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歸順的目的不是要流浪,不是去旅行,瀏覽一下各地風景名勝,而在敢於加進社會,敢於背負上一代傳下來的歷史,敢於和世界所有平凡但努力的人一起工作,把自己投身到建設未來的行列。不歸順只是為了進步,為了使所有人生活得更好,獲得所有的自由,為了使人不再壓迫人,為了使世界向平等正義、永遠和平的那一面走,為了使人成為人。 (~唐文標〈我永遠年輕〉)
這幾年,年紀越大,越會想起唐文標。有好一段時候了,不管是對台灣的未來,或對整個人類面對自然反撲的窘境,我都很不樂觀,甚至有時會陷入憂鬱。如果唐文標今天還活著,對於近年經濟上的消費主義,文化的無厘頭現象,政治上的價值錯亂,也一定會極度關心。有他在,我個人也許不會那樣憂鬱,有個同時代的知己可以深聊,至少不會覺得那麼寂寞。
在我心中,唐文標是一個會讓你懷念的人。他在廣州及香港長大。大學期間在加州灣區度過,1967在伊利諾大學完成學位後,回到加州州立大學Sacramento校區教書。
1972年他來台大任客座教職的時候,我也同時回來台大。我在台大的研究室是在三樓,他在二樓。從那段日子開始,我們有很多接觸。1975年他辭掉美國的教職到政大專任,同時也到台大來兼課,這時候我已搬到二樓他原來的研究室,他的則安排在三樓。
1972年我在中研院進行了一個農村調查的研究計劃。對我自己來說,那是一個很重要的經驗。當時台灣的經濟正處於轉型,從農業轉型成初級的工業社會,農村的年輕人口大量湧向都市,農村人口老化。由於子女在都市所賺的工資回流,農村並不顯得蕭條。但農業經營本身,除了少數經濟作物之外,則到處是赤字。說明白一點,農村不破產,但農業經營卻破產。我意識到農村有很多現象,必須要深入去了解,也希望學生藉此機會下鄉。那個計畫脫離救國團那套箝制性的規範,我們在台大公開徵募了一百零八個學生參加,規模不小。調查面涵蓋全島,對所有鄉鎮作統計抽樣。
因唐文標的專業是統計,我也找唐文標當協同主持人。有時候我們去做調查,他也跟著我們去農村,他一下鄉,兩腳踩上田埂,便非常興奮,因為在農村他感觸到農人的純樸堅韌。但農村社會底層一些悲慘的、不公不義的遭遇,也讓他感慨良深。1972到73那年,他在台灣,結交了各路好漢,遇到了很多不同領域的朋友,但進入農村,對他是個很不尋常的經驗。隔年他寫評論洪通的那篇文章〈誰來烹魚?〉,就有很多文字涉及他對台灣農村的感觸。台大客座結束,回美國加州之前,他說他一定要再回來。1975年他果真履行了他的承諾,到台灣定居。
七零年代他在台大那幾年,我們不只常在研究室之間串門,也時常結伴,沿著醉月湖邊,走到校門口,一路談天說地。我們談的當然不只農村的事,三十多年過去,很多談過的話題已經模糊,但有些事,連在什麼地方爭論,至今我都還記得。我們討論過GNP的計算如何不合理,因為重複計算收入;討論過洪通與楊玉成,他們兩人都非學院出身,洪通畫畫,楊玉成做數學,純靠己力。但能做出的貢獻很不一樣,為什麼?因為數學的知識千年以降一直往上累積,要純靠己力創新,並不容易,當然繪畫的內涵與技法也不斷在累積,但它的本質比較分眾化,像洪通畫出有獨特個性的畫,則較有機會引人重視。我們也經常討論過資本主義消費主義,質疑「消費刺激生產」、「創造消費需求」對人類社會是好是壞。
我們尤其深談過「文以載道」到底對不對。唐文標那時期的社會意識濃烈,他對於文學批評所持的態度,容易讓人有文以載道的聯想,但究其實,他不是教條,他的出發點很簡單:就是人道主義。仔細閱讀他關於文學批評的文章,可以清楚看到他最核心的立場不過是:文學藝術所表達的,要來自生活,要言之有物,要有東西,不要裝神弄鬼。由於他不斷的強調社會意識,很容易招來誤解,以為他是容不得文學的個人創作。其實他的尺度,也不會比托爾斯泰批評莫泊桑嚴厲。不過,對於他批判張曉風的《武陵人》,我還是覺得太嚴厲,我們曾為此辯論。一般說來,我自己對文學創作的要求遠為寬鬆,只要創作者不依附權勢不歌功頌德就好,關鍵在創作的品質,創作的品質是需要好好公開評論的。我們這個差別,大概是因我自己丟不掉「小資產階級包袱」的緣故吧。
當然我們常常一起罵那些把持權力,冥頑不靈的人,儘管有些論題的觀點我們會有不同,但罵人的事,則從來一致。原因?年輕吧,大概是。
回想起來,年輕的時候因為常在一起,以為有話可以直接講,除了幾篇文章之外,很愧疚,我並沒有好好讀過唐文標的書。只記得他每出版一本書,送給我的都是所謂的「毛邊本」,也就是書裝訂好了,但書邊還沒裁齊的版本。毛邊本很難翻頁,我一抱怨,他就說:送你當紀念品,不需讀的。這就更縱容了我的懶。
最近小芩跟珮玲[1],邀我來參加這個盛會的時候,把我放在「詩人的唐文標」這個場次,我一時愣住,說:「我不知道唐文標寫過甚麼詩。」我真的不知道他好好寫過詩。他來到台灣之前,已經不寫詩了。因為六零年代之後,他很強調社會意識,主張只有詩經那樣植根於土地及其人民的才是詩,而認為寫現代詩囿於個人的小世界,流於虛幻,所以老早封筆了。
人的記憶很奇怪,小芩邀我來參加這個會之後,很多過去的事又逐一浮現出來。我竟然想起唐文標自己對我提起,他寫過詩這件事。那天我們都工作到很晚,他下樓走到我的房間,心情很不好,我已記不得是為了什麼緣故。他很少那樣。只記得他有點自我批評的意思,說:「黃某,我太sentimental了」,但他緊抿著嘴,一付無奈的表情。每次他出現這種表情的時候,你就會心疼。就是那夜,他提到他寫過無聊的詩,只因少年不知愁滋味。我說我年輕的時候也寫過無聊的詩,老早燒掉了。
唐文標的一些著作,雖然當時我們對標題都耳熟能詳,比如說《快樂就是文化》、《我永遠年輕》或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人?》,也同他談過其中的一些論點,但這些都只是片斷的。我並沒有好好讀過他的那些文字。很感謝這一次座談會的安排,讓我重新閱讀唐文標。
過去這一個多禮拜,我很用功,幾乎把他所有出版過的著作好好讀一遍。其實今天我準備了很多東西要講,也準備了很多資料,受限於時間,反而不知從什麼地方講起。這次我讀他的東西,並加以整理之後,第一個強烈的感想就是,我們需要重讀唐文標。理由是:唐的文章氣勢浩蕩,異於尋常,一讀就知道不是台灣這塊長期被壓抑的文化土壤所能長出的東西,七o年代會出現唐文標,他的文風他的批判一時震撼台灣文壇,並為鄉土文學論戰播下種子,這些文獻不容歷史遺忘。第二、他的人,以及他寫作的態度非常誠實,這在漢文化中尤其稀有。第三、他的人道關懷與社會關懷,自然流露在字裡行間,你讀他文章的時候隨時會想到魯迅,但比魯迅更契合現代社會,這種聲音是現今快被消費文明淹沒的人,最需要聽的。
藉今天這機會,我要說:「我們應該重讀唐文標」。但唐的書老早在市面上消失了。今天書籍變成像漢堡可樂衛生紙一樣的消耗品,過了就丟了,我們需要重新出版他的作品,出版《唐文標文集》。為了準備參加這個座談,我請朋友幫我收集他曾出版過的書,但收集工作非常困難。像《平原極目》這本書,連台大圖書館都找不到,在網路上只有國家圖書館還留有一本,也許清華也有收藏…這些書不只很難找到,而且字也印得很小。搭配著書的重新出版,我們需要在文化界辦些研討會,或演講的活動,甚至鼓勵讀書會閱讀,讓年輕人有機會去接觸、看到唐文標、瞭解唐文標,並藉由唐文標去瞭解七O年代。同時,也對唐文標的文學貢獻重新定位。
1974年左右我得了肝病,那時唐已經回去加州,他偶而會寫信給我,可惜那些信都已經遺失了。有一封信,我記得其中一句短詩,寫著:
寒星殞荒野,
欲祭疑君在
或許此前有朋友跟他說我好像不久於人世了,而他又一直沒有我的消息,於是他寫了這短詩,透露緬懷朋友之情。「欲祭疑君在」就是想要祭弔黃某,但是怕黃某還活著。這短詩一直存留在我的記憶裡。1985年卻是他先我而去。後來我一直在想,好像是他預先替我寫好,讓我用短詩裡所說的心情,回過來在想念他。
唐文標是一個充滿赤子之心的人。讓我講一個故事。唐很喜歡下棋,棋力也不差,他有一個對手叫魏慶榮,也是數學系的同事。魏慶榮幾年前已不幸過世了。他們兩人常常在我家席地下棋。每次下棋都吵吵鬧鬧,可是笑聲不斷,突然你會聽到魏慶榮抗議說:「嘿!怎麼這裡會冒出一個黑子?」原來唐文標惡作劇,不知道甚麼時候偷偷在棋盤的一角放了一個黑子。「本來那個黑子就在那裡啊!」唐大聲嚷著說。「你作弊,你作弊!」魏慶榮氣呼呼的叫。於是兩人吵成一團,唐文標身子往後一仰,就躺在地上一直大笑,腳在空中擺動。這便是經典的赤子唐文標。
1972到75之間,在文壇上唐文標似乎是單打獨鬥,當然他那時也結交了很多朋友,大家都在精神上支持他。到了1975之後,接下來就是鄉土文學論戰,在座有很多人都參與過論戰,我不必多說。論戰之後,民主抗爭浮出檯面,台灣政治步入另一個階段。那個時代關心民主多少都有危險的。隨著抗爭情勢拉高,外來的壓力也就加重。
1977年余光中戴帽子的事,我們都非常憤慨。由於他把鄉土文學,扣上「工農兵文藝」的帽子,引起群情激昂,指責他給人戴「紅」帽子。余光中的回覆更加陰森:「問題不在帽子,在頭。如果帽子合頭,就不叫戴帽子,叫抓頭。在大嚷戴帽子之前,那些工農兵工作者還是先檢查自己的頭吧。」為了這句話,唐與我私下把余光中罵了很久。在那個動輒抓人的時代,這句話是很惡毒的。徐復觀說余光中所給人戴的,不是普通的帽子,而可能是武俠片中的血滴子,血滴子一拋過來,會人頭落地的。我們時常苦中作樂,引述余這句話,一邊摸摸自己的頭,摸摸自己的脖子,一邊罵人。所以這句話,到今天我都還背得出來。
唐是一個充滿赤子之心的人,他的心很乾淨。我年輕時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在數學系,在一些朋友之間,為什麼唐文標經常可以罵人,罵得很兇,可是大家都不介意;而我只要皺個眉頭,大家就會放在心裡,真是不公平。後來我終於了悟,原因是他的心很乾淨,大家都可以感覺到他的心很乾淨,所以他怎麼罵人,大家都知道他的用意,也就不介意。相對的,我的思緒則遠為複雜。
看唐的文章,好像他心中有一種憤怒,對詩壇文壇的虛假,批評得很凶,一點都不留情面。但他是內外一致的人,批評的態度,是嚴肅的、是誠實的、是一致的。他批評自己的文章,批評自己過去寫的詩,用的尺度還比批評別人的嚴苛。讀讀他寫的〈日之夕矣〉與〈實事求是,不作調人〉那幾篇文章,便可以相信他的一致性。
唐文標在台灣文壇最大的貢獻是,開啟了嚴肅而誠實的文學批評。這是中國與台灣最需要又最缺乏的。基於我們鄉愿的文化,人只會在背後相互數落,不敢公開討論,公開批評,一上了檯面便只會說好話。這是我們的文學藝術的水平遲遲不前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可惜唐文標的努力後繼無人,沒有建立起文學批評的傳統。
唐文標的民族主義基本上是人道主義,他永遠是站在弱小的立場,去抵抗強權。他不斷地講中國,緬懷中國,可是他的中國民族主義,是以人道立場為基礎的。他是小從人道的關懷,大從世界主義,去看中國的。中國當時還是弱小的、被美國英國壓迫的,他不是從民族血緣的認同,不是從國家主義的立場,不是從中國作為一個壓迫四鄰的強權,去愛中國的。依我對他的了解,如果今天他仍然在世,他會同意我的。
最後我要唸一段唐的文章。他藉紀德的話「我永遠年輕」,寫了一篇文章論紀德。紀德在我們那個年代,是很多年輕人的偶像,紀德的那種不歸順、叛逆、永遠在旅行、永遠不停駐在一個地方、不受任何世俗的或是觀念的羈絆,說出了一整個時代年輕人的心聲。紀德寫的《地糧》,對我們那時代的年輕人,是很重要的精神食糧。唐文標指出紀德的那種不歸順,那種叛逆,使人無法融入生活,融入土地,融入歷史。讓我朗讀唐文〈我永遠年輕〉的最後一段,表達對他的懷念:
“但是世界是向前走的,我們勇於出走到外面世界,放棄個人的狹小天地,我們更應注意,不歸順的目的不是要流浪,不是去旅行,瀏覽一下各地風景名勝,而在敢於加進社會,敢於背負上一代傳下來的歷史,敢於和世界所有平凡但努力的人一起工作,把自己投身到建設未來的行列。不歸順只是為了進步,為了使所有人生活得更好,獲得所有的自由,為了使人不再壓迫人,為了使世界向平等正義、永遠和平的那一面走,為了使人成為人。" (~唐文標〈我永遠年輕〉)
這世界仍是有希望的。
再出發。
[1] 謝小芩為清大教授,清大圖書館前館長。佩玲現任職清大圖書館,安排此次座談,與現任館長負責唐文標文物展。
(2010 年年初,清大發起「唐文標先生文物捐贈典禮暨文物展」。本文係為當時展覽系列之「詩人的唐文標」座談會而寫之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