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教改失敗?
2000年政黨輪替。2002年冬,反教改的聲音開始出現。
從1996年底教改會解散之後,教改的實權落在教育部。部裡雖新設教改推動小組,但終究屬諮議性質。這幾年,一些開明的教改人士,散落在各處努力。教育鬆綁與多元化,已取得一定程度的成就,學校也比從前開明而活潑,熱心的教師受到大氛圍的感染,開始在嘗試有別於傳統的教學。
但升學的壓力還是十分沉重,任何牽動升學機會的政策都十分敏感,教育鬆綁,挑戰幾十年單一標準的慣例,例如多元入學與開放教科書所內建的彈性,必然引起廣泛的爭議。這些困擾逐日累積,終讓保守力量可以藉公平之名,藉弱勢之名反撲,經由保守媒體推波助瀾,不久「教改失敗」未經任何客觀評估,便已深入人心。
2003年我試圖再度喚起社會大眾正視結構問題,又寫了近四萬字的長文〈教改怎麼辦?〉[38],建議教育當局進行一些立即可行、但影響深遠的教改方案,惜未獲得有效回應。
教改的面向很廣。教育鬆綁雖逃避了主要的結構問題,但無論如何還是利多於弊,教育現場終究比過去活潑而寬容。但反教改的批評,既不談結構問題,也忽視這些成就,只指責某些弊端,例如多元入學費用提高,且申請入學諸多資料造假,開放教科書被指責使家長無所適從,必須多買不同版本以因應學測基測,徒然浪費金錢。於是教改變成「不利於窮人」的教改,反教改的聲音從而取得了道德的正當性。
這種批評能引起廣大輿論的共鳴,除了政治操作之外,更重要的是台灣根深蒂固的右派文化:「任意性」與「抗拒變動的心理(即保守性)」。任意性使人只看到點,看不到面,幾項弊端賦以道德譴責,便足以概括全部。當初排斥結構性改革,與現今聲稱教改失敗,都因為任意性。抗拒變動的心理,則植根於人對往昔秩序的眷戀與善於美化過去的通性,不管施行四、五十年的聯考與統一教科書曾帶來多少扭曲與傷痕,聯考的公平性與標準教科書的好處,又在這塊右派土壤老調重彈。
在「教改失敗」的定論下,連「大學指定考十八分進大學」都成了膾炙人口的笑話。但這事有什麼可笑?過去多少學生因擠不進大學,年復一年流落補習班,或生活失去目標,徬徨無依,現在讓他們進大學,安下心來多學一些東西,這有什麼不好?台灣能為年輕人普設大學,使人人有機會上大學,這表示台灣已步入文明國家之林。原來值得驕傲的事,只因一念之差竟然變成羞恥。
我們應該關切的是:這些大學能否提供給年輕人像樣一點的現代教育?能否為年輕人打開視野,望向未來?如果上大學是好的,能得到好的教育,那麼讓我們的國民上大學只有好處。我們應該關切的是:大學考十八分是什麼意思?是這些課業低成就的年輕人什麼都不懂嗎?還是說考試沒辦法考出他們懂的東西?如果他們什麼都不懂,那麼責任在誰?只在他們自己嗎?過去他們讀的中學給了他們什麼樣的知識教育?
現在他們進了大學,我們是不是準備好讓他們快速彌補應有的知識,以協助他們趕上進度?1970年我曾在密西根的一所州立大學教書,學生有四、五十歲的人士,他們的數學不及國中程度,連交叉相乘都不會,但一年之後我必須教會他們初級的微積分,因此我得花三個月的時間先教微積分預備課程(Pre-Calculus)。這就是大學的社會責任啊!
顯然「菁英主義」一直陰魂不散,「文憑主義」亦然,就因社會主流認為讀大學,拿大學文憑是一種特權,有了那張文憑就高人一等,所以把「十八分進大學」當作笑話。如果大學的存在是為了提升國民現代知識的視野,培養青年獨立思考的能力,教育者該努力的是:讓那只拿十八分的年輕人在四年之內多學多想,協助他求得日後共同經營現代社會的知識,而不是一味羞辱他,把這件事當作笑話,當作教改失敗的一個例子。
眾口鑠金,一個從未經過客觀評估的看法:「教改失敗」,竟然在右派文化的操作下,成了百口莫辯的定論。
在一片反教改的聲浪中,幸好出現了林文瑛一段發人深省的話[39]:
重要的是,我們要相信人民的智慧。人民選擇念高中,不想念高職,不能硬說人民有「升學主義」;〔教育部門〕更不能一方面企圖用「考試方式」來引導教學內容,另一方面又倒回來指責學校「考試掛帥」。十年教改的經驗清楚顯示,篩選技術的改革,不能真正緩解升學競爭的壓力,技職體系的擴增並不能符合人民的需求。
「一綱多本」為什麼會出問題?因為它牽涉到國中基本學測的考試內容。「多元入學方案」為什麼會出問題?因為每個人都在計算哪種管道對自己最有利。這些被稱為「教改亂象」的問題,難道不足以讓我們認識到,如果不解決升學壓力,就來談課程改革、大學分類、國教向下延伸,很可能只會惡化今天的教育問題?報上說,企業界的代表反對廢高職,因為企業不想「付出更大成本聘請大學生、碩士生」。
諷刺的是,當整個社會因為政府不肯多辦高中,而必須繼續為升學競爭付出龐大的代價的,並不是企業界的代表們(當然更不會是他們的孩子),而是那些出不了國的國中孩子們,必須以他們變色的青春去承擔。
八、政治力與右派文化
教改本身是成是敗?平心而論,有成有敗,甚至成多於敗(除前述教育現場變活潑、師生的自由度與家長參與度提高之外,體罰也立法禁止了[40],有些關乎社會正義的政策如繁星計劃、弱勢學生補助計劃也逐步實施,這些都是成就。敗的則是學生的心智並未獲得真正釋放)。
但教改,作為一種社會運動,的確是失敗了。
為什麼?何明修指出民間教改早在1994年四一0運動之始,未能在訴求上明確標舉「社會正義」,並強調廣設大學應以公立為主,以致這項訴求不久便為官方收編,而讓教改會及教育部改採「自由放任」的路線,以自由經濟之名,鼓勵私人興學,填補大學教育數額。民間教改雖於1995年在論述上開始左轉,但「為時已晚」。2002年之後,保守勢力更藉機以「社會正義」之名反教改。
就運動策略而言,也許明白標舉「社會正義」的旗幟,對後來的發展會有些影響,但我承認自己未有先見之明,能預知四一0的訴求,其後會被如此模糊扭曲;當時四一0訴求,雖未明白冠以「社會正義」之名,但所著重的是訴求的實質:廣設高中大學與反對高中職制分流,反對人力規劃,重視弱勢族群、階級、性別主體性教育等都是社會正義的訴求。
由於四一0提出訴求的對象是政府,當然廣設高中大學的主詞是政府。我相信這點是當時四一0參與者的共識;我也多次為文指出:政府有辦大學的責任,並竭力反對升格[41]。
當時匯整四一0訴求的過程是民主的。由參與的教改團體在1993年底,經兩次長時間的討論決議產生。會議是我出面召集的,因參與者十分尊重我的意見,我一提出構想,很快便凝聚共識,史英[42]又極力支持我。倘若當時提出的訴求在運動策略上,未盡周延,我應負全責,因為那些訴求是在我主導之下作成決議的。
我同意當時的訴求,如果直接標明廣設「公立」大學,四一0之後官方要扭曲訴求的原意,需要多費力氣,但我也相信即是當時如此標明,最後還是會被扭曲,官方還是會用最廉價的方式,大量升格私校,敷衍民間。其關鍵在於「政治力」。
我甚至相信:縱使1996年教改會的報告支持廣設公立大學,政府會不會為此編列上千億的預算,一點都不樂觀。舉個例證:就在那年,教改形勢還一片大好,教改會總召集人李遠哲,便曾公開呼籲政府編列600億教育特別預算,可是石沈大海,一直未獲得行政院正面回應。
相對之下,民間教改的聲音,更是細弱難辨,只在1994年四一0運動前後,一兩個月之間獲得社會重視。後來教改會不支持廣設公立大學及小校政策,民間失去盟友,更使主張結構性改革的四一0訴求,迅速被輿論消音。
關鍵在於支持教改的「政治力」不足。經濟開發與兩岸關係一直是政治菁英最關切的議題。在台灣,文化教育、社會福利與環保,從來都處於政治邊緣,對於教改最好不花分文,只靠改動法令,重新擬出一套分類分等分級的升學政策,變革一些不合時宜的課程,便已仁至義盡。就在1997年7月教改聲音還未退潮之時,國民大會已動手修改憲法,刪除「教育科學文化經費不得少於國家總預算百分之十五」的條文。民間曾發動數千人走上街頭抗議,亦無補於事。
1996年前後,台灣政治已初具民主的形式,總統直選也已完成。政治力之所以不支持教改結構性改革,是因為右傾的聲音終究是社會主流。
右傾的主流思維,並非不能左移,以促使左右的聲音辯證出現,推動社會進步。但左移的條件至少要發展公共論述。解嚴後台灣雖有了政黨政治的民主形式,但民主政治的運作遲遲不上軌道,原因在於兩三個主要政黨一律右傾。教改的困境亦然,右傾的思維掩蓋一切。從文獻上看來,二十年教改的歷程中,前述左右論戰似乎一來一往,事實上,這兩種不同觀點並沒有在主流媒體上適時對焦,進行論辯。
原因是兩三家主流媒體本身也都右傾,表面上台灣有了言論自由,但媒體握有選擇言論的權力,它所選擇的依據,不只是言論的品質,更涵蓋言論的性質。舉個例子說,1995年「七O九教改列車」之後,民間成立「教改論壇」,每兩週舉行一次,討論內容於會後寫成一篇短文,尋求主流媒體定期刊登,卻未獲同意。又我曾向主流媒體建議提供篇幅,發展教改論戰,均得不到支持。主流媒體所持的理由,皆為言論版「不能安排與演出」。
我個人比較重要的文章,則限於前述「右簡左繁」的不對等關係,不易以短文呈現(少數應景的文章除外),很難刊登於主流媒體,尤其「左」的世界觀對台灣社會還十分陌生,任何相應的論述必須周延,才有說服力,所以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寫書。我想起十八世紀法國啟蒙運動時期的伏爾泰、盧梭、孟德斯鳩、狄德羅,他們都用寫書來進行思想論戰,但今日書籍的影響力已大為減弱,而且很快變成消耗品,賣書的熱潮一過就已絕跡,像唐文標的文學批評、羅葉的詩,迄今仍有重要價值,卻都早已絕版。我寫的《台灣教育的重建》也早在市面上消失多年。
2003年我的一篇訪談錄〈教育改革要發展公共論述〉[43],就強調要有發展公共論述的場域。缺少這場域,論戰無法對焦。二十年教改,事實是略掉了這場左右思想的論戰。教改運動會失敗(不是教改失敗),是必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