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改中的左與右

回顧教改的成敗,當年所看到的一些關鍵,確實牽動了其後的教改歷程。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便是「左」與「右」的思想分野。台灣沒有『左思維』的土壤,這是二十多年來教改碰不到核心問題的思想困境。

左與右是相互辯證的,只右不左,結構不會改變,自然亂象叢生。

九、兩種教育觀

什麼叫成?什麼叫敗?

成敗必須依據「教育的目的」來評斷。先釐清教育的目的,才能分析教改的成敗,才能替下一波的教改指出方向。

對我來說,教育的目的是要讓每一個人求取最大的內在發展,發揮他的潛能,使他學會靈活運用知識、獨立思考。學習知識必須源自人天生對世界的好奇,源自人想與世界互動,參與世界的渴求,把這些可貴的內在需求轉化為對知識的熱情,而不是把它們禁錮起來,另外再運用外在的壓力,依賴考試競爭的逼迫,強力記誦文字公式,學得知識的表皮。只有透過內在需求,人才學會思辨,學會判斷,所學到的知識也才是活的,才不致生搬硬套,人云亦云。也只有這樣,教育才能促使人的心智趨於成熟。一個社會若由許許多多成熟的心智組成,這個社會便會有競爭力,會開創出多元活潑的新行業、新生機、新面貌。世界是不斷在變動的,競爭力不過是成熟心智的產物。

可是今日台灣多數的主流菁英不這樣想,他們相信人力規劃,追求表象的「卓越」、一時的競爭力,他們渴望安定的秩序,深信人生來不平等,上智下愚、各司其職,而分類分等分級則是教育者責無旁貸的事。他們甚至不認為紓解升學壓力是好事,因為他們自己便是在升學壓力下才努力讀書,通過一連串的考試,晉身菁英階層。對知識的內在熱情,是他們經驗之外的事。他們擔心變動,害怕陌生,把自己的不安全感,時時刻刻投射在孩子身上,並且不自覺的美化自己的過去,同時要孩子複製自己。

這是相應於一左一右,兩種不同思維的教育觀。教改是成是敗?依據不同的教育觀,便得到不同的結論。

四一0教改運動四大訴求之一「制定教育基本法」,已於1996年12月12日立法,其精神大體屬於第一種教育觀,但諷刺的是:這基本法一直被束之高閣,社會主流盛行的仍然是第二種教育觀。

對我來說,教改若要成功,一波波的思想論戰不可避免。如前所述,教育的對象是人,教改所涉及的意識型態,不只是「社會正義」與「自由放任」。更核心的問題是人成長的秘密,人天生的能力與動力,這是不分階級、不分性別、不分族群的。二十多年教改歷程,我前後寫過幾本書,心中想做的事,就是為第一種教育觀,建立一套完整的思想基礎。

1992年我寫《童年與解放》,從數學、自然科學、認知心理學、哲學、社會學等各個面向切入,指出人原始的創造特質,探討兒童成長的秘密,並分析思想解放的意義;1995年為了闡明四一0教改訴求的涵義,並建構教改的圖象,又出版《台灣教育的重建》;2003年我再寫《學校在窗外》一書,析離出人類存在的原始趣向,並結合文明的特徵,把這些論述落實在學校教育,釐清學校教育的定位,以「打開經驗世界,發展抽象能力」作為教育工作的經緯,來協助學生溶入文明創造,進入文明世界。

這是學校教育該做的兩件事。如果還有第三件事,那麼便是「留白」。我用一生的時間摸索,觀察體驗、閱讀思考、行動與實踐,終於理出這些頭緒,清楚認識到每一個孩子都可以造就,可以是天才,每一個孩子都是人類的希望,這不只是空談,還有許多實證的例子。教育者必須放棄管控與說教,而改換成另一種態度:從旁協助,「提供」養分(有形或無形的養分,資源或知識),與他討論,來回思辨,當他的朋友,同他一起悲喜,陪他走過迷惘困惑的成長歲月。

我寫這些東西,也為了替下一波教改的思想論戰,作好準備。

2009年「全國家長聯盟」發動十二年國教遊行,聲勢規模雖不如十五年前,至少維持了民間教改的命脈。所提的訴求,亦指向紓解國中學生壓力的結構性改革。我走在遊行隊伍中,內心充滿無奈與悲戚,十五年了,教改前途仍然渺茫,甚且愈走愈窄。西德1965年教改一經發聲,政府與社會菁英便立即回應民間需求,去除階級偏見,捨棄人力規劃的迷思,認真調節升學供需;並著眼未來,挹注大量國家資源,替未來社會培育大量共同經營現代社會的人才。十年之後大勢底定,國家競爭力趕上西歐各國,到八零年代,更快速竄升,馬克變成強勢的國際貨幣。反觀台灣,四一0教改之後十五年,主流菁英的控制照舊,社會正義面目模糊,升學壓力仍然沈重,學生心智得不到釋放,教改猶東填西補,家長與教改運動者還需走上街頭,藉粗陋的喇叭發聲。兩國主流菁英之間,究竟隔著什麼樣的思想落差?

遊行之前,我受全家盟會長謝國清的囑託,寫了一篇短文:〈十二年國教與教育複製〉。文中指出教育的本質其實是複製,這一代人試圖把自己所知所想一一複製到下一代的大腦皮質。但複製的結果,必然一代不如一代。教改的任務,便是要降低教育複製率,使得下一代有空隙能望向未來。於是教改運動便陷入最尷尬的處境,因為掌握教育支配權的,正是自認「成功」,並急於將其成功經驗複製下去的主流菁英。只有主流菁英有自我檢視的能力,以及望向未來的視野,教改才可能成功。

在台灣,這還是一條漫漫長路。

讓我重錄一段二十世紀重要物理學家Freeman Dyson[44]的文字,來結束這篇長文:

作為一名科學家,意味著把Niels Bohr[45]的夢想推向它最後的目的:迎向開放的世界、禁絕殺人武器與終結戰爭。當貧民窟的孩子們向科學打開他們的心靈時,他們所需要的,不是讀更多小時的物理與化學,不是把科學與SAT測驗混淆一起,而是一種望向未來的視野。在這視野中浮現的是一個與過去不一樣場景:一個較好未來的夢,這才是我們的孩子們所需要的,也才是科學能帶給孩子們的。

這段話值得我們社會的主流菁英一讀再讀。

 

 

後記

寫這篇文章,起初是為了回應何明修的論文。明修與我,因他近日批判教改的論文而相識。他的論文寫成之後,我們有個愉快而真誠的交談。其後他做了若干修改,我很高興他保留一些歧見,這樣我們才有對話的空間。

我曾對明修談到教改運動主客觀條件不足的問題。客觀條件不足已如本文所述;主觀條件不足,則涉及我個人的角色與個性的限制。讓我用點篇幅,作些說明。

幾十年來我以一個數學專業者,介入教育、環保、社會、政治,並不是因為使命感,而是因為看不慣,我頂多有責任感而已。我一生關注的是「真」,不是「善」。我看到世間很多事情如果這樣做,便可以好得多,可是大家偏偏不這樣做,於是我忍不住出來講了幾句話,出一些點子,但點子一出,自己便不得不參與,而且越陷越深。

可是我沒有使命感,這使得教改運動更難開展。有使命感的人,會投入其中,貢獻所有心力,要把理想在手上完成。友輩之中,像張國龍、陳師孟、史英,都是有使命感的人,但我不是。我雖然強調公共事務無比重要,但不希望自己被它綁死,對於公共事務我只盡到一名公民的責任。我不是「理想主義者」,也不是「唐吉訶德」,這點我是自私的,我希望自己有較大的自主空間,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我的興趣只是求「真」,我認為「真」的極致,自然包含著「善」,但「善」不是我所追求的東西。我的社會形象與真實的自己,有很大的落差。

我對明修說,我的擅長是經營論述,不適宜當領導人。但因緣際會,在教改運動中,我扮演了核心的角色。

推動四一0,我原來預期:藉遊行公開提出民間教改訴求之後,事情就告一段落。如果執政者無法回應訴求,便再度發動下一波的示威,直到訴求實現。這樣,民間教改的陣營,反而掌握主動權。我的政治敏感度清楚告訴我:成立四一0聯盟無濟於事,「政治力」不站在民間這邊。成立聯盟只是一個空殼子,各教改團體不會希望頭上有個太上組織。一旦成立聯盟,他們推動四一0訴求實現的熱情會降低,因為那是聯盟的專責;而要長期維持一個聯盟辦公室,經費也不容易籌措。況且教改團體各有自己成立的宗旨及奮鬥目標,很難同心協力為四一0的訴求拼命。聯盟的組織是大而無當,成立了反而會孤立,會與各團體疏遠。

聯盟對外的處境亦然。民間沒有籌碼,教改熱潮過後,便很難發出聲音。後來的發展果然證實了我的預估。但1994年四月上旬熱潮湧升之時,四一0幾位核心幹部認為我的想法太消極,如果熱潮過後四一0組織就宣告解散,便是對台灣人民「不負責任」。於是四月十四日,我召集四一0檢討會議,同時成立四一0聯盟,選出第一屆會長,由素孚眾望的的張則周教授扛下重任。核心幹部們答應我可以卸下職責,只以個人會員的身份參加聯盟工作。

事實上聯盟人力單薄、資源短缺,張則周備極辛苦,局面才得以維持下去。這段期間我的工作,只是把四一0訴求的內涵深化,寫成幾篇文章四處散發[46]。同年10月我罹患重病,肝癌已達末期並擴散至肺部十多處,瀕臨生命終點。朋友們極其關懷,給予我無限溫暖。在教改的公共事務上,則多方體恤我,對於我經常拒絕公開露面,總替我解釋,說我因病才消極,事實是我除因病無法赴會之外,又生性孤僻而疏懶,總想逃離公開場合。

社運是社會不斷更生的源泉,但在台灣做社運尤其艱辛。社運組織要長期耕耘下去,必須有很強的行動力,不斷創造議題引起媒體關注,並持續開拓資源。教改運動亦不例外。1995年七0九之後,四一0聯盟要維持一個小辦公室已非常困難。我個人條件的限制,加上組織力量單薄,無人善於籌措經費。而在論述上,教改陣營中又少有勤快而能立即回應主流挑戰的寫手,這些就是我所謂的主觀條件不足。

誠實的紀錄這段反思與經驗,提供社運工作者參考。   (全文 pdf)

 


[1] 〈再等半個世紀〉中時人間副刊,1996. 同文收錄於《台灣教育的重建》當作增訂版序。

[2] 深信先天差異,例如上智下愚,使得自古以來貴族門閥維持其統治利益有了藉口,也成為近世殖民主義者與種族主義者用來欺壓弱勢民族的說辭。

[3]有些人會以「唯物論」與「唯心論」來標示上述「左」與「右」兩種世界觀,但其意義莫衷一是,而且用辭容易招致誤解。唯物論會被誤解為:「一切現象(含精神)皆可以歸諸物質」,其實它的原意是:「物質是一切現象的底層結構」。

[4] 對我來說,二十世紀資本主義國家的思想哲學雖是唯心,但其發展則遵從唯物的過程。共產主義國家正好反過來,思想哲學是唯物的,可是卻用唯心的方法要達成目標。於是資本主義存活下來,共產國家則一一衰亡或變質。可是資本主義加速發達,最後遇到的問題是:整套以「看不見的手」作為信條的理論,完全忽略了自然資源的角色,以致於大自然反撲在即,人類文明的存續,到二十一世紀,將面臨極其嚴酷的試煉。

[5] 關於我個人的世界觀,較細緻而完整的看法請參考《童年與解放》與《學校在窗外》兩書。用嚴格的科學語言來說,決定論不等於可預測論,混沌現象因存在蝴蝶效應而不可預測,但其本質仍為決定論。在這裡,我的意思其實是:不相信未來可以預測。

[6] 可是我仍然不是社會決定論者,我不相信社會發展存在著某種可以預言或控制的規律。人類的社會是個複雜體。

[7] 「複雜系統」是1950年代興起的科學新領域,有科學的界定。混沌現象是其中之一,例如某些氣候系統,其他許多自然或人文社會的系統皆然。關於人的成長過程是複雜系統,參見本文作者:〈千年記憶的大石〉,《童年與解放》,左岸,頁271-288.

[8]這裡指效用函數瞬間變化率取得最大值的的方向,或說梯度(gradient)的方向。以經濟學的術語,即preference vector.

[9] 這是必要條件,並非充分條件。但有了好的教育大環境,人性的正面力量便會逐一浮現,經過一番正面運作與不斷調適,花草自然越長越好。

[10] 有人會說,今天大學已經大幅擴充,大家仍擠破頭在搶著進名校,所以問題出在學生家長的觀念不對。可是問題不在於大家搶著進名校,而在於大家不想花大錢進太爛的學校。因為十多年來,政府不肯認真調節升學供需,好好投入資源辦好公立大學,卻用最便宜的方式大量灌水,升格私立技職學校,以致教學品質浮濫,收費又數倍於公立大學(參見後文)。

[11] 參見〈台灣教育重建的圖景〉,收錄於《台灣教育的重建》增訂版,遠流,1997/1/16.

[12] 《學校在窗外》,左岸,頁337-338.

[13] 《台灣教育的重建》增訂版, 頁70-71.

[14]  ibid, 頁16-17.

[15]1995/2/11公佈〈民國八十三年人力開發資源報告〉。

[16] 中國時報1995/2/12,第一版頭條新聞及第三版。

[17] 參見〈高學歷高失業率的迷思〉,收錄於《台灣教育的重建》初版,遠流,1995,頁41~52.

[18] 何明修:〈教育改革運動的驚奇冒險〉,2010

[19] 例如郭慧英:〈滿街方帽子根除了文憑主義?〉,中國時報言論廣場,1995/7/8.

[20] 〈廣設高中大學的幾點爭議〉、〈高學歷高失業率的迷思〉、〈論文憑主義與廣設高中大學〉、〈再論文憑主義〉四篇,收錄於《台灣教育的重建》,遠流。前兩篇收錄於初版1995/7/16;

後兩篇在二版1997/1/16.

[21] 再論文憑主義與廣設高中大學〉,收錄於《台灣教育的重建》,遠流,二版,

1997/1/16,頁72.

[22]《行政院教改會諮議報告書》,第二期第三章第五節,1996.

[23] 據吳京公開談話,其後繼任的教育部長林清江係執筆人,時任教改會高等教育組副召集人。

[24] 《學校在窗外》,左岸,頁302

[25] 王震武/林文瑛:《教育的困境與改革的困境》,桂冠,1994;《另眼看教育改革》,

桂冠,1999

[26] 何明修:〈教育改革運動的驚奇冒險〉,2010

[27] 我未參與教改會,只能從文獻與當時若干事實跡象去推測,需進一步訪談當事人

佐證。其實教改會的報告影響巨大,內部如何運作,如何形成決策,值得社會學者

深入訪談當事人,進行客觀研究。

[28] 行政院教改會:〈教改會諮議報告書〉,第一期第三章第二節,1996.

[29]林文瑛:〈升學的壓力在哪裡?〉,蜂報,2003

[30] 顧忠華:〈德國教育改革的理念與制度〉,教改叢刊AH22

[31]多年之後,簡錫堦成立「泛紫聯盟」,亦採紫色代表弱勢立場,應與四一O無關。

[32]時為台大社會所研究生,為四一O教改運動核心幹部。

[33]會長為台大農化系教授張則周,張教授支持弱勢,比我更積極,例如社區大學成立,

他一直極力主張低收入學員免費。

[34]事隔十五年,我已無法確認這段話,在與兔槽隊聚談時是否明白點出,但其後兔槽隊即加入四一O聯盟;我亦多次透過四一O聯盟工作人員林學淵傳達這種立場。

[35]該文後來收錄於《台灣教育的重建》,頁37~38.初版,1995/7/16

[36] 何明修:〈教育改革運動的驚奇冒險〉,2010.

[37] 「全額」指相當於政府辦幼稚園的投資,平均分攤在每位幼兒身上的費用。

[38] 《學校在窗外》,2003, 左岸,頁282-366.

[39] 林文瑛:〈升學的壓力在哪裡?〉, 蜂報,2003.

[40] 例如最近國語實小體罰事件,教育局依法明確處理,其後教師勇敢自承錯誤,相較於過去,顯然進步。反而是一些保守的家長,為袒護教師,發出漠視學生人權的雜音。

[41]〈台灣教育的重建〉,1995/7/16,初版,遠流.頁10.頁37.頁175~176

[42] 人本教育基金會主要負責人,二十年來為教改持續付出巨大心力,貢獻卓著。

[43] 《學校在窗外》,2003,左岸,頁265-281。

[44] Freeman J. Dyson: “To Teach or Not to Teach ?” Amer. J. Phys., June 1991, vol.59, No.6, p.495. 本段譯文,我曾摘錄於《學校在窗外》,頁199。

[45] 二十世紀初丹麥的理論物理學家,量子力學的先驅。

[46] 如〈廣設高中大學的幾點爭議〉、〈為什麼要落實小班小校?〉、〈教育自由化是什麼意思?〉等文,後來集結收錄在隔年出版的《台灣教育的重建》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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