能力,相形不足,致使人們獨立思考的能力不易形成。
西方從古希臘的博雅教育,到近代芝加哥、哈佛大學的博雅教育,都列推理邏輯為核心素養。台灣教育太早文理分組,許多人連充分或必要,都無法分辨,嚴重阻滯公共溝通。
通大重視推理與邏輯,把它們列為必修的核心課程。推理與邏輯是抽象思考的骨架,缺少它們,抽象思考容易變成天馬行空的玄想,華麗的文字容易變成騙術。
但如何學得嚴謹推理的邏輯能力?比起一般形式的講解「邏輯」,從「邏輯與集合論」的對應圖解,與Courant-Robins的經典名著「數學是什麼﹖」去學習邏輯,或許更為易懂而有效。
如果說,中、英文,與各國、各地方的語言,是「人文語言」,那麼數學便是「自然語言」。在中學以前的階段,數學教學著重解題,多數人對數學的印象,終生誤解,看不到數學的意義。
通大核心課程有一學科「數學是什麼﹖」,閱讀名著,可以對數學作為自然語言這句話,有嶄新又深刻的了解。
尤重西方哲學史,當然亦可以考慮讀馮友蘭寫的《中國哲學簡史》,以比較中西哲學的差異。
核心課程建議以讀書會形式,閱讀易懂而有趣的西方哲學史(例如威爾.杜蘭Willam Durant所著The Story of Philosophy)。
西方哲學在希臘已有相當成熟的辯證哲學。到近代Spinosa以降,傳統哲學的論述,來回批判,相互徴引,更是鞭辟入裡。
學哲學,意不在找到真理,而在啟明(enlighten the)。一代代哲學家企圖勾勒真實世界的樣貌,互相批駁,最能啟發學習者的心智。
而且現今很多人夸夸其談、自以為創見的人生心得,幾百年前,甚至兩千年前的西方哲學家,老早已看得遠為透澈、遠為深刻。
有趣的是,這些西方辨證哲學的反命題亦一樣深刻。
相對於西方近代哲學,中國哲學自春秋諸子百家以來,鮮少高潮起伏,尤其近代西方哲學探討上帝、理性、浪漫主義、結構主義、自由主義、後現代主義……等不同思潮,以嚴謹的論述相互批判,對知識份子心智的啟明有重要的功用。
台灣各大學由於實施的是分科教育,絕大多數的知識菁英並不了解科學精神與方法。即使所學是醫、工、農,了解科學精神與方法者仍然少數。
對於什麼樣的知識,才有足夠的普遍性,往往不了解,以致把個案的現象,當作普遍現象,似是而非的論調,與神秘主義大行其道。
雖然科技產品人人擁有,日日享用,但中國五四運動以來,所提倡的賽先生(Science科學) 迄今仍未在華人社會生根。偽科學被當作真科學,假知識被視為真知識。
尤其批判理性主義的論點,蔚為時代風潮,加上後現代思潮因物資豐裕,四處流行,人們很容易相信一些未經證實、沒有事實根據的傳聞,很容易相信似是而非的言論。
理性可以批判,科學研究可以質疑,但科學精神、科學方法、科學哲學的思想,普遍沒有被華人菁英認識。
科學精神是什麼?就是「尊重事實、就事論事」。科學方法,就是為了尋找事實,尤其是普遍的事實,所發展出來的相對可靠的方法。科學哲學則在探討科學的本質,與人研究科學所遭遇的結構性問題。
英國哲學家羅素去世前,有記者問他:「想留給這世間最後一句話是什麼?」羅素回答:「尊重事實(respect facts)。」智哉斯言。
尊重事實是科學的起點,也是社會溝通的基石。不承認這點,社會成員的觀點、價值或信念,便不可能彼此溝通。
社會成員之間無法彼此溝通,民主便徒具形式,所以科學與民主、賽先生與德先生(Democracy民主)是近代文明社會的雙生子。經營文明社會,不能不了解科學精神與方法。
閱讀世界文學經典,固然是一種的文化素養。更重要的是文學使人重構價值。好的文學,尤其小說,是作者以獨特的手法深入某些角色的特殊處境刻劃出普遍人性。
小說時常虛構。但因虛構,反而呈現普遍的真實。這就是藝術的本質。
閱讀者在閱讀中移情,把自己投射在某些角色的身上,透過投射,打開自己的經驗,並體會不同角色在不同處境的悲與喜,笑與涙。
從投射的歷程,擴大自己對異質異類的了解與容忍,看到自己「自以為是」的缺憾,鬆軟自己原有的信仰信念並重構自己的價值觀。
學校教育的套裝知識,因為系統化、形式化、抽象化,對學習者的主體經驗是一種壓迫。
文學從角色的特殊處境入手,容易引起主體經驗的共鳴,閱讀文學是促成套裝知識經驗化,最有效的切入方法。
喜歡文學的心靈,容易感知他人不同的境遇、接受異民族不同的文化,打破專斷主義,崇尚多元,學會由衷尊重他人。
例如,由於套裝知識,我們都知道《戰爭與和平》的作者是托爾斯泰,但我們中的大多數,都沒有讀過《戰爭與和平》。誰是那本書的作者,有什麼重要? 如果書的內容是什麼,我們都不知道,甚至無心了解。
《戰爭與和平》寫的不只是拿破崙征俄挫敗的史詩,那史詩只是小說的背景。小說描述的是俄羅斯現代化的過程中知識份子的迷惘、奮鬥與掙扎;是完美形象的女性在大時代的角色;是軍人的榮譽與戰地生死邊緣的思想變化。這些才是活的知識,才是深刻切入世界的經驗知識。(我個人並不特別推崇《戰爭與和平》,只因此書膾炙人口,所以舉之為例。)
文學不是文筆。這是台灣中文教育最大的弊病。文字之美,只是好的文學必要的門檻。
文學重要的意涵是「穿透人性」,使人深入不同時空之下的人性底層,了解多元與尊重;使人看到無數難以想像的角落,知道同情的無價,從而看到自己。
通大列「世界文學經典」為核心課程,透過深入閱讀與討論其中幾本,養成終生喜愛文學、接觸文學的習慣,並且摸索出什麼是好的文學。
生活中有了藝術與音樂,人的心靈才會有滋潤。作為博雅教育的核心課程,藝術與音樂不只是文化素養,更非上層階級的表徵,而是生命之鹽。
藝術(含音樂)使人了解自由。大提琴家Pablo Casals說,自由是一切創造的根本,沒有自由就沒有創造。藝術是人類重要的創造活動。因為藝術創造,所以人深刻體會自由的價值。
一所全科大學不能沒有藝術與音樂。一部人類的藝術史,承載的是創造與突破,是構築與拆除、是精心經營與自我超越的精神活動。無疑自由必須是藝術創造的核心。
體會藝術創造所孕育的自由,了解藝術史不斷自我拆除、自我超越的過程,人更能逼視生命的更迭與真實。
健康的重要性,無庸贅言。通大把健康列為核心課程,在使人了解自己的身體,例如什麼樣的生活有益於健康?什麼時候需要用藥?什麼樣的藥才可以相信?藥對人的身體如何作用?用什麼樣的態度,可以避免自己道聽塗說?
人需要一些有根據的醫學知識來作判斷。「運動與健康」這両門核心課程,提供現代醫學的基礎知識。
運動與健康的関係密切。運動促進新陳代謝,使身體健康,遠離種種藥物,亦使精神煥發,勇敢積極,探索世界,面對人生。在青年期需要養成運動的習慣,這是歷來博雅教育不能忽略的科目。
這是人類社會有史以來,最主要的兩個課題。今天人類社會已形成一個超級巨大的巢穴,很多时候人可以躱在其中一個小小的角落,安適的生活。
但每一個人的生活與思維,都與別人、與社會密切相關,每一個人的消費與生產,也都在利用自然資源、汚染自然環境。
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無數綿綿密密的的關係,累積起來,就變成社會衝突、戰爭、災難、環境變遷、極端氣候⋯。
通大把個人與集體、自然與文明、列為両大生命課題,目的在使人進入專業、工作、家庭與日常生活的微觀世界之時,同時使人擁有巨觀世界的問題意識,擁有人類社會內部與外緣的整體思考,批判文明、參與社會,共同尋找好的出路。
心中存著這両個亙古以來的大課題,知識份子才有廣濶的視野,足以步入文明社會,也才能體會什麼叫深刻。
個人活得快樂,週遭的人們也才會跟著快樂。
今日物資豐裕的社會,因為個體與集體的関係沒有妥善處理,競爭心不降反升(北歐國家是少數的例外),人在激烈的競爭中,不斷累積心理創傷。知性的成熟,有助於減少傷痕的累積,也有助於改善個體與集體之間的關係。
同時,大自然反撲在即,人類的文明如何存續?人類要回歸節儉樸實的生活,還是要不斷消費,刺激生產,促進經濟開發,增加汚染?每一個社會的成員,必須仔細思考,合力面對。
廣設大學沒什麼錯,錯在浮濫升格;教改沒什麼錯,錯在沒有好好落實。
一、
廣設大學沒什麼錯,錯在浮濫升格;教改沒什麼錯,錯在沒有好好落實。
日前在副總統候選人的辯論會上,王如玄嚴辭批評教改、批評廣設大學,指責這是李遠哲的錯,要陳建仁答覆。陳建仁在會上只為當年(1995年)李遠哲所召集的教改會做些辯護,指出教改會於次年提出報告書後就解散了,教改如何落實,全在教育部手上。
當時及其後幾年(迄2000年)都一直是國民黨執政,教育部如何面對這本報告書?如何執行?有沒有落實?這些才是關鍵。要李遠哲去扛起教改的責任,其實是一場政治鬧劇。2003年李遠哲公開為教改道歉,是因他以高標準要求自己。
由於辯論會停留在責任歸屬,背後似乎隱喻兩黨皆默認廣設大學是錯的,默認教改是錯的。
但「廣設大學」有什麼錯?!教改有什麼錯?!
二、
1994年台灣十八歲的青年,進入四年制大學的機會還不到18%。讓更多的年輕人不必為了擠大學窄門,困頓在補習班年復一年;讓這大學窄門的壓力,不致往下擠迫,扭曲中小學教育,戕害一代代孩子的心智。這樣的訴求有什麼錯?!
廣設大學在當時是民意所趨。根據同年聯合報民調的結果,支持者近八成。教改之前,「大學窄門」是無數學生與家長的夢魘。
只有紓解升學壓力,教育才能回歸正常。廣設大學,是1994年四一〇教育改造運動的主要訴求之一。目的不只在紓解升學壓力,更在釋放學生心智,並藉此提升全民現代知識的水平。
當時四一〇教改的訴求是:台灣應該在五到十年之內,讓青年入大學的機會,從18%提高到美國的54%,甚至達到加拿大的60%。
教育的本質是人才培育,是發展人的心智;不是人力規劃。太早強調競爭,對學生分級分類,會扭曲人格發展,同時也帶有階級壓迫。這是反教育的。另一方面,進高中大學,抑或進技職系統,應依學生個人志向,非由政府強行規劃。
很多人批評教改訴求既要「廣設高中大學」,就是要「消滅」技職學校。這是一大誤解。正好相反,四一〇教改主張進職校,必須是學生興趣所在,而不是因進不了高中。這是人民的教育選擇權。也只有這樣,職校品質才不致浮濫,職校畢業生才會受到社會珍惜。若供過於求,職業尊嚴會遭踐踏。
教改訴求,包含李遠哲召集的教改會報告,更主張把技職融入高中課程,作為選修,讓所有高中的青年都兼備「動手做」的能力。這是全人教育的一環,有助於縫合知識與技職的落差。
如果大學能提供好的教育,讓想進大學的人進大學,去接受現代知識的陶冶,去拓展他們的知識視野,人民的知識水平便會大幅提升。這重要的投資也將回饋於社會,增強未來的國力。
三、
廣設大學不能忽略新設大學的品質。師資若逐年招攬滯留海外的年輕博士回國任教,甚至接受外籍人士申請,中上等的師資可不虞缺乏。全面提高新設大學的品質,不是不可能,但政府必須投資,並審慎處理。這是當時民間教改論壇重要的議題。
那些年我擔心的是:教育部對廣設大學,會便宜行事用一貫升格私校的方式搪塞。早在1991年,我為文並藉「笑罷童年」的影片,分析若大量升格高職或專校為大學,必然降低大學的品質,無法真正紓解升學壓力。
1996年吳京上仼教育部長,果然提出「第二國道」的構想,要大量升格公私立技職專校。四一〇教改聯盟到教育部前抗議,要求好好廣設公立大學,並指出公私立學校不同的定位:「公立學校提供人民就讀的機會,私立學校發展特色。」兩者定位混淆,必定弊端叢生。
以美國這種資本主義最發達的國家來說,大學生有八成就讀公立大學,台灣到2015年的今天仍只三成多。
政府不能逃避籌設公立大學的責任,不能便宜行事,只靠一紙升格的行政命令,便把提供人民就讀機會的責任推給私校。
教改之前,很多私立專校是高職升格的,品質有很大問題,尤其從1970年代起,許多人辦私立高職是為了賺錢,學店處處林立。這樣的高職升格専科,專科升格技術學院,技術學院升格大學,品質必然粗糙;況且私校收費又數倍於公立學校,大量升格後的技術學院及大學如何能吸引年輕人就讀,如何能紓解升學壓力?進這樣的大學,又如何能提升人民現代知識的水平?
第二國道的構想發佈之後,我偕時仼教育立委的王拓去與吳部長陳述利害,可惜吳部長堅持如故。潘朶拉的盒子一經打開,教改便走上不歸路。很多私立專校背後都有民意代表及政府官員在支撐。「第二國道」一經通車,這些升格的技術學院與大學便形成龐大的利益集團,阻斷其後籌設新的、優質公立大學的可能。
四、
往事已矣,今天面對大學浮濫的現實,我們不能只譴責過去。平心而論,能譲我們的青年有大學可去,本身就是好事。大學的平均水準也許降低,但同年齢層的知識水準還是提升了。這究竟是國家之福。
由於大學浮濫,很多人喜歡嘲笑大學生程度太低,一度「大學指定考試十八分都進大學」變成了膾炙人口的笑話。但這有什麼好笑?
作為一個教育者,我看到的是:大學指考十八分,是因在中小學沒有受到好的教育。這是教育者的責任,是國家的責任。教育的目的,不是對孩子筆手劃腳、分級分類,而是讓每一個孩子都得到最好的內在發展。如果我是大學的辦學者,我會努力讓這些程度偏低的學生,在進入我的學校四年之後脱胎換骨,變成一個能思考、有視野的知識青年。這是辦學者與教授者的責任。
1970-72年我曽在密西根一所州立大學教書。這是州立大學,任何一個州民只要中學畢業,就有權利進入州立大學。沒有人會嘲笑學生程度太低。相反的,我們教微積分的教授都被賦以一項任務:即使學生連國中數學的交叉相乘都不會,我們也要在一年之後譲他學會微積分。
事實上,我自己做到了,一些同事也做到了。這是我們拿薪水的教授對社會應盡的義務。作為教育者,我們不能嘲笑學生。
大學浮濫的問題,不在於很多不明事理的人用嘲笑的口吻說「阿貓阿狗都進了大學」,而在於我們提供了什麼樣的大學品質。
未來如何提升大學品質,如何回歸公私校的定位,才是我們要努力的目標。不够水準的私立大學應該回歸巿場機制,但在某些私校退場的同時,我們不應藉此又縮減學生進大學的機會。為了長遠,更要伺機提高公立大學的學生人數比。
批評教改,不要忘了教改之前我們的孩子所受的苦。1974年我去彰中試教,就有一位教過的學生因三次聯考不上而自殺身亡。這不只是一個特例。類似悲慘而令人痛心的現象,在當年時有所聞。
不要美化過去,不要把教改污名化;不要說教改之前,台灣的教育有多好,不要說因為教改,台灣的學生才變得有多苦。這些只是蔑視事實、自欺欺人之談。
今天很多孩子因教改而在一個相對壓力較小,競爭不那麼嚴酷的環境中長大,人變得比較擅於思考,心地變得比較柔軟。與上一個世代不一樣,他們更知道相互欣賞、相互鼓勵。
不論當時教改的進程如何粗糙,教改多少還是釋放了年輕世代的心智。因為他們,台灣社會開始有了內省與反思。他們年輕的手,正一步步在推動社會,讓台灣走向一個前所未有、可以講道理的時代。
本文發表在
1. 商業週刊/教育版:「18分都能進大學」臺大教授黃武雄:你看到的是一場笑話,我看到的卻是那些孩子們的機會 (2015.12.28) [全文發表]
2. 自由評論網/自由共和國:廣設大學的主張沒有錯 (2015.12/28)[精簡版] ; 剪報
※延伸閱讀:
1. 教改中的左與右(全文)
獨立思考、不媚俗與看見自己,這些特質在全人孩子的身上是一體的。…這項成就是全人學校那些曾經堅持自由的瘋子儍子們,重要卻被忽略的貢獻,也是那些嚐過自由禁果的孩子們,經過長時間摸索、嬉鬧、迷惘、歡笑、哭泣與困頓,最後為這世間帶來的珍貴禮物。
我希望若凡的書對嚮往自由的教育者來說,只是一個驛站,打點行裝重新上路。她的書標誌著自由學校更多可能的開始。
一、
全人是個另類學校,1995年秋創辦,在苗栗內灣。
若凡一度是全人學校的學生,那一年她還是十一、二歲,跟在父親興樑身邊,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沒想到一下子長大了,碩士論文寫的是全人,她永難忘懷的少女經驗。
興樑是全人的創辦人之一,與創校校長老鬍子、同事許敏瑋共同開闢了這塊桃花源。無論這塊地方發生過什麼紛擾,孕育過多少夢想,它是幾百個曾在那裡探索、迷惘、爭吵、思辨,度過年少歲月的孩子們永遠的鄉愁。
若凡再度出現在我面前時,已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女性,思考縝密、真誠熱情,又工作勤奮。地球轉得真快,十幾年忽焉而過。上大學不久,她曾與全人孩子們來看過我。後來聽說她在做全人與自由學校的研究,採訪過許多還在、或已不在全人的學生與教師。然後寫成碩士論文,還找到衛城出版。
見面時我只讀了前面幾章,陪她來訪的,是衛城的瑞琳與晏甄。此前我沒答應要替這本書寫點什麼,但聊過之後我變得猶豫不定。
書的起頭,若凡就以現代作家擅長的舖陳,揭開了她尋訪青春的序幕,穿插在不同的時空,小女孩的若凡與青年若凡交迭出現,場景切換、節奏分明,字裡行間流露出她對童年歲月深深的懷念。好的文學手法瞬間吸引我,譲我一口氣讀了好幾章。
但帶著動感與韻律的故事,一邊也鍵入書中嚴肅的教育主題:完全自由的青少年教育如何可能?亦即,學校教育有無辦法落實青少年完全的自由?
若凡把全人作為她觀察的場域,去尋找這個謎題的答案,尋找她的往昔。她以驚人的毅力,蒐集了豐富的第一手的資料,並用犀利的洞察力,抽絲剝繭,一層層切入這世外桃源內部的矛盾與紛擾。
她寫下這樣的字句,開始她的剖析:
另類是全人的主流。
我一邊尋訪全人校友們的自由青春,一邊在他們身上找尋自己的影子。自青春期起始,到成年的重逢。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著不同校友,想知道我們是如何長大成人的?又成為了怎樣的大人?逐一拼湊這些零散的資訊,我驚訝的發現,我們身上共同顯現一種面對規範的姿態,一種看待知識的態度,一種對權力關係的判斷,以及一種生涯規畫的價值觀。而所有的對話,都將這種姿態的成因,指向我們共同的成長環境――全人中學。
全人中學給了我們肆無忌憚的自由青春。
那夜送走三人,我一次次翻開書稿,走入若凡的世界。終於在蘇迪勒颱風來襲的清晨,讀完書稿與「後記」。
二 、
當若凡試圖以她局內/局外兩種身份的研究者,去剖析全人近二十年跌跌撞撞的經驗,我們首先遇到了一個根本的哲學問題:
歷史的重構,如何呈現真實?
什麼是歷史的真實?每一個認真誠實的人,所看到、所經歷、所主張的,都是真實。我們絲毫不會懷疑他敍述的真實性。但那真實只是「相對於敍述者的真實」,只是真實的片斷,不是真實的全部。沒有一片這樣的真實,是全部的真實。
舉個例子說,一位學生或一位教師,曾經在全人待過五年八年,他根據自己經驗,所重述的全人就是真實的全人?不,因為你會遇到另一位同樣在全人待過五年八年的學生或教師,聽他重述全人,你驚訝的發現,這兩片關於真實的敍述,不只有落差,有些事甚至南轅北轍,可是他們都同樣認真而誠實。
像若凡這樣透過大量的採訪與資料蒐集分析,加上她童年在全人當過幾年學生的經驗,無疑的,她的描述與分析,也許會指出五年八年身歷其境的人所看不到的盲點。尤其每個人自己的某些價值或立場,會使他看不到對立的事實。
但即使若凡這樣努力在尋找真實、重構真實,她的書與真實的全部仍有一段距離。
更一般的說,人不能是全觀點的——即使他身歷其境,因為每個人時時刻刻,都有他不在場的角落,有形或無形的不在場的角落。對於要擁有全觀點,不在場的限制是致命的。更何況每個人都帶著他的信念與經驗在看待世界。
沒有人是上帝。這正是人本主義的起點,至少是我個人認為的人本主義的起點。
當然,我們不致因此落入俗套,變成絶對的「相對主義者」,不致因此斷定世間沒有客觀真實,而只承認各自表述的假多元論斷。
但全部的真實不易追尋,必須在開放的、自由論述的公共領域中,不斷相互論證、相互聆聽,這一片片真實才能一步步整合,編織成更大範圍的真實。[1]
若凡這本書是一部很好的文本,用來編織更大的真實。
我強調這樣的論點,無非是希望所有曾經與全人近身接觸、甚至身歷其境的大人小孩,能以開放的態度,以廣濶的心智(broad mind),細細讀完若凡這本書,再注入自己的觀點,去拼湊出更大範圍的真實。同時希望一般讀者把這本書視為一個好的文本,從中得到啟發,卻不必把它當作完全客觀的真實,對它說長道短。不論有無可能,客觀的真實還在發掘、在整合中。
不只是歷史的重構太難,即使在當時,全部的真實也不容易發現。
三、
1995年春,全人籌設時期,創校校長老鬍子來找我,興奮的提起,他已經找到卓蘭內灣山上的一塊地,即將開始他偉大的辦學計畫。那幾年我在台中城郊大肚山邊養病。老鬍子陸續帶了敏瑋、興樑、瑤華、大雄、及幾位早期的創校教師來訪。
我們坐在家前庭園的草地,天南地北無所不聊。對全人來說,那是做夢的年代,未來是理想與瑰麗的彩虹。每一個人都在訴說夢想,打造他心中的桃花源。
1995年秋,全人開辦,老鬍子請我當教育委員。教育委員會是早期董事會的雛形,只提供諮詢,沒有監督的權責。那段日子我還在大病、死神不時在窗下徘徊。我只能偶而造訪內灣,旁觀他們從闢路整地、一區區蓋起校舍、密集討論課程、招生開學,到原始的夢想終於進入實踐、迎接一波波現實的挑戰。
1999年老鬍子因養病淡出,大雄接任校長。為了幫學校立案,我才找了幾位教育學者,併入原來的教育委員,一起成立董事會。[2]我還請了律師詹文凱加入。他是卓蘭在地人,熱心為全人提供免費的法律服務。我認識他,是因一九九○年前後的學運。
由於全人學校屬於理想教育,不是一般公私立學校,辦學者有強烈的理想色彩,董事會需多加尊重,不宜直接介入學校辦學,只延續原來教育委員會提供諮詢的功能,不做實質監督,對外則扛起責任。唯有重大爭議,有仲裁權,校內師生可向董事會申訴。
十多年來,我在全人學校的身份是多重的,從教育委員、駐校觀察、學生的父親 [3]、董事會負責人、最後變成全人大大小小的老朋友。某種意義下,我也看到了全人真實的片斷,看到它美好的年代,看到叢林法則、夢想的困頓,看到它再起、浮浮沉沉,紛紛擾擾,到今日逐漸穩定,尋找到它的身份認同:堅持完全自由的民主學校(大雄的豪語)[4]。
若凡說的沒錯,全人不只孩子在探索在成長,大人也在探索在成長。
四、
若凡這本書太好看了,雖然我不盡然同意她的詮釋,有些地方的分析,也稍嫌冗長。但你要度過那些地方,尤其不要因為她描述那段長長的、黑暗混亂的失序時期,感到不耐、感到離譜,便把書丟到一旁。作為一個社會學研究者,若凡始終堅持把她所看所想,所感所悟,忠實誠摯而不憚其煩的記錄下來。只有度過這段長長的甬道,你才會恍悟曾在那裡發生過的一切如何超現實,又如何可貴。
一直看下去,若凡會帶你進入一頁頁新的風景,像走入山裡層巒起伏,最後走進「彎彎的婚禮」。二十年過去,那些偷吃自由禁果的孩子們長大了,進入社會,每一個人都揹著新的閱歷,也帶著舊的印記。若凡如此描述:
就這樣,全人中學所打造的那個自由年代,留在我們個人生命故事中的印記從來不曾消逝。它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掠過腦海,在回憶中去而復返,然後盤旋、離去,接著又再度回來。
如今我們齊聚一堂,在彎彎的婚禮上。
近二十年這塊桃花源裡的夢想與實踐,路線與人事,自由與秩序,知識與非知識,理性與感性,……再加上時空在變,人在變,……若凡把這麼複雜的概念與現象,條理分明的編織成一節節好看的故事,每一節故事又處理一項引人深究的爭議。不論她的言說是不是全部的真實,細細讀完這本書,確是一種知性與感性的享受與衝激,也會領悟生命中一些重要的啟示。
雖然她把更多的心力用在描寫理想與實踐的矛盾,描寫一層層高峰迭起的發展,描寫那些場景的細節,而未突出劇中人物的寫照,但讀完書,你還是會因桃花源裡那些傻子瘋子而心弦悸動。
在書的「後記」,若凡第一句話說:
我一直覺得成長是辛苦的,一直都是。
然後用沈重的字句,寫下她的質疑:
我一遍又一遍看著校友們的近況。看著他們付出自由的代價,看著他們拿不到好學歷,看著他們在現實和理想間泅泳。我憤怒的問我父親:「你們要給他們自由,他們得到自由了,結果呢?你有沒有問過他們,問過你的孩子說,他們到底想不想要自由?他們為你們所給的自由付出多少代價,你們有想過嗎?」
蘇迪勒颱風那天,家居農舍的左側,山邊崩塌,濁水滾滾。我讀到若凡這段沈痛的質疑。就是這段話,讓我改變主意,決定寫些字句。淚眼凝望窗外風掃雨飛,山崩水急,陷入沉思久久,我終於動起筆寫下這篇序,試圖回應若凡這本書所談的核心問題:
完全自由的青少年教育,如何可能?
你要往下閱讀之前,最好先翻開這書本文,走入若凡的世界,因為我的回應是針對若凡的故事與分析。
六、
尼爾.耶立希校長看著岑岑的背影走出辦公室,他坐回桌邊把剛剛的談話,扼要的登錄在岑岑的個人資料,就像醫生登錄病人的病情一樣。他站起來走到櫃子前把資料歸檔。
創辦這所自由學校已將近三十年,耶立希相信每個孩子都有無限的可能,相信一個受到肯定、尊重又擁有充分自由的孩子,長大後自然會找到自己的出路,做自己喜歡的事,過愉快正面的生活,也自然會承擔起該承擔的社會責任。當然,有些必備的基礎知識,學校必須替孩子打好基礎。
耶立希是社會心理學家,童年在貧民窟長大。他非常了解人在世間生存不易,也長年在思索人存在的意義。人要擁有自由,必須具備足夠的能力與知識視野,這點無庸置疑。沒有能力就沒有選擇的自由,沒有選擇的自由,就不能「做自己」。
從創辦這所住宿學校,耶立希便讓孩子們擁有充分的自由,慢慢孕育自由的精神,以了解自由。他譲孩子們擁有自己的時間空間,做自己的事,管理自己的生活。六十多個從十二到十八歲的孩子,自己組織自治會,討論群體的生活規範,履行他們的決議,處理他們自己違規的問題。當然十一、二個教師也參加自治會,發言討論,但一人一票,教師是絶對少數。
青少年精力無窮,而且充滿熱情,一心想參與並挑戰世界。他們每一個人來自不同的成長背景,不同的家庭,爭吵胡鬧調皮搗蛋的事,層出不窮,偶而也會發生欺凌與偷竊。但這些行為在聆聽、了解、自由與寬容的環境中,過了半年一年都會慢慢消失,頂多兩年就會融入學校的環境。出狀況的,經常只是那些新來的孩子。
耶立希相信自由與知性的發展是不可分割的,知性激發深刻的創造,而創造是人類天賦的趣向。每一個人天生都會喜歡自己做出一些有趣或有用的東西,從中取得愉悅和滿足。少了知性的創造,不容易深刻。少了創造,自由會變得無所事事,生命會停頓。
他也深深認同Catalonia那位人道主義的大提琴家所說:「自由是一切創造的根本。」知性、創造與自由,是生命的循環三角。他認為一旦孩子開始嚮往,並一步步溶入人類的創造文明,就不再令人担心,他把「溶入人類的創造文明」當作孩子通往自由與美麗世界的一把鑰匙。
因此他找來的教師,總有幾位是對知識充滿熱情,或投身於某些創造工作的人。天天生活在一起,這些教師的知性熱情與創造工作,自然會感染學生,為孩子打開視野,並激發孩子學習與創造的熱情。這種傳承並不只在課堂,更在生活之中。
七、
耶立希很清楚,知道他聘不到那麼多具備這種特殊條件的教師。現實的各級教育培養出來的多數教師,都只懂一定程度的專業。他對那些教師沒有太多期待,只安排他們在課堂教他們本身的專業,或對孩子做個別學科指導。其中包含培養孩子「讀寫算」的能力。
讀寫算是孩子長大,進入文明社會最基本的能力。換句話說,孩子進入文明社會必須懂得兩種語言:一為人文語言(中文、英文),另一為自然語言(數學)。耶立希領悟到數學不只是人想了解自然必要的語言,同時也孕育人的抽象能力。數學教育這個主要功能經常被人們忽略。
抽象能力是人尋找普遍性的能力,用來整合紛雜的特殊經驗,使這些分殊的經驗對自己產生意義,從而促發心智的成熟。可是誰也不知道抽象能力怎麼教。人類文明的特徵是抽象,抽象能力是切入文明社會最關鍵的能力。耶立希知道人浸淫於數學,而非只學習解題技巧,有助於發展抽象能力。這是做為心理學家的耶立希很清楚知道的事實。
當然,學習各民族的語文、學習哲學歷史、物理化學、甚至藝術音樂,也都有助於發展抽象能力。但數學本身抽象度高[5],語言清晰,系統嚴謹,若浸淫其中最容易培養抽象能力。
無論如何,中英文與數學,可用來訓練讀寫算的能力,同時培養抽象能力。這是自由學校不能輕忽的事。沒有這種基本能力,自由會流於空談。孩子長大進不了文明社會,更遑論溶入人類的創造文明。當然也做不了自己。
學校成立初期,耶立希就與教師們編製一套「讀寫算十二階能力表」及相應的教材。學生只要通過其中八到十二階的評鑑,不論是修課或自主學習都可以畢業(例如,人文:自然=12:8或8:12),其他學科、社團或藝能課程完全自由選修或自主學習。學校不做任何限制。
八、
岑岑是單親爸爸帶大的孩子,爸爸酗酒,媽媽改嫁,富裕的外婆送他來耶立希的學校住宿。初來一兩年,時常鬧事。現在不鬧了,被選為自治會幹部,變得積極開朗,可是他還不想進課堂,每天在校園或附近自由晃盪,偶爾拿著畫本在樹底下或水塘邊畫畫。學校沒有人會管他。
上個月耶立希與岑岑談話,他把「讀寫算十二階能力表」向岑岑説明,告訴岑岑:他的語文能力,依學校的評鑑,中文第五階,英文與數學都才第二階。岑岑距離畢業前還有七個學期去完成十二階的要求,他可以進課堂修課,也可以自學。萬一沒完成十二階的水準會畢不了業。耶立希這樣清楚的提醒岑岑。
即使沒完成十二階的要求,學校還是會發給他一張結業證書。日後隨時可以回來補修或補鑑定,取得畢業證書。岑岑有什麼打算呢?耶立希問岑岑,同時向岑岑說明讀寫算對岑岑未來的重要。
不過,我們會等待。路你選,由你自己做決定,我們幫助你,這是我們的工作。說不定有一天你長大,也會想回來這所學校,做我與你的敎師們現在正在做的工作,那時候你會覺得幫助孩子們很酷,可是你要先儲備你的能力,就像我們年輕時要儲備我們的能力一樣。
今早郵差送過信,岑岑從洗手間出來,手上拿著剛拆開的信,眼睛紅腫。耶立希正在花園澆水,放下灑水器,邀岑岑進來辦公室聊天。外婆於幾天前過世,已辦完喪事,媽媽來信這樣告訴岑岑。
耶立希在學校主要的工作,就是每天與孩子單獨聊天,有時在辦公室,有時在校園,偶而約孩子到附近的山路散步。他是毎個孩子的朋友,孩子們都很喜歡他、相信他。
今天耶立希靜靜聽著這個孤單的孩子談些外婆與媽媽的事。他不多說什麼,只拍拍這個孩子的肩膀,抱抱他,送他走出辦公室。
平常他會多問孩子的種種想法,包括學習的興趣與困難。孩子也會主動告訴他在學校遇到的大小事。然後他把孩子的學習情況記録下來,一一告知孩子的教師,也請教師針對孩子的學習,向他回報如何做特別處理。比如說,要為那孩子做些什麼樣的工作:啓發、引導或補救?教師在學校擁有完全的教學自主權,但用這樣的方式,教師向耶立希負責。
學校除了自治會,沒有多少正式會議要開,平日教師們有個舒適的空間叫做「老鳥沙龍」,大家沒事在那裡喝茶聊天,許多共識自然形成,事情誰負責誰就去做,但他在行動之前,有義務細聽別人的意見與背後的想法。這樣學校很多事情在進行,不必事事開會解決。老鳥們在學校一樣在享受知性與思考的生活,不會為大小事疲於奔命。
九、
耶立希在與孩子單獨聊天時,會提醒孩子,讓每個孩子清楚知道:自己現在處於讀寫算十二階的什麼位置,也問問孩子有什麼規劃或想法。但他不會讓孩子感到囉嗦,甚至感到壓力,因為他的自在樸素,與他天生的幽默感,再嚴肅的事也不會讓孩子感到神經緊繃。
六十多個孩子,每個孩子幾乎每個月會有一次與耶立希聊天。聊天的時間與順序很有彈性,原則上由孩子自己填選,但偶而孩子會提前來串門,耶立希也會臨時邀請。與孩子例行談話,然後轉知教師,這幾乎是耶立希在學校最主要的工作。以這樣的互動方式,耶立希變成校內師生的軸心,他是大家的朋友,三十年來都這樣。當然有時副校長也會接手協助耶立希。
人格教育由自治會處理,知識教育除了讀寫算的要求之外 ,學校完全放任孩子自由學習。
但知性的熱情,隨時在空氣中飄盪。有時會聚集一群人在黒板上討論潮汐的原理、天文或粒子世界。最近的一次颱風過後,他們談了很多氣候與氣候變遷的問題,隨後還開了一門氣候的課。
另一群人在草地上討論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卡拉瑪佐夫兄弟們》與卡繆的《瘟疫》。偶而還會看到樹下有幾個人為了討論基督教史與東西文化的差異,而爭得面紅耳赤。
某些角落有人全神貫注在做木工、繪畫或雕刻。舞蹈、戲劇、練團練琴的聲響也此起彼落。孩子們在學校一點都不會無聊。
學校會出現小波折,但沒有什麼大紛擾。
十、
耶立希的自由學校標榜全人精神(whole man)。他不贊同資本主義社會製造出大批大批「片面的人」。但這不意味著他反對專業訓練,或反對孩子後來變成「專家」。正好相反,他認為全人加上專家最為理想,因為既廣又深。他自己是社會心理學家,但他認為一個好的社會學家必須先是一個人。
某些倡導自由教育者,反對升學,認為知識學習若為了升學,為了特定的「功利」目的學習,會使人失去自由。但耶立希從不懷疑升學,他鼓勵學生深造,去取得紮實的專業訓練,當然升不升學由學生自己決定。他說:
為了升學才學習知識當然不好。但在這裡,升學不是因,升學是衆多的果之一,由孩子自由選擇。到快畢業或甚至畢業之後,也就是升學前一兩年,自己努力去自學,去熟悉知識的操作。這樣就不會造成孩子的束縛,反而因升學之前有自學與專注操作的經驗,升學之後又有了專業訓練,人可以自由無礙的投身於他的興趣,參與文明的創造工作。人要有選擇一生志業的自由,而不是被選擇。
耶立希說,不是當了專家就不是全人。一個全人可以同時也是專家。但比起一般學校來說,這所自由學校的學生,知識方面的操作訓練較弱,因為學生花費更多的時間在探索、討論、做夢與吵架,學校賦予學生充分的時間去發展種種興趣。但作為一個「全人」,耶立希說,
他不必具備太多現成的知識,可是他需要具備「自學的能力」。有一天當他想去學什麼,他便有能力去學會什麼。
這一點耶立希的學生做到了,他們若想升學,只要在畢業前後,多用一年的時間發奮自學也多半如願以償。這些學生成年之後,仍時常透過自學進入他們感到興趣的領域。相對於眾多「片面的人」與無數知識倦怠的人,這才是真正的「全人」。
這些曾在自由學校長大的孩子們,有的後來平凡知足但樸實真誠,認真生活。有的成為有影響力的人物。還有為數不少的人,在平凡中呈現偉大。很多年後,岑岑成了重要的繪本作家,他流浪世界各地,當工人、貨車司機……,最後回到他的家鄉定居。那時耶立希已經過世。他沒有如耶立希所說回到那所自由學校,去帶像他過去一樣的孩子,但他的作品遍佈世界各地,激發了無數小孩自由的夢想。
十一、
我虛構耶立希自由學校的故事,回應若凡書上的核心問題。虛構的故事,有些時候比個人現身說法呈現更多的真實。好的小說是這樣,我也期望耶立希的故事帶來更多的真實。這樣我避開了自己的主觀評斷,也避免介入過去全人學校的紛擾,讓全人的讀者可以跳脫具體經驗的牽絆,讓一般讀者可以回到原點:以若凡的書作為很好的文本,加上我的虛構故事,重新思考:「完全自由的學校有否可能,又如何可能?」
我替故事主角取名為尼爾.耶立希( Neill Erich) ,是有一些背景的。一九二○年代,A.S.Neill 創辦著名的夏山學校,他主張快樂、自由與尊重。在A.S.Neill 的書《夏山學校》(Summerhill: A radical approach to child rearing)中,出版家Harold Hart邀請社會心理學家Erich Fromm為那本書寫一篇長序。Fromm 在書中試圖為A.S.Neill的教育理論補足知性教育,並指出夏山承繼西方人文傳統中的「理性、愛、正直與勇氣」。 「尼爾.耶立希」這個名稱,正好是他們兩人教育理論的合體。
若凡的書中談起一九九五年全人成立之初,老鬍子如此詮釋全人:
全人就是全方位發展的人,要從不同學科來看待內在外世界。對我來說,全人和專家是一組相對的概念,「專家」專精於單一學科,「全人」則應跨越學科的藩籬,全人教育不同於拼裝出來的分科教育,而是一種通識教育,將學生當成整體來教育。
三位創辦者老鬍子、興樑與敏瑋都相信孩子的潛能。潛能是學生先驗的稟賦,無法先被預設。所以,教育者不能用任何強制手段來壓迫學生,只有學生自我覺察,才能決定自己的成長。
關於潛能,老鬍子他們與故事中耶立希的觀點一致。但對老鬍子來說,全人與專家不只概念上是對立,在實踐面也是。例如對於升學,老鬍子及早期部分教師相當抗拒。全人創辦期間,作為教育委員,我有幾次與老鬍子及全人教師談到全人,曾明確提起耶立希的看法:學校必須養成孩子的「自學能力」,畢業之後,孩子才能擁有選擇的自由,擁有選擇志業與人生的自由,包括進大學,而不是被選擇。
十二、
一九九九年大雄接任全人第二任校長,在教育委員會上,他表明對於那些已經畢了業的校友,因為基本學科的能力不足,無法選擇自己想走的路,他有強烈的愧疚。他上任後不斷尋求與校內師生達成共識,企圖規定學生修習基本學科,以儲備日後進入社會的能力。
大雄的不安,我當然認同。我一直主張孩子們不能輕忽基本知識,但我不贊成統一規定修課。這期間我多次建議大雄採用耶立希的做法,經常與孩子個別聊天。對於抽象知識的學習,學生應該以個人分殊的立場,與學校商量他自己的意願與進度,而非以學生群體的立場,開會決定是否統一修課。
個體與群體是不一樣的,必須細膩的區分。當阿努無奈的說出:「可是學校是我們的。」我也深有同感。但這句話不表示學生作為一個群體,應該主宰學校教育的方向,只是表示學生可以主宰自己個人要走哪一條路。
耶立希的精神是把學生看成個體,由學生自覺本身的處境去調整自己知識學習的步調。他把每一個孩子的處境充分告知孩子:「路你選,我們來幫忙。」這是耶立希對於自由的立場。自由與知識沒有道理相互拉扯。
創辦期間,先出現的是自由與秩序相互拉扯,隨後便是自由與知識的對抗。老鬍子最早只立「三大天條」:一、不可使用暴力,二、不打電動,三、不發生性行為。除此之外,完全自由。關鍵在於「除此之外完全自由」這句話。
為了堅持這樣的完全自由,創校之後第二、三年,學校進入叢林法則的失序狀態,老鬍子還堅持所承諾的完全自由,不干涉孩子們的行為,他、大雄與教師們在耐心等待。不論這樣做有無爭議,要堅持這樣的完全自由,他們需要高度的勇氣,與對自由強烈的信念。
另一個矛盾,是自由與知識的拉扯。老鬍子本人是優秀的藝術教育家,在他任內,他的藝術教育是成功的[6]。早期的全人畢業生多半走上與藝術相關的路途,一方面是受惠於老鬍子藝術課的影響,另一方面則因孩子沒有其他選擇。做為藝術創作者,老鬍子關於自由的想像是浪漫的。但把這樣浪漫的想像,放在辦學,會簡化自由與知識的辨證關係。
大雄則傾向知性,他也認為知性與自由密不可分,而知識的基本能力是知性的基礎,一如耶立希的信念。可是全人學校一代代的教師並不這樣認為,很快知識變成自由的對立面,這不同的認知是全人多年紛擾的源頭。
我藉由耶立希的故事,試圖在實踐面上把知性、知識與自由整合起來,並多次以此提醒大雄,學生修課的事,應改用個別聊天由孩子自己決定,代替由學校正式規定。這樣也可以避免自由與知識對立的誤解。[7]
夏山學校的樣本被西方自由教育學者認為無法複製,最關鍵的原因可能是A.S.Neill的人格特質。我勾繪了耶立希學校,但同樣的,耶立希有獨特的人格,他對孩子有深刻的認識,來自貧民窟,深諳人性與實際,而天性自然樸實、寬厚成熟,又有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幽默感。每一個自由學校都需要這樣的靈魂人物,如果自由學校無法複製,那不是因為孩子,而是因為大人。
十三、
手邊一本數學書稿,探討「彎曲的空間」。這是一本約七、八百頁的大書,我已經寫了幾年,近月接近完工。這些年幾乎每天都在想、在寫、在校對編排,朋友笑問:這書出版會轟動嗎?我說:「不會。」
「每年大概會有幾個人讀你這本書?」
「三到五個吧!」
「什麼?!」朋友瞪大眼。
「三到五個研究生;也許數學家或物理學家之中,會有人跨行過來認真的讀,說不定一個暑假他就有機會進入這個研究領域。」
「三到五個!那你幹嘛拚著老命在寫?」朋友腦筋還在那微小的數字打轉,無暇多聽我的解釋。
前天清晨張開眼,我湧起一個念頭,想在自己這本數學書稿的前言放進去這樣的字眼:「詩一樣的數學」,解釋我如何把複雜艱難的內容變得有感覺,這過程是美,其美如詩。
「原來你是菁英主義者。」朋友如此喟嘆。
不,我不是菁英主義者[8]。 所謂菁英主義是有排斥性的,只重視培育菁英,不重視一般孩子。我重視毎一個孩子,也重視菁英。任何一個時代都有孩子慢慢長大,變成菁英,他們之中,有些人是踩過別人的身上,踏著軍樂的步伐前進。但另一些人,是菁英中的菁英,他們投身人類文明的創造,為這世界留下美好的東西。我必須為這些孩子鋪路。
每一個孩子都有無限可能。他有可能變成「菁英中的菁英」,為人類的文明做出創造性的重要貢獻。當然,每一個孩子都有權利選擇他的人生,他可以選擇平凡或平庸,快樂知足的過日子,他也可以選擇偉大。莎士比亞選擇了偉大,杜思妥也夫斯基選擇了偉大,梵谷、蕭邦、瑪麗亞.居禮、甘地、愛因斯坦……選擇了偉大。但他們選擇了偉大,並不是因為選擇偉大而變得偉大;是因為他們投身人類的創造文明,使文明富麗風華,並滋潤後來無數孩子的心靈,而自然變成偉大。
賦以孩子們種種可能,不只讓他們有權選擇平凡或平庸,而安心的生活,也讓他們有能力有機會選擇偉大,投身於人類的創造文明。
當我們陪伴孩子長大,我們不能因自己喜歡平凡知足而限制他們,讓他們失去「變成偉大」的能力。我們也不能因自己期望他們變得偉大,而用力揠苗助長,不讓他們選擇「平凡知足」。我們希望孩子們比我們過得快樂,也鼓勵他們步入文明創造的行列,遠遠超越我們。
每一位教育者都要這樣真誠的告訴自己。
十四、
不僅每個孩子都有無限的可能,自由學校也有無限的可能。對於未來,我始終相信存在不同的可能。耶立希學校是一種可能,而歷經滄桑正日趨成熟,且呼應國際民主學校風潮的全人學校,也是一種新的可能。
若凡針對全人學校向他父親提出的質疑,來自她對人的同情,正如當年大雄的愧咎,並非斷言自由學校不可能。她的書,可貴的正是勇於面對全人曾發生過的負面經驗:失序與某種意義的反智。但她也指出正面的的事實:全人培養出來一批批不人云亦云、能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的人。
這與我長年的觀察不謀而合:由於全人的孩子能獨立思考,所以他們不媚俗,更對自己誠實。在漢文化,這尤其難得。
雖說全人孩子在學校不太上課,不太做功課,但他們每天在進行思辨。學校沒有不能挑戰的權威。孩子對教師校長直呼其名,你要孩子做什麼或相信什麼,一定要好好講道理,接受孩子的質疑。
孩子們日夜相處,他們之間也天天在相互辯詰,相互吐糟,對於一般人慣性的掩飾與虛偽十分敏感。因為那樣自由的環境,無需謊言,無需掩飾,孩子們不用像現實社會的人那樣,一層層把自己包裝起來。於是他們很容易看到原來的自己,看到原來的同伴,知道自己是什麼,不是什麼。尤其那樣的環境沒有太多的競爭,唯一的壓力來自自己:如何自我肯定。
文學藝術的創作,最需要的是這種「看到自己」的特質。漢文化的文學藝術經常陷入純技巧的表現,缺乏深刻的內涵,就因創作者自己的面目被自己、被他所屬的文化一層層掩蓋,而看不到自己。我們所生活其中的漢文化有反省,但無反思。
「反省」是省察自己言行有無違反社會規範,從前人講「吾日三省吾身」指的只是:自省有無違反儒家教義。「反思」則是考察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我是誰?我真正要的是什麼?我願意做什麼,有無能力做什麼?考察自己與人、與社會、與自然的關係,從而變得真誠成熟。「看到自己」是一種能力,最後變成一種自然樸實的品德。
當然人要「看到自己」很不容易,它是每個人一生永遠的功課。人只要活著,隨時還會有新的東西、新的顧慮在蒙蔽我們。但全人的孩子在成年之前,跨出去的這一步,是很大的一步。他們遠遠走在我們前面,因為他們曾經擁有完全的自由。
自由是艱辛的,經常會頭破血流,必須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自由不是一般人空想中的純粹享受。現實社會的人大半在逃避自由。
海禮[9]兩三年前寫了一篇文章〈看見自己,全人〉。他的觀察與我相近。獨立思考、不媚俗與看見自己,這些特質在全人孩子的身上是一體的。
如果海禮與我的觀察具有普遍性,那麼這項成就是全人學校那些曾經堅持自由的瘋子儍子們,重要卻被忽略的貢獻,也是那些嚐過自由禁果的孩子們,經過長時間摸索、嬉鬧、迷惘、歡笑、哭泣與困頓,最後為這世間帶來的珍貴禮物。
我希望若凡的書對嚮往自由的教育者來說,只是一個驛站,打點行裝重新上路。她的書標誌著自由學校更多可能的開始。
二十年來,或遠或近,我一直看著這所自由學校走在荒野步履蹣跚,看著孩子們長大成人,步入悲歡人生;也時而與全人的大大小小,或魚雁往還,或談笑聊天。以這樣的方式,我一直維持著全人的第五個身份:全人大大小小的老朋友。近日若凡來信寫道:
你看著我們忽然長大,我們看著你慢慢變老。
大概是這樣吧,世事與歲月。
[1]大雄(黃政雄)在〈全人實驗教育計畫2.0版〉一文中提到,德國哲學家雅斯培把理性定義
為一種追求一致性(unity)的意志,與無限溝通的意願,…。這段話值得再三咀嚼。
[2]幾位教育學者盡皆一時之選:謝小芩、馮朝霖、陳佩英、鄭同僚、孟子青…。成虹飛則是原來全人教育委員會召集人。他們對教育不只熱誠公正,並經常參與教育改革的實務,累積很多珍貴的經驗。2009年全人立案之後,大雄邀邱守榕任董事長。十多年間董事人選迭有更替。
[3] 「家長」是個奇怪的字眼,恕我不用。1999年春年詢十一歲,進全人讀小六,創校期全人招收的學生是10到18歲的孩子。
[4] 全人這幾年開始加入國際民主學校的活動,在歐洲與各國另類的民主學校交流。明年2016將在內灣承辦世界民主學校年會。我一直認為全人往下走入草根,往外走向國際是好的。理想教育的學校最忌封閉。這些年匯入國際進步學校的潮流,對全人無疑是正面的。
[5] 數學之外,其他知識領域的語言,每一個字眼都牽連太多複雜的意義,不易精鍊出準確的概念。抽象能力包含遺忘,遺忘事物不相關的枝節。這點數學最忘得最乾淨,最不拖泥帶水。
[6] 1999年全人教育委員成虹飛教授,在新竹教育學院申請國科會計畫,做過老鬍子藝術課的研究,曾深受感動。
[7]第三任校長志誠上任之後,我便很少去全人,無法深入觀察學校的做法。期間也沒機會與志誠相處。但第四任仍由大雄擔任,大雄經常半夜來串門,深談西方思想與經典,偶而涉及學校的事。
[8] 我寫過普通層級的數學書:為一般大學生寫過白話數學系列的《微分幾何講稿》/人間出版;為高中生寫過數學實驗教材的幾何兩書/教育部;也為國中生寫過《木匠的兒子》/民生報/聯經。
[9] 余海禮係中研院物理所研究員,全人家長,後期董事。在全人義務講物理課多年,深入觀察全人學校及學生。
延伸閱讀:
雖然反課綱的抗爭,已暫時落幕,但全民檢視教科書的運動,仍然可以持續,它在文化層面的影響會更深遠。
昨晚知道孩子們已經安全撤離教育部,終於鬆了一口氣。我們要擁抱孩子們,為他們喝采,歡迎他們平安回家,同時在心底永遠懷念冠華。
關於成立「全民檢視教科書平台」,我的呼籲,早先是對孩子們的,譲他們有個不同的選擇,不必艱苦的死守在抗爭現場,尤其不要再發生任何悲劇。那時是希望平台由他們來主導。
這項呼籲也對社會,看看有沒有大人願意幫忙孩子們做。尤其一些社會科學的學者、教師與文化工作者。
現在孩子們已安全撤離,他們會不會考慮,我不知道,由他們來主導,最有正當性,也最能引起共鳴。
不過本質上,平台是分眾的,誰都可以成立一個分站。我正在詢問某社大,能否成立一個平台的「某社大站」。
雖然反課綱的抗爭,已暫時落幕,但全民檢視教科書的運動,仍然可以持續,它在文化層面的影響會更深遠。
兩月前在「曽柏瑜與講道理的時代」一文中,我寫過:「講道理的時代終於來臨」。全民檢視教科書,會提供講道理的材料,深化講道理的內涵。
吳部長8/2在座談會上,不是一直要逃避課綱人選的爭議,要求只談微調課綱的內容嗎?
人選的爭議,是程序性的道理,不能不講,但直入課綱內容更好。內容是實質性的道理,大家一起來講歷史的、社會的、事實的與思想的道理,誰是誰非,誰真誰假,誰在編造謊言,誰在還原事實,譲全民一起講道理,一起來檢視。
檢視的過程,不只讓在學的眾多孩子們分辨事實,學會講道理,也讓眾多大人們(包括孩子們的父母)有機會看事實講道理,掏出自己腦袋裡被裝進去的一大堆東西,拿出來細看一番,比對事實。
台灣史的主體性,涉及一個地方人民的文化認同。多元文化的精神,則譲台灣人走向世界。我們所講的道理在這兩者之間游移,這個社會的文化就會逐漸成熟。
“此時此刻,孩子們不妨考慮改變形式:先譲眼前的艱苦抗爭落幕,把運動訴求轉向民間,與大人們一起成立「全民檢視新教科書平台」,透過分析新教科書的內容,讓全國學生一起來檢視對錯,破除謊言,反洗腦。"
“發動「學兄姐給我書」的行動,請擁有舊教科書的學兄姐們,捐書或借書給下一屆的學弟妹,譲學弟妹比對新舊教科書的矛盾,從而思索其間涵意。這將蔚為一場有趣的又深刻的啓蒙運動。"
颱風要來,反課綱運動的孩子們還在第一線抗爭,令人擔心。
這場運動孩子們已經付出夠多。要糾正敎育部的違法,對抗顢頇的政府,不是孩子們承擔得起的。
事實上,執政者要把政治介入教育,早在2012年就已開始啓動。這是一個由上而下的政治企圖(見旺報2012/07/13;亦見吳介民:「教科書背後」)。讓小蝦米來對抗大鯊魚,社會不會對孩子們有過度期待的。
孩子們不肯接受洗腦教育的聲音,已經喚醒社會。這樣的成就已經够好了。
現階段無法讓手握大權的大人們承認錯誤回心轉意,這絶不是孩子們的責任。
此時此刻,孩子們不妨考慮改變形式:先譲眼前的艱苦抗爭落幕,把運動訴求轉向民間,與大人們一起成立「全民檢視新教科書平台」,透過分析新教科書的內容,讓全國學生一起來檢視對錯,破除謊言,反洗腦。
這樣的做法,更能啓發數十萬中學生發展獨立思考的能力,達成實質的反洗腦教育的效果。
這個全民檢視新教科書的平台,以目前大家熱切關注課綱的情勢來看,很容易就可以成立,並架設起來,而與新敎科書同步上路。當然平台不只是一個,而且或有形或無形,或現實或虛擬。
平台的成員包括學生、教師與學者。許多歷史、社會、教育的學者與教師都會樂意參與,只要反課綱運動的孩子們登髙一呼,大家都會群起響應。
這樣的文鬥,對全民反洗腦的效果會更好。這才是教育部長在8/3座談會上夸夸其談的「多元討論」。
然後發動「學兄姐給我書」的行動,請擁有舊教科書的學兄姐們,捐書或借書給下一屆的學弟妹,譲學弟妹比對新舊教科書的矛盾,從而思索其間涵意。這將蔚為一場有趣的又深刻的啓蒙運動。
反課綱運動經過月來孩子們的犠牲與傷痛,已經打開了新局面。第一線的孩子們,不妨考慮:從悲壯走出來,轉向種種創意的、喜劇的、互動的,又有實質「反洗腦」效果的草根運動。
走過幽暗的、艱苦的、孤寂的夜路,換個幽默的心情,在草原辦場嘉年華會,可以洗滌傷痛,開啓新的契機。
—謹致冠華、他摯愛的爸媽及他的伙伴們。
新舊歷史課綱內容的爭議,真是所謂「台獨史觀」與「中國史觀」之間的差異嗎?
去年二○一四元月,爭議初起,我仍在病中。為了弄清楚癥結,用心對照兩種課綱。那時我看到的,並不是所謂統獨之爭,而是兩種世界觀的不同。…..
新舊歷史課綱內容的爭議,真是所謂「台獨史觀」與「中國史觀」之間的差異嗎?
去年二○一四元月,爭議初起,我仍在病中。為了弄清楚癥結,用心對照兩種課綱。那時我看到的,並不是所謂統獨之爭,而是兩種世界觀的不同。說新課綱是「微調」,其實是「大調」,因為世界觀完全不一樣了。舊課綱所重視的「多元文化」與「公民社會」內容,在新課綱中被拿掉。例如,第四主題「當代台灣」,舊課綱的第四章「台灣文化的多元發展及其與世界文化的交流」,與「教育發展」全部刪除。其他地方再也看不到有多元文化或公民社會的歷史題材。
然後,新課綱只強調「經濟發展」。在同一主題第二章中,原來舊課綱中,「經濟發展與挑戰」的「挑戰」兩字,也被拿掉。原來「討論經濟發展所帶來的社會與環保問題」,當然也刪除了。在新課綱中,只留下「經濟起飛」作為重點,並不斷凸顯當時政府帶動經濟起飛的功勞。
當代人類最主要的兩個課題,一為處理個體與集體之間的矛盾;另一為平衡文明與自然之間的矛盾。引入「多元文化」與「公民社會」的觀念,用來處理第一個矛盾,是進步的,是人類到二十世紀中葉,歷經專制統治、各種壓迫與戰亂的痛苦,才找到的一條掙脫集體主義的出路。這是現代文明國家的教育,最核心的精神。新課綱完全無視它的重要性,大筆一揮,全部刪除。令人匪夷所思。
另一方面,只向經濟發展傾斜,無視於它對環境與社會的衝擊,也是難以理解的偏頗。新課綱的立足點,就是這種反動落伍的世界觀。倒是我很佩服當時擬訂舊課綱的歷史學者們,能夠把現代文明社會主張「多元文化與環保」的世界觀融入課綱中。新舊課綱之爭,就是落伍與進步的兩種世界觀之爭。這才是關鍵的差異。
在舊課綱中,看不到所謂的「台獨史觀」。泛政治人喜歡製造名詞,亂扣帽子,真令人啼笑皆非。
舊課綱有台灣的主體性,這點無庸置疑。任何人談自己的歷史,一定是從自己的身邊談起,這就是主體性。一個人寫家族史,也有其家族的主體性。一個小孩要認識世界,當然先認識母親、親人、鄰里、縣市、國家,再逐步擴及世界。教育不能違反這個最自然的,由近及遠,由內而外的認知程序。在台灣實施歷史教育,當然要從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出發,談他們的生活、社會、苦難與歡樂,追尋他們的共同記憶,這就是主體性。這樣的主體性,其實是多元文化的一環,也是公民社會的出發點。舊課綱強調台灣與世界的歷史互動,這是為下一代打開視野與胸懷做好準備。台灣主體性則是它的基礎。
人充份認識自己的家園,進入世界才遊刃有餘。主體性不是地域性,正好相反,主體性與世界性是雙生子。詩人馬拉嘉講:
欲邀遊天地
還戀我故土
正是這樣的寫照。而進入世界,則是尊重多元文化,欣賞異民族的起點。
相對的,新課綱處處強調中國角色與漢族中心主義,並割裂台灣與世界的互動。例如在第一主題「早期台灣」第二章,把「說明……漢人、日本人與原住民的接觸,進而敘述荷西及鄭芝龍時期台灣與世界體系的互動」整段刪除。講台灣史,可以不好好談原住民與來台漢人早期的接觸嗎?在新課綱中,「漢族中心主義」不僅貶低台灣對外的互動,也漠視原住民的存在與貢獻。輕蔑多元文化,一直貫穿於新課綱的思維。
如果要套上史觀兩字,舊課綱的史觀,比較接近「多元史觀」。這是目前世界各文明國家,在歷史教育中所採用的世界觀。至於新課綱,該用什麼字眼來界定它的史觀?我不知道。只知道它是漢族中心主義的、一元的、落伍的、沙文的、不符合世界潮流的史觀。把「多元史觀」中,有關台灣的主體性,硬拗成「台獨史觀」,然後與「中國史觀」對立起來,模糊焦點,再度撕裂台灣社會,這是極為不智的做法。
——–
為了堅持信念,為了不接受反動落伍的洗腦教育,反課綱運動的孩子們猶在烈日與暗夜中奮戰。他們看得比大人清楚,他們熱情真誠,台灣所有人都應該為他們驕傲,為他們的獨立判斷、為他們的堅持信念而驕傲。但他們已歷經難以名狀的磨難與傷痛。手銬、束帶、羞辱與死別,這些煎熬對於大人都難以承受,我們何忍還讓他們在街頭受苦?
教育為的是未來,他們代表未來,未來的世界屬於他們。他們知道,他們的未來是多元的世界。他們有權利選擇沒有遮掩、沒有謊言的多元史觀。手握大權的大人們,放手吧,他們不是別人的政治工具,就是因為他們不想當政治工具,才挺身出來抗議。是你們想把他們當政治工具,才有今日的抗議與永遠的傷痛。記得冠華最後的吶喊嗎?記得嗎?……。
孩子們是對的,請聽聽他們的規勸。撤回新課綱,讓他們早點平安回家。
本文刊登於「自由共和國」(2015.08.03)。
台大不只是1928年的台大,也不只是2015年的台大,它還會是2115,2215年的台大。親愛的今日的或明日的校友,牛津大學有多少年了?
受邀參加「五十聚會在台大」,我欣然答應的下一刻,便意識到校門口因興建人文大樓,延宕四年的兩難。
文學院空間嚴重不足,學校應該盡一切可能,早早提供空間,讓同仁與學生靜下心來從事研究與教學。這是大家共同的願望。
昨深夜接主秘林達德教授寄來相關資料,其中包括人文大樓的設計說明與學生會的聲明。從林主祕苦口婆心的解釋、學生會強調尊重校內民主的立場,都可以看出大家為解決文學院師生的困境,所做的努力,令人感佩。
目前文學院燃眉之急的需要,固然要面對,但純就台大校園長遠規劃的角度來看,人文大樓經四年討論,所做出的設計,還是明顯看出空間擠壓的缺陷。
與這兩年緊鄰辛亥路,蓋起社會科學大樓一樣,人文大樓也給人一種「台大建築物在向週邊溢出」之感,只能用突兀兩字形容。社科院向北溢出,人文大樓則向西。
同時以目前定案的量體,人文大樓確實像一塊巨大的積木,硬要擠入校門口旁的有限空間;與拐個彎越過內斂的校門口,在歷史中靜靜沈思的傅園毫不相稱。
我深深了解文學院師生流離失所之苦,但美感與歷史究竟是文學的核心。在兩難之間我們如何取捨?只有把時間尺度拉長,我們才恍然看出今日爭議的是非,在歷史中看到真實。
台大不只是1928年的台大,也不只是2015年的台大,它還會是2115,2215年的台大。親愛的今日的或明日的校友,牛津大學有多少年了?
張小虹教授與一些同學的努力與堅持,我尤其肅然起敬。我支持她們所提出的移地興建,如果執意在校門口蓋人文大樓,量體也要再大幅縮小,想想如何與傅園相稱。
楊校長就任不久,以他的平實、務實與視野,應可寄望他以他的新作風,協調出新的可能,儘早安頓文學院師生的去處,並傳承台大在歷史中雍容的、沈思的行跡。
本文刊登於蘋果日報《即時論壇》(2015.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