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教改會的左右光譜
對於教改會不正面處理升學壓力,教改學者中王震武與林文瑛[25]迭有批評。他們的論點基本上是結構性的左觀點,主張廣設(公立)高中大學,以紓解升學壓力,並強調社會正義。前述1996年赴教育部示威,要求各縣市普設公立大學時,王震武猶出面當記者招待會主持人。林文瑛曾任教改會研究組組長,在1995年為教改會辦過幾次論壇之後,甚為沮喪,一日偕教改會委員兼執行秘書曾憲政來訪。林說:她原以為廣設高中大學已為普遍共識,沒想到論壇出席者的發言普遍反對。我說:「這是階級問題。1994年聯合報民意中心調查,顯示絕大多數人民支持這項訴求,只有13%反對,但參加論壇的人士多半為中產階級,且已有大學學歷,他們的反對不能代表基層民眾的聲音。」我記得李遠哲在不久之後,亦公開表示:反對開放大學門戶聲音,多來自既得利益。
事實上1995年7月6日,我第二次赴教改會清大月涵堂會場,分析「廣設高中大學」的訴求,會後曾與李遠哲及曾憲政相談,我強調教改應重視社會正義,兩位皆甚贊同,並表示自己從年輕時即一直關懷弱勢。我了解教改會成員屬性不一,看法也不盡相同,後來報告書的結論,令人極端失望。
何明修[26]指出自由經濟學者的主張,使教改會在這議題上右轉。我相信這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但教改會內部保守人士的意見亦有關鍵性影響[27]。教改會內部成員皆一時之選,但偏左、偏右立場各殊,工作又分「教育理念」、「中小學」及「高等教育」等三組,個別研討並擬訂政策。由於中小學的升學壓力,恰好是跨越三組的議題,若下總結論之前,三組沒有良好的整合機制,那麼升學壓力,最終無法徹底解決,也就不足為怪。唯獨教育鬆綁在教改會內部取得共識,成為它最耀眼的成就。
只看林清江、林文瑛兩人估計高等教育數量時的角度,就會明白兩種立場上的差異。升學壓力主要來自四年制大學的不足,但林清江把它與專科一併計算,得到1992年大學粗在學率已達42%,居亞洲之冠[28],好像升學的供給面,沒有短缺;林文瑛的估算,則凸顯了升學壓力的來源[29]:
以民國九十(2001)年六月的數字來看,國中畢業生30萬人,一般高中新生人數11萬8千人,升學率不到四成;而四年制大學新生人數9萬1千人,只佔18歲人口數(37萬3千人)的24%。
照理,高等教育經過九年(從1992 到2001)的擴充,進大學的機會亦已快速膨脹, 但兩人估算,得到的論斷不一,原因在於立場相異,所強調的意義也就不一樣。
從教改會最後的諮議報告書中,及其後的發展看來,「左」的聲音十分細微,偏右的力量完全佔了上風。
1965年西德聯邦政府也在教改風潮下,成立了類似三十年後出現在台灣的教改會,可是他們得到的結論完全不一樣。西德最重視技職教育,幾十年來被台灣教育當局視為典範,但戰後經濟復甦,民間漸趨富裕,想送子女進大學的人數遽增。1965年聯邦政府成立教育改革審議委員會(Deutsche Bildungsrat),提出由政府擴張大學計畫,以因應民間需求,而且未雨綢繆,為其後的社會培育人才。至1975年已增至兩倍,由十年前的30萬人膨脹到70萬人。到1990年代更擴增至120萬人[30]。
我初赴西德Frankfurt參加「國際數學教育會議(ICME)」,是1976年的事。當時西德的大學已經開始在大幅擴張。席間有人問起:「西德技職教育不是做得好好的,何故要如此擴充大學?」所得的答覆是:戰後的西德是民主國家,政府不能壓抑人民的教育選擇權。人民知道上大學才可能進入菁英階層或管理階級,政府有義務要調節升學供需,不能藉口人力規劃,限制人民的階級流動。
為什麼三十年後,這樣一個淺顯的民主概念,在台灣的知識菁英與社會主流的腦中,絲毫不見蹤影?
不只在西德,在整個西方,我不曾聽到誰批評過人民想上大學,是文憑主義,是觀念不對。
六、 來自左翼的質疑
四一0廣設高中大學的訴求提出之後,出現一種有趣的左翼觀點。在大學社會學研究所裡,有某些深具批判性的討論課,質疑這項訴求。他們認為大學是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對年輕人徹底洗腦,並加以收編的場所。讓更多的年輕人進入大學,資本主義這套邏輯會更為鞏固。乍聽之下,這種觀點確實有些道理,但我的看法是:近世思想革命的據點都在大學,只有掌握相當前端的知識,才可能從思想的根本,去質疑社會主流或統治階級的邏輯,挑出矛盾並加以批判,從而引發一次次社會或政治的重大變動,帶來人類社會的進步。即以這些深具批判性的討論課來說,若非它屬於大學,怎會有這樣從根本質疑資本主義邏輯的聲音出現?
另一波左翼的批判,來自私校學生反對高學費政策的抗爭。他們認為經濟條件好的家庭,通常社經地位較高,子女升學競爭力也因而較強,容易擠進公立大學,享受低學費。相反的,窮人的子弟只好進入高學費的私校,父母的血汗錢再次被搾乾。「社會正義」在哪裡?他們嚴厲批評四一0教改的訴求,只顧站在中產階級的立場,要求改革,未能考慮弱勢學生的處境。
四一0隔年,1995年7月9日,「七O九教改列車」發動,許多教改支持者自各縣市北來,齊聚台北市大安公園。代表私校弱勢學生的「兔槽隊」,突然出現在會場,舉牌嗆聲抗議,全場錯愕。四一0有些工作人員對鬧場的手段不以為然,我則另持異議,認為「兔槽隊」是弱勢,他們不藉著四一0的大型活動,很難發出聲音;不打不相識,若因此次鬧場,兔槽隊的聲音能匯入四一0聯盟,讓四一0更廣納民間的訴求,對教改只有好處。
早在1994年籌備四一0萬人遊行時,我便採用「深紫色」[31]作為當天全場活動的基調,意欲以中產階級的形象,包裹弱勢階級的訴求,結合面才能強大。四一0訴求中,廣設大學,反對人力規劃(如反對高中職強制分流),提倡弱勢者的主體教育,要求政府無條件發放低息助學貸款,皆直指社會正義,替弱勢發聲。若有弱勢學生團體加入聯盟,隨後的訴求更能突顯弱勢利益,廣納百川,四一0才稱得上真正的全民教育改造運動。
隔日我請廖美[32]接洽兔槽隊夏樂祥等人與我聚談。這時我並非四一0聯盟會長[33],不能代表四一0,我只以會員個人的身份與他們詳談。席間我分析四大訴求與弱勢階級的關係,頗獲共識。我提到在教育領域裡,無法解決階級問題,能做的只是促成階級流動,並要求政府無條件提供低息助學貸款。對於貸款日後需償還,與會者多人反對,認為是沈重負擔。我的看法是:當時上大學者仍只15%,大學畢業之後,便屬於少數菁英,社經地位提高,將大學時向國家籌借的學費還諸於民,理所當然,除非台灣已像西歐國家那樣富裕。只當廣設大學,數量足夠讓大多數人民都有機會上大學,要求由國家完全付費,才具有正當性。
至於私校高學費的抗爭,就當時情況,我當然支持,但我認為五年十年之後,等公立大學足夠普及,人民都有機會進入公立大學,就不能再管制私校學費,如此「公立學校保障求學機會,私校發展特色」的定位,才能釐清[34]。
後來的發展未如我期待,因為政府放棄了現代國家為人民辦大學的責任。由於公私立大學定位不清,造成今日政府為減輕私校學生負擔,管制學費而提高補助私校的經費,又不能監督私校,品質多數浮濫,學生學費仍然偏高,中小學升學壓力無從紓解;另一方面,從私校立場來說,學費一旦管制,財源受到限制,亦無法提高品質、發展特色,市場調節機能必大打折扣。諸種弊端,亂成一團,皆肇因政府放棄廣設公立大學的責任。
事實上,早在四一0遊行之時,我撰寫〈廣設高中大學的幾點爭議〉,文中已經明白提到[35]:
政府不能管制私立大學…。學費充足,私立大學才能辦出特色,但其先決條件有二:其一為廣設高中大學…在美國,公立大學與私立大學學生人數之比為四:一。國家認為辦大學是現代政府的責任,私立大學之存在,純為發展特色與保留人民興學之權利。在台灣公私立大學人數之比,則反過來是二:三。….政府〔應〕直接承擔廣設大學、補足國民進入大學之願望,而非把進大學的機會推給民間。當進大學機會足夠充裕,學生選擇學校的市場機能,才可能發揮。第二先決條件為:政府應無條件提供大量助學貸款….。
在幼兒教育的議題上,1996年我撰文主張由政府發放教育券,以代替廣設公立幼稚園。這項主張違背了上述公私立學校不同定位的立場,引起幼兒教改界的質疑,認為我忽略社會正義。何明修亦婉轉指出我的矛盾[36]。
我這項主張在當時,是教育理念與歷史脈絡下的判斷。對我來說,幼兒階段最重要的是在生活中的互動與遊戲。我一直反對國民教育往下延伸至幼兒階段。過去僵化的國民教育沒有包含幼兒階段,對幼兒來說,是幸運的事。幼兒太早進入規律的集體作息,只會壓抑幼兒的本性,更壓抑他們天生的創造力與想像力。如果考量現實,父母上班工作,幼兒必須托付照顧,那麼進附屬於國小之下的幼稚園,是最後的選項,尤其公立幼稚園由國小校長兼主任,管理的目的會大於讓幼兒自由成長。很多現實的例子,可以佐證我這層顧慮。
另一方面過去三、四十年來,民間已出現為數眾多的私立幼稚園或托兒所,其中不乏有進步理念的辦學者,只是水準參差不齊,所以發教育券,由父母自由選擇的市場機能,去提升品質,是最佳的選擇。公立幼稚園照樣可以成立,同時與私立幼稚園,加入競爭。在某些社區,則提供低收入戶免費幼托。可是後來政府大打折扣,只承諾發放每學期三千元,以致喪失原來立意,變成純粹補助。教育券唯有全額發放[37],才會發揮市場機能,以提高品質。
因為教育的對象是人,在教育領域裡,「社會正義」與「自由放任」兩條路線之間,還存在一項更艱鉅的課題:了解孩子心智成長的秘密,並讓每一個孩子的潛能可以充份發揮,這件事是不分階級的,也無法當做商品,用市場機能去達成任務,因為教育品質的好壞很難一時看得出來,眾人一窩蜂想擠進去的學校,可能是最壞的,最會壓抑孩子潛能的學校。討論教改,在「社會正義」與「自由放任」之外,還有更深入問題核心、更細緻的第三條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