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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下一輪理想教育者的備忘錄-前言(2022.05.24)

一年半前,曾應全人校友邀請,在溼地咖啡店-林森北路巷內演講。

題目:「給下一輪理想教育者的備忘錄」

是主辦人之一曹維萌給我的。我選擇用推理命題的語言,表達我的想法,這樣可以在短時間內,談很多重要的概念。明知聽眾不易當場聽懂我所論的內容,但有了講稿,隨後可以慢慢咀嚼。

講稿中的3.4節,談到自然大反撲,在今年5月瘟疫情勢急速拉高之際,感觸尤深。

COVID-19 是人類早先不曾料到的天敵。不論它來自實驗室,或來自大自然的演化,都是大自然的一種反撲。

19世紀工業革命之後,人類已幾乎遍佈整個地球,成為主宰一切生物的、唯一的物種。幾十億的人口,密密麻麻的涵蓋地球的每一個角落,不只佔盡所有地球資源,更日以繼夜持續開發、擷取一切可用的物質,嚴重破壞生態環境。

人類再也沒有天敵。本身已變成巨無霸的物種,過去的獅子老虎熊豹⋯比人巨大,但都臣服在人類的腳下。

我們曾不斷自問,人類還有天敵嗎?

看得見的巨大的天敵,果然是絕跡了。但出乎意料的,人類真正的天敵,反而從微小到看不見的世界冒了出來。

1980年代啓動的全球化,降低所有生活資源與人力的成本,促進全球經濟飛躍發展。但也為世界性的病毒,搭好了它肆虐人間的全球性舞台。

已往的瘟疫都是一時一地,在一個地區流行一陣子,就消聲匿跡。但現今的新冠病毒,有超級優越的廣闊的舞台,使它勢如破竹,不斷擴散,又不斷突變,出現新的變異株,一款接一款,款款接力,滋生蔓延,與人類的足跡一樣,也遍佈全球。

這現象是當時極力推動全球化的人們,始料未及的結果。

世界是辯證的,更是複雜的系統。人類應該學會謙卑。新冠肺炎病毒,帶來的大災難,原本是人類的共業。

疫情的發展,目前還看不到路的盡頭⋯人類的共業,必須人們全力合作來面對。

(在台灣有一批人,每天藉由媒體與網路,製造謊言,上演荒謬的權力醜劇。他們忘了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把處理這棘手的共業,推給那些躹躬盡瘁、在第一線照顧所有人健康的守護者,每天指指點點,駡東駡西;他們看到疫情肆虐,便見獵心喜,卑劣的從中擷取政治利益。對於這批獨裁時代留下來的保守勢力,我們只好選擇忽略。)

HOPF(希望)一直是存在的,除非我們繼續矇蔽著眼睛。

⋯在思考中⋯

重貼濕地咖啡的講稿,一起思考人類社會重要的根本問題。

阿南 2022-5-24

給下一輪理想教育者的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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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與台北高等學校(2022.04.11)

月前應《高校通訊》主編,台師大林巾力教授之邀,承諾書寫家父黃集榮的故事,用意是雙重的:除了記錄父親的一些軼事,也想藉由父親的事蹟,以小窺大,為日治時期台灣的知識階級,留下一份近身觀察的樣本。

日治中後期(1912-1945),即大正元年迄二戰結束,台灣社會出現了三個階級:勞動階級、市民階級以及知識階級。這三個階級合力建構了台灣當時的社會。1945年日本戰敗,國府來台接收,台灣社會陷入空前的混亂與極度恐懼。加上原有的台語及日文,一夕之間被華語及中文取代,造成嚴重的文化斷層。

失語症與失憶症,隨著國府政權的高壓與恐怖政策,籠罩島嶼的天空。一兩代過去,到1980左右,當年台灣社會的樣貌已模糊難辨。

勞動階級與市民階級的面目,多少還有一些蛛絲馬跡。例如日治時期的作家,像張文環、鍾理和、吳濁流、楊逵、呂赫若、龍瑛宗等人留下的作品。另外,一些民間歌謠的傳唱、也有助於揣摩它們大致的輪廓。值得特別提出的:2003年郭珍弟與簡偉斯拍攝的《跳舞時代》,反映了市民階級的喜好與日常。

唯獨知識階級的樣貌,幾乎被台灣社會遺忘,直到近十年才隨著台灣主體意識的萌芽,一點一滴開始被重構。一整代知識階級為何消失?如何消失?這段悲慘歷史的交代,不是這篇文章被邀稿的緣由,也非我一人或一文能勝任的工作。但書寫此文,不只為了描繪父親一個人,更希望用這一面切片,匯入諸多作家與導演的努力,漸漸拼湊出那一代知識階級的圖像。

一丶

父親出生於嘉義朴子,台灣西南近海的小鎮。出生的年代,在日治大正元年(1912),亦即民國元年。當時台灣還在日本治理之下。朴子亦名樸仔腳,屬台南州東石郡。

父親本名黃集榮,字重憲,別號秋影。中年之後,感嘆人治亂世,國之基本人權,沒有憲法保障,常自稱「重憲」,並以此簽名,製作名片。寫書法,則落款黃秋影。(こうしゅうえい,此號與本名黃集榮之日文讀音相同)。

父親九足歲(即虛歲十歲)才入學,虛歲一般也稱「台灣歲」。當時家道中落。祖父黃柔早先在東石(朴子之西、濱海)經營鹽場致富,購地百甲。但因與兄弟分家而沒落[註1]。祖父排行第二,兄弟三人。分家之後,祖父變得一貧如洗,連讓父親及齢入學都有困難。

父親聰明穎悟,入公學校五年之後,自朴子公學校畢業,即考上台北高等學校「尋常科」,這在當時日治下的南台灣,是一件轟動的大新聞。

日治下的國民學校分「小學校」與「公學校」兩種。「小學校」的學生多半是日本孩童,少數來自台灣仕紳的家庭。一般台灣孩童只進「公學校」。

另外,戰前日本的「高等學校」並非中學,而是五年制中學之後的大學預科,係三年制。高等學校是日本訓練社會菁英的搖籃。畢業的學生,經常進入帝國大學。

但高等學校另設「尋常科」,尋常科更是未來菁英中的菁英,從十二足歲起就開始栽培,為七年制的直升班,入學四年後,直升前述三年制的「高等科」。訓練年限總共7年,比三年制的學生少了一年,即可畢業(一般是中學5年,加上高等學校3年,共需8年)。

父親從南台灣的窮鄉僻壤,一夕之間擠進當時培養社會菁英的核心,對他的一生,有決定性的影響。對我們的家族及後代,則是「大翻身」。

我寧願用這樣庸俗的觀點,不厭其煩的細談這件事,因為我一直關注人類社會的演變,了解社會階級流動對個人的影響,也深刻體會人生境遇中的偶然與必然。在繼續討論父親的經歷之前,譲我先騰出一點篇幅,來談我的觀點。

二丶

人類這個物種,要在嚴酷的自然環境中繁衍,並發展成今日這樣豐裕的文明社會,是歷經無數的苦難與血淚的。多少個世代,人的生活資源一直嚴重匱乏,除少數貴族門閥及幸運者之外,絕大多數的人,生活都非常困苦。

對我來說,人的歷史就是一部開拓資源、分配資源,搶奪資源的血淚史。精神文明只不過是:在資源的夾縫中勉強擠出來的花草,點綴並撫慰人心的痛苦,帶來一點知性或感性的歡樂,溫潤人們受傷的心靈。

今日人類的富足與奢華,就歷史來說,是稍縱即逝,極其短暫的現象,除非人能珍惜文明已擁有的資源,發揮理性與智慧,去調整個體與集體的矛盾,修復人類文明與大自然之間的衝突。 

僅僅在上一個世代,在1943年我剛出生的時候,二次世界大戰方酣,幾千萬人像草一樣大批大批的死去。

戰爭是什麼?戰爭就是合法的屠殺,瘋狂的、愚蠢的相互屠殺,發動戰爭當然牽涉少數人巨大的政經利益,歷來的階級壓迫也是重要的因素。但背後主要的動力還是「資源」的搶奪。

發動戰爭另一個可怕的動力,則是「概念」。人會為了追求扭曲的概念,把它當成理想,而發動屠殺似的戰爭。例如極右翼的種族淨化、追求民族榮光;極左翼的敉平階級壓迫。又例如宗教的不寬容、幾個世紀新舊基督教徒之間的血腥殺戮。

先談資源:為什麼要戰爭、要搶奪資源?因為資源不足。人類社會長期處於資源匱乏的狀態(相對於人口)。才不過一個多世紀之前,像梵谷這樣偉大的藝術天才,生活沒有一日安定;像Bernard Riemann這樣偉大的數學天才,一直貧病交迫。即使在新大陸,還不到一個世紀之前,19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多少人長年飢餓,過著毫無尊嚴的日子。讀Steinbeck的小說《憤怒的葡萄》,讀讀杜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你會看到這一切如此真實,只是人類對於過去,善於遺忘。

1945年戰後經濟復甦,科學研究的成果回饋給人類社會,資源大量開拓,資本主義急速發達,人類才史無前例的進入豐裕社會的階段。這一切不過是距今五、六十年的事。

至於「概念」:這是人類永遠的困境,很多人,尤其菁英與統治階級,會把所謂「理想」轉化為不可妥協的信仰鬥爭。即使資源已經足夠豐裕,仍可能因為追求某種概念而發動戰爭,把殺戮當作榮耀。

設若資源不足或分配不均,這些瘋狂的概念,更可能因而蔓延滋長,用殘酷的暴力造成恐怖的浩刧。

到了21世紀,這種陰影,仍然籠罩在世界各地的天空。血腥的戰爭,核戰的威脅,依舊揮之不去。人類正步向未知的深淵。

三、

父親成長的年代,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帝國主義及殖民主義方興未艾。台灣雖然是個終年常綠、農產還算豐厚的寶島,但經三百年外來政權的搜刮,人民的生活非常困苦。1895年滿清政府將台灣割讓給日本,台灣進入了另一個禍福相倚的階段。

1912年父親出生,正值日本進入開明自由的大正時期。1868年日本明治維新歷經半個世紀之後,到大正年代開始收割其現代化成果。在殖民地的台灣,日本統治者自1895年領台之後的殘酷鎮壓,此時也緩和下來(霧社事件尚未發生)。在派遣來台一些技術菁英用心的經營下,台灣現代化的建設與典章制度逐一建立[註2]。加上日本本土大量引入西方重要的現代思潮,經由台灣第一、二代留日學生的媒介,早期封建愚昧的漢人社會,開始脫胎換骨,走向現代社會之路。

大正以降,台灣一時亦文物鼎盛、人才輩出。文化恊會衆多志士,一方面對抗日本統治者對台灣人的差別待遇,另一方面則著手進行文化啓蒙的工作。

四丶

父親是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成長,他自朴子公學校,考上台北高等學校尋常科的消息,被新聞大幅報導,南台灣人因此感到驕傲,並心疼父親家境清苦,紛紛寄物相贈。

很多年後,父親親口向我敘述,當年高雄有無名氏,還主動替他做了一雙好皮鞋寄到朴子贈送給他。換句話說,父親是背負著南台灣人殷切的期待,來到台北高等學校。這是1926年、大正十五年春天的事。

當時台北高等學校的校址,就在今日和平東路的師範大學本部。現今師大幾棟漂亮的紅磚建築是當時建造的。父親選擇理科乙。亦即主修理科與德文。[註3]

就這樣,父親成為台灣南部人晉身菁英階級的一個典範,這在1920迄30年代,階級流動率極低的台灣農業社會是罕見的。

1952年夏天,祖父黃柔心臟病突發,在家鄉朴子故居去世。父親服喪,我們舉家自新竹遷回朴子。

二姐和惠與我,也自新竹國小轉學,回朴子國小。父親兒時就讀的朴子公學校,係朴子國小的前身。二姐與我的兩位老師黃伯勳、吳崇德知道我們的父親是誰,都說「黃集榮」,這個名字他們自小耳熟能詳。又說父親是他們小時父母一再提起,鞭策要他們效法學習的偶像,因此黃、吳兩位老師頻頻鼓勵並鞭策我們,要努力用功,像父親一樣出人頭地。

其實1952年父親回朴子時,為了一家糊口,只當一名東石高中的兼任英語教師,收入微薄。以世俗的觀點,談不上出人頭地。但是他的事蹟流傳了幾十年,成為朴子人晉身的榜樣。

五丶

1972年我回台大任教,隔年夏天,在中央研究院申請研究計畫,進行全省農村抽樣調查(當時還未廢省)。途經朴子附近的村落,很多低矮破舊的農舍,牆壁都張貼大紅字海報,上寫:「祝賀陳某某考上清華大學!」「恭喜黃某某金榜題名,高中台大電機系!」…。經查訪,這些海報是農舍的親友為了道賀主人,請人張貼,把考上大學看成是光耀門楣的大事。五十多年了,這種考試晉身的方式,仍然是朴子人的希望。在嘉南平原常有「朴子出人材」的成語,是否與父親有關,我不得而知。但在朴子這類窮鄉僻壤,透過讀書考試而翻身,應自父親始。

我們在朴子街上的故居,大廳的牆壁常年懸掛曾祖父(即祖父黃柔的父親)身穿官服、頭戴官帽的巨幅畫像。小時我每天盯著看那幅畫,一直認為我們出身清朝官宦之家。1977年左右,我已在台大任教多年,父親自日本來與我小住。有一天我問起曾祖父是當了清朝的什麼官?父親說:「那是阿公找畫匠來,憑空想像出來的畫」,意謂曾祖父的畫像是靠畫匠一枝筆「官袍加身」的。社會流動(Social mobility)短短四個字,混雜了人類社會千百層的意義,對於匱乏社會的人們,則飽含無數的期待、空想、失望、挫折、殘酷競爭、驕縱奢華……。

人生有很多必然與偶然,我不憚其煩的敘說父親1926年春天的偶然,就是因為那次的偶然,決定性的影響其後黃氏家族的命運。

六丶

父親在高等學校七年所受的訓練十分紮實。畢業後考上九州帝國大學,專攻德國文學(獨逸志文學)。但踏進社會養家活口的依靠,則是他在高等學校所學的物理化學。

1956年他被聘到菲律賓「馬尼拉造紙廠」當廠長,享有美金高薪。為期雖短,但憑藉的便是,他早年在高等學校理科打下的化學基礎,及其後二十多年的研發經驗。

高等學校雖分文理兩科,但基本上還是通才教育,德國十九世紀浪漫時期的文學與西歐的古典音樂,深深吸引父親。這也是後來進帝大,違抗祖父要他學醫的嚴命,偷偷轉攻德國文學的緣由。他熟悉歌德、席勒的詩,一時興起,便用德文吟誦幾段;對古典音樂也有相當造詣。蕭邦、貝多芬、布拉姆斯、舒伯特等人的音樂,是他終生的精神養分。家中蒐集的黑膠唱片,足足塞滿三個書架。

父親年輕時亦涉獵繪畫。日治時期,台灣藝術家極少有作品入選日本「帝國展」。相對的,台灣美術展覽會,簡稱「台展」,則為台灣重要畫家作品發表的主要場地。1938年台展改為「府展」,由台灣總督府主辦。

父親題為《composition(構圖)》的油畫,曾入選第六回台展,用暗鬱的色調及抽象手法畫小提琴,開台灣立體派之先。另一幅《淡水風景》則入選第四回台展。時年未及弱冠。可惜後來為了謀生,這些天份與素養未能繼續發揮。但他留下的「文化資本」無形中造就了我們後代的文化素質。

父親這兩幅入選台展的油畫,都在台北高等學校完成。展覽時間分別為1930與1932,依序父親為17歲與19歲。[註4]

很早以前我就有這樣的猜想:父親1932年題為《構圖》的油畫,是台灣首度出現的抽象畫。這個猜想後來漸得藝評人士的認同。藝評家蔡潔妮則獨立提出:

「台灣的抽象畫發展甚早,透過水墨線條的靈性…透過形狀和顏色…,之後更將中國繪畫意境的追求和西方對時空意念的探討融為一體,創作出曲線,…早在1932年(昭和7年)第六回台展西洋畫部已經出現了一件,那是本地藝術家黃集榮的作品;莊世和亦投入抽象繪畫的創作,…」「…日本藝術界及陳澄波本人都已注意到從立體主義走向抽象藝術的雛型,比如藤島武二的《耕作到天邊》(1938第二回文部省美術展覽會)。另一方面,日本時代的台灣藝術家—-如黃集榮(1932)、莊世和—-在戰前已經進行了這種前衛藝術的創作。一般所認知的:抽象畫的概念是由戰後遷居台灣的中國藝術家所引進的,這並不正確。」[註S]

可惜父親兩幅入選台展的油畫,早已佚失,不知流落何方?現今看到的是黑白的圖錄,連原來彩色的畫面,都只能在記憶中懷想。

七、

日制高等學校學風自由開明,由於學生係一時菁英,社會皆十分寶貝。警察對高校學生亦十分尊重。林忠勝寫楊肇嘉、陳逸松諸人的傳記,提到學生半夜冶遊遲歸,警察不只不取締,甚至恊助他們翻牆潛回宿舍。

父親深受德國浪漫主義影響,思想尤其自由開明。在教育觀念方面,一反漢人封建的打駡教條,更排斥日本軍國思想的嚴苛。他對待我們小孩,從來不打不駡,尊重小孩。也沒有刻意要教導我們什麼,只是提供自由思辨的環境,看著孩子們自由長大。

相對於我的同儕,我非常幸運。1959年我從台中一中保送台大,選擇走進數學這極端冷門艱苦的領域。父親只說了一句:數學很難。友輩多人為了選擇自己興趣的科系,與他們的父母僵持,或抗爭多年。差距在於自由開明的思想,從來不曾在台灣社會生根。

高等學校另一特徵,就是全人教育,或至少是通才教育。不論主修英文,抑或德文,語文課每週佔了17個小時。目的在於栽培未來的菁英,讓他們有能力透過外國語文,毫無障礙的深入西方世界的文化。

1990年代初期,我規劃通識教育,擔任台大通識教育小組的召集人,赴各學院學系,進行溝通與說服。農化系的資深教授蘇仲卿,係台北高等學校晚期的畢業生。有次他在座中亦證言:日治時代的高等學校,做的就是全人的通才教育。

八、

父親一生除了音樂藝術文學都有涉獵之外,也依靠他在高等學校理科七年,打造下來的理化基礎,發明或開創很多東西,例如:非肥皂的前身原子洗衣粉、大甲草蓆草帽的漂白技術、台灣最早期的道林紙、香蕉果醬。

日治時代後期,父親在豐原翁子社經營興亞造紙廠,兼技術指導。這家造紙廠就是永豐餘的前身,因故轉由「何永集團」接手經營。[註5]

到六〇年代之後,父親更陸續發明紙鍋丶耐壓耐潮的紙箱、早期電腦的打卡紙。並申請到美日兩國專利。

1966年我赴美留學,途經大阪父母家。一日,父親邀我去他的辦公室説:爸爸用紙鍋煮麵給你吃。真的,很神奇,盛湯麺的紙鍋沒被爐火燒壞。我張大眼睛,不敢相信。台灣有一度也有紙鍋上市,但那是1990年代之後的事。前後有30年的時間落差。

1966年9月14日,我登機飛美。臨別前夜,父親找我進他臥房,在床榻邊說:「你明天就要啓程了,爸爸身無恆產,沒什麼可留給你。如果有一天你在美國生活潦倒,這是爸爸在美國申請到的專利。你把它賣了吧,換取一點生活費。」

九、

父親擅長日文、德文、英文。不慣白話華語(當時通稱北京話),唯諳漢文,亦喜京劇。書法有相當造詣,一生最欣賞的是乾隆時期台灣文人林朝英的字。自身則勤奮練字,運筆如飛,獨樹一幟。

我自幼耳濡目染,也多少接觸書法。父親善用軟筆,軟筆難寫,必須具備數十年功力。我缺少這種功力,只能用硬筆。

父親成長於大正年間,亦感染文化恊會的氣息,親人有參與農民組合者,如黃水金(我四堂伯)、李天生、褚鴻森之父(係父親舅舅,恊助李天生經營大榮鋼鐵廠)。父親本人不介入政治,但對弱勢者與台灣人數百年來坎坷的命運,則一直放在心上。1972年台灣被迫退出聯合國,父親寓居日本大阪,寫下中堂一幅:[註6]

      昔傳故國為蓬萊    歷來蒼生薄命哀

      孤島風雲激動中    天佑仙境何日開

(讀此詩宜用台語發音)

詩中憂情,五十年過去,依然是這塊土地未卜的命運。

1986年歲初,父親逝於家兄東照在大阪堺市的住宅。去世前,囑家姐靜惠將林朝英的書法,懸掛於病榻前。雙眼睜大,盯著他喜愛的字,好似點頭讃賞,隨即喘了一口氣,含笑而逝。

家弟德慈將父親骨灰,與母親、四妹的,三人合葬於加州半月灣half moon bay墓園,西向太平洋。我寫下碑文字句:

憶父—

             功在四野  德披八方

             紅塵落盡  猶聆蕭邦

懷母—

             南方大雁  來棲北枝

             衆鳥哺成  黃粱未熟

念四妹—

             笑如銀鈴  無限解人

             來似天使  去且無痕

─────────────

[註1] 為何分家會沒落?據父親告訴我,經營鹽場及購地置產,是靠祖父籌措資金,並四方借貸。及至分家,只分財產,不分債務。但當時未還之債務,仍多於三分之一財產。

[註2] 日本在台的現代化建設,應上溯自領台之初。1896年愛知醫學校校長後藤新平來台任衞生顧問,便開始規劃污水下水道系統,整頓環境衛生,控制鼠疫、天花、瘧疾等流行病;1898年後藤任民政局長,大規模培養醫事人員,進行土地測量、人口普查,為其後現代化的建設奠定基礎。這類記載有很多資料佐證。尤其大正年間,八田與一的水利與電力工程,更是耳熟能詳。(關於後藤新平的事蹟,參見鄭雅文編:《拓墾與傳承》2021)

[註3]  a.父親高校時期

b. 父親就讀九州帝國大學後期,由於祖父因故斷絕經濟支助,於帝大最後一年輟學回台。翌年1937,與母親陳淑媛結婚: 
c. 母親陳淑媛   
d. 中年之後的父親                  

[註4]

父親題為「composition」的油畫1932年入選第六回台展:

父親1930年淡水風景的油畫,入選第四回台展。兩幅畫皆在台北高校時完成:

[註5]日治後期,父親在豐原經營的興亞造紙廠,為後來永豐餘的前身。

[註6] 這是父親的墨寶,由年詢收藏: 

      昔傳故國為蓬萊    歷來蒼生薄命哀

      孤島風雲激動中    天佑仙境何日開

壬子元旦禱

黃秋影

父親提煉香蕉醬

留下的實驗筆記  

以下係本文作者的字,因自幼耳濡目染,對書法亦略有涉獵。偶替友人題字。作者用硬筆,父親用軟筆。字體氣韻各殊一途,南轅北轍。但父親的影子依舊存在。

美峰樓匾額,是作者與學建築的兒子年詢,合力完成的作品(2021)

[註S]

1.為什麼藝術史書寫低估了莊世和?

2.台灣洋畫美術史-從立體主義到抽象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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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該辦什麼樣的自由大學?—創設通科實驗大學芻議(2018-3-25)

這是前天晚上完成的文章,一萬多個字。寫了十幾天,終於完成了。

前天恰好是410。

1、
3月11日,初春的艷陽天,幾位老友相偕來訪,座中有政大教授顧忠華、前中時副總編唐光華、華梵大學教務長蔡傳暉,還有,永和社大的大領班張素真。

他們要我寫一篇實驗大學的構想,就像1998年我寫那篇〈我們要辦什麼樣的社區大學?〉那樣。

這次大家要我寫一篇〈實驗大學芻議〉。定位在:知識解放與博雅教育。

去年底,立法院修改實驗教育法,實驗教育已經可以延伸至大學。唯學校規模限制在招收學生500人之內。

早先閣揆林全,與潘文忠教長,都支持這個想法。去年10月潘部長與主祕朱楠賢,來山上看我,則特意提到這件事。

這次修法,是台灣教育自由化的一大步。

2、
一個月前,老友顧忠華等四人,連袂出現在農舍,讓我想起20年前的舊事。

1997年,我在中國時報第四版寫了一篇長文,標題是〈深化民主 發展新文化〉,內容主張:社會全面學習是1987解嚴後,民主深化的一環,並強調普及社區大學作為落實公民學習的實體。

老顧與光華,就在中時文章刊登之後來訪。那時我還在重病,他們兩位說要扛起責任,找一些朋友,共同催生社區大學。

熱情令人動容。

幾年之內,近百所社區大學如雨後春筍,在全國各地紛紛成立。

今年社大的盛事,是20週年慶,雖然我自己素來不喜歡參加儀式,能免則免。

社大成立之初,有両個主軸:「知識解放」與「公民社會」。20年來社大對台灣公民社會的形成,貢獻有目共睹。但在知識解放這一條主軸上面,由於社大爭取不到學位,學術課程很難發展。

剛修法通過可以創設的實驗大學,正好是20年後,要補足知識解放這條主軸的再出發。

3、
幾位老友熱情如故,我則垂垂老矣。長江後浪推前浪,實驗大學創設構想,理應改由中生代提出。

我以時不我予,盡力推辭。

我剛寫完幾何書稿三大卷,出版工作繁雜,加上全書打字軟體不一,格式整合困難。我細細述說,自己不得不推辭的理由。

不料唐光華忽然將我一軍,唐兄是唐鳳的父親。他一口承諾會找唐鳳出手幫忙。我只好服輸,當場簽了城下之盟。

唯替自己留下一條後路:我只承諾撰稿,不涉入推動與辦學。

4、
20多年前,就因不夠聰明,未預見自己一旦起草辦學方案,再難脫身。1999年推動北縣五所社大,由於病體在身,自承心力不足,無法両頭兼顧,只好辭去台大專任教職。

前車之鑑,後事之師。

這次我與老友們勾勾小指頭,不簽賣身契。但說話算話,用二十幾天工作的空檔,構思實驗大學的性質,取名「通科大學」,逐字寫下這份

〈我們該辦什麼樣的通科實驗大學?〉

請注意這標題有玄機。

我不是寫「要辦」,而是寫「該辦」。

一字之差,不可以道里計。

5、
又是萬言書。麻煩大家細細讀、慢慢想。其中有很多媒角,環環相扣。

表面上,這只是未來可能出現的,某一類型大學辦學的構想,名之曰「通科大學」。

其實文中道出幾十年來,台灣大學教育的弊病;往下延伸,也正是台灣小中學教育的癥結。

又註:此為作者原始版,我個人色彩太重。日後經過諸友討論,會出現遠為持平的合議版。

黃武雄 2018-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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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該辦什麼樣的自由大學?
—創設通科實驗大學芻議

(作者原始版)

/黃武雄 2018-4-10

A. 主軸

A1 (整體了解)

重視整體了解,深入各個領域的知識。

A2 (知識經驗化)

知識是人類在不同時空之下的重要經驗。知識的學習,不能從真實世界抽離,也不能與學習者的主體經驗切割。當前教育主流的套裝知識,必須經驗化。

A3 (學習自由與彈性)

以學習者知性的成長成熟為主,充分賦予學習自由與彈性,回歸學習者的主體性(但非遷就個人既定的興趣或偏食)。

B. 背景

B1(領導階層的視野)

台灣社會缺少能深入真實世界、又具整體視野的知識份子。台灣有專才,有高學歷的技術人員,但缺乏視野廣闊又能深刻掌握問題的人。

各領域的領導人才,其培育過程都限於專業。雖然有些人才在專業上,有傑出的成就,但其養成過程,限於套裝知識的訓練,後來不是缺少知識廣度,就是缺少草根體驗、缺少透視真實世界的能力。

由於領導階層視野狹窄,國家社會的發展,不易健全的步上軌道。

B2 (知性的成熟)

當前台灣各大學基本上是分科教育,目的是為了訓練各行各業的專才。它的源頭來自社會普遍有這樣的心理:讀大學是為了日後謀得好的出路。

事實上,以今日知識量急速爆炸的現況,真正的專業訓練必須提升到研究所以上。大學畢業,在專業方面的訓練只是起步,還不足以勝任好的專業職位。另一方面,知識的面向偏窄,不足以使人達到「知性上的成熟」。相對來說,較之歐美社會,台灣大學以上畢業的人,知性成熟的年紀偏晚。

況且進大學之前,便以未來出路為導向選擇科系,學生一般很難有投入本科系的熱忱。多數學生徒然蹉跎四年歲月。

這是當前台灣各大學的教育困境。通科實驗大學的想法,是改以自由、彈性、生動並減壓的方式,吸引年輕人接觸各領域的現代知識,培養其知性、激發其知識熱情。

大三之後,並加選主修專業。這樣可使學生在畢業之後,對於認識世界有一定的成熟度,同時也了解專業的起步,了解專業的況味,不致於廣而不實。

最重要的是:培養學生的知識熱情,會使他學習什麼都變得有效,而且遠為深入。

通科實驗大學畢業之後,有兩種選擇:

(1)直接步入社會就業。由於其相對成熟的知性,會使得他在職場容易進入狀況,學習的效果好;

(2)若想深造,則進研究所,例如一些學士後的碩士班,或靠已養成的自學習慣,補修專業學分,快速趕上進度。

就出路來說,上通科實驗大學的特點是:畢業之後有廣泛知識的背景、有學習的熱情、更有成熟的知性。這會使通大的畢業生,往後在職場或專業方面,做出較好的成績。

B3 (競爭心與價值形塑)

大學教育分科系的制度,是資源匱乏時代的產物。就個人來說,是為了謀求好的出路,就國家社會的立場,則是為了人力規劃而設計。

但把教育導向純然追求利益的目的,顯然會使年輕人價值錯亂。競爭力是大學教育不斷被標榜的口號。

可是,人的競爭力從哪裡來?驅策「人與人爭」的心理,會使人產生人比人的競爭心。固然這種競爭心會促成某些人在專業上有些成就,但多數人卻因此扭曲心性,終生變成不快樂的人。除了爭取社會地位與財富之外,與真實的人生疏離,思想阻滯,或自我膨脹、或消極度日、或遁入神秘主義以逃避現實。

人活在世上必須有競爭心才能活得真實。但這種競爭心,不是「人與人爭」,而是「人與事爭」。

「人與事爭」的競爭心,與生俱來,是一種生命的熱情,一種探究世間萬物的好奇。人類文明偉大的成就,多半來自這種探究世界萬物的熱情。

受台灣考試教育長大的人,一般競爭心強,但競爭力弱。這是本末倒置。天才數學家Grothendieck,講過:「追求credit,會阻斷人的想像力」。這話顛覆很多人的認知,充分說明了「人與人爭」與「人與事爭」的巨大差異。

一個人忘卻「人與人爭」,熱情投入「人與事爭」的志業,後來自然會有很好的競爭力。競爭力不需刻意強調,只要人對生命熱情、對世界熱情,競爭力便會隨之而來。

十七、八歲是人步入青年,形塑自己世界觀的重要階段。通科實驗大學,就是要重新孕育人生下來就有的「人與事爭」的生命熱情,鼓起學習者對知識的熱情,回歸人的主體性;用自由而生動的方式,找到自己終生的志業,與人生的價值。

B4 (知識倦怠)

台灣有很多人擁有高學歷,可惜對知識充滿倦怠感。事實上,在求學的過程中,他們就從來不曾對知識感到興趣,只學會善於考試。

問題出在填鴨式的中小學教育,以及為謀求出路而分科系的大學教育。

多數人耗費十多年的青春歲月,所學到的知識,不過是謀求未來出路的敲門磚,自己對知識本身並沒有好奇,更沒有深一層的體會。尤其一路所學,都是蜻蜓點水的套裝知識,所學到的只是知識的皮毛,沒有血肉。多數人讀了十多年書,對知識反而倒盡胃口。

一旦離開學校,除了專業所需,更是不想再接觸書本,頂多碰碰工具書、或理財致富、或心理療癒、或宗教救贖之類的書,對複雜廣濶、詭譎有趣的真實世界,沒有一點好奇。

事實上,什麼是知識?知識是人類在不同時空之下粹取出來的深度經驗。人對知識倦怠,就相當於自我封閉在自己的職業,與所謂心靈的小天地。因此踏入社會不久,人的成長便告停頓,思想變得僵固。

可是這些知識分子,正是帶領國家社會創造新價值的菁英。社會菁英們的心智封閉,停止成長,就等於社會停止進步,社會不再進行內省與反思中,不再與時俱進。

另一方面,時常接觸好的書,會激發靈感。台灣各行各業領導階層,創意有限,原因之一是知識倦怠,不習慣看書。人許多好的創意,來自某種不同經驗的激盪與啓發,書本是重要的觸媒。只看工具書與專業書,使人缺乏想像力,思想變得平庸。領導階層因此失去很多創新的機會。

通科實驗大學將改換另一種全新的學習方式,重視學習者的主體性,將套裝知識經驗化,激發學生了解世界的熱情,導引學生用整體了解的態度,迎向未來的世界。

B5 (新博雅教育與心理健康)

通科實驗大學所實施的,基本上是博雅教育,但它並非古典博雅教育的回歸,而是因應現代複雜社會,發展出來的,一種以學習者為主體的新博雅教育(Neo libreal-art education)。

它的目的是要培育眾多有知識、有勇氣,真誠面對世界、面對人生、面對自己的自由心靈。一個多世紀以來,台灣歷經外來統治、戰爭、戒嚴、資源匱乏、價值錯亂、文化斷層、權威控制、經濟起飛但思想封閉,失語症、失憶症….等等的困境,人們心底積存了難以計數的創傷。

進入21世紀,台灣政治雖然開始民主化,社會力步步釋放,年輕世代的聲音逐漸凝聚,發揮影響力。但台灣社會深層的心理創傷依舊,封建包袱未。經濟發展仍然掛帥,凌駕各領域的需求。

教育雖然開始鬆綁,但根本定位未及有效改變。在超資本主義激烈的競爭,與時間驅策下,大部分人,不只年輕人心力耗盡,茫無所依;一般人的壽命雖然延長,但憂鬱症、焦慮症、…等精神症狀處處浮現。

通科實驗大學所提倡的新博雅教育,有助於現代生活的心理健康,或許是社會精神症狀的一帖關鍵性的葯方,人們通過知識、通過討論與實踐、通過愉快的互動與創造、重新認識世界、認識人生、認識自己,以自身的體驗作為主體(即主體經驗),解除過去在套裝知識底下,接受教育的權力關係(包含上對下的師生關係),連結不同時空之下人類的深度經驗,去重塑新的自己,迎向新的人生,新的世界。

B6 (反思文化與菁英)

知識菁英帶領社會文化的走向。但台灣歷來的菁英教育,欠缺知識的廣度,又欠缺歷史縱深的認識,致使經濟繁榮了、物質富裕了,但社會文化停滯不前。

兩個多世紀以來,西方歷經啟蒙運動,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潮,植入菁英文化的根部,社會思想不斷辯證;理性主義、浪漫主義、人道主義伴隨著基督教文明的底襯,相繼抬頭,又不斷面對批判,不斷辯證翻修。

華人社會雖也步入現代,但文化的基調仍然抱元守一,深陷於傳統信仰,無需面對思想挑戰。

眾多的知識菁英,不只未經知識與理性的洗禮,學會尊重事實,反而帶領社會漠視事實,走入神祕。甚至以「後現代」之名,加入反智的行列。

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到了21世紀,已進化到超資本主義(super capitalism)的新階段。文明與自然如何調適?在大自然反撲之前,人類如何發揮理性的力量,讓人類的物種,連同珍貴的創造文明,永續發展下去?這是知識份子不能逃避的責任。

換句話說,擴張主義、神秘主義,還有,上個世紀留存下來,到這個世紀以更變化莫測的形式,深入人心的集體主義(包括源於自卑的民族主義),是當代人類社會亟需深刻反思的課題。

這三大主義深入人心,需要新一代的知識份子進行總盤點。可是目前台灣分科系的大學教育,無法培育出衆多具有這種視野與批判力的知識菁英。通科實驗大學的創設,也是為了因應這樣的時代需求。

C 修業

C1 (純學分制)

通科實驗大學,以下簡稱「通大」。通大採純學分制,學生修完128學分,並満足修課規定(見下文課程架構圖Fig.A及相關説明),則取得大學畢業證書,頒授學士學位。

不規定修業年限。

1 個學分,相當於每週上課1小時,共18週。但上課的時間、地點皆保持彈性,例如可上9週,每週2小時。地點也不限定共聚一堂,例如可採網路群組遠距討論。

C2 (入學資格): 

凡高中畢業者,皆可申請入學。若未持高中學歷,可於入學後,依學力鑑定通過與否,決定逕自修課、或進入先修課程,補足學力。

C3 (通科與主修)

通大不分科系,但學生在大三之後,需選一專業,作為主修學科。例如文學、歷史學、社會學、經濟學、生物學、物理學、數學等。

C4 (授課與學習)

通大授課與學習,保持多種彈性,重視學習者與教師的授課自由。但最小化師生之間的權力關係。

教學的形式,有時仍沿用傳統的講課,但一般著重
  「閱讀-討論-實作」
的模式。例如組讀書會、自學、共學、戶外體驗等。

學生個人亦可參加國際各主要大學的開放課程(open course);可申請自學、或到其他大學選課。但需委請本大學指定之教師,掌握其上課狀況,並作期末評鑑。

通大鼓勵與外校進行教學合作、交換教學等計劃。

C5 (P-N-I 評鑑)

每門課程期末評鑑,只評P(pass及格) 與 N(none pass不及格)両種。

對於表現非常傑出之情況,可評以S(very special),以資鼓勵。

反過來,學生若進度落後,或表現略差,經評為不及格,仍可以與授課教師商量,改評以 I (指未完成incomplete),在半年內靠自學,再向原教師申請重新測試。

C6 (社大與(副)學士學位)

現有各社區大學學員,可持社大修課證明,至通大加修專業學術課程,達一定學分數,可申請通大(副)學士學位。相關修課規定,由通大與社大協調後決定。

D 課程

D1 (課程特性)

通大課程涵蓋:
人文學、社會科學與哲學、自然科學與數學,等三大領域的現代知識。
尤其重視回溯其歷史,了解知識創造的起源與過程。

據此回歸:
「知識從哪裡來?」
「知識有多可靠?」
「知識是什麼?」
這些認識論的根本問題。從而了解什麼是懷疑精神。

同時,通大重視博雅教育,其中主題課程,目的在於把套裝知識經驗化,例如法國大革命與近代世界的形成、大正文化與台灣知識階級、歌德與浪漫主義、杜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安部公房與沙丘之女⋯等。

D2 (課程概要)

通大課程分両大範疇:博雅範疇(72)與專業範疇(45),其中博雅範疇必須選修72學分,專業範疇必須選修45學分。

博雅範疇(72) 含核心(42) 與主題(30) 兩大類課程。
專業範疇(45) 含基礎與進階(至少12學分)兩大類課程。
總共有四大類。

另外,還有先修課程(0)與英文訓練課程(8)兩大類。

為使課程一目了然,製課程架構圖如Fig.A,其中:
核心 14門(42)
表示核心課程必修14門,以每門3學分計算,共42學分,餘類推。但一門課不一定硬性規定3學分,可以是1學分,也可以是2學分,或4學分以上,視情況所需而定。

D3 (課程架構圖)

lesson framework

D4. (核心課程42學分)

核心課程[LC],提供現代知識份子必備的素養與能力,含:

[EW] 表達與精讀 2門(6);
[RM] 推理與數學 2門(6);
[LC] 文學經典 2門(6);
[PS] 哲學史、科學方法 2門(6);
[AM] 藝術與音樂 2門(6);
[SH] 運動與健康 2門(6);
[IN] 個人與集體、自然與文明2門(6)。

核心課程共42學分。

D5 (核心課程的意涵)

核心課程一方面提供學生處於現代社會必備的文化素養(但不是教養),另一方面做好準備,使學生能真切了解複雜詭譎的世界。尤其是獨立思考與批判的能力。

什麼是批判?如果知識是人類在不同時空之下的經驗精華,這些精華如何有效的變成學習者主體經驗的一部分?人是活的,每個人的心智,都必須是不斷辯證的有機體。學校不應該用傾銷的方式,把知識直接輸入學習者的腦袋,變成學習者的教條,而應該讓知識與學習者的主體經驗不斷發生碰撞,不斷發生矛盾與牟合。這兩相衝突與牟和的過程,就是批判,就是有機的學習。同時,人所處的時空不斷轉變,人所面對的世界複雜詭譎又不斷變化,一套既定的知識體系,不論在知識體系的內部或在體系的邊緣,必須不斷受到質疑,不斷受到挑戰與辯證,才能是活的,才會有效的運用在新的局面、新的時空。只有這樣,知識體系的運用才能相對的,取得一致性、普遍性與有效性。而這樣內外的辯證就是批判。

另一方面,就在這不斷辯證的過程,人照見了自己,照見了學習者自己思想的不足,與心理弱點,讓人看見自己。

核心課程除了為學習者提供必要的文化素養之外,就在孕育人獨立思考、進行批判與辯證的基礎能力。

數學使人回歸根本;哲學史使人學會辯證,看到來回辯證與批判如何進行;文學使人重構價值;藝術使人了解自由。核心課程要提煉出這些基礎領域如何發展、如何思考的關鍵元素。另外,對於當前人類所面對的兩大課題——個體與集體、自然與文明,也須提供必要的準備。

在下文「F課程補述」中,將進一步對核心課程逐科解說。

D6 (主題課程33學分)

主題課程屬博雅教育的一環,把套裝知識經驗化,用專題與故事深入各領域,催化知性的成熟。主題課程最能呈現通大教學多元活潑、生動有趣的一面。

用讀書會、自學共學、選修外校課程、或網路開放大學課程等方式進行。學生可以自組課程,並請教師協助。

課程各有主題,可以五花八門,以下所列只是舉例。從這些例子,多少可以窺見未來主題課程的層次、品味與格局。例如:

近代世界的形成
蘇格拉底與希臘文化
歐威爾與1984
弗洛姆與社會心理學
涂尓幹、韋伯與馬克思
國富論與資本論
環境與氣候劇烈變遷
希臘神話、希臘悲劇
莎士比亞戲劇
資本主義與新教倫理
人類的故事
馮友蘭與中國哲學史
西洋哲學史
基督教史
梵谷傳與近代西方藝術
法國大革命與近代世界
資本主義的衍化
歌德與浪漫主義
音樂史與近代音樂
日本近代小說選讀
日本明治維新
戊戍變法與明治維新
大正文化與昭和史
宋代士大夫與理學
儒家理性與滅神論
宗教信仰與社會
佛教教義與佛教文明
范縝與梁武帝神滅論戰
鹽鐡論戰
Schumacher與「小就是好」
台灣歷史圖說
L. Fischer與甘地自傳
蘇東坡與王安石
馬奎茲、福安提斯與魔幻現實
環境啓蒙與鯨背月色
小王子與兒童文學
從聖西門到芬蘭車站
各國文學選讀
安部公房與沙丘之女
霍金斯與時間簡史
愛因斯坦傳
時間的長河
混沌與複雜
基因圖譜與基因聖戰
演化論
數學是什麼
數學的意義內容與方法
大正時期與台灣知識階層
馬偕時代的台灣社會
台灣與世界專題
平埔族的消失與原住民文化
原住民語言
現代社會的弱勢階級與族群
西蒙波娃與內在革命
六〇年代的反戰與思想變革
……………
………
…。

上列課程與書本,只供參考,用來了解主題課程的走向。

通大師生可以一起提出課程、一起找書及網路資源、一起共讀。打開學習者的經驗世界,包括對自我、對人生、與歷史縱深的認識。

但必須有書籍可以閱讀,不是只靠教師講解。

主題課程共33學分。

D7 (專業課程45學分)

專業課程含基礎與進階。基礎專業課程為現今大學各學科的入門課程。屬必要的套裝課程。

例如:
經濟學原理、社會學理論、法學緒論、普通物理、微積分、經典文學選讀、西方哲學史、漢語語言學⋯等。

進階專業課程,為各專業進一步的課程,例如經濟思想史、貿易理論、階層與社會流動、刑法民法、量子物理、微分方程、存在主義哲學、東南亞史、英詩選讀、莎士比亞戲劇、漢語的流變。

專業課程共45學分,其中18學分為主修學科;主修18學分中,12學分必須為進階。

專業課程雖為套裝課程,但盡量用『上課前先閱讀,上課時討論』的方式進行。

D8 (英文訓練課程8學分)

英文訓練課程的目的,是便於學生在通大上課時,可以接觸國際開放大學課程,並養成終生閱聽英文,了解世界的習慣,故以聽與讀為主。

課程採取有效的密集訓練。視情況需要,可利用暑期班進行。英文訓練課程每門2學分,4門共8學分。

D9 (先修課程0學分)

先修課程,是針對剛進通大,未持高中學歷者,補足其學力。基本上以中文書寫、中學數學(Pre-Calculus)為主。

先修課程,無學分。

D10 (修課分佈)

通大每一位學生需修:

核心課程14門(42);
主題課程11門(33);
專業課程15門(45),其中人文、社會、自然等三大領域各至少3門(9);

專業課程含主修學科6門(18)。這6門主修課程中至少有4門(12),屬進階專業課程;

又必修英文訓練4門(8),每門2學分-但若經評鑑特優,可以豁免,轉修主題課程或專業課程。

以上共計128學分。

D11 (主修示例)

學生選主修學科,若以主修數學為例,學生必須完成:

專業課程6門,例如:微積分両學期 [基礎]

微分方程、線性代數、高等微積分兩學期。後4門係進階課程。

若以社會學為例,學生可以修社會學概論 [基礎]

社會思想史、大眾媒體與社會、社會心理學、性別社會學、宗教與社會。
後5門為進階課程。

E 設校與師資

E1 (國立或公辦民營)

由教育部籌設,成立北中南東四所國立通科實驗大學。

各所通大,亦可考慮用「公辦民營」的方式經營,以維持更大的彈性。但經營者、創校者、校長與教師,必須具備有公信力的學術背景。

E2 (籌設初期)

初期可考慮先籌設台北通大,累積經驗。再分期擴建中南東三所。台北通大的設校地點,可以選在台北近郊風景宜人之處。並在最靠近之捷運站,設接駁車,密集來回於捷運站與台北通大之間。

E3 (通大經驗推廣)

如果數年之內,通大實施成效卓著,可推廣至現有某些分科系的大學,由教育部接受學校申請,核准現有公私立大學轉型為通科大學。

同時亦開放民間創設新的私立通科大學。

E4 (校園互動空間)

通大的特點之一是,師生之間、學生與學生之間、有密集的知性互動。因此校園的設計,尤其著重自然的、舒適的、便於討論的互動空間。

例如室內戶外,處處有舒適的互動空間,置放沙發、桌椅、黑板、草地、樹蔭、台階。

E5 (各類課程師資)

通大的專任師資以精簡為主。師資規模約略如次:

核心課程專任教師10位。
專業課程專任教師30位,其中人文、社會、自然三大領域各10位。
核心與專業課程之專任教師,亦帶引主題課程。
主題課程,聘2位專任教師,協助規劃主題課程。
英文訓練課程,聘2位專任教師擔任。

專任教師共44位。

所有課程,視需要可聘兼任教師,以約聘方式擔任。

E6 (教師特質)

通大專任教師必須具有專業學術背景,對世界充滿好奇,對知識充滿熱情;有經常閱讀雜書的習慣,有足夠的知識廣度與深度。

E7 (教學委員會)

通大設「教學委員會」,由專任教師12人組成。人文、社會、自然、核心、主題等五類課程,各推派教師2人參加。另先修與英文訓練,分別推派1人。這是通大重要的教學決策單位。教學委員會處理彈性修課的各種特殊狀況。

每學期上課前,由教學委員會安排專任教師輪值,讓學生有機會諮商選課相關事務,並聽取教師方面的建議。

E8 (行政人員)

學校行政主管,由專任教師擔任。

行政職員,以約聘方式擔任,協助學校各種事務性工作,亦鼓勵學生以工讀方式,參與學校行政事務。

F 核心課程解說

核心課程逐科分析:

F1「表達與精讀」:

近十多年來大學人數暴增,大學平均的基礎語文能力難免下降。另一方面,網路時代來臨,多數人在網上使用文字,書寫普及,但「精準」的掌握退化。尤其資訊量流動快速,一般人看文章一瞄即過,囫圇吞接收,經常誤解原義、反而阻滯溝通。作為現代社會的知識份子,準確表達與精讀,是必要的素養。

F2「推理與數學」

推理與邏輯,是進入文明社會的基礎能力,但在東方社會,除日本較早現代化之外,這些基礎能力,相形不足,致使人們獨立思考的能力不易形成。

西方從古希臘的博雅教育,到近代芝加哥、哈佛大學的博雅教育,都列推理邏輯為核心素養。台灣教育太早文理分組,許多人連充分或必要,都無法分辨,嚴重阻滯公共溝通。

通大重視推理與邏輯,把它們列為必修的核心課程。推理與邏輯是抽象思考的骨架,缺少它們,抽象思考容易變成天馬行空的玄想,華麗的文字容易變成騙術。

但如何學得嚴謹推理的邏輯能力?比起一般形式的講解「邏輯」,從「邏輯與集合論」的對應圖解,與Courant-Robins的經典名著「數學是什麼﹖」去學習邏輯,或許更為易懂而有效。

如果說,中、英文,與各國、各地方的語言,是「人文語言」,那麼數學便是「自然語言」。在中學以前的階段,數學教學著重解題,多數人對數學的印象,終生誤解,看不到數學的意義。

通大核心課程有一學科「數學是什麼﹖」,閱讀名著,可以對數學作為自然語言這句話,有嶄新又深刻的了解。

F3「哲學史」

尤重西方哲學史,當然亦可以考慮讀馮友蘭寫的《中國哲學簡史》,以比較中西哲學的差異。

核心課程建議以讀書會形式,閱讀易懂而有趣的西方哲學史(例如威爾.杜蘭Willam Durant所著The Story of Philosophy)。

西方哲學在希臘已有相當成熟的辯證哲學。到近代Spinosa以降,傳統哲學的論述,來回批判,相互徴引,更是鞭辟入裡。

學哲學,意不在找到真理,而在啟明(enlighten the)。一代代哲學家企圖勾勒真實世界的樣貌,互相批駁,最能啟發學習者的心智。

而且現今很多人夸夸其談、自以為創見的人生心得,幾百年前,甚至兩千年前的西方哲學家,老早已看得遠為透澈、遠為深刻。

有趣的是,這些西方辨證哲學的反命題亦一樣深刻。

相對於西方近代哲學,中國哲學自春秋諸子百家以來,鮮少高潮起伏,尤其近代西方哲學探討上帝、理性、浪漫主義、結構主義、自由主義、後現代主義……等不同思潮,以嚴謹的論述相互批判,對知識份子心智的啟明有重要的功用。

F4「科學方法」

台灣各大學由於實施的是分科教育,絕大多數的知識菁英並不了解科學精神與方法。即使所學是醫、工、農,了解科學精神與方法者仍然少數。

對於什麼樣的知識,才有足夠的普遍性,往往不了解,以致把個案的現象,當作普遍現象,似是而非的論調,與神秘主義大行其道。

雖然科技產品人人擁有,日日享用,但中國五四運動以來,所提倡的賽先生(Science科學) 迄今仍未在華人社會生根。偽科學被當作真科學,假知識被視為真知識。

尤其批判理性主義的論點,蔚為時代風潮,加上後現代思潮因物資豐裕,四處流行,人們很容易相信一些未經證實、沒有事實根據的傳聞,很容易相信似是而非的言論。

理性可以批判,科學研究可以質疑,但科學精神、科學方法、科學哲學的思想,普遍沒有被華人菁英認識。

科學精神是什麼?就是「尊重事實、就事論事」。科學方法,就是為了尋找事實,尤其是普遍的事實,所發展出來的相對可靠的方法。科學哲學則在探討科學的本質,與人研究科學所遭遇的結構性問題。

英國哲學家羅素去世前,有記者問他:「想留給這世間最後一句話是什麼?」羅素回答:「尊重事實(respect facts)。」智哉斯言。

尊重事實是科學的起點,也是社會溝通的基石。不承認這點,社會成員的觀點、價值或信念,便不可能彼此溝通。

社會成員之間無法彼此溝通,民主便徒具形式,所以科學與民主、賽先生與德先生(Democracy民主)是近代文明社會的雙生子。經營文明社會,不能不了解科學精神與方法。

F5「世界文學經典」

閱讀世界文學經典,固然是一種的文化素養。更重要的是文學使人重構價值。好的文學,尤其小說,是作者以獨特的手法深入某些角色的特殊處境刻劃出普遍人性。

小說時常虛構。但因虛構,反而呈現普遍的真實。這就是藝術的本質。

閱讀者在閱讀中移情,把自己投射在某些角色的身上,透過投射,打開自己的經驗,並體會不同角色在不同處境的悲與喜,笑與涙。

從投射的歷程,擴大自己對異質異類的了解與容忍,看到自己「自以為是」的缺憾,鬆軟自己原有的信仰信念並重構自己的價值觀。

學校教育的套裝知識,因為系統化、形式化、抽象化,對學習者的主體經驗是一種壓迫。

文學從角色的特殊處境入手,容易引起主體經驗的共鳴,閱讀文學是促成套裝知識經驗化,最有效的切入方法。

喜歡文學的心靈,容易感知他人不同的境遇、接受異民族不同的文化,打破專斷主義,崇尚多元,學會由衷尊重他人。

例如,由於套裝知識,我們都知道《戰爭與和平》的作者是托爾斯泰,但我們中的大多數,都沒有讀過《戰爭與和平》。誰是那本書的作者,有什麼重要? 如果書的內容是什麼,我們都不知道,甚至無心了解。

《戰爭與和平》寫的不只是拿破崙征俄挫敗的史詩,那史詩只是小說的背景。小說描述的是俄羅斯現代化的過程中知識份子的迷惘、奮鬥與掙扎;是完美形象的女性在大時代的角色;是軍人的榮譽與戰地生死邊緣的思想變化。這些才是活的知識,才是深刻切入世界的經驗知識。(我個人並不特別推崇《戰爭與和平》,只因此書膾炙人口,所以舉之為例。)

文學不是文筆。這是台灣中文教育最大的弊病。文字之美,只是好的文學必要的門檻。

文學重要的意涵是「穿透人性」,使人深入不同時空之下的人性底層,了解多元與尊重;使人看到無數難以想像的角落,知道同情的無價,從而看到自己。

通大列「世界文學經典」為核心課程,透過深入閱讀與討論其中幾本,養成終生喜愛文學、接觸文學的習慣,並且摸索出什麼是好的文學。

F6「藝術與音樂」

生活中有了藝術與音樂,人的心靈才會有滋潤。作為博雅教育的核心課程,藝術與音樂不只是文化素養,更非上層階級的表徵,而是生命之鹽。

藝術(含音樂)使人了解自由。大提琴家Pablo Casals說,自由是一切創造的根本,沒有自由就沒有創造。藝術是人類重要的創造活動。因為藝術創造,所以人深刻體會自由的價值。

一所全科大學不能沒有藝術與音樂。一部人類的藝術史,承載的是創造與突破,是構築與拆除、是精心經營與自我超越的精神活動。無疑自由必須是藝術創造的核心。

體會藝術創造所孕育的自由,了解藝術史不斷自我拆除、自我超越的過程,人更能逼視生命的更迭與真實。

F7「運動與健康」

健康的重要性,無庸贅言。通大把健康列為核心課程,在使人了解自己的身體,例如什麼樣的生活有益於健康?什麼時候需要用藥?什麼樣的藥才可以相信?藥對人的身體如何作用?用什麼樣的態度,可以避免自己道聽塗說?

人需要一些有根據的醫學知識來作判斷。「運動與健康」這両門核心課程,提供現代醫學的基礎知識。

運動與健康的関係密切。運動促進新陳代謝,使身體健康,遠離種種藥物,亦使精神煥發,勇敢積極,探索世界,面對人生。在青年期需要養成運動的習慣,這是歷來博雅教育不能忽略的科目。

F8「個人與集體」、「自然與文明」

這是人類社會有史以來,最主要的兩個課題。今天人類社會已形成一個超級巨大的巢穴,很多时候人可以躱在其中一個小小的角落,安適的生活。

但每一個人的生活與思維,都與別人、與社會密切相關,每一個人的消費與生產,也都在利用自然資源、汚染自然環境。

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無數綿綿密密的的關係,累積起來,就變成社會衝突、戰爭、災難、環境變遷、極端氣候⋯。

通大把個人與集體、自然與文明、列為両大生命課題,目的在使人進入專業、工作、家庭與日常生活的微觀世界之時,同時使人擁有巨觀世界的問題意識,擁有人類社會內部與外緣的整體思考,批判文明、參與社會,共同尋找好的出路。

心中存著這両個亙古以來的大課題,知識份子才有廣濶的視野,足以步入文明社會,也才能體會什麼叫深刻。

個人活得快樂,週遭的人們也才會跟著快樂。

今日物資豐裕的社會,因為個體與集體的関係沒有妥善處理,競爭心不降反升(北歐國家是少數的例外),人在激烈的競爭中,不斷累積心理創傷。知性的成熟,有助於減少傷痕的累積,也有助於改善個體與集體之間的關係。

同時,大自然反撲在即,人類的文明如何存續?人類要回歸節儉樸實的生活,還是要不斷消費,刺激生產,促進經濟開發,增加汚染?每一個社會的成員,必須仔細思考,合力面對。

討論頁:〈通大伊始〉(上)〈通大伊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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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火的訊息」– 懷念王拓 (2016.08.15)

世事如煙
飄丿是你的一生

縱然歷史已經
翻了頁 黃昏的風吹散
烈日的記憶
豪邁的你 仍執拗的
守護那座烘爐 爐面燻黑
似皹裂的皺紋 守護
半個世紀的餘燼
豪邁中裹著幽微的柔情

湛藍的水 北台灣的晴空
游翻自在如魚 海草搖曳
母親的呼叫聲 猶迥盪在水中
遠方風火的訊息 已抖落林間
你踏著海的笛聲
帶著鮮明的 來自底層的印記
一字字濃墨的書寫
步入不可知的黑白

暗夜 年輕的心 聚集在
陋巷的危樓
理想似寶石 但朦朧曖昧
燃燒的熱情 雙頰如火
引向未來 道路 曲折摸索
奮力探照的是 一對對
年輕發亮的眼睛
祕密是友誼與理想的承諾

一波波喧囂與抗議
結局是無情的漆黑
無助的恐懼
那是抗議者的命運
黑牢裡 母親 家 柔情
牽掛如絲 你細細咀嚼
卡拉瑪佐夫的文字與世界
細細思索
德川與貞觀的智謀
孤伶的凝視一盞火炬
四周黑暗 在漫漫長夜

春風再次吹拂 海水再次湛藍
你又游翻如魚
但未曾忘記風火的召喚
你再次把柔情收藏心底
回到原來的道路
昔日的足跡已紛亂雜沓
道路模糊難辨
你執意守護人道與自由
換來友誼的裂解 永遠的痛

日曬雨淋 在空曠的荒漠
一塊塊磚頭 你辛勤的搬運
務實的堆砌
意欲打造人的世界
一塊塊 手工打上底層的印記
一次次 仰看衆鳥
掠過夕日的天空
潮漲潮落 人聚人散
時日推移 天地倏忽蒼老

歷史已經翻頁
寫不完的故事 任它留在風裡
母親 家 柔情
理想 寶石 世紀的餘溫
風火的訊息 啓示錄的年代
夾著豪邁的幹譙聲
如此無忌
只因兩種扞格的身分
袖口的墨漬 與草根的烙印
融入你的性情
如此渾然天成

日頭已墜 吾友
世事如煙
飄丿是你的一生

(黃武雄,2016/08/15 夜)

 

【後記】
8月8日週一,我的記事本如此記錄:
「前日中午,接到拓兄病危通知。醒之來電。
已流了一天眼淚。
7/23 他才在這裡與我談論世局,憂心小英團隊無法打開這複雜的局面。7/28 Line訊息給我。隔天便因心肌梗塞送新光醫院。
他剛完成兩部小說,寄來稿本要我先讀,給他意見。我邊讀邊哭。
《呼喚》讀了一半,涙流不停,無法卒讀。」

8月11日週四,醒之用Line問我,可否寫篇文章追思。12日文彬再用臉書私訊詢問。我甚猶豫,自知此時氣力不足。同日下午,我告訴文彬,或許以詩代文。15日夜,接醒之來電,深夜動筆書寫此詩初稿。

有些時候,言語道斷,人很多情意與感悟無法用文字表述。對我來說,
「詩,補文字之不足。」一定要書寫,只好寫詩。

詩可以曖昩,可以跳躍,但此詩力求明白易懂,並符合事實,呼應王拓小說中的寫實主義。

1995年,我於台中養病。曾以筆名鄭本寫「族人」一詩,登在時報人間副刊。詩中有句「我閒散如大溪地的族人,背海面陽,但浮貼一臉憂傷」。拓兄於來訪時忽然問我:你去過大溪地嗎?我答:無。拓兄沈默無語。或許因堅持寫實主義,對跳躍虛擬的時地,亦如此敏感。寫此詩時,當日情景就在眼前。

此詩亦試圖以種種對立面,諸如海水與風火、墨漬與草根、自由與教條、友誼與理想、豪邁與柔情、浪漫與務實,紀實追述拓兄的一生,無一虛擬。正是這些對立面,這些重與輕內在辯證,沈澱成詩末的「飄丿」。

台語「飄丿」,中文無對應的譯辭,這是文化差異使然。瀟洒、落拓、漂泊、柔情、草根、扶弱、又不黏不膩、⋯諸多複雜的面向,融合成一種迷人的性格,尤指男性,此詞讀成 piau-pet。這是台灣底層的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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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設大學沒什麼錯 (2015.12.27)

廣設大學沒什麼錯,錯在浮濫升格;教改沒什麼錯,錯在沒有好好落實。

一、

廣設大學沒什麼錯,錯在浮濫升格;教改沒什麼錯,錯在沒有好好落實。

日前在副總統候選人的辯論會上,王如玄嚴辭批評教改、批評廣設大學,指責這是李遠哲的錯,要陳建仁答覆。陳建仁在會上只為當年(1995年)李遠哲所召集的教改會做些辯護,指出教改會於次年提出報告書後就解散了,教改如何落實,全在教育部手上。

當時及其後幾年(迄2000年)都一直是國民黨執政,教育部如何面對這本報告書?如何執行?有沒有落實?這些才是關鍵。要李遠哲去扛起教改的責任,其實是一場政治鬧劇。2003年李遠哲公開為教改道歉,是因他以高標準要求自己。

由於辯論會停留在責任歸屬,背後似乎隱喻兩黨皆默認廣設大學是錯的,默認教改是錯的。

但「廣設大學」有什麼錯?!教改有什麼錯?!

 

二、

1994年台灣十八歲的青年,進入四年制大學的機會還不到18%。讓更多的年輕人不必為了擠大學窄門,困頓在補習班年復一年;讓這大學窄門的壓力,不致往下擠迫,扭曲中小學教育,戕害一代代孩子的心智。這樣的訴求有什麼錯?!

廣設大學在當時是民意所趨。根據同年聯合報民調的結果,支持者近八成。教改之前,「大學窄門」是無數學生與家長的夢魘。

只有紓解升學壓力,教育才能回歸正常。廣設大學,是1994年四一〇教育改造運動的主要訴求之一。目的不只在紓解升學壓力,更在釋放學生心智,並藉此提升全民現代知識的水平。

當時四一〇教改的訴求是:台灣應該在五到十年之內,讓青年入大學的機會,從18%提高到美國的54%,甚至達到加拿大的60%。

教育的本質是人才培育,是發展人的心智;不是人力規劃。太早強調競爭,對學生分級分類,會扭曲人格發展,同時也帶有階級壓迫。這是反教育的。另一方面,進高中大學,抑或進技職系統,應依學生個人志向,非由政府強行規劃。

很多人批評教改訴求既要「廣設高中大學」,就是要「消滅」技職學校。這是一大誤解。正好相反,四一〇教改主張進職校,必須是學生興趣所在,而不是因進不了高中。這是人民的教育選擇權。也只有這樣,職校品質才不致浮濫,職校畢業生才會受到社會珍惜。若供過於求,職業尊嚴會遭踐踏。

教改訴求,包含李遠哲召集的教改會報告,更主張把技職融入高中課程,作為選修,讓所有高中的青年都兼備「動手做」的能力。這是全人教育的一環,有助於縫合知識與技職的落差。

如果大學能提供好的教育,讓想進大學的人進大學,去接受現代知識的陶冶,去拓展他們的知識視野,人民的知識水平便會大幅提升。這重要的投資也將回饋於社會,增強未來的國力。

 

三、

廣設大學不能忽略新設大學的品質。師資若逐年招攬滯留海外的年輕博士回國任教,甚至接受外籍人士申請,中上等的師資可不虞缺乏。全面提高新設大學的品質,不是不可能,但政府必須投資,並審慎處理。這是當時民間教改論壇重要的議題。

那些年我擔心的是:教育部對廣設大學,會便宜行事用一貫升格私校的方式搪塞。早在1991年,我為文並藉「笑罷童年」的影片,分析若大量升格高職或專校為大學,必然降低大學的品質,無法真正紓解升學壓力。

1996年吳京上仼教育部長,果然提出「第二國道」的構想,要大量升格公私立技職專校。四一〇教改聯盟到教育部前抗議,要求好好廣設公立大學,並指出公私立學校不同的定位:「公立學校提供人民就讀的機會,私立學校發展特色。」兩者定位混淆,必定弊端叢生。

以美國這種資本主義最發達的國家來說,大學生有八成就讀公立大學,台灣到2015年的今天仍只三成多。

政府不能逃避籌設公立大學的責任,不能便宜行事,只靠一紙升格的行政命令,便把提供人民就讀機會的責任推給私校。

教改之前,很多私立專校是高職升格的,品質有很大問題,尤其從1970年代起,許多人辦私立高職是為了賺錢,學店處處林立。這樣的高職升格専科,專科升格技術學院,技術學院升格大學,品質必然粗糙;況且私校收費又數倍於公立學校,大量升格後的技術學院及大學如何能吸引年輕人就讀,如何能紓解升學壓力?進這樣的大學,又如何能提升人民現代知識的水平?

第二國道的構想發佈之後,我偕時仼教育立委的王拓去與吳部長陳述利害,可惜吳部長堅持如故。潘朶拉的盒子一經打開,教改便走上不歸路。很多私立專校背後都有民意代表及政府官員在支撐。「第二國道」一經通車,這些升格的技術學院與大學便形成龐大的利益集團,阻斷其後籌設新的、優質公立大學的可能。

 

四、

往事已矣,今天面對大學浮濫的現實,我們不能只譴責過去。平心而論,能譲我們的青年有大學可去,本身就是好事。大學的平均水準也許降低,但同年齢層的知識水準還是提升了。這究竟是國家之福。

由於大學浮濫,很多人喜歡嘲笑大學生程度太低,一度「大學指定考試十八分都進大學」變成了膾炙人口的笑話。但這有什麼好笑?

作為一個教育者,我看到的是:大學指考十八分,是因在中小學沒有受到好的教育。這是教育者的責任,是國家的責任。教育的目的,不是對孩子筆手劃腳、分級分類,而是讓每一個孩子都得到最好的內在發展。如果我是大學的辦學者,我會努力讓這些程度偏低的學生,在進入我的學校四年之後脱胎換骨,變成一個能思考、有視野的知識青年。這是辦學者與教授者的責任。

1970-72年我曽在密西根一所州立大學教書。這是州立大學,任何一個州民只要中學畢業,就有權利進入州立大學。沒有人會嘲笑學生程度太低。相反的,我們教微積分的教授都被賦以一項任務:即使學生連國中數學的交叉相乘都不會,我們也要在一年之後譲他學會微積分。

事實上,我自己做到了,一些同事也做到了。這是我們拿薪水的教授對社會應盡的義務。作為教育者,我們不能嘲笑學生。

大學浮濫的問題,不在於很多不明事理的人用嘲笑的口吻說「阿貓阿狗都進了大學」,而在於我們提供了什麼樣的大學品質。

未來如何提升大學品質,如何回歸公私校的定位,才是我們要努力的目標。不够水準的私立大學應該回歸巿場機制,但在某些私校退場的同時,我們不應藉此又縮減學生進大學的機會。為了長遠,更要伺機提高公立大學的學生人數比。

批評教改,不要忘了教改之前我們的孩子所受的苦。1974年我去彰中試教,就有一位教過的學生因三次聯考不上而自殺身亡。這不只是一個特例。類似悲慘而令人痛心的現象,在當年時有所聞。

不要美化過去,不要把教改污名化;不要說教改之前,台灣的教育有多好,不要說因為教改,台灣的學生才變得有多苦。這些只是蔑視事實、自欺欺人之談。

今天很多孩子因教改而在一個相對壓力較小,競爭不那麼嚴酷的環境中長大,人變得比較擅於思考,心地變得比較柔軟。與上一個世代不一樣,他們更知道相互欣賞、相互鼓勵。

不論當時教改的進程如何粗糙,教改多少還是釋放了年輕世代的心智。因為他們,台灣社會開始有了內省與反思。他們年輕的手,正一步步在推動社會,讓台灣走向一個前所未有、可以講道理的時代。

本文發表在

1. 商業週刊/教育版:「18分都能進大學」臺大教授黃武雄:你看到的是一場笑話,我看到的卻是那些孩子們的機會 (2015.12.28) [全文發表]

2. 自由評論網/自由共和國:廣設大學的主張沒有錯 (2015.12/28)[精簡版] ; 剪報

延伸閱讀:

1. 教改中的左與右(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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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有條界線(繪本)

二十年來,這繪本一路有很多友人相助,包含遠流諸友。今日製作網路版,上傳YouTube,尤思故人。

這是1996年以筆名黃南,嘗試畫作的繪本"那裡有條界線",由遠流出版。其後經多次再版改版。去年2014重修幾張舊圖,近日配上台語發音,摯友公視導演林冰友協助配樂及製作,並上傳到YouTube.

創作此繪本時,我人在加州Stockton二姐家養病,年詢才十歲,日夜暱在我身邊。我作畫時他坐在我對面,或爬到桌底下玩耍,時而上來瞄瞄我的畫,講兩句他的意見。二十年忽焉而過,孩子一眨眼就長大了。重翻這繪本,想起作畫的那個令人懷念的夏天。

上文「自由的禁果」多次提到全人學校創校校長老鬍子。老鬍子本名程延平,為台灣畫家。這繪本首次在誠品發表時,由老鬍子與林真美講評,紙風車演劇。

其後出版國際版時,老鬍子幫忙我找秋雨物流特助蘇國慶協助。蘇亦畫家,與老鬍子藝專同學,擅長捕捉晨昏四季,光影流轉。國際版有台、中、英、日四國語言。Tamy Wu 英譯、林真美日譯。

這次上傳至YouTube者,僅台語配音,我自己朗讀,氣不很順。遠流初版附光碟,台語由劉森雨配音,惜已絶版多年。

二十年來,這繪本一路有很多友人相助,包含遠流諸友。今日製作網路版,上傳YouTube,尤思故人。

/黃武雄 2015/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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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麼辛苦也值得 (為陳定信醫生文集而寫)

…在台灣這種亟待改進的醫療制度之下,醫生的工作負擔無比沈重,能分攤給每位病人的時間也少得可憐,但建立病人的信任感,無論如何還是醫療行為最關鍵的一件事。

以我看來,病人的信任感主要來自醫生本身散發出來的人格特質。是醫生的誠懇認真、關心病人又實事求是的態度,讓病人從心底對醫生有了信任。

當然,強調信任感,並不意謂病人要絕對遵從醫生的診斷去做,必要時病人還是需要去尋求第二種意見(second opinion)。醫生不是神,誤診是難免的,尤其大醫院的醫生工作的緊繃與負荷,經常到達自己身心的極限。病人應該體諒。若有疑義或遇到生死關鍵,主動尋求第二個醫生的意見,譲自己的生命,多一層保護是必要的。

過去在小鎮,醫生只靠診查就必須斷定病情。有些誤診是難免的,但病人信任醫生,醫生竭力解除病人的痛苦,大家都相安無事,並和善對待。好的醫生也終生得到鎭民的敬重。今日醫病關係變得複雜,尤其在大都會大醫院。有些時候,醫生無意識的把病人物化,病人則一方面把醫生的專業神化,另一方面把醫生的角色工具化。這就扭曲了原來相互信任的醫病關係。病人若不了解醫生也是一個人,尤其動輒提告,會弄到醫生失去自信與熱情,不只大小病都一概依賴儀器,不願再靠經驗與專業判斷診查,而且擔心司法纒身,不敢再為病人作明智的賭注與決斷,以致耽誤病情。

關於病人的主體性,病人愈了解自己的身體,對自己的康復會越有利。我一方面對定信兄有著很深的信任,另一方面也努力加強對癌症的認識。「病人的主體性」在醫病關係中也與「信任醫生」一樣重要,因為病人病苦的複雜與分殊,不是每位醫生都能夠完全體會,有些時候病人對察覺自己身體的變化更為敏感。但病人的主體性,最好能建立在科學精神與醫學知識之上,尤其當這社會多數人還輕易相信不經證實的種種似是而非的傳言與臆斷之時。

……

一個醫生除了沉重與超時的工作負擔之外,看盡多少病苦、多少無助,他對人的熱情如何不因歲月而燃燒殆盡?….定信兄的書所記錄的一種生命中的堅毅,雖然不是完全的答案,但卻是珍貴的啟示。

      近日讀藍麗娟寫陳定信教授的傳記《堅定信念》一書,對定信兄一生的努力與成就,十分感佩,立即託友人陸續買了十五本書,分送給朋友們,並鼓勵年輕人閱讀。定信兄與我同年,在台大是老同事,雖然他研究的是醫學,我做的則是數學,但我們經歷同一個時代,讀他的傳記讓我重新走過一遍消逝的日子,重新檢視自己的往昔,並調整了一些累積多年的看法。他的傳記、他真實的一生承載無數值得深談的啟示,但寫這短文因限於篇幅,只能就他與我三十多年的醫病關係,取出一小切片談一、兩個觀點。

       一九七六年我罹患 B 型肝炎,便曾求診於他。到一九九四年十月,因自己長期疏忽,身上的肝炎已轉成十公分大的肝癌,並擴散至肺部十多個腫瘤。癌症病發當初是在台中榮總(施明純醫師看診)及一家診所檢查的,兩處醫生皆認為我的生命期只剩三到六個月。隨後回台大,定信兄亦作此診斷,並告訴我癌細胞的原發處在右肝,經由血液傳至兩肺。11月我赴加州大學舊金山附屬醫院 (UCSF) 檢查,得同樣結論。這期間我經常與定信兄聯繫,深刻感受到他的坦直與用心。

      當時 UCSF 有一個研究團隊正在實驗 LIP-DOX 的標靶化療法:以小脂肪球包裹的化療藥劑(Doxorubicin)注射血管進入血液。標靶的原理是:癌細胞的增生沒有良好的控管,其附近血管壁的漏孔有大有小,大的漏孔遠大於正常細胞附近的血管漏孔。小脂肪球的半徑便設計在兩者之間,於是絕大部分的化療藥劑便沿血管順利運送到癌細胞,不致一路流出,去破壞正常細胞,因而大幅提高化療的效率。這個看來十分聰明的標靶療法,已通過動物實驗,正在進行毒性實驗。我雖是外國病人沒有健保,但 UCSF 的研究團隊願意免費接納我加入測試。我不待猶豫,立即越洋傳真詢問定信兄。

       由於我深知病人個體的特殊立場與醫生專業而嚴謹的普遍立場之間,存在著本質上的差異,寫信時我這樣問定信兄:「你很了解我的病情,也擁有最尖端的醫學判斷,如果你是我,而非我的醫生,你會怎麼辦?」不到半天,我得到他真摯感人的答覆:「我會回來與小孩及自己所愛的人一起度過最後的這段時光。」於是我不假思索,收拾行李,於12月中回到台灣。

       這樣我作出了正確的決定。可惜那個標靶實驗後來沒有成功。十多年後我曾寫信給定信兄,感謝他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刻,「適時的伸出援手」。

       事實上從我十月發病之初,他就給予我最大的協助,並把我的病情以及接下來可能出現的症狀懇切而詳細的向我說明,讓我知道自己的處境,快速的整理自己的思緒。當時定信兄主持下的台大肝炎研究團隊正在進行一種 cocktail 化療的實驗。摯友林山田、陳師孟、張則周、賀德芬與楊明倫來家裡探病,告我此事。我以此問定信兄,他的答覆是:「你加入這實驗,對醫學研究或有貢獻,但對你的身體沒有幫助。」

       由於他的誠懇與坦直,我的心思很快就沈澱下來。我不知這付安定的心情,是否像有些過分強調心理因素的人所說,對於往後奇蹟似的存活下來有若干幫助,但我確定它帶給我平靜與自由。我不用掙扎於幾種其實都近乎無望的選擇之間,也不必像很多病人那樣承受一次次的身心折磨。我迅速接受自己既定的命運,處理好身邊的事,開始用「多活一天就開心一天」的心情面對死亡,忽然我的心自由了。

       這二、三十年定信兄與我的醫病關係中,最關鍵的是信任。我清楚感受到他的誠懇認真,感受到他站在病人的立場為病人著想(不只對我這個特殊病人),當然我也完全信任他的專業判斷。在《堅定信念》一書中,他談到信任在醫病關係中的重要,包括許多醫療糾紛都來自醫生沒有取得病人的信任。

       事實上有些醫生在從業之初並不曾意識到自己工作的莊嚴與神聖。病人把自己的身體交給醫生,自始便對醫生充滿崇敬與期待。病人脆弱的心理很容易感受到醫生對他(她)的「好」。以我個人及親友們在台灣各醫院或診所就醫的經驗來說,很多時候醫生的耐性非常有限,沈默安靜與愛發問的兩種病人,都有過被醫生冷落,甚或訓斥的經驗。我當然了解在台灣這種亟待改進的醫療制度之下,醫生的工作負擔無比沈重,能分攤給每位病人的時間也少得可憐,但建立病人的信任感,無論如何還是醫療行為最關鍵的一件事。

       以我看來,病人的信任感主要來自醫生本身散發出來的人格特質。是醫生的誠懇認真、關心病人又實事求是的態度,讓病人從心底對醫生有了信任。

       當然,強調信任感,並不意謂病人要絕對遵從醫生的診斷去做,必要時病人還是要去尋求第二種意見(second opinion)。醫生不是神,誤診是難免的,尤其大醫院的醫生工作的緊繃與負荷,經常到達自己身心的極限。病人應該體諒。若有疑義或遇到生死關鍵,主動尋求第二個醫生的意見,譲自己的生命,多一層保護是必要的。

       過去在小鎮,醫生只靠診查就必須斷定病情。有些誤診是無奈的,但病人信任醫生,醫生竭力解除病人的痛苦,大家都相安無事,並和善對待。好的醫生也終生得到鎭民的敬重。這些醫生不只自信、擁有尊嚴,而且迅速累積診查斷病的經驗。今日醫病關係變得複雜,尤其在大都會大醫院。有些時候,醫生無意識的把病人物化,病人則一方面把醫生的專業神化,另一方面把醫生的角色工具化。這就扭曲了原來相互信任的醫病關係。病人若不了解醫生也是一個人,尤其動輒提告,會弄到醫生失去自信與熱情,不只大小病都一概依賴儀器,不願再靠經驗與專業判斷診查,而且擔心司法纒身,不敢再為病人作明智的賭注與決斷,以致耽誤病情。

       關於病人的主體性,病人愈了解自己的身體,對自己的康復會越有利。我一方面對定信兄有著很深的信任,另一方面也努力加強對癌症的認識。「病人的主體性」在醫病關係中也與「信任醫生」一樣重要,因為病人病苦的複雜與分殊,不是每位醫生都能夠完全體會,有些時候病人對察覺自己身體的變化更為敏感。但病人的主體性,最好能建立在科學精神與醫學知識之上,尤其當這社會多數人還輕易相信不經證實的種種似是而非的傳言與臆斷之時。

      一九九四年病發之時,我細讀 John Barry 寫 Steven Rosenberg 的《細胞轉型》(The Transformed Cell)。這本書讓我對癌症有了粗淺的認識,同時因親友們協助收集,我快速的閱讀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NIH)有關治療癌症的一些資料,又因為讀了史懷哲的友人,德國醫生 Max Gerson 寫的一本膾炙人口的書,想確定 Gerson therapy 到底有無療效,還仔細閱讀了Lancelot雜誌的專業評論。一、兩個月內我弄清楚民間會如此輕信癌症的另類療法,其實源自一般人對科技霸權的反彈,對科學精神的誤解,尤其是面對癌症時病人的無助。至於我自己,由於熟悉科學研究的艱苦及嚴謹,了解科學的力量與局限,也多少涉獵科學哲學,自始我就很難人云亦云,更難接受種種偏方。

       一九九五年我曾送一本《細胞轉型》的書給定信兄,並建議列入台大通識教育的閱讀書籍。幾年之後我讀 Robert Cooke 寫 Judah Folkman 的傳記《佛克曼醫師的戰爭》(Dr. Folkman’s War),也增加我在科普層次上對癌症的認識。這兩本書與定信兄的傳記,都值得列入通識書籍,並廣為介紹,打開年輕人的知識視野,並提升科學素養。它們提供的不只是對醫學的認識,不只是對科學精神的了解,更重要的是研究者的態度與奮鬥的事蹟,活生生的人的故事。定信兄在書中講得很好:一個醫生必須先是一個人,然後才是一個專業者。科學與人文不只並行不悖,更是相互融入,如果這兩個世界的工作者,都有足夠深刻的反思與相互了解,而不自畫疆界。

       天若有情天亦老。事實上我從年輕時便經常在問:一個醫生除了沈重與超時的工作負擔之外,還看盡多少病苦、多少無助,他對人的熱情如何不因歲月而燃燒殆盡?我知道如果是我,那熱情支持不了幾年。定信兄的書所記錄的一種生命中的堅毅,雖然不是完全的答案,卻是珍貴的啟示。

       我不免想起一九九四年我病發之時,定信兄的助理陪我去作檢查。走在台大醫院的廊下,她說,與陳教授工作,再怎麼辛苦也值得,因為她看到了什麼是用心與正直。

二O一三年十一月十日  黃武雄寫於新店農舍

 

推薦:

《堅定信念:肝病世界權威陳定信的人生志業(2013.08.01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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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改議題訪談錄(2010)

教育的目的,是讓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求得最好的內在發展,使得他長大後有能力經營較好的人生。這個教育目的,應該是社會共同的期望。只是,一般人想東西,經常目的與方法是衝突的。對於「教育」這種在人身上所作的長期投資,更是如此,因為我們太不了解孩子成長的真相(雖然我們每一個人都曾經是小孩)。我們太急於要看到孩子學習的成果。

本篇為 2010 年 8 月中國時報為「台灣教育九九」教改議題進行之訪談記錄。

採訪者:中國時報記者林志成、高有智;

受訪者:黃武雄教授

以下 “Q" 為訪談提問,"A" 為受訪者之回答。

 

Q1:您在柏克萊大學讀讀書時,思考了人道與社會正義等問題。請問,之前您在台灣或讀台大時,是否也有過這方面的思考?如果有,是經歷過或看過哪些事情,讓您有了這些想法?

A1:

愛因斯坦(A. Einstein)小時候,看到普魯士的軍隊踩著軍靴、伴著軍樂,以整齊的步伐走在街道上,他會感到恐懼。一個喜愛自由又敏感的心靈,對於的一種強制性的權力,尤其是武力施加在人身上,會有天生的厭惡。我年輕時,對於獨裁統治,也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但因生性怯懦,沒有反抗與犧牲的勇氣,只能在心裡憤慨,或在私下批評時政。大學時雷震案發生,我細讀起訴書全文,很清楚全是構陷。回想起來,在那個年紀,處於當時封閉的文化沙漠裡,我心裡追求的自由只是抽象的政治自由與思想自由,缺乏對社會面的了解。當然,對社會主流價值、封建文化與個人自由之間的矛盾,已有相當醒悟。不過,能比較深刻的在歷史脈絡及社會條件下,去思考人道自由與社會正義,是1966年赴美之後的事。那時反戰風潮初興,世界各地政情動盪劇烈,我注意到從越南、古巴、非洲、南美、中東…各地發生的事,深感人類苦難深重。人道自由這些想當然的東西,一點都不當然。直到那時,我才開始思考人的存在問題。

 

Q2:「從政」是改造社會的好方法。在您生命當中,是否曾經想過從政這件事?還是您認為以一個學者的身份來關心社會,同樣能達到效果?

A2:

雖然參與很多社會運動甚至政治活動,但我的個性其實是內縮的。只有在那些個人思考性或創造性的工作,我內心才感到安定與充實。在思想上,我是激進的人,年輕時多次想「介入政治」,但從沒想過要「從政」。對從政,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關心社會,不是以學者立場參與(因為我專業數學,並非人文或社會學科的學者)。說明白,我只以一個知識份子或一名公民的身份關心社會。這樣說,看似有點矛盾(個性內向又介入政治;介入政治,又無從政的興趣;有學者身份,又以一般公民立場關心社會)。但你如果了解數學家,這種傾向在數學家身上並不陌生,像 Galois, 羅素,Grothendieck, Edos,甚至 Kacinsky 都有這種傾向,主要是因為數學家慣於從根本層面思考問題,同時又不信權威。事實上,無數的詩人、音樂家、科學家,像 Yeats, Neruda, Casals, Oppenheimer, Einstein也都十分關切政治,甚至介入政治,卻絲毫無意從政。把藝術科學,硬與政治社會切割,其實是蒼白貧乏的。

 

Q3:您在一九九四年發起四一○教改大遊行,帶動台灣興起教育改革風潮。請問,在您心中,是否有哪一種教育理念是社會共同價值、且可以被普遍接受?如果有,政府應該用哪一種方式來落實? 在我跑教育路線這麼多年當中,我發現任何教育想法一被提出來,社會上聲音常常處於正反拉鋸,很難找到共識。譬如我認為在民主多元時代,教科書當然要「一綱多本」,但現在卻有很多人寧願回到以前「一綱一本」時代。我認為五歲進小學很好,但黃老師您卻反對五歲進小學。當絕大多數高中及大學認為升大學考試應加考英聽時,李家同教授卻公開反對。

A3:

教育的目的,是讓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求得最好的內在發展,使得他長大後有能力經營較好的人生。這個教育目的,應該是社會共同的期望。只是,一般人想東西,經常目的與方法是衝突的。對於「教育」這種在人身上所作的長期投資,更是如此,因為我們太不了解孩子成長的真相(雖然我們每一個人都曾經是小孩)。我們太急於要看到孩子學習的成果。但孩子心智的成長,像釀酒一般,要慢慢等待,不能三不五時就要去掀開酒罈的。

我要說的是,社會可以有共同的教育目的或「期望」,但很難有共同的方法或「教育理念」。比如說,該給予孩子充分的自由與尊重,抑或該打罵管教?兩種方法的擁護者,都為了「孩子成長得好」。但哪種方法才能接近這個目的,則是眾說紛紜。其實稱得上「教育理念」的,必須是那些根據經過深入的觀察、研究與思考,才建立起來的「教育理論」,而不該是那些「想當然」的說法。從十九世紀以來,沒有哪個教育理論支持打罵教育的,但很多人還是相信它。所以要讓社會先普遍接受某種共同的「教育理念」,才要付諸實施,這是不通的。如果這樣做,人類社會永遠不會進步。就談「多元民主」這個理念吧!才不過三、四十年前,台灣在專制統治下,大家還習於服從權威,「多元民主」並不為台灣社會普遍接受。可是現在大家即使搞不清楚什麼是多元民主,也開口閉口都在談多元民主。

對我來說,發展孩子獨立思考的能力是教育重要的目的,也是上述為了「孩子成長得好」的一個面向。假設「你」(我指的是一般人)的孩子有一天三、四十歲了,因為他善於獨立思考,不斷解決問題而在社會上很有影響力,那時你會因他而感到驕傲;可是今天當他在成長時,為了要發展自己的獨立思考而反抗你,你卻會生氣、會罵他、管他,甚至打他。這就是我要說的。如果我們把培養「人的獨立思考」這樣的教育理念來實施,會得到社會共識嗎?不會吧!大家聽到獨立思考,就聯想到反叛不乖,不容易管教,於是群起反對。所以政府該作的事,應該依循社會共同的教育期望,而非共同的教育方法。選擇那些進步的、經過縝密思考、又與共同期望趨於一致的方法去推動,而非一味媚俗;同時要促成公共論述發展起來、加以深化。如此,社會將隨著政策、隨著論述、隨著時勢潮流,在學習、在成長。(例如1994年所提的「廣設高中大學」給孩子機會,從根本去除升學主義,是一般人的共同期望。當時有可靠的民意調查(聯合報民意中心)顯示支持者高達80%。可是政府並不順此民意投入資源,把它當作國家重大建設,努力來做好。)媒體也一樣,要提供發展公共論述的空間。但十多年來,媒體都吝於對重要的議題,提供版面,使議題深化。不僅對公共論述的作者,斤斤計較篇幅字數,每次所謂深入報導,亦流於短淺。公共論述發展不起來,這個社會怎麼能進步?

 

Q4:您在發表過的文章中強調,您從不追求「善」,您要的是「自由」。請問您心中「自由」的思想是什麼,是「完全的自由」?還是「有條件的自由」?對一個未成年、正在受教育的小孩,您覺得應該給他們什麼樣的自由?您對自己小孩的教育方式,「自由」這個思想佔了多大份量?

A4:

其實自由也與獨立思考一樣,對社會主流來說,是危險的。我說的自由,是給孩子摸索的自由、徬徨的自由、經由嘗試錯誤而慢慢建立起自己價值的自由。我寫了很多書,都在說明這種自由。《童年與解放》與《學校在窗外》兩書,一看書名你就知道我想談什麼。最近加州大學心理系Alison Goptnik教授發表臨床研究成果,指出孩子是在遊戲中去建構因果關係的邏輯,想像力則以此為基礎;她甚至指出,就演化的意義來說,小孩階段不是大人階段的前置期,它們分屬不同的階段,孩子階段的主要功能,在於發展想像力與創造力。這些論點都在支持我早先在兩書中的論點。

前面我提過的獨立思考,是無法教的。誰都不知道怎麼教獨立思考。獨立思考只有在長年摸索的自由中,才能培養出來。我們能給予孩子的,只是自由加上抽象能力。其中抽象能力是用來整合經驗的。可是抽象能力也一樣無法教,只能藉助系統性的知識,像語文、數學或哲學思辨,讓孩子從中體會。這些都必須以孩子的心智為主體,由他自己去摸索、去思辨,進而消化。所以他們必須先有摸索與嘗試錯誤的自由。

很多人都說我們五育之中,只重視智育,其實我們一點都不重視智育,所重視的只是記誦反應與操作公式的能力,而不是獨立思考的能力。即使大學也一樣不把獨立思考當一回事,只在教導技術與灌輸現成的知識。另一方面,創造力與想像力也是這樣,它們是無法教的,只有給予孩子自由、協助打開孩子的經驗世界才有助於創造與想像。時下所流行的創意教學,其實是很artificial(人工的)、很彆扭的,不是真正的在培養創造力。卡薩爾斯(Pablo Casals)說:「自由是一切創造的根本。」沒有自由就沒有創造。我們一聽到自由,便想到放任,想到混亂。這是因為我們這一代人是在沒有自由的教育環境中長大,對自由沒有切身的體會。也因為這樣,我們的文化不夠精彩多樣,我們的學術成就平凡(與我們投入的時間精力不成比例),可是我們這一代很多菁英,還沒有如此自覺,只想把自己的經驗複製下去。由於我們自己沒有自由摸索的體驗,一提到自由,便因陌生而擔心太多。

對於帶自己的孩子,說來話長。通常我很尊重孩子的自由,這大概是因為我自己有個非常開明的父親吧。我的父親從不打罵,也從不干涉過我的決定。很自然,我長大了也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尤其兒子上了國中之後,遇到他與我意見不一的事(例如染髮與買BB槍),我與他討論之前,便會很清楚的告訴他:「怎麼選擇由你做決定,但我會與你充分討論,分析不同選擇的影響。」由於他明白自己有決定權,所以你同他談的話,他反而聽得進去。

孩子內心真正想做的事,要擋也擋不了。這是有普遍性的,除非他已被馴化到失去自主的判斷。我自己年輕時,也是這樣。一旦想做什麼,除非有人可以說出讓我信服的理由,我還是會去做。

關鍵是:對於孩子,我們大人如果要堅持自己的主張,除非能說服他,不然還是由他自己決定,讓他自己承擔責任,他才能學到東西。我一直記得自己如何長大,小心不美化自己的過去(這不是容易的事,有意無意人都會這樣)。父母能夠真實的面對自己的童年,才知道如何給小孩自由。

 

Q5:前高鐵董事長殷琪青少年時在美國讀體制外中學,那是一個「完全自由」的環境,她可以決定自己要做什麼、甚至不讀書也沒關係。但她幾年前公開演講時就說,那種完全自由的學習環境讓她無所適從,而且沒學到東西。她不會讓自己小孩完全自由,而會拿一條線將自己跟小孩綁在一起,以便可以適時引導小孩發展。

A5:

體制外的另類學校,像英國的夏山、美國的 Salisbury School, 台灣的森小、種籽、全人所進行的是理想教育。對於理想教育如何落實,這些學校也還在摸索,因為它們所挑戰的,不只是傳統教育的控制,進一步更在尋求較好的人類社會,企圖從童年就開始從教育去超脫現有的社會控制,包含超脫資本主義社會的意識型態。它們給予孩子「完全的自由」,確實會使某些孩子感到無所適從。這些孩子,在摸索與徬徨中若長久看不到方向,可能會陷於停滯,甚或自我懷疑。原因多半是因那環境沒有協助他們打開經驗世界,也沒有培養他們抽象思維的能力,所以他們心中會有很不踏實的感覺;同時社會主流要求看到成績的壓力,隨時滲進孩子的內心,讓孩子懷疑起自己。但也有為數不少的孩子,自己從徬徨中走出來,變得更成熟厚實。繪本作家 John Burningham 就在夏山畢業,他在夏山從來不進課堂,學校也不逼他,混了很多年,畢業之後,到處流浪,最後回到英國,開始畫起繪本,不久便成為當代最重要的繪本作家。

話說回來,這些體制外學校所談的「完全自由」,與台灣體制教育改革要求釋放學生心智,是兩回事情。台灣還處於「控制教育」的階段,教育改革所希望達成的,只是一般西方公立學校的「正常教育」,讓學生從密集的升學考試與集體管理的雙重壓力下釋放出來,並非奢談這些體制外學校所倡導的「理想教育」。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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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黃武雄教授致林志成先生函 (2012.08)

(林問:您今年六十七歲,對社會改革是否依然充滿熱誠?你還會參與教育改革運動嗎?過去這十多年的教育改革這段經歷,在您人生中扮演什麼份量?

 

週前在光點看一部日本影片:〈親愛的醫生〉。

片裡有段話,正是我心理的寫照。

一個冒牌的醫生 A,在窮鄉僻壤行醫,

那村落只剩老人,沒有正式的醫生照護。

 

正式的醫生,都跑到東京去了。

 

冒牌醫生A後來逃亡,

警探四處追尋,查訪到

一個過去經常賣藥給 A 的推銷員B,

B 對 A 一直有接觸。

 

其實 A自己

原來也是賣藥的推銷員。

 

警探問 B:

「那麼,A若不是為了要撈錢,

幹嘛要冒牌行醫?

是為了愛嗎??」

 

警探的口氣很嘲諷。

B 的椅子突然後仰,快栽倒地上。

警探立即伸手扶住 B,使 B免於跌倒。

 

B 坐起來之後,轉頭回答警探:

「那麼你為什麼要扶我起來?」

 

這段對話很經典。

不是撈錢,就是「愛」,不斷被語辭消費的愛。

但上帝與魔鬼之間,還有人啊!

可是人,卻經常被人誤解。

 

我對教育改革,對社會運動,

所抱持的只是作為一個人的態度而已,

就像那個冒牌醫生。

 

也許這段話,可作為你最後一個提問的回答。

 


特色

教改中的左與右

回顧教改的成敗,當年所看到的一些關鍵,確實牽動了其後的教改歷程。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便是「左」與「右」的思想分野。台灣沒有『左思維』的土壤,這是二十多年來教改碰不到核心問題的思想困境。

左與右是相互辯證的,只右不左,結構不會改變,自然亂象叢生。

2010年黃武雄教授演講:〈左與右的世界觀〉

影音來源:網友 ganghead (http://vimeo.com/11777900 )

 

文/黃武雄 2010/3/27     全文下載(pdf)

這二十多年教改是成是敗?成了什麼?(例如立法禁止體罰、教師的自主性提高了、學生的自由度增加了、教育基本法也通過了)敗了什麼?(例如升學壓力依然沈重、學生心智沒有普遍得到釋放、獨立思考不被重視,創造力仍被壓縮、多元入學變成增加低收入戶的負擔)?

為什麼成?為什麼敗?

還有一個更根本的問題,什麼叫「成」?什麼叫「敗」?

  作為一個曾身處教改核心的人,我自認清楚其中某些關鍵,也寫過無數文章表達自己的看法。早在1995年初,我已充分認識到主觀條件不足與客觀環境不良,教改的前途堪虞[1]。但這個評估採用的是我期望中的標準。在許多方面,十多年過去,國家控制是鬆動了,相對來說,個體的自由度增加了,社會對教育事務的參與度也已提高。教改的這些成就,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是教改仍有很長的路要走,當初教改的目標還遙遙無期。

  到2010年回顧教改的成敗,十五年前所看到的一些關鍵,確實牽動了其後的教改歷程。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便是「左」與「右」的思想分野。台灣沒有『左思維』的土壤,這是二十多年來教改碰不到核心問題的思想困境。

  二十多年教改歷程,牽涉到無數複雜的人與事,我無意也沒有能力在一篇文章裡做總結。本文的目的,只想討論左右兩種世界觀,在教改實踐面上如何拉鋸衝突,而且我只選擇「廣設高中大學」的訴求,做為核心議題,因為這個訴求是否落實,不止涉及升學壓力是否紓解、教育能否正常化,更涉及人才培育是否迎向未來,對於教改後來的成敗,有決定性的影響。

 

 一、左與右的世界觀

左、右之分,對我來說,不只在於階級立場的認同,或對社會正義的支持度,而是兩種不同的世界觀。 

什麼是「左」?什麼是「右」?每個人心中對左右的印象,各有不同,讓我先做一番清楚的界定(請先拋開原有關於政治立場的左右界定)。

  「左」的世界觀,有幾個基本特徵:

(一)結構性:很多現象彼此之間不是沒有關連的。相反的,這些現象都指向一種底層的結構,結構是根本的。結構問題沒有解決,現象很難普遍改善。物質(含制度)是基礎,觀念與文化現象是物質的延伸。事物的發展經常存在著某種規律。必然性遠大於偶然性。

(二)變動性:世界始終在變動,沒有所謂永恆的東西。而且變動的過程,是以不斷辯證的方式在進行,矛盾與衝突反而是進步的動力。

(三)後天性:對於心智的影響,後天因素遠大於先天。

相對的,「右」的世界觀則認為:現象經常是任意的。人的精神、意志與觀念便足以決定現象,決定世界的樣貌。觀念先於物質。現象改變,結構也就跟著變。事物的發展沒有所謂的「規律」。但世界先天的蘊涵著和諧、一致、完美、絕對而永恆的秩序,這才是不變的真理。人與人之間,在智力與性格上有顯著的,不可忽略的先天差異。

  「左」的世界觀,因認定變動性與後天性,而相信每個人都有很高的可塑性,尤其在童年階段;不承認:人與人之間的優劣有著不可跨越的先天差異,故重視「平等」,重視社會正義與公平。但因其蘊涵結構性與規律性,不慎便會落入專斷與教條,甚至以結構與規律作為遂行集體主義的藉口。

   而「右」的世界觀,因相信任意性與偶然,相信精神與意志,而相應的重視個人自由 (包含高度的經濟自由),發展出個人主義的精神。但因其深信先天差異,傾向階級分化與人力規劃,容易流為階級歧視、性別歧視與種族歧視[2],而走向極右,變成種族主義、極權主義,使極右與極左只剩一線之隔。

事實上,左與右兩種世界觀(有時在名辭上用「唯物」與「唯心」來加以區分[3])的內涵,及其隨後的發展,遠比上述複雜,而且各自衍生出來無數的「變種」,或不同比例的「混血型」。甚至左與右,都只是相對的,可是明白指出左右兩種世界觀的原型,可以讓我們對人的思想行事,看得更真切。

關於左與右的相對性,以「自由經濟」之說為例,相對於「福利經濟」而言,自由經濟是右,因為福利經濟重視「平等」的價值,尤其針對生活資源的分配;自由經濟卻容易導致貧富差距懸殊。但相對於「傳統封建經濟」來說,自由經濟卻是左,理由則是它直接面對「變動」;相對的,封建社會重視社會秩序穩定。

弔詭的是,相對於前三種經濟制度,二十世紀共產國家所實施的「計畫經濟」反而是最右,因為它為了追求絕對平等的理想,卻違反事物變動的內在規律,用絕對的權力企圖把動態變成靜態[4]

左與右這兩種世界觀各執一是,在歷史的進程中卻交迭出現,辯證起伏,編織成人類今日文明的樣貌。

 

二、偏左的世界觀

每個人都有世界觀,只是有的比較嚴整,有的比較零散,有的比較一貫,有的比較任意甚至自我矛盾,有的明白自知,有的毫無所覺。但幾乎每個人看問題做人行事,都被自己的世界觀所左右。

基本上,我的世界觀偏左,但我認為連左與右都是相互辯證的。我相信很多時候現象底層都存在一種結構,結構問題若不面對,現象很難改變,但我不是決定論者[5]。尤其童稚世界無限,每一個人類的幼兒都充滿無限可能,每一個孩童都擁有天生的敏感、無邊的好奇、參與世界、體驗世界的熱情與原始的創造力。人是在他與世界無窮密集的互動中,變成他自己。環境不可能單向的決定人的樣貌。

對於群體,我大體是唯物論者[6]。但對於個體,很多時候我則是唯心的,因為精神與意志在一定範圍內,可以改變很多事情。這是右派世界觀吸引人,而令人尊崇的觀點。因為這樣的觀點,使文學藝術的生命昂揚,為這沉悶的左派世界觀注入活泉。但是強調精神與意志,只能要求自己,不能拿來要求別人,不能變成說教。要求別人與說教,若結合權威,便會壓抑多元的可能,並模糊結構的變革:以為每個人都可以靠自己的精神與意志去解決自身的問題,而忽略結構上的限制,不再面對結構的缺陷。

我相信世界不止在變動,甚且是發散的。人的世界,本質上是個「複雜系統」(complex system)[7]。誰都無法預測未來,未來有太多變數及不確定性,混沌現象無所不在,一開始一點點差異,後來的影響可能天壤之別。我從來不覺得人可以依照某條規劃好的軌道,走向「美麗新世界」。人的智慧頂多只能在這一刻,看出謀取共同福祉最好的「切方向」[8],但下一刻的切方向,下一刻的路徑必須隨時機動調整。

對於兒童,我不相信我們可以從他早期的表現,斷定他的未來。性向測驗只供參考,不能據此強制他對未來要走的路做出選擇。這是我反對在教育領域裡太早將人分類分等分級的理由。擴充教育資源,把餅做大,盡量讓每一個孩子,不分階級、種族與性別,充分發揮潛能,是教育工作者的本份。相對於其他領域,在教育上的投資,雖然回收時間較久,卻最值得。

「右」的世界觀,相信永恆與先天,始終希望世界是靜止的、時間停留,也喜愛美化過去、懷念往昔。由於年華流逝,青春不再,世事變幻,引人感傷,因而孕育出美麗的詩篇、音樂、文學與藝術。

由於變動把人推向陌生之境,造成不安全感,因此多數人趨向保守,反對變動,反對改革,除非生逢亂世民不聊生,或是遭受壓迫瀕臨絕境,人心才會思變。這是右派世界觀在歷史上一直成為主流的心理背景。

又由於多數人看不到這複雜世界中潛藏的因果關係,會傾向於把命運,把許多難以了解的現象歸之於先天,因此「上智下愚」之說,一直深入人心。上智下愚,使得階級分化取得正當性,也使得分類分等分級的教育政策不易撼動。

相信先天與永恆的世界觀,一直是人類社會的主流,也是保守力量牢固的基石。人類思想史上,只有希臘亞歷山大時期、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是少數質疑並批判這種右派世界觀的歷史階段。

台灣沒有經歷過一場思想上的啟蒙運動,便搭著消費文明的便車,驟然來到反啟蒙的後現代時期。人的自由度增加,這是進步的,但後現代「各自表述」的精神,使得後封建社會保守的慣性,無法攤開來仔細的被檢視,「左」的世界觀更無機會萌芽。我一直覺得這是台灣今日教育改革,社會改革與政治改革扭曲變形、困難重重的緣由。

左與右是相互辯證的,只右不左,結構不會改變,自然亂象叢生。

二十多年來這一波波的改革,唯一成功的,只是威權控制的鬆動。

(繼續閱讀)

特色

淺聊托爾斯泰與人民意志

「人民意志」是永遠的歷史之謎。但代議制度的民主只是間接民主,這種間接民主很容易背離人民大眾的利益。今日台灣的政治亂象正好說明這項事實。

托爾斯泰寫《戰爭與和平》時,不斷在探討什麼是「人民意志」。對他來說,庫圖佐夫元帥要軍隊放棄莫斯科城,反映的是人民意志。但睿智疲憊的庫圖佐夫,不能代表人民意志。《安娜卡列妮娜》書中關懷農民生活的康斯坦丁‧列文也不能代表人民意志。什麼是人民意志?這一直是困擾著托爾斯泰的問題。

托爾斯泰反對自由黨人的立憲思想,蔑視社會主義,使他看起來像保皇黨人,站到沙皇那一方,連高爾基都說托爾斯泰瘋了。但托氏反對西歐的民主,是因這種制度用一套繁複的議會選舉,造成民主的幻象。他在1905年寫〈世界的末日〉時說,這種制度「使人民在選出議會代表時,便幻想自己參與了政權;而在服從他們選出的代表時,誤以為自己在服從的是自己的意志,因而錯認自己是自由的,這正是一種欺罔!」

我無意要為托爾斯泰反對立憲、反對議會的立場而辯護,但他用來反對的理由卻是一針見血的真理。這個真理穿透百年來人們的迷思,揭露今日代議民主的欺騙與偽善。

「人民意志」是永遠的歷史之謎。但代議制度的民主只是間接民主,這種間接民主很容易背離人民大眾的利益。今日台灣的政治亂象正好說明這項事實。

代議制度的間接民主,必須補以公民投票的直接民主,才能使國家的施政與重大決策接近所謂人民意志,或更進一步符合人民大眾的利益。

但要達到這種民主理想,有些機制必須要創造出來。

台灣從1987年解嚴之後,這些機制並沒有被真正重視。這些機制包含:

社會學習(如社區大學的普設與深化,及其他各種社會進修與讀書會。)

公共思辨(如媒體獨立於政治勢力及商業利益的干預,發展公共論述,進而形成公共力量。)

公共參與(如居民參與社區事務的規劃與決策,又如國家重大施政付諸公民投票。)

這三者必須同時進行,相互為用。有社會學習及公共思辯,公共參與的決策,如公民投票的結果,才不致偏離人民的公共利益。

但有公共參與的機會,如健全的公民投票管道,社會學習及公共思辯才會內化至人民的生活,人民看待問題才會就事論事。當人民因為自己參與決策、承擔決策的責任,才會提高意願加強學習、打開視野,並進行公共思辨。

有這些機制,不一定立即冒出完整的人民意志,但這些機制會使人民意志與人民福祉的輪廓愈來愈清晰。只有這樣,真正的民主才能進一步彰顯。

公民投票是這些機制中重要的一環。這本「民主到底」的書,是揉合了近二、三十年台灣關心民主政治的意見領袖,注入他們珍貴的心力編寫而成。在今日台灣的民主政治陷入思想困境,一般人民因失望而對政治轉趨冷漠之時,台灣智庫出版了這本書[1],使人耳目一新。我樂意推薦這本書,並期盼它為深化並導正台灣的民主進程,帶來啟示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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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台灣智庫於 2007 年  7 月 1 日,出版《民主到底──公投民主在台灣》一書。本書由林佳龍主編,收錄汪平雲、黃玉霖、張國龍、曾建元、徐永明、陳英鈐等多位學者專家的文章。

 

(本文寫於 2007 年)

特色

談無聊與創造(人籟雜誌專訪)

每個人,不管大人或小孩,其實都有兩面:「善性」與「惡性」。大人要先面對自己的「惡性」,才來談怎麼看小孩的惡性,唯有如此,才會瞭解所謂「惡性」的意義。大人常常自我催眠,以為自己是那個道德已昇華的好人,這其實與事實不符。人的欲望與社會規範經常衝突,不能假裝看不見這個衝突,或自動擦拭自己邪惡的念頭。人只有先面對自己,才能好好地幫助別人,了解孩子。

每個人,不管大人或小孩,其實都有兩面:「善性」與「惡性」。大人要先面對自己的「惡性」,才來談怎麼看小孩的惡性,唯有如此,才會瞭解所謂「惡性」的意義。大人常常自我催眠,以為自己是那個道德已昇華的好人,這其實與事實不符。人的欲望與社會規範經常衝突,不能假裝看不見這個衝突,或自動擦拭自己邪惡的念頭。人只有先面對自己,才能好好地幫助別人,了解孩子。

( 2004.7 人籟雜誌專訪)

 

Q:和我們大人的童年比較起來,現代孩子的生活真是多采多姿,但我們反而常常聽到孩子說「無聊」。您認為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無聊」有幾種不同的意義,一個人空閒下來,一時不知該做什麼,這時會有「無聊」的感覺,但這種無聊持續下去,結果經常是好事。因為我們平時都被所謂「正經事」佔滿我們的時間,這些「正經事」包含當前流行的休閒活動。人內心的成長,常常在長時間的無聊中才有了質變。我小的時候,因為父母很開明,不只不打不罵,而且給我們很大的自由,我常常覺得沒事做,就躺在房屋後面的木頭地板上,看著屋簷的雨滴或天空的雲朵發呆。因為太無聊了,家裡有什麼閒書都拿來看,比方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廂記…等通行的才子書,不用說都一讀再讀,甚至什麼君子好逑傳、常遇春、薛平貴、靈肉之道、塔裡的女人…等亂七八糟的書、唐詩宋詞、以及魯迅、巴金、狄更斯、雨果、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的小說,我也常沈醉其中。我的中文自然就好了起來,不需閱讀運動,也不需老師的推薦。我許多朋友都是這樣在無聊中長大的。孩子不隨時被盯得緊緊的,反而得以自發的學到了許多東西。我長大後,也時常意識到這個道理。例如:我在學校教書做研究時,在常軌中過著忙碌的生活,但是一天過一天,卻難有突破性的進步;反而在無聊的時候,才學會困難的東西。近四十歲時,我的研究工作轉向,而有些較好的成果,便是在一個無聊的暑假中完成的。

這是第一種意義的無聊。這種無聊是好的,它使人心思沈澱,孕育新的可能。第二種無聊是目前孩子口中常說的「無聊」。這句口頭禪,反映的是孩子對生命的倦怠,以及對主流社會的反抗。人的時間被外來的要求佔滿,原來對世界的好奇心便萎縮了,等到偶有空閒,卻不知如何打發。本來每個心智自由的小孩,對於自己下一刻要做什麼,心中都有期待,成長環境的資源再怎麼貧乏,周遭總會有一些東西可以玩,即使沒有現成的遊戲或玩具,自己也可以去創造玩具本身,或創造任何形式的遊戲。但當他的時間不斷被大人塞滿「正經事」之後,他對下一刻的生命失去了期待。當他口中說出「無聊」之時,他表達的是對生命的倦怠,或是對大人價值觀的抗議,此時,成熟的大人應該要誠心地回應這個訊號。

第二種意義的「無聊」是個警燈,警示孩子的處境出了大問題,因為他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接下來的發展有兩種:第一種是平庸化。他逐漸習慣在沒有存在意義的狀態下過日子,而扭曲了生命的價值觀。當他不再要求意義時,他人生的方向便轉移到純粹「維生」,或進一步追求較好的物質生活,最後,只剩下地位與財富對他還有意義。

另一種可能的發展則是反社會或陷入自閉。記得七、八年前(:1994年)發生過一樁悲劇,兩位功課傑出、聰明穎悟的北一女學生,相偕在宜蘭自殺。我讀了朋友轉來的遺書,覺得非常難過。她們認真在思考人生的根本意義,但周遭的社會與她們沒有對話,生命一旦失去意義,那種無聊便只是一片黑暗,是一片永遠的黑暗。於是,兩位早慧的女孩毅然選擇了自殺,用「無知覺黑暗」代替「知覺黑暗」的痛苦。

問題的關鍵在於自由與創造。環境沒有給她們充分的自由去探索世界,學校也沒有擔負起責任,引導她們去理解並欣賞人類文明創造這條長河的瑰麗與壯闊,繼而激發起她們投身其間的熱情,融入文明創造的活動,去尋找生命存在的意義。

 

Q:您強調孩子需要擁有自由的時間,以及融入人的創造活動,請問如何將這兩件事結合起來?

有自由才有創造,一個禁錮的心靈不會瞭解創造為何物。給予孩子自由,然後給他們好的環境,讓他們看到人如何在艱困中開拓文明;看到文明創造過程中一步步沈重與迷亂的腳跡;看到除了轎車洋房之外,種種美麗的作品、曲折的思想、還有滲入地裡的血淚與汗水。自由的心靈會因而感動,因而聽到遠古的心跳與呼應遠方的召喚。創造的苞芽會因而甦醒,因而綻放成遍地的繁花。

可是我們對待孩子是用另一種迥然不同的方式:限制孩子們的自由,因為我們自己有強烈的不安全感;扼殺孩子們創造的興趣,因為我們擔心孩子未來的出路。「孩子們應該乖巧,多做功課、考好試、找個好工作、結婚生子、然後老去,完成世代交替!」平庸一代代複製著平庸。

 

Q:根據您的說法,當一個孩子發揮他的創造力,就等於發揮他的自由?

自由是創造的前提,但也因為生命中不斷地進行創造活動,自由才因而深刻。沒有創造的自由,會變得空虛輕浮。是的,人發揮了他的創造力,便在發揮他的自由,但反過來說,他所擁有的自由也變得富麗多姿。

自由使人敏感,一個自由的心靈才能感知山的呼吸,聽到花開的聲音。創造工作需要敏感。

一個擁有自由與創造的人生,雖則風雨不斷,終究是幸福的人生。為了孩子的自由與創造,塑造他所需要的環境,便是在鋪陳孩子幸福的一生。

 

Q:請問一個孩子本來就是自由的?還是需要被照顧、訓練的?或者說這是一種階段性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該如何幫助一個孩子從不自由的狀態,進展到能夠發揮自由的狀態?

孩子出生不久便需要有身體的自由,才能感知世界,體驗世界,並發展身體的協調能力,發展語言與概念思考。大人要做的是提供成長必要的資源與安全,包含精神的溫暖,但不是限制他身體的自由,即使面對危險時所做的限制,也必須降到最低的程度。我的兒子詢兩、三歲時,同我走在田野,他貼近水溝邊去抓紡織娘,我雖擔心他掉下水溝,但總克制自己不出聲制止,這在一般大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甚至是不負責任的。我知道他會有掉下水溝的危險,但只要那危險不會致命或殘肢,那就好了。同一段時期我常帶詢爬山,經過坍方的小山路時,我心裡也是這樣想:只要山崖下一、二公尺有雜木林擋著,我便讓他自己走過去。剛開始我還要他抓著我伸向他的柺杖,後來發現沒遞給他柺杖,他反而走得更平穩自在。

有了「身體的自由」,孩子也希望有「選擇的自由」,選擇這個或那個的自由。「選擇的自由」會牽涉資源或文化等層面深入複雜的問題。例如:買玩具、染頭髮、教養、面子、公共場合的行為舉止、做不做功課、決定自己的興趣…等,這些都需要細緻的看待。身為父親,我所持的態度是讓子女明白父母的處境與看法,再同他討論。牽涉到教養和面子的事,我盡量讓他自己去面對後果,而不擋在他前面為他承擔,因為我們這一代人已太社會化了,當我們必須為他的行為舉止承擔後果時,我們便要不斷地限制他。

最後是人「精神的自由」,這是每一個人終身修為的課題。但對於成就出色的創造工作,這第三層次的精神自由,無疑是最重要的。

 

Q:現代兒童受到影像(如圖畫、電視、電影、電腦等等)的影響似乎比語言還大。您覺得在訓練一個孩子的創造力時,該如何運用這些媒體?是否有些媒體會激發兒童的創造力,有些則會扼殺兒童的想像力?

宮崎駿的「風之谷」、「龍貓」、「魔法公主」這類動畫幽祕詭譎,又暗地裡埋伏真實的人道主義與社會批判,對孩子的創造力有正面的影響。相對來說,迪士尼的動畫聲光色影都十分重口味,十分誇張,商業色彩甚濃,刺激娛樂的效果當然是有的,但對孩子創造力與想像力的影響,卻是負面大於正面。

人不只在繪畫、作曲、寫詩、編劇時才進行創造活動。外界的一切透過感官進入大腦之時,人也在進行創造,尤其在孩童階段。外在世界提供的是素材,人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必須不斷對這些素材加以重構,使這些素材有了意義。如果外來刺激太強烈,像誇張的聲光色影,它會霸佔我們的感官與思維,削弱了重構與創造的分量,使人失去主體性,淪為聲光色影的接受器。

至於作品創造,更是這樣。例如平日把重構後的素材貯放在大腦,到要繪畫時則需進行再創造,來呈現自己對世界的瞭解、自己的感受、感情與感悟。尤其小孩因無法精確的畫出具體圖像,常用抽象的方式表達,這樣反而脫離具體圖像的束縛,呈現他的原創力。

另一方面,大人給孩子欣賞的作品,包括繪本、詩歌、漫畫、電影等等,一般都犯了太寫實的毛病。抽象才能留給孩子較大的想像空間,太寫實的東西會把孩子的感官和思維塞滿。但抽象的處理並不容易,所以好的抽象作品很少見,許多試圖抽象的作品都流於「無厘頭」,甚至內容空洞。

孩子的內心世界是敏感又喜愛神秘多變的,三流的兒童文學作家看不到這點,所以提供許多「假可愛」或說教的作品,商業色彩太濃的漫畫家或動畫家更不管這些,他們只顧賺錢。如果真的為了孩子的內在發展,一定要先瞭解孩子,給孩子接觸的作品,必須好好的經營「抽象」與「豐富」這兩個要素。另一方面,音樂、詩歌、故事,給予孩子想像與重構意義的空間,會比視覺影像大得多。聽一個故事,人物與場景需要聽者自己在心中重構與想像,但看漫畫或電影,那些明確具體的影像已塞滿了你的心。

這也就是說,要創作好的影像作品,更要小心經營「抽象」這個質素。

 

Q:您在《童年與解放》一書中談到「思想解放」的問題,您認為在台灣應如何落實思想解放的教育模式?

這個問題牽涉太廣,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清楚的,所以我寫了兩本書。「自由」、「打開經驗世界」,都是思想解放的基礎。台灣教育對這兩件事都沒好好的做,反而不斷在限制孩子的自由,在窄化孩子的經驗世界。

思想解放是人發自內心的一種價值重構。只有經過長年的探索思辨,到了某個時候,發現社會既定的主流價值,與自己的生活、觀察、體驗、思辨不一致,於是想跳脫那些束縛,才透過大大小小的解構重構,找尋自己作為人的意義與價值。

這個過程的先決條件是「自由」,而且在探索思辨時,必須有廣大的經驗世界作為基礎。與這世界深度連結,與人類文明相互融入,把別人在不同時空下的經驗,批判地融入自己的主體經驗,人才不致閉門造車,才能重構出一套進步的價值。人類的文明不只是一代代傳承,而且要一代代創新。創新的不只是物質生活,同樣重要的是精神生活,是價值觀、世界觀。每一個人的思想解放,在這裡扮演了關鍵性的作用。

除了「自由」、「打開經驗世界」之外,思想解放過程中必須藉助「抽象能力」去掌握世界的「普遍性」。所以「發展抽象能力」也是不可或缺的內在能力,但人的抽象能力,不是先天就發展得好好的,事實上,人類文明的特徵,便在於「抽象」。抽象能力是需要一步步慢慢發展,慢慢成長的。學校教育要進行思辨、討論,帶引學生進入抽象世界,擷取並發展抽象能力,這也是學校教育的重要功能。

所以,在《學校在窗外》一書中,我用了很大的篇幅在強調「打開經驗世界」與「發展抽象能力」,我覺得學校教育該做而且只做這兩件事,其他便是與孩子做朋友,平等對待,而非管教與限制。 

 

Q:您提到有關「普遍性」的問題,我們雖然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但是大家卻不知道普遍性的來源。請問普遍性的原則究竟在哪裡?

如果一個人對世界的瞭解完全陷於個人的特殊經驗,而不去找尋世界的普遍性,那麼他就很難累積知識,他的經驗世界會變得瑣碎。一個人,如果有好的抽象能力,他會善用抽象能力去找尋普遍性,這樣經驗才有了意義。例如:當他看到很多人為了要運動,每天去健身房使用跑步機,如果他常在思索能源與生態的問題,他看到的是:使用跑步機是「雙重消耗能源」。因為人吃了食物,沒有轉化成可使用的能量,這是第一重消耗;進一步使用跑步機轉動機器,甚至在健身房中開冷氣,讓人在跑步機上跑步不致太燠熱,這是第二重能源消耗。別人看到的是許多人在跑步機上跑步運動,他看到的則是深一層的「普遍性」—「雙重能源消耗」。當更多的人都能進行這類思考,看到世間事物的普遍性,世界才會因反思而變得比較美好。當然,「普遍性」也會流於教條,壓迫「特殊性」的存在,兩者是辯證的,必須細緻地處理,才能免於劫難。

 

Q:有關「抽象能力」,法國的教育是用哲學來培育一個人的抽象能力,但事實上,科學或數學也能夠發揮一個人的抽象能力。您認為台灣的科學教育是否有助於發揮一個人的抽象能力?

台灣的科學教育主要是為了訓練技術人才,而且基本上,台灣並沒有所謂的哲學教育。數學本來有提供訓練抽象能力的課程,但是數學是一種自外於人文社會的封閉系統。所以,雖然數學有訓練抽象能力的課程,但是若沒有融入整個人文社會,有時會流於封閉,對思想解放的益處也變得非常有限。

但是,數學所提供的抽象訓練最為細緻、最為深入,因為數學是抽象難度最高的學科。因此,一般說來數學家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他們思路比較清晰,而且他們考慮問題是回到根本層面去思考。數學(及數學基礎)探討的是自然最深層的規律和法則,一個優秀的數學家經常會從根本去探討問題,不易被世俗的權威所支配。反越戰時期,在美國有很多反戰的數學家都挺身而出。不過,就如我前面所言,數學家若沒有與人文社會連結,他們的思想容易流於偏頗。

 

Q:現代的父母為了讓孩子「別輸在起跑點上」,所以紛紛提早讓兒女出外學習許多藝能。請問孩子的適學年齡究竟是幾歲呢?

我難以說出一個普遍的適學年齡,因為這要根據每一個家庭的狀況。比方說,一個勞工家庭所能提供的「文化資本」(cultural capital)(註1)較弱,因此父母無法讓孩子有多元學習的機會,但是,他們又擔心孩子會重複停留於父母的階級地位。

許多人口頭上說現代的社會沒有所謂的階級,宣稱即使當一個拾垃圾的工人也是非常尊貴的,但是反過來問,如果他們的孩子將來去從事類似的工作,他們真的會無所謂嗎?我們雖然都反對社會有階級,但是它的確存在,而且不同的階級會有不同的待遇,例如:有些人一天要工作十八個鐘頭才能混一口飯吃;有些人一天只要工作幾個鐘頭,就有相當優渥的待遇。我們須感激並尊重那些在社會底層辛勤工作的人,而且要協力爭取提高他們的待遇與福利,但社會階級明顯地存在,我們必須面對現實,不能視而不見。許多文化資本較弱的父母提早把孩子送出去學習,無非是希望孩子將來的階級地位能夠提升,不至於跌入社會階級的底層。

所以,當家長詢問我孩子是否該提早學習一些才藝時,我會先瞭解對方的家庭狀況,以及孩子的情形,才能開始討論這個問題,否則會產生誤導。不過有一個基本的原則,即孩子都需要足夠的文化刺激。一個勞工家庭的孩子通常缺乏足夠的文化刺激,他唯一的文化刺激都是從電視來的,因此他的起跑點就輸給了中產階級的孩子,所以,不應該反對讓他有機會出去學習一些東西。相對地,一個孩子如果已經擁有豐富的文化刺激,那就該多給他一點空閒的、自由的時間

總之,這個問題牽涉到父母對孩子的期望,以及家庭的文化資本,所以沒有一個定論。有的中產階級家庭已經擁有足夠的文化資本,但是父母仍然提早讓孩子學習許多藝能,這是父母觀念出了問題。對於勞工、農夫、攤販等等,我不會一味的鼓勵他們別讓孩子學習太多東西,好讓孩子擁有一個快樂的童年,因為這種鼓勵也許會讓他們孩子的將來更沒有機會和希望。

但是,父母提早讓孩子學習許多學科和才藝,孩子將來是否一定會成功?是否能在這個階級社會中往上爬?那就不一定了,這需要看個人與環境。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別把孩子的時間佔滿,這樣對孩子的發展是極為不利的,父母需要給孩子一些自由的、屬於自己的時間。

 

Q:要落實您以上所談論的這些理念,學校以外的民間團體可以有哪些貢獻呢?

推動一些可以討論問題,進行反思的場域,像《人籟》不就在做這類工作?教育改革、社會改革、改善公共媒體品質、普及並提升社區圖書館、發展讀書會……等都很重要,民間應監督並協力影響公共決策,包括用公民投票去改變目前凡事皆由上而下的決策,不要老是被政治人物操控一切。這些年來,民間在各地努力去推展的社區大學,本來用意也是為了讓人民有機會去進行反思。你若到一些社區大學去看看,也許會注意到有些人不只去那裡學一些新的東西,更重要的是,他們開始在思考原有價值觀的問題。

現代的人出生以後,就進入一個軌道,這個軌道裡只有兩樣東西;一樣是工作,一樣是家庭,所以現代人的思想變得很單調,缺乏多面向的思考。社區大學的價值就是讓人脫離工作與家庭的箝制,進入一個新的「場域」(field)(註2),在這裡他會認識一些新的朋友。不像以往只接觸親戚、同事等等。這些新的朋友與工作、家庭沒有直接的關係,所以能自由的發展出另一種情誼,並且共同學習、探索。雖然社區大學並非有計畫地去規範學生的發展方向,但它能夠提供一個環境,讓他們可以有多線角度的思考。

 

Q:在教育的事上,我們是否該討論兒童究竟有沒有「惡性」?還是最好別去討論,認為他們的本性會慢慢被塑造?

我比較傾向後者。孩子的可塑性很大,新的環境與新的教育方式,可以轉變一個孩子的原有性情。事實上,問題不在於孩子會不會轉變,而在於大人懂不懂得孩子?知不知道用什麼方式教育孩子?肯不肯細心又用力地去塑造一個讓孩子成長的好環境?

每個人,不管大人或小孩,其實都有兩面:「善性」與「惡性」。大人要先面對自己的「惡性」,才來談怎麼看小孩的惡性,唯有如此,才會瞭解所謂「惡性」的意義。大人常常自我催眠,以為自己是那個道德已昇華的好人,這其實與事實不符。人的欲望與社會規範經常衝突,不能假裝看不見這個衝突,或自動擦拭自己邪惡的念頭。人只有先面對自己,才能好好地幫助別人,了解孩子。有些做心理輔導的人,心中常有一把尺,這把尺是社會與道德制訂出來的尺,他們以此去輔導別人,而忘了真實存在的自己,塑造出一個假的、善的自己。這樣的輔導有什麼好處呢?

去處理或輔導孩子的行為與人格時,我擔心的是我們常不自覺的把孩子當作「他者」來看待。 

大約四十年前的農業社會,孩子們擁有充裕的時間玩耍。但是,現在的孩子卻需要花相當多的時間,去研習許多學科與才藝。我們不禁想問:身為四十年後的兒童,究竟是幸福的?還是一件不幸的事?

如同我們一開始所討論的,「幸福」如同「無聊」一樣,也有著不同的意義。我們大人不妨也可以問問自己:如果回到童年,你最希望擁有一個什麼樣的童年?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我們會更知道怎麼帶引孩子長大。

回到我們的主題,對於「無聊」這件事,我們必須要以更宏觀的角度來思考:我們的社會文化和教育體制,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我們給孩子們的是什麼樣的環境?如果我們的孩子越來越不喜歡上學,不喜歡大人為他們安排的活動,或是更根本的對生命感到倦怠、對社會產生抗拒,是誰出了錯呢?是孩子嗎?還是我們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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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註1)文化資本:為法國社會學家Bourdieu所提出的概念,即兒童由其學校或家庭的階級領域中所繼承的文化能力,例如菁英階級會刻意培養子女擁有某種品味,以鞏固他們的優勢地位。

(註2)「場域理論」把社會分成各種「子場域」,它們各自以各種「資本型態」活動於結構性、制度性的社會「大場域」中。

 

特色

公民社會與教育改革

細察台灣歷史,人民從來沒有機會直接進入公共領域去發展個人與社會的關係,掌握近代文明的精神,建立起國家理性的內在信念。十八世紀末啟蒙運動「自由、平等、博愛」及其後流變的意涵,始終不曾在台灣社會經深入討論。「國家理性」在人民的認知中事實上只有「形式的平等」。這是沒有精神、沒有靈魂的空殼,也是今日國家理性的運作經常陷入混亂,似是而非的論調大行其道的原始根源。

從菁英主導下的「國家理性」晉升到「參與民主」式的公民社會,是台灣步入二十一世紀必須大力開拓的出路。

一、

解嚴十餘年間,「國家理性」在台灣已逐漸成為社會共識。國會改造、司法獨立、反黑金、反賄選的聲浪不斷,即為明例。

「國家理性」為西方啟蒙運動及近代國家發展過程中的產物,它指的是國家在平等的基礎上以理性制定法律,規範社會內部結構,並予以有效執行。在二十世紀末,國家理性逐漸內化於台灣社會,是台灣「現代化」的前提。但細察台灣歷史,人民從來沒有機會直接進入公共領域去發展個人與社會的關係,掌握近代文明的精神,建立起國家理性的內在信念。十八世紀末啟蒙運動「自由、平等、博愛」及其後流變的意涵,始終不曾在台灣社會經深入討論。「國家理性」在人民的認知中事實上只有「形式的平等」。這是沒有精神、沒有靈魂的空殼,也是今日國家理性的運作經常陷入混亂,似是而非的論調大行其道的原始根源。

另一方面,現階段的台灣社會,在物質方面卻已躍入「後現代社會」。個人經濟力大幅提高,各種交通空前便捷,人口劇烈流動,資訊又快速傳遞,「後現代社會」分眾而多元發展的物質條件已無一不備。由少數菁英所倡導的主流價值觀,再也無法適用於眾多社會成員,其依抽象理性制定的法令,亦已無法有效維持社會秩序。

面對當前台灣社會特有的情況,亟待發展的是正面的民間力量。開放各種公共領域,讓人民參與;同時提供人民充分認識現代社會,深入了解人類精神文明的學習環境。藉由公共參與及深入學習,激發人內在的正面力量,以形成人的新價值與社會新秩序。

從菁英主導下的「國家理性」晉升到「參與民主」式的公民社會,是台灣步入二十一世紀必須大力開拓的出路。

二、

回顧二十世紀,台灣曾出現三個希望的年代。其一是1945年日本敗戰離台之時,其二是1987年解嚴之後。這兩個年代裡,台灣社會的生命力開始復甦,人心思動,欲合力著手社會重建,可惜時代條件未能呼應,希望如曇花一現,乍明即滅。今年總統大選政黨輪替,台灣進入第三個希望的年代,眾人把希望寄托在新政新作為。但要推行新政,必須先公開向人民說明,尋求支持,斟酌修正,必要時進行公民投票,激發人民在公共領域中進行思辨;藉種種管道鼓舞人民的正面力量,協力進行社會重建;同時亦須提供人民臨時或長期的學習環境,提昇視野,近一步發展現代社會之公民意識。

例如核四興廢與引進外勞等問題,應付予公民投票,但投票之前必須預留長時間進行全民討論。由於每個公民都有權參與決定,多數人將逐漸被種種正反面意見吸引,聽其利弊分析,這是培養現代公民意識的最佳訓練。討論的過程影響深遠,其意義甚至超過投票結果。

尤其核四爭議發展到今天,事情已非少數人可以作決定,責任亦非少數人可以承擔。因為沒有一群人被社會完全信賴而充分授權,也沒有一群人有能力化解其巨大後果。這事只有全民共同決定,共同承擔一途。至於投票之計算,擇一般方式或依地緣加權,則須審慎研議。

再例如一般公共建設進行之前,須鼓勵社區居民參與社區規劃,配合專業之景觀設計與環境評估,使社區居民表達社區需求,並「在做中學習」,以逐步形成有特色的文化。近十多年由上而下的全國道路修建,嚴重破壞自然生態與人文景觀,應設「道路景觀設計及環境評估」之類的委員會,收集民間(非地方派系與角頭)需要,進行專業景觀設計。道路與城鄉的面貌,是人共同的記憶,是人鄉愁漂流的場景,而人的鄉愁則為本土認同的根基。粗暴的公共建設,破壞的是人最深層的記憶與最珍貴的情感。

仿此,去年九二一震災之後亦應由各災害社區之居民,結合各行專業人員分別組成各社區災後重建委員會,擁有決策權,自行規劃災後重建工作,讓人民邊做邊學,亦藉此讓人民了解水土與地震、地方文史、自然景觀等相關知識。政府則提供資源及必要之行政協助,同時退居於監督地位。這是展現社會生命力與激發民間力量的重要時刻。

又例如地方文史資料之蒐集,有助於台灣社會建立起歷史感。任何社會沒有過去,便沒有將來,沒有歷史,便沒有面向未來的視野。這些無關乎統獨之爭。今日台灣社會所以是非不明,與人沒有歷史感密切相關。沒有歷史感的社會,價值必然混淆不清。重建台灣歷史的面貌,須從基層做起。政府文化建設機構,應與學術研究者,與社區大學密切合作,進行歷史的重塑。

各縣市初興之社區大學,為人民學習及成長之中心,應與社會重建同步發展。台灣社會經半世紀之戒嚴,患有嚴重自我封閉的現象,藉由社區大學,認識現代社會,並進一步進行社會內在反省,為當務之急。社區大學宜儘速法制化,並迅速普及於各市鎮。社會重建,須立足於人民學習成長的基礎之上,重建的品質,才不致粗劣,重建的方向,也才不致偏差。

社區圖書館應伴隨社區大學,全面普設。社區(如村里之基層單位)的決策權及其資源,亦應大幅擴充,社區主義才有長期發展的空間,不致徒然消耗社區發展工作者的熱情。

公民社會與社區主義,不能只靠虛泛的理想與口號,更需要實際的政策與適切的資源去催生。跨入二十一世紀,公民社會是台灣的希望,也是第三個希望年代的希望。

三、

在教育領域裡,公民的成長及參與是「教育現代化」重要的內容。近者可以填平教育界與社會之間現存巨大的鴻溝,遠者則替「中小學社區化」鋪路。

但著手教育改革,結構性的因素不能不面對。許多問題盤根錯節。例如升學機會未大幅擴張之前,便全面實施中小學社區化,家長迫於子女要升學,將把升學壓力加重在教師身上,升學主義反而更加嚴重。

談教育改革,要對未來的教育有遠見,不能只看眼前。把困難的、結構性的問題羅列出來,分階段實施,擬訂短程、中程、長程的教改時間表,例如訂定三年計畫、七年計畫、十年計畫等。唯應注意各主要目標之間的相關性。

舉例來說:廣設高中大學,大幅增加國民上大學的百分比,是紓解升學壓力必要的前提。台灣十八歲青年進四年制大學的百分比,目前還徘徊在20%左右,(日本 30%,南韓42%,美國54%)可考慮訂定三年之內達30%(只是譬喻),七年之內達40%,十年之內達50%。相應的,中小學社區化的速度便可依此百分比之增加,而擬訂進度,由次級目標到主要目標,分期達成。

其他如小班小校、教師專業自主與成長、教育內容之改進及弱勢族群、性別、階級之主體性教育等目標亦可視相互關聯之情況,擬訂計畫,並逐步實施。

勾繪出教育未來的遠景,藉由媒體向全國人民密集的作公開說明,尋求支持,是重要的步驟。例如廣設高中大學的阻力,主要來自少數社會菁英,人民大眾在了解真情之後,絕大多數是支持的(見1995年聯合報民意調查結果)。又例如小班小校將牽涉社會動員,有了民意的支持,計畫才能推動。遠景雖遠,眾人可以等待,並協助計畫實現。

計畫擬訂之後,可考慮透過公民投票強化其支持度,尤其計畫本身倘因增加大幅預算而須加稅之時,更須徵求人民同意及背書。

新政的成敗,一定要吸納全民參與,讓眾人一起看到困難,一起克服解決。然後一起承擔後果。

四、

在軟體方面,進行教改必須重新思省教育的目的。

目前台灣教育「工具化」的情況非常嚴重。現行教育的目的,近的是為了加強學生升學競爭的能力,遠的也不過在於謀得好出路,求得好職位。教育原有的根本目的,諸如獨立思考、成熟人格、敏感創造、開闊視野等任務,一直束之高閣,不加聞問。

在教育工具化的影響下,學生在學校學到的只是操作性訓練,例如數學教育只重解題技巧,不談意義與抽象思辨;語文教育只重字彙與語法,不談文學與人文思潮。學生獨立思考能力的培養,人格與視野的薰陶,幾乎不被重視;創造力與想像力更難以發展。

幾年來教育改革所圍繞的,大多是周邊問題,例如升學考試方式的變革,既未能釋放學生的心智,更未能回歸教育的根本目的。

目前台灣教育之傲於國際,事實上只是學生的操作訓練而已。除了應恢復教育原有的根本目的,予以實踐之外,在現階段還應著力於矯正長年戒嚴所留下來的後遺症。

(一) 威權管理與集體主義的遺緒,還深深烙印於各中小學校園中。其陰影難以消除的理由,固然是人的內在意識與認知一時不易調整,但外在因素則為大班大校,學校人數動輒上仟,維持集體秩序,便為學校首要之務。只談小班,不談小校,不能解決問題。擬訂長程計畫,逐年遷疏大校,是教改不能逃避的事。台灣一般人民思想要轉趨開明,須賴消弭威權管理,重視人性化的教育。

(二) 在教育工具化的現實中,美感教育即使在解嚴後,仍然普遍不受重視。自由是一切創造的根本,沒有自由便沒有藝術,當然亦無美感教育。但解嚴了,學生美感的陶冶仍付諸闕如。校園的景觀與建築,是美感潛在課程的一部份,新建校舍仍以工具化為主要考量,台灣無數新建的校園依然醜陋如故。沒有美感的文化必然粗糙不堪。

(三) 人認識世界,認識歷史,必須由近及遠,由今而古。當美國九○年代的學生透過學校歷史課程對越戰,對馬丁‧路德‧金,對水門案皆耳熟能詳,四處查訪當年人物,忙著撰寫報告,開會討論之時,台灣同時代的學生卻對三月學運,對政治解嚴,對楊逵,莫那魯道,對美麗島事件等一無所知。人沒有歷史,看問題便平面化,沒有縱深。台灣教師認知世界的自我封閉,直接束縛了學生的歷史視野。建立歷史感,不一定又要編寫標準教材,以統一歷史詮釋。透過查訪、閱讀、討論與報告,反而能更多元的看待我們的過去。認識歷史,亦有助於建立是非及化解族群對立。
(四) 台灣各語族的失語症,嚴重阻礙各語族的文化發展。學校規定學生必修母語,是尊重各語族文化的起步。語言不只是工具,更是人思維的基礎,與文化的深層意識息息相關。台灣要發展多元文化,必須先面對母語復甦。在半世紀戒嚴之後,各語族之母語皆迅速在消失,學校教育不能因統獨爭議敏感,而規避母語復甦的責任。政治歸政治,教育歸教育,社會輿論也不能泛政治化。

(五) 台灣學生除了讀、寫、算的工具性訓練較好之外,一般知識普遍貧乏,視野狹窄。由於長年密集考試,對於知識呈現倦怠,知性成熟度偏低。多玩、多讀雜書、多討論、多寫報告,有助於矯正這項重大弊病。了解歷史、了解社會,了解世界,建立屬於自己的(不是人云亦云的)世界觀,是教育者不可懈怠的任務。

五、

為了具體發展公民社會,進行教育改革,新政府除積極規劃相關政策之外,可考慮大規模普設「社區中心」,作為全面改善社會體質,激發民間正面力量的據點。

在社區內覓地成立「社區中心」,約三至五公頃。都會區倘覓地不易,可先於偏遠郊區山明水秀處建造中學校舍。鼓勵都會區內現有國、高中生志願外移住宿,有利於學生心智成長,並藉以逐步落實小班小校,改善教育環境。同時偏遠鄉鎮可因此發展其文教事業,振興地方。學生外移之後所騰出之校地,可重新規劃建設,作為社區中心用地。

社區中心的軟體規劃與硬體建築,著重開放與親和,吸引社區居民經常前來活動。區內設社區圖書館、文化中心、綠地及運動場、體育館、游泳池,並設立社區大學作為居民之學習中心。同時設置社區事務辦公室、里村民大會議場及社區發展協會,社區環境規劃委員會,社區教育委員會等,盡量將社區決策權由地方政府下放至社區,讓社區居民參與社區決策,提升共同經營現代社會的水準與能力。

社區大學在社區中心內,將提供人民參與社會重建的理論基礎,對於教育改革,也將為「中小學社區化」鋪路,扮演社會教育功能。社區大學為教師與社區居民搭起橋樑,一方面協助組織PTA(親師會),另一方面提供課程,讓雙方觀點相互交流,引發討論並進行共同學習,一起成長,藉此溶化教育界自我封閉的心理堡壘,促進教育現代化,同時也加深人民對教育的認識。

在跨入二十一世紀之時,引入社區中心及社區大學這類新生事務,對社會重建與教育改革將有難以預估的深遠影響。

(本文寫於 2000 年九月。)

 

特色

札加克太太和她的影子–《學童紀事》序論 (1999)

台灣的學校確實有一批具有愛心、熱心及耐心的札加克太太正在與現實奮戰,這類老師需要制度性的支援,從小班小校、輔導系統到升學機會的大幅放寬,同時更需要打開自己的經驗世界及知識視野。學生從老師身上學到的,不只限於讀寫算的基本能力,更重要的是一種開明自由的世界觀,後者尤其是台灣的教師所最欠缺的。

    這是一本值得仔細閱讀、仔細討論、仔細思索的書。

    書中描述美國麻州一位小學教師克莉絲‧札加克太太(Mrs. Chris Zajac)的教學經驗。經由普立茲獎得主崔西‧吉德(Tracy Kidder)細膩的報導,我們清楚看到一位充滿教學熱情的教師,在現實環境中如何掙扎如何奮力。雖然國情不同,但把這本書拿來在台灣的教師之間進行共讀與討論,我相信是一件有趣又有意義的事。

    事實上台灣中小學教師中,有許多札加克太太,只是我們較少看到她們的教學經驗被作成深入而翔實的紀錄。一九八七年左右,我在北市一所國中執行「正常教學研究計畫」。國中的學生分別來自附近市場攤販的家庭,來自後山正在解體的眷村,或來自新興的中產階級;也有一些學生的父母是大學教授。校裡一位女老師幾次和我深談她的困境。她很努力想要讓攤販與眷村的孩子多讀點書,改變粗魯的舉止。她用愛去包容與督促,犧牲自己與家人相處的時間去協助與輔導,但孩子依然故我。她責怪家長為何不肯多陪陪孩子,督促他們做點功課。幾年下來,她開始惶惑,到底她在做什麼?她覺得自己熱情一年不如一年,覺得自己愈來愈像那些把教書純粹當作飯碗的教師。

    這無疑是札加克太太的一個影子。唯一的差異是札加克太太任教的凱利小學(Kelly School)有教學支援系統,班級人數也只有二十人,但台灣教師沒有支援,只有任務,面對的又常是四、五十人的大班。札加克太太雖幾度因挫折而陷入低潮,但她有較好的外在條件在支持她的教學熱情。

    霍利約克(Holyoke)是麻州西南一個已經衰落的舊工業市鎮,人口流失,工廠荒廢。就像美國其他破舊的市鎮一樣,城中心在凋敝的外表下,隱藏著貧窮、酗酒、販毒與暴力,郊區的高地則散落著中產階級的住屋。凱利小學位在平地區,學生絕大部分來自低收入的家庭,黑白混合之外,還有一些波多黎各人。札加克太太是愛爾蘭後裔、天主教徒,一生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霍利約克。謹慎、規矩、熱心、執著,從小她父親便認定教書是最適合她的職業。

    札加克太太與學生之間的衝突,大部分來自她不斷要求學生做好家庭作業。例如克拉倫斯常把他對作業的抗拒,對札加克太太的訓斥,轉化成憤怒,發洩在同學身上。依札加克太太看來,脫離貧窮與罪惡的家庭背景,唯一的方式是學會讀、寫與算數。就這一點來說,她是悲憫的,沒有文字與符號的基本能力,貧民區的小孩毫無條件面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殘酷競爭。正因為她看到潛伏在這些小孩未來的巨大黑影,她才毫不鬆懈地要求學生做好功課。

    札加克太太只代表美國中小學教師的一種類型。更多的教師以遠較開明的方式在對待小孩。在美國多數地方,教師從來不訓斥學生。被送到校長室約談,已近乎是最嚴厲的懲罰。從我接觸過的一些教師中,你會聽到「哪天如果你禁不住對學生說了一句重話,你自己會難過好久。」、「如果教師可以動用任何形式的懲罰,那麼教育工作便成了最輕鬆的行業。」在美國各地,其實有遠為進步的教育方法,日夜被探索與實踐。當然,偶而我們也會看到不當管教的報導,尤其涉及種族歧視的案例。

    這本書會在美國引起重視,原因除了作者吉德的文采及其廣受讚揚的聲名之外,更重要的是美國當前特有的教育困境。正如書中所說,美國中小學教師的待遇偏低,吸引不了好的人才。許多教師對工作不夠投入。另一方面,對學生學習過分放任的結果,相當比例的學生到畢業時仍未具備讀寫算的基本能力,導致美國競爭力下降。這種論點在美國保守勢力中最為流行。吉德在書中所塑造的札加克太太,嚴格要求功課、堅持不懈又充滿愛心,正好填補了美國人對「好教師」虛幻的期待。

    嚴加督促,抑或自由放任?社會流行的教育觀點始終在這兩端來回擺盪。其實教育內涵遠比這浮面的鐘擺邏輯複雜。札加克太太或許可以協助貧窮的學生,讓他有較多的機會往上爬,日後成為中產階級的一份子。但如果她不曾努力打開孩子的心,拓廣孩子的視野,在功課內外與孩子深入討論人世更複雜更詭譎的問題,她的協助反會加深孩子階級分裂的性格,使孩子長大後無法面對自己出身與其社經地位之間的矛盾。從進步教育的批判觀點來看,這種意義下的教師,只不過替資本主義社會製造更多的人力,而不是在培養人的心智。

    事實上,美國中小學教育真正需要的不是更多的札加克太太,而是一批能引導兒童融入人類文明創造活動的自由心靈。有許多教師懂得開明自由,但是自己沒有足夠深厚廣闊的經驗世界與知識視野,可以一步步吸引兒童融入文明、開創新的事物。要教導兒童,使他由內心肯定工作的意義,了解愛與尊重,並學會經營豐富人生的技能,唯一的方式是引導兒童融入人類文明的創造活動。真善與美都鮮活地存在於文明的創造活動之中。只有讓兒童在文明創造中自己探索、自己體驗、自己分辨什麼是真,什麼是善,什麼是美,真善美才能變成他血肉相連的一部分。企圖用謀生的恐懼、用規訓與權威、用宗教與理想,甚至用愛心熱心與耐心,都無法真正打動兒童的心,造就成熟的人格。這正是教育實踐之所以艱鉅,所以布滿挑戰的緣由,也是為什麼教師的視野不能太狹窄的原因。

    札加克太太對教育理念的執著,源自她宗教式的悲憫。但她的教學方法對兒童而言是外加的,她不知也不曾努力去啟迪兒童內心深處想了解自己與這世界如何互動的強烈慾望。原因是她的生活經驗十分狹窄,她的一生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居留外地(佛羅里達)。離開家鄉那年她非常不安穩,匆匆又搬回霍利約克。她沒有太多機會接觸不同的教育論述。一些較進步的教育哲學,像伊里奇(Ivan Illich)對學校教育的社會學分析或Paulo Freire的解放教學,似乎不曾對札加克太太的教學有過一絲影響。

    台灣中小學教育直到最近才有一點鬆綁。與美國鐘擺的方向相反,我們正從嚴格的這一端,開始擺向開放的那一端[1]。台灣的學校確實有一批具有愛心、熱心及耐心的札加克太太正在與現實奮戰,這類老師需要制度性的支援,從小班小校、輔導系統到升學機會的大幅放寬,同時更需要打開自己的經驗世界及知識視野。學生從老師身上學到的,不只限於讀寫算的基本能力,更重要的是一種開明自由的世界觀,後者尤其是台灣的教師所最欠缺的。

    讀札加克太太時,我不斷想起十餘年前在北市國中遇到的那位女教師。迄今我猶記得她急切又沮喪的語調。她的困境,來自她無法走進學生的內心世界,她有強烈的理想與道德感,好壞分明,價值單向。我曾問過她的成長背景。

    「父母都是公務員。」她說,「小時候書讀得很順利,常被老師指派當小老師,幫助同學。後來讀北一女、師大,畢業不久便來教書,父母也都希望我當中學教師。」

    「在哪裡長大?」

    「永和一條巷弄的房子裡。在那裡出生,在那裡長大,很少離家出過遠門。母親也在永和的同一個房子裡出生,一直住在那裡。」

    生活圈太狹窄,如果知識視野又不夠寬廣,人便不易走出自己的經驗,去了解別人的內心世界。穿透經驗,其實是一個成功的教師必須具備的能力。缺乏這項能力,教師便很難想像:不同階級、不同族群或不同文化的孩子每天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們心中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他們會那樣想事情?這不是教師的錯,而是他(她)的限制。如果他(她)冒失的想用中產階級或單一族群單一文化的觀點,要去規範孩子、改變孩子,雖有令人可敬的愛心、熱心與耐心,最後的挫折卻是可以預期的。

    當我們潛下心,靜靜閱讀《學童紀事》,札加克太太的身影,克拉倫斯、羅伯特、茱迪絲、克勞德每個孩子獨特的模樣與內心的喜怒,會從崔西‧吉德筆下生動的展現在我們眼前。這本書沒有泫然欲泣的場面,沒有戲劇性的情節,但吉德刻畫的卻是超越時空的真實,真實之中留給我們許多可以深入討論的空白。


[1]作者此文寫於1999年。

特色

《台灣教育的重建》1997增訂版序-面對當前教育的結構性問題

什麼是國家的教育改革?國家教育改革不是個人講道、宣揚觀念重整或心靈革命,而是透過國家資源與權力的再分配(此即政治),使人在教育領域內擁有更充分的機會,因參與、批判、回饋與反思,而打開知識視野、釋放個人心智,增進人民才能,進而提升整個社會的生命力。教育社會學家 Rolland Paulston 指出,所謂教育改革(Education reform)是國家教育政策的根本變革,這變革必然伴隨著:(1)國家教育資源的大幅度增加或再分配,(2)各級教育人數在總人口的百分比有顯著改變,(3)各階級、族群與性別進入各級降教育的百分比做大幅度的變動,或(4)課程目的與內容有重大的變革。

現階段的台灣教育,還不能只限於上述改革。教育領域內的權力亦須下放到學校與社區。….但是從教改會到教育部的主流教改思維裡,我們找不到這些根本變革的影子,我們看到的只是小格局的考試方案多元化、小規模鬆綁,建立證照制度等這類沒有遠景的願景。

在這不得不悲觀的時刻,我增訂了去年夏初版付梓的書《台灣教育的重建》(遠流),以備另一次民間教改的力量再度匯集的時候,增添一些討論思辨的議題。

兩年匆匆過去。風起雲湧的民間教改運動起而復落,眾所囑目的行政院教改會(註一)繼而成立,交了報告,也已煙消雲散。教改的焦點再度轉回教育部,部長吳京一人頻頻出現在媒體的鎂光燈下。種種改革措施被描繪成美麗的願景,但教改的路却更形漫長。

這些日子,我對教改極端失望。等待了幾十年的機構,眼看便要流逝。台灣粗廉而一條鞭式的教育,積弊半個世紀已由根腐爛。到這幾年,要大力改革的呼聲,終在民間匯成風潮,並由下而上的形成全國共識。這是著手全面改造千載難逢的時機。可惜主導教改的知識菁英,無法從大社會的角度去分析台灣教育的病源,以謀求解決的方法,反而天真的試圖避開社會重建,避開政治。自我設限的結果,是蹉跎良機,辜負民間深切的期待。

民間教改的力量可能再聚集嗎?我不知道。台灣社會最大的隱憂是無法形成持續的民間力量。這是長年中央集權與政治控制的結果。四十多年的戒嚴解除了,但台灣並沒有出現過一段時期的社會重建,讓社會復原;更沒有開放過公共領域,讓人民積極參與公共事務去建立新社會的價值觀;從解嚴,經國家認同的紛擾,便跳過社會重建,直接進入今天政黨彼此分配權力的階段。民眾始終是觀眾。國家新秩序的重建,沒有民眾參與,便發展不出民間力量。沒有民間力量的所謂民意,是虛假的民意,可以隨時被操弄或製造。沒有民間力量的國家運作,必然失去有效的監督。近年來資本主義在台灣急速膨脹,沒有民間力量的監督,二、三十年內台灣將發展成全世界最惡質的資本主義國家。

我對教改的悲觀,只是對政治悲觀的一面。兩年半前,我曾寄望以教育重建去推動部份的社會重建,釋放出台灣社會的生命力。例如藉由中小學社區化,成立資源豐沛的社區中心、社區大學與社區圖書館、體育場等社區公共空間,來促進社區參與,型形成社區意識,作為未來建立民間社會的基礎。於今看來,掌握教改方向的菁英,並沒有認識到台灣社會的大脈動。連順應民間需求,廣設高中大學這樣低調的訴求,都被凍結不顧。

什麼是國家的教育改革?國家教育改革不是個人講道、宣揚觀念重整或心靈革命,而是透過國家資源與權力的再分配(此即政治),使人在教育領域內擁有更充分的機會,因參與、批判、回饋與反思,而打開知識視野、釋放個人心智,增進人民才能,進而提升整個社會的生命力。教育社會學家 Rolland Paulston(註二)指出,所謂教育改革(Education reform)是國家教育政策的根本變革,這變革必然伴隨著:(1)國家教育資源的大幅度增加或再分配,(2)各級教育人數在總人口的百分比有顯著改變,(3)各階級、族群與性別進入各級降教育的百分比做大幅度的變動,或(4)課程目的與內容有重大的變革。

這類較高層次的議題是國家教育改革起碼該碰該做的事。可是教改會的總報告與吳京部長的教改措施都怕牽動國家資源與權力而避口不談。事實上現階段的台灣教育,還不能只限於上述改革。教育領域內的權力亦須下放到學校與社區。這點是基於台灣的特殊背景而不容忽視的改革。近半世紀的戒嚴,使人失去自主,由上而下的管制,必須徹底打破,以「自主-監督」取代「防弊-管制」,來發展新世紀的教育。同時台灣長期被漠視甚而被打壓被遺忘的社會正義,亦應列為教育改革的重心。近月四一O 教改聯盟的新書《民間教改的藍圖》(時報文化),便提出以社會正義為主軸的教改路線。

但是從教改會到教育部的主流教改思維裡,我們找不到這些根本變革的影子,我們看到的只是小格局的考試方案多元化、小規模鬆綁,建立證照制度等這類沒有遠景的願景。

在這不得不悲觀的時刻,我增訂了去年夏初版付梓的書《台灣教育的重建》(遠流),以備另一次民間教改的力量再度匯集的時候,增添一些討論思辨的議題。

但民間教改的力量還可能再度匯集嗎?我不知道。也許今年明年,也許再半個世紀。

黃武雄
一九九六年歲暮

(註一)一九九四年九月二十一日官方成立跨部會的「行政院教育改革審議委員會」,輿論簡稱為「教改會」。該會於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日提出後,宣布解散。
(註二)參見 I. Fägerlind and L. J. Saha, “Education and national development: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Oxford: Pergamon, 1983, pp.139-

 

台灣教育的重建-重修版

近30年的教改歷史不斷被歪曲與變造,一般人很不了解。

今年初,一位朋友仔細閱讀1996年我在遠流出版的《台灣教育的重建》後,告訴我,與他透過媒體及傳言所留下的印象,完全不同。

最近,遠流岀版社李傳理先生與曾淑正小姐的團隊幫我把當年印製此書所做的版找岀來、重修,並印出588本,贈送圖書館及學校。真真感激⋯

此處,也將全書電子版公開,以方便衆人閱讀與下載,並廣發給有心想了解這段教改歷史的人,及相關的研究者。

《台灣教育的重建》黃武雄著,1996。(電子書下載)

給下一輪理想教育者的備忘錄(2020.12.19)

1

每一個孩子都是天才。

1.1 這意指: 每一個孩子,對認識世界、參與世界都充滿熱情,並具有難以預期的潛力與無限可能。這種特質與能力,不因先天的因素而不同,除非孩子先天上有生理性的認知障礙。

1.2 文化與環境決定出生之後孩子心智發展上的差異。

1.3 孩子在22歲成年之前,亦即在其心智,尤其抽象能力,達到成人平均水準之前,都應該擁有同樣的教育機會。

1.4 「適性適材」的說法,是一種偏見,因為它預先假設孩子沒有某些方面的才能。

2

人天生沒有善惡與美醜,但有三樣特質與生俱來:

整體了解、沒有偏見、具生之勇氣(稱為原始特質)。

2.1 三特質的心理交集是: 對於認識世界、參與世界充滿熱情與好奇,熱情與好奇有利於人的生存,使人快速融入世界。

2.2 孩童世界不是成人世界的縮影。由於三特質,孩童的學習方法遠比大人有效 (例如語言),因為他們的學習是創造性的學習。

2.21 整體辨識與了解

2.22 嘗試錯誤、修正與取代

2.23 對知識沒有偏食,直到外來干預(獎與懲)強加其身上。

2.24 主動無畏

2.25 發展對事物的洞見

2.3 整體辨識與了解是想像力的基礎

2.31 母親、城鎮、草木山河,分別代表人、社會與自然的雛型。

2.32 每一個孩子天生都是全人(whole man)

2.4 現有教育的過程是社會馴化。

2.5 三特質在社會馴化過程中迅速消失。

2.51 社會馴化使人開始畏懼陌生,產生不安全感,變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2.52 社會馴化使人從開放走向封閉。

2.53 社會馴化使人:從對世界的整體了解,變成只關注局部與分工。

2.6 要承認孩童的成長是複雜系統。教育者無法規劃與控制,只能給予自由與尊重,加上基本的關注與生活條件。

3

人活在世間的原始動力是維生、互助、創造。這些是人存在的原始趣向(human interest)。它們是支撐

每一個人活在世間的力量。

3.1 人類這個物種出現在地球,「維生」本身,亦即面對自然嚴酷的試煉,取得生活資源的過程,必然艱困。

3.11 人類社會的組成,原本為了維生。生產資源、製造資源、分配資源與掠奪資源,構成了人類歷史的主題。

3.12 物質文明是主,精神文明是副。精神文明只是從資源的水泥夾縫中長出的花草。

3.13 直到19世紀之後科學逐漸發達,提供人們相對寬裕的生活資源,精神文明 才能逐漸普及。此前多數人只被餵以宗教或其他教條。精神文明限於少數菁英的創造。

3.14 二十世紀後期人類社會逐漸步入(相對的)豐裕社會,後現代的思潮影響多數 人。精神文明普及,但亦趨於淺薄。

3.2 資源匱乏的社會普遍患有「維生肥大症」。互動與創造皆屈從於維生。

3.21 由於維生肥大,人的生活沒有健全的互動與創造,以滋潤精神生活;人的存在扭曲,多數人對生命的意義感到徬徨。

3.22 三種出路:

i.認同維生肥大的主流價值

ii. 遁入神秘主義或憂鬱棄世

iii. 持續為人存在的意義奮鬥。

3.3 在豐裕社會,人有足夠的條件可以使互動與創造各自復甦,使維生、互動、創 造三者平衡,重尋人存在的意義。

3.31 二十世紀末迄今,北歐福利國家是人類社會的典範,也是人存在意義的見 證。

3.32 UBI有可能實現。

3.4 豐裕社會背後巨大的暗影是,資源枯竭及生態浩劫,自然環境急遽變遷。

3.41 在自然大反撲來臨之前,人類回歸儉樸生活是唯一的出路。這需借助人的理知與公共意識的覺醒。

3.42 國家主義與集權主義是理知與公共性的敵人,用虛假的地區公平發展,作為藉口,拖延人類「嚴肅面對自然大反撲」的契機,貽誤人類永續生存。

3.43 只有理知與公共性,加上基本的社會福利,才能引導人類回歸儉樸。

4

孩子長大的過程中,需要的是兩樣東⻄: 一為打開經驗世界,二為發展抽象能力。

4.1 學校該給的就這兩樣東⻄,而且只需這兩樣東⻄。

4.11 太多的仲介(既定知識與道德),對孩子的心智發展會造成阻滯,尤其當仲介變成灌輸。

4.2 人的心智成熟,來自人的經驗網絡,在與世界的互動中,逐漸擴大、密實 與深化。

4.21 經驗網絡的壯大厚實,必須經過摸索、體驗、學習、互動、與不斷思辨。這是日以繼夜、反反覆覆的複雜過程。

4.22 人本身的主體性是必要條件。

4.23 經驗網絡若壯大厚實,人會變得聰明穎悟、成熟寬厚、自由開明,容易自學新事物。

4.24 人作為學習者,若失去主體性,他的經驗網絡會像一張稀鬆破敗的蜘蛛網: 愚騃、善疑、防衛、套公式、容易受傷、封閉無知、對世界沒有熱情、畏懼陌生,即使 他擁有財富與社會地位。

4.3 打開經驗世界,使經驗網絡擴大豐富;發展抽象能力,使經驗網絡密實深化。

4.31 經驗世界像大草地,抽象能力是穿梭其上的精靈。

4.32 抽象指的是對不同事物或特殊經驗,釐清其相通性或相異點,進一步往普遍或更高的層次發展,從這裡形成普遍概念,並在概念與概念之間穿梭連結,找到事物或經驗的意義。

4.33 抽象能力的發展必須移位思考,從不同角度看事物或進入別人的立場去了解,建立起不變性的概念。

4.4 抽象與想像是人類文明創造的兩隻翅膀。

4.41 沒有人知道抽象能力怎麼教,就如同沒有人知道想像力怎麼教一樣。

4.42 透過系統知識,例如:數學、歷史與哲學,人的抽象能力自然形成,基於好的文本,進行討論與思辨,對抽象能力的發展尤其很重要。

4.43 抽象力與想像力交互影響,向上提升,人類文明的重要經典皆為兩者互動的產物。

4.5 每一個孩子都要學習基礎的抽象語言,含人文語言(本國文字)與自然語言 (數學),這是進入文明社會的門檻。但只是起步。

4.51 基礎的抽象語言,不應該被當作純粹的知識教導給學生,學生學習的過程仍然需要與本身的主體經驗連結,由學生參與抽象語言的建構、修正與重構。

4.52 抽象語言是進入抽象世界的門檻,例如語文是文學的門檻,目前的中文教 育,只是文筆教育,不是文學教育;數學解題只是數學的基本技巧,未進入數學的核心。

4.6 網路世代的學習太過零碎,無法整合出人的系統思維、培養人獨立思考的能力,也無法建立起人的核心價值與品味。

(青年三書)

4.61 學校教育最大問題是師生間的權力關係,壓抑孩子原有對世界對世界的熱情與好奇,使許多孩子的學習寸步難行。

4.62 抽象語言屬於文明能力,孩子天生擁有的是自然能力,亦即上述三特質。對於抽象語言,孩子有先天的隔閡。在這裡出現教師的權威與父母的焦慮。

5

匱乏社會的維生肥大症,滲入教育場域,使教育的方向偏離。教育不是為每一個孩子,謀求最大的內在發展,而是為孩子謀求最好的出路,擁有較好的社會地位,賺取較多的財富。

5.1 人類文明的創造,依賴每一個世代的人們,昂揚熱情的投入創造活動。「人與事爭」與「人與人爭」 是天壤之別的兩回事。

5.11 文明創造因「人與事爭」而豐碩深刻,但「人與人爭」則扭曲人的生命。

5.2 人與人爭的競爭心,壓抑了人的創造力與想像力。

5.3 人與人爭的競爭心,經常是人痛苦的根源,人因此或驕縱,或失去自信,或變得自大、封閉、防衛、挫折、逃避、憂鬱,不能面對自己。

5.4 人與人爭,使人失去自由,使人看不到自己。

5.41 「自己」有兩個。一個是理想的自己,一個是真實的自己。絕大部分的人,都把那個理想的自己當成真實的自己。

5.42 兩個自己的差距,人多半是不自覺的。

5.43 兩個自己的差距,是社會馴化加上「人與人爭」的產物。

5.44 理想教育必須拉近兩個自己的差距。養成人格的一致性(integrity)。後者是人內在成熟,愉快自由的關鍵。

繁花 (2022.05.17)

繁花遍地的時節
一朵朵 如夢抖落
山徑蜿蜒 白雲慵懶
紅雀在林中歡唱

不對 這不是
真實的世界
懊惱是紋白蝶的幼蟲
嚙食青翠的綠葉
一寸寸
嚙食少年的心
蟄居於逐日枯黃的血脈

時間塌陷
天邊一道吊橋
我曾昂然走過
以矯健的身手 歡快的腳步

爐上的火 搖曳不定
茶壺嘶嘶作響
叫了又叫
山霧襲來 樹影模糊
夢與意識斷裂 直直墜落深壑 
巨大的 吊橋的 黑影

直直墜落的不是吊橋
塌陷的不是記憶 
是時間
是青翠與枯黃重疊
生命週而復始

紋白蝶的幼蟲
依舊
啃蝕綠葉 儘管凝成化石
依舊執拗
蟄居於 枯黃的血脈

我不曾是悔恨 
有的只是傷悲
空洞的 無法著陸的 傷悲
還舖著一層世紀的絕望

熟悉的笑語
還有 叮叮噹噹的笑聲
在吊橋邊迥盪
那是青色的歲月
依舊 朋友啊 依舊
甜美如昔
在那繁花遍地的時節


阿南 2022-5-17 (原文發表於fb)
繁花時節的山徑溪谷 (阿南攝於 5/12)

讀羅素(2022.05.12)

春日午后

墨綠的光影

讀完羅素

海上的聖誕節

聽雨

一盞

昏黃的桌燈

時間

靜靜流逝

淅瀝淅瀝

W.

2022–5-12

瘟疫蔓延時 (發表於facebook.)

————————-

聖誕節在海上

事隔35年

不同的心境:

⋯⋯⋯⋯

(2022.05.15)

前天寫了

幾行短句

順手貼出羅素的文章

〈聖誕節在海上〉

但只附他英文的原作。

隨後友人反映

對英文的字義 有些困惑

我索性

自己花了一點時間

把它譯成中文。

羅素的英文

有他特殊的風格

簡潔、深刻、理路清晰

而且優美。

藉由翻譯

我來回品嚐他的文字

也是一種享受。

大家不妨對照

日前貼出的英文。

讀讀我的中譯。

但記得細讀文末譯註A。

「⋯⋯⋯

⋯⋯⋯⋯

時間,他們說,會使人變得成熟。但我不以為然。時間只會使人變得害怕,而[害怕或] 恐懼使人易於妥協。又因為妥恊,所以他努力表現出:讓別人以為是成熟的樣子。

同時恐懼興起一種與人親近的需求,藉由接近他人的溫暖,讓自己遠離冰冷世界的淒涼。

當我提到恐懼,我指的不只是個人的恐懼:亦即,不只是對死亡的恐懼、對自己的衰弱、貧窮、或任何這類世俗的所謂不幸。

我在想的是「形而上的恐懼」(metaphysical fear),是某些主要邪惡潛入靈魂深處的經驗,所引起的一種恐懼,而這邪惡,恰恰是生命難以拒絕的:包含朋友的背叛、摯愛的人死亡;還有,普通人性中潛藏的殘酷。

從最後一次在大西洋海上,度過聖誕節以來,35年中,這些主要邪惡的經驗,已經改變了我對待生命的潛意識特徵。固然,堅持[不從衆]一個人佇立於世,仍然是一種道德上的功課,但已經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有一種探險式的愉悅。

35年後的我,需要孩子們的陪伴、需要一家人聚在火爐邊的溫暖;也需要讓自己屬於一個偉大國家的精神支持,需要這個國家仍然擁有歷史的延續。

這只是平凡人的快樂,只是多數中年人想在聖誕節擁有的快樂。這種快樂是不分哲學家,還是一般人的;正好相反,就是因為它本身的平凡,才能紓解(哲學家)幽暗的孤寂。

在海上過聖誕節,年輕時曾經是一種愉悅的探險,如今只剩辛苦,因為它象徵一個人屹立的寂寞:用自己的判斷面對世界,而不附從衆人的判斷。憂傷之情,在這種狀態下,自是不可避免,卻也不能逃離。

不過,在另一方面,我還必須作點註解。家庭的樂趣,就像所有溫柔的歡愉,會軟化意志、瓦解勇氣。傳統聖誕節屋內的溫馨,是美好的,不過海上吹來的南風,升起的朝陽,與水平線上的自由,也同樣美好。它們之美,不能被世俗的愚蠢與邪惡[譯註A] 削弱,相反的,是這種美,對於已屆中年,猶跌跌撞撞[堅持不放]的理想,給予支撐的力量。

Bertrand Russell,

1931, 12月25」

/黃武雄 2022-5-15

[譯註A]

羅素所說的愚蠢與邪惡,尤指無知的愛國主義與殘酷的發動戰爭。請細讀《羅素自傳》。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投入反戰,提倡和平主義,與暴民衝突,並因此下獄。

但1930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希特勒與墨索里尼崛起,他則極力反對納粹,反對極權主義與種族浄化。他主張英美參戰,對抗軸心國,以拯救無辜生命與文明。很多人以訛傳訛,把他堅決的和平主義扭曲。

羅素令人感動的另一事蹟,是1920年訪蘇歸來,便公開反對蘇俄走上極權主義。這在當時歐洲的公共知識份子中是極其難得的異數。

作為一個蜚聲國際的哲學家,與政治行動者,他特立獨行的故事,很值得關注:包括在宗教、婚姻與道德、自由教育、婦女參政、反童工、人道關懷、⋯等等議題上,盡皆走在第一線。

上文許多字句,只有了解羅素一生的事蹟,才能體會其深義。

昔日的榮光(2022.03.05)

1、
恢復
俄羅斯民族昔日的榮光

歌頌
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恢復
大和民族的
大東亞共榮圈

歌頌
大不列顛帝國的
不落日

如果每個民族
都要恢復 要歌頌
所謂「昔日的榮光」

殺戮便永無止盡

因為今日的每一塊土地
過去都曾經
被某個「偉大民族」佔據

那麼世界只能淪為
人間煉獄。

不要忘了
德國希特勒-羅森柏格
第三帝國的殘暴

法國拿破崙
革命帝國造成的災難
蒙古成吉思汗
一路砍殺
橫掃歐亞的鐵騎

還有
羅馬帝國
希臘亞歷山大帝國
⋯⋯

這些無一不是獨裁者
或專制帝王的「昔日榮光」。

2、
所謂恢復
民族的「昔日榮光」
便是殺戮

便是
強對弱不停的殺戮

腥風血雨
家破人亡。

只有愚昧無知的人民
才會陶醉於這種榮光
支持這樣的獨裁者上台。

3、
對於一個偉大的民族
什麼才是真正的
昔日榮光?

請聽聽
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聽聽巴哈

聽聽
卡薩爾斯的
白鳥之歌

蕭邦的波蘭舞曲
彼得西格的百花今何在

請凝看
梵谷月光下的星空
達文西的莫娜麗莎

夏卡爾窗外的巴黎
畢卡索的格尼卡

再讀讀
杜思妥耶夫斯基的
卡拉瑪佐夫

托爾斯泰的
戰爭與和平
雷馬克的西缐無戰事
海明威的再見武裝

這些才是偉大的
昔日榮光

4、
不妨也朗誦
曹操的
月明星稀 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 無枝可依

吟吟李白杜甫
還有
韓愈的
雲橫秦嶺家何在
雪擁藍關馬不前

李商隱的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託杜鵑

這些才是偉大的
昔日榮光

同時莫忘了
潛入
羅巴契夫斯基的世界
在那裡 過線外一點
會有無窮多條平行線

莫忘了
走進邁克摩爾的實驗室
思索愛因斯坦與
尼爾斯柏爾的量子爭議

這些才是
偉大的昔日榮光。

5、
真正的昔日榮光
必然是不朽

因為它們從往昔走來
穿過時空走向未來

未來還是會有無數心靈
接受這些榮光的陶冶
生命從中取得滋潤

他們長大 度過
真實的一生 然後老去
一代代 傳遞

昔日的榮光必然
永遠不朽
與人類文明同在

不是野心家鼓動的
殺戮
不是遺臭萬世的
「歷史定位」。

6、
另外
有一種不朽
那是大自然
一幅美麗的畫面:

蔚藍無垠的天空下
一大片金黃
寧靜 和平的麥田

2022.03.05發表於facebook.

烏克蘭國旗意象

小數點世界(2022.02.02)

這世間99人大白天閉著眼睛、不持枴杖走路,剩下的那1個人,則是瘋狂的理想主義者。

(理想主義即idealism ,亦譯為唯心主義)

人需要理想,為了要提升視野;但理想必須時時放回現實,去檢視與修正。理想一旦變成一種主義,尤其當它變成一種政治的理想主義,後果經常是巨大的苦難。

想想民族主義與共產主義,如何變成殘酷集權的極端主義,帶來人間的浩刧。

宗教變成極端主義的危險,也一直是恐怖的夢魘。要記得:前後相隔一個世紀的Saint Bartolomeu大屠殺、1612-42新舊教綿延三十年的彼此殺戮、⋯、更早中世紀的宗教大法官更是滿手血腥。

也莫忘宗教改革家喀爾文下令處決醫學家Michel Servetus,只因後者發現血液在心臟與肺之間流動。Servetus擔心這樣的科學事實會觸怒基督教徒,改用筆名出書闡明,最終還是慘遭喀爾文下令燒死。

利益與概念,是驅使人類文明進步的兩大動力。但作為兩面刄,概念比利益更為鋒利。概念的執迷,不放回現實檢視,一旦與權力結合,動輒血流成河,千萬人頭落地。

歷史的教訓,就是人們不會從歷史中學到教訓。

99 : 1。我們要把自己放在哪邊?

抑或,你我鑽進長長的小數點世界?成為觀照生命、尊重事實、而能獨立思考的個人?

然後用力,用力叫醒擁有整數世界的人們?

/黃武雄 2022-2-2,發表於facebook.

————
[註1]
友人問:
99+1不就是100了
為什麼還有零頭
可以容納第三種人?

說的也是。

但不用懷疑我的數學:
1+98.999…9987
+0.000…0013 = 100

99則因第二項
作四捨五入得來。


數學家的詭辯。

你或許還要問
那麼第三項呢?
nignigible?

對, 可以忽略。

哈哈。

[註2]
紀錄2022舊曆年
第一個夜晚

灰雲橫嶺 涼雨如絲

書後心誌(2020.01.22)

我們都漂泊於
世界之河
理性的殘骸 散落水面
自由與創造 在河灘擱淺

歷史喑啞失聲
嗩吶時斷時續 不搭調的吹著

失憶的行列 寥寥落落
從淒迷的星光下走來
穿過 寂寞的市集

—————-

寫了多年的三卷書
終於出版了

好多人是幕後功臣
我只能在心中感謝

即使在引言中
我對一些
幫過忙的人們誌謝
但他們也只是
上述集合的proper subset

這套書的內容
屬數學研究專業
探討「彎曲的空間」

書名《大域微分幾何》
分三卷 共七百多頁

上卷 Riemann 幾何基礎
中卷 活動標架法
下卷 幾何變分學

雖說談的是 艱深的數學
但每卷書名頁之後
我還是寫了一首短詩

藉由短詩
想跳出抽象數學的世界
滋潤閲讀者的心思

本來想摘譯
幾段泰戈爾的詩
後來還是自己寫了

封面是我與石苔的設計
看來有點嚴肅
但終究素樸莊重
反映了我自己
對這套書的期待

封面手稿的蒐尋與挑選
耗了我們很多心力
尤其是喜愛數學史的宗樺

書末有幾句可愛的
「校對跋」
是治鴻與亦行寫的:

“所有的科學著作都是推理小說
這是一份尋求聖杯過程的報告書”
—安伯托•艾可:
《一個青年小説家 的自白》
胡亦行、艾利歐

我好喜歡
兩位年輕人這幾個字句

他們是數學所的研究生
在最後這段日子
辛苦幫我編打與校對

書由台大Press出版
責任編輯恊芳説
博客來網路書店
已經可以購買

各大書店
很快會舖書
2/3可以上市

這両天我再抽空
摘錄幾段全書引言

現在先轉載
三卷書前的短詩

1、
上卷短詩:

—獻給 摯愛的人們

我們都漂泊於
世界之河
理性的殘骸 散落水面
自由與創造 在河灘擱淺

歷史喑啞失聲
嗩吶時斷時續 不搭調的吹著

失憶的行列 寥寥落落
從淒迷的星光下走來
穿過 寂寞的市集

———
首句破題 引自泰戈爾:〈The Gift〉”We are drifting in the stream of the world”

2、
中卷短詩:

如果歷史的墨漬
塗寫不出 孩子們的笑

如果暮色中的平野
只有遺忘的風

3、
下卷短詩

舞台的衣袖 辨不清
面目真假 憂傷漂流於街巷

山腳下的溝水 靜靜流過
橋頭坐著戴紅帽的幽靈

他仰著頭 用天邊的彩雲
編織燦爛的笑顏

原文出處

《小樹的冬天》簡介(2018.12.20)

有人問《小樹的冬天》要給誰看?小孩嗎?青少年嗎?還是大人?

昨天的臉書附有幾張內頁的文與畫,不妨細細的看。細看之後,你就知道這書是寫給誰讀的。

注意封面右上角有一行式子,上寫:
Good for: 12 <age <infinity
但十二歲以下的孩子,若看得下去,還是鼔勵他們看。沒有被壓抑過的小孩很有趣,他們不管懂不懂,會選擇性的沈浸在書中的世界,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我從來不敢低估小孩。

還有,今夏8月我在臉書談過一點書的大要,及團隊合作的紀錄。不幸被我刪除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找到當時未完成的底稿,聊錄於后。

黃武雄 2018-12-20

—————————-
《小樹的冬天》封底

當羅馬士兵持刀走向他,他正在海灘上沈思數學,…

「不要搞亂我的圓!(Do not disturb my circle!)」

這急切的聲音,是阿基米德最後的遺言。

你手上這本書,敍述一個冬天的故事,背景是1980年代。書中迴盪千年時空的夜語,人類偉大心智的遺跡:Zeno詭論、祖沖之的牟合方蓋、阿基米德的錐柱球、卡瓦列里無限小的無限和、…。

故事描寫四個孩子在村子裡恬靜的生活,他們之間日常的探索、思辨與互動。

小樹11歲,大目姐與玉芬16歲,成哥20歲。內容涉及:人的歷史與文明、大自然的孕育、遠眺的視野、⋯與不同的世界觀……。鏡頭聚焦於鄉野生活、教育現實、工作的價值、孩子的成長,還有數學。

數學是四個孩子互動的介面。

————-

年初,
新迪出版社老友
石飛益來訪,
談出書一事。

計劃出版
一系列
「白話數學」的書。

《小樹的冬天》
是第一本。
九月一日出版。
全書有3萬多字。

這幾天
我會慢慢介紹這本書。
上述封底是書的概略。

插圖是小雨畫的
畫得很有感覺。

責任編輯是卉君。
之後我會把
她的編後語
摘錄公開

譲臉友了解
此書出版緣起
請拭目以待。

封面是石苔與我設計
見貼圖。
喜歡嗎?

左側是河流
時間的長河
思想的嬗遞。

右下的色塊
是石垣
田野的抽象

也象徵不同思想
不同觀點的
對話、碰撞與累積。

但封面有些瑕疵
還待微調。

標題字是我手寫的
我與石苔合作得很好。

與小雨、卉君也是。
這幾個月弄這本書
雖然有點累

偶爾也難免沮喪
因各有主張

但整體說來
卻是愉快而難忘的經驗。

先這樣。

(原文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