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社大頒發學位 — 給社大朋友的一封信(2002)

各社區大學之中,若有符合頒發學位條件者(如「空中大學」或「社區學院」之水準)應有機會取得學位頒授權。這樣更能使社區大學之發展多樣化,同時讓這些頒授學位之社大,有較大的空間去深化並落實「知識解放」,從而擴散成果至其它社大;另一方面也符合社會正義,使早年因自身限制,未能順利取得學位之人民,能彌補其心中遺憾,在求取學位的誘因下投入心力,深究知識。

敬愛的社大朋友們!

很感謝大家體諒我,讓我辭去社大全促會常務監事的職務,我現在儘量使自己靜下心來寫書,不知道可不可以如願完成自己要做的工作,但我會努力去做。

社大爭取學位的事,自多年前倡議之始,我更認為攸關社大定位,攸關知識解放的目標能否實現。但蹉跎多年,迄無進展。我已退離,本不該多言,唯近日爭取學位之事已進入關鍵時刻,請容我再嘮叨幾句,寫下這封長信,供大家深思再三。

關於社區大學尋求法治地位,並具學位頒授權一事,幾年來未能在社大內部取得共識。雖然全促會理監事因多次討論,慢慢大家看法日趨一致,但此事遷涉人的根本意識與做事態度,要取得全面共識,必曠費時日。

我的看法是,各社區大學之中,若有符合頒發學位條件者(如「空中大學」或「社區學院」之水準)應有機會取得學位頒授權。這樣更能使社區大學之發展多樣化,同時讓這些頒授學位之社大,有較大的空間去深化並落實「知識解放」,從而擴散成果至其它社大;另一方面也符合社會正義,使早年因自身限制,未能順利取得學位之人民,能彌補其心中遺憾,在求取學位的誘因下投入心力,深究知識。

有些社區大學不想頒授學位,仍可維持目前經營方向,但學員中欲修學位者,可與頒授學位之社區大學相互承認學分並跨校選課,以取得學位。我認為這才是多元發展,讓不同的社大經營者,可發展不同面貌之社區大學,又可照顧學員需求。可是這件事至始在社大內部便得不到共識,躊躇多年,已延誤許多時機。現在「社區學院設制條例」正在立法院審查,各高中職、技術學院、大專不久皆可附設社區學院,頒授學位(二年制),唯獨目前真正努力經營社區、提供學習機會,並著重知識解放,著重公共參與,著重生活實踐的社區大學將被排除在外,只因社大內部工作同仁對學位之事疑慮重重,或未深入了解便驟下斷語,或對自己信心不足,或怕壓力過大,或擔心社大因此僵化,或質疑其相關討論仍未充份,甚至被精英思維所困,無法跳脫學位的迷思。

全促會理事長顧忠華教授多年來亦主張推動學位立法,由於迄無人手使其落實,於月前聘陳振淦先生兼職,負責社大法制化工作,對內協調、對外推動。就我從旁觀察,振淦任職以來,日夜勞苦。早先振淦曾提出:讓各社大就此事在各社大內部與學員講師充份討論,然後在各社大舉行全校公投(非民意調查)我覺得此意極佳。只是他當時還未到全促會就職,我亦因人不在其位,只將此議放在心裡,卻未積極去向全促會反應這個意見,偶與朋友談論他這項提議,亦僅止於清談。及至振淦來全促會,「社區學院社置調例」已即將立法,時間緊迫,社區大學應迅速向立法院及教育部表達立場,否則條例一旦通過,數年之內,社大將被邊陲化。全促會同仁與我個人都擔心眼前蓬勃發展的社區大學運動,將曇花一現,成為過眼雲煙;將因無學位,無法與現有高中職或大專院校附設之社區學院競爭,而被取代。取代我們的社區學院,將以語言技職等實用的主流價值課程為主,不復今日社大重視公共性、披判性及對話性的風格。

11月21日教育部將召集各社大工作人員一百多位開會,談社大的發展,其中亦有議程討論社大法治化問題。我知道整合共識極為不易,但我們沒有共識便等於在週糟充斥主流價值的社會中,自動消音。怎麼辦?

我希望大家能在短期內重新思索社大爭取學位利弊由全促會快快整合共識,向教育部及立法院表達,以免再度貽誤時機。

設若社大同仁仍有多種疑慮,雜音不斷,則我建議全促會無必獨挑大樑。畢境社大未來的發展,要大家共同承擔責任,因為社區大學的根本精神為「參與民主」。

可是請注意:社大民主決策的基層為學員,而非我們工作同仁,爭取學位立法之事亦直接關係於學員福祉,我們大多數工作同仁反而早有學位,社大有無學位與我們個人利益無關痛癢。所以要不要為社大爭取學為立法,應由員參與決策。尤其社大的根本精神在於「參與民主」,我建議關心此議題的社大立即就學位之事發動全校討論,讓學員講師共同思辨,於一兩個月內讓正反意見充份討論而舉行公投。討論案文建議如附件。

最後我再談談為甚麼我對爭取學位之事如此堅持。從1997年社大倡議之始,我便寫〈為甚麼社區大學要發文憑?〉一文,其後在一些專訪及回應文章中,例如:

1.〈社區大學的社區定位〉(李天健專訪,教育研究月刊92期2001/12)

2.〈回應何青蓉、趙淑美:「學位授予與男性就讀社大」一文〉(教育研究月刊100期2002/8)

3.〈專訪黃武雄談社區大學的法制化〉(周聖心專訪,全國社大通訊27期,2002/8)

4.〈專訪黃武雄談社區大學的發展〉(楊志彬專訪,社大通開學創刊號,2002/12)

等,亦迭有論述,請大家費心思參考。開放討論時要把問題層次挖得比我深,我樂意看到反對意見,至少站到我的肩膀上,談得比我看道的長遠,才能作出更具前瞻性的決策。

在周聖心專訪稿的末尾,我提到的幾句內省性的話,也許因用語簡短,以致文意不明,並未引起反對社大頒授學位者的注意。讓我藉此再作補充說明。

1.許多人質疑我在教改領域既反對文憑主義,何以在社大又主張頒授文憑?對於這種質疑,請參見我在〈台灣教育的重建〉(遠劉出版社)一書中所寫分析文平主義的兩篇長文,茲不贅述。但我始終認為:目前台灣社會是極端重視文憑的社會,我們已擁有大學文憑的人是既得利益者,當我們反對別人拿文憑,指責別人文憑主義時,必須先檢視自己。我問過許多大學畢業的朋友:「如果當時你就讀的大學沒有文憑,你會去念嗎?還是你會選擇其它有文憑的大學?」我得到的答覆都是會選責有文憑的大學。那麼,為甚麼我們寬以待己,嚴以責人?

2.許多人質疑:「以今天社區大學的課程,有資格頒授學位嗎?」據我所知,汐止社大最早規劃出來的課程水準頗高,請大家參見汐止社大第一期選課手冊,仔細看其課程內容及講師陣容。我個人最早規劃永和社大時,亦有很好的師資與課程。可惜都因無學位之誘因,學員修課人術不足而大量停開。社大不是規劃不出有水準的課程,而是外在條件不足。我在周聖心專訪文中提過一個問題:「假定今天台大社會系、法律系…、數學系不發學位,那些課程能繼續存活下來嗎?」我以此問過很多大學的同事,他們的答覆是「學生不回來,我們教師們也只好拍拍屁股走路啦!」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沒有學生,老師走了,談甚麼發展課程。

3.許多人質疑:「社大所開的課程,不是要知識白話,知識解放嗎?應該先把學院知識白話成人人易懂、人人想學,才是社大兵該努力的目標,為甚麼反過來要用學位作為誘因,才能發展學術課程?」要知道社大要傳播的不是泛泛的、膚淺的知識;相反的,社大要強調的是深刻的、根本的,但與人的經驗相連結的知識。人掌握這些東西,才有批判文明的能力,才能使社會決策跳脫少數專家掌控,而發展出真正的公民社會。但是人要汲取深刻而根本的知識,必須肯下工夫,肯用時間。我曾問過朋友:「當你讀艱澀的書,學困難的東西,有多少時候純粹基於對知識內在的熱情,而無外在誘因與外在壓力?」我得的答覆是:一陣沉默,然後不大情願的回答:「需要藉助外在的力量吧。」我很高興看到人性誠實的一面,雖然它違背了理想教育的期待。

4.我很贊同老友林孝信兄的看法:「趕快發展核心課程!」在1997年寫〈我們要辦甚麼樣的大學〉時,我便列出不同領域的參考核心課程。要列出核心課程不難,要開出那些課程也不難,但在當前不利的外在條件之下,要找到足夠的學員來選,並要學員投入足夠的心力去達到課程的要求,便萬般困難。理由無它,未有足夠的外在誘因。

5.有些人質疑:「社大可以頒授學位之後,便會喪失社運精神,而為體制收編!」會有這種質疑,是因把「社大加發一張文憑」與「成為正規教育的體制學校」混為一談。社大爭取頒授學位,必須接受的歸範只是:(1)師資及辦學者的學術背景要加強。(2)學術課程的內容及品質要提昇。除此之外種種彈性照舊。若有社大符合水準,可頒授學位,校內不修學位者將維持原樣不受影響,學校採雙軌制,分「進修學程」(不修學位者)與「學為學程」兩種學程,許多科目,兩種學程之學員仍一起修課,不分彼此;只是修讀學位者所修的學術課程多了一些規定。社區大學運動,固然是社運的一環,但它的目的不在於加強某種價值觀於學員身上,不在於直接訓練出一批意志堅強的社運幹部。它的目的是間接的為公民社會鋪路,在這裡,眾人接觸種種知識、種種思想;在這裡,眾人拓廣視野,思辨人生,思辨社會,思辨價值。它的目的是讓眾人從深度感知與自覺中,培養出成熟判籪事物的能力,為社會注入活力,為社會改革打好基礎。

我的意見夠多了。這幾年為了主張社大可以授學位,我聽到種種反對的聲音,也寫了、談了許多我的意見。我覺得這問題所牽涉的不是單純的觀點,而是人深層的意識形態與人的自覺,這是為甚麼我不憚其煩的與大家討論的緣故。

應該是做決定的時候了,請大家再深入思考,充份討論,然後做出判斷,付諸行動。

敬祝平安愉快

附件:

請各社大考慮在校內進行公投,並討論議決「社區大學可否附設學位學程頒授學位」。文案如下:

公投主文:

各社區大學之中,若有符合頒授學為之條件者,應爭取學位頒授權。

附文:

  1. 有些社區大學,不想頒授學位,仍可維持目前經營方向。但其學員中欲修學位者,可由學校頒授協位之社區大學 相互承認學分,並跨校選課,以取得學位。
  2. 頒授學位之社區大學,採雙軌制,分進修學程與學位學程。欲德學位者修習學位課程;不修學位者,讀進修學程,維持原有修課形態。

 

(本文完成於2002年11月17日)

 

札加克太太和她的影子–《學童紀事》序論 (1999)

台灣的學校確實有一批具有愛心、熱心及耐心的札加克太太正在與現實奮戰,這類老師需要制度性的支援,從小班小校、輔導系統到升學機會的大幅放寬,同時更需要打開自己的經驗世界及知識視野。學生從老師身上學到的,不只限於讀寫算的基本能力,更重要的是一種開明自由的世界觀,後者尤其是台灣的教師所最欠缺的。

    這是一本值得仔細閱讀、仔細討論、仔細思索的書。

    書中描述美國麻州一位小學教師克莉絲‧札加克太太(Mrs. Chris Zajac)的教學經驗。經由普立茲獎得主崔西‧吉德(Tracy Kidder)細膩的報導,我們清楚看到一位充滿教學熱情的教師,在現實環境中如何掙扎如何奮力。雖然國情不同,但把這本書拿來在台灣的教師之間進行共讀與討論,我相信是一件有趣又有意義的事。

    事實上台灣中小學教師中,有許多札加克太太,只是我們較少看到她們的教學經驗被作成深入而翔實的紀錄。一九八七年左右,我在北市一所國中執行「正常教學研究計畫」。國中的學生分別來自附近市場攤販的家庭,來自後山正在解體的眷村,或來自新興的中產階級;也有一些學生的父母是大學教授。校裡一位女老師幾次和我深談她的困境。她很努力想要讓攤販與眷村的孩子多讀點書,改變粗魯的舉止。她用愛去包容與督促,犧牲自己與家人相處的時間去協助與輔導,但孩子依然故我。她責怪家長為何不肯多陪陪孩子,督促他們做點功課。幾年下來,她開始惶惑,到底她在做什麼?她覺得自己熱情一年不如一年,覺得自己愈來愈像那些把教書純粹當作飯碗的教師。

    這無疑是札加克太太的一個影子。唯一的差異是札加克太太任教的凱利小學(Kelly School)有教學支援系統,班級人數也只有二十人,但台灣教師沒有支援,只有任務,面對的又常是四、五十人的大班。札加克太太雖幾度因挫折而陷入低潮,但她有較好的外在條件在支持她的教學熱情。

    霍利約克(Holyoke)是麻州西南一個已經衰落的舊工業市鎮,人口流失,工廠荒廢。就像美國其他破舊的市鎮一樣,城中心在凋敝的外表下,隱藏著貧窮、酗酒、販毒與暴力,郊區的高地則散落著中產階級的住屋。凱利小學位在平地區,學生絕大部分來自低收入的家庭,黑白混合之外,還有一些波多黎各人。札加克太太是愛爾蘭後裔、天主教徒,一生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霍利約克。謹慎、規矩、熱心、執著,從小她父親便認定教書是最適合她的職業。

    札加克太太與學生之間的衝突,大部分來自她不斷要求學生做好家庭作業。例如克拉倫斯常把他對作業的抗拒,對札加克太太的訓斥,轉化成憤怒,發洩在同學身上。依札加克太太看來,脫離貧窮與罪惡的家庭背景,唯一的方式是學會讀、寫與算數。就這一點來說,她是悲憫的,沒有文字與符號的基本能力,貧民區的小孩毫無條件面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殘酷競爭。正因為她看到潛伏在這些小孩未來的巨大黑影,她才毫不鬆懈地要求學生做好功課。

    札加克太太只代表美國中小學教師的一種類型。更多的教師以遠較開明的方式在對待小孩。在美國多數地方,教師從來不訓斥學生。被送到校長室約談,已近乎是最嚴厲的懲罰。從我接觸過的一些教師中,你會聽到「哪天如果你禁不住對學生說了一句重話,你自己會難過好久。」、「如果教師可以動用任何形式的懲罰,那麼教育工作便成了最輕鬆的行業。」在美國各地,其實有遠為進步的教育方法,日夜被探索與實踐。當然,偶而我們也會看到不當管教的報導,尤其涉及種族歧視的案例。

    這本書會在美國引起重視,原因除了作者吉德的文采及其廣受讚揚的聲名之外,更重要的是美國當前特有的教育困境。正如書中所說,美國中小學教師的待遇偏低,吸引不了好的人才。許多教師對工作不夠投入。另一方面,對學生學習過分放任的結果,相當比例的學生到畢業時仍未具備讀寫算的基本能力,導致美國競爭力下降。這種論點在美國保守勢力中最為流行。吉德在書中所塑造的札加克太太,嚴格要求功課、堅持不懈又充滿愛心,正好填補了美國人對「好教師」虛幻的期待。

    嚴加督促,抑或自由放任?社會流行的教育觀點始終在這兩端來回擺盪。其實教育內涵遠比這浮面的鐘擺邏輯複雜。札加克太太或許可以協助貧窮的學生,讓他有較多的機會往上爬,日後成為中產階級的一份子。但如果她不曾努力打開孩子的心,拓廣孩子的視野,在功課內外與孩子深入討論人世更複雜更詭譎的問題,她的協助反會加深孩子階級分裂的性格,使孩子長大後無法面對自己出身與其社經地位之間的矛盾。從進步教育的批判觀點來看,這種意義下的教師,只不過替資本主義社會製造更多的人力,而不是在培養人的心智。

    事實上,美國中小學教育真正需要的不是更多的札加克太太,而是一批能引導兒童融入人類文明創造活動的自由心靈。有許多教師懂得開明自由,但是自己沒有足夠深厚廣闊的經驗世界與知識視野,可以一步步吸引兒童融入文明、開創新的事物。要教導兒童,使他由內心肯定工作的意義,了解愛與尊重,並學會經營豐富人生的技能,唯一的方式是引導兒童融入人類文明的創造活動。真善與美都鮮活地存在於文明的創造活動之中。只有讓兒童在文明創造中自己探索、自己體驗、自己分辨什麼是真,什麼是善,什麼是美,真善美才能變成他血肉相連的一部分。企圖用謀生的恐懼、用規訓與權威、用宗教與理想,甚至用愛心熱心與耐心,都無法真正打動兒童的心,造就成熟的人格。這正是教育實踐之所以艱鉅,所以布滿挑戰的緣由,也是為什麼教師的視野不能太狹窄的原因。

    札加克太太對教育理念的執著,源自她宗教式的悲憫。但她的教學方法對兒童而言是外加的,她不知也不曾努力去啟迪兒童內心深處想了解自己與這世界如何互動的強烈慾望。原因是她的生活經驗十分狹窄,她的一生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居留外地(佛羅里達)。離開家鄉那年她非常不安穩,匆匆又搬回霍利約克。她沒有太多機會接觸不同的教育論述。一些較進步的教育哲學,像伊里奇(Ivan Illich)對學校教育的社會學分析或Paulo Freire的解放教學,似乎不曾對札加克太太的教學有過一絲影響。

    台灣中小學教育直到最近才有一點鬆綁。與美國鐘擺的方向相反,我們正從嚴格的這一端,開始擺向開放的那一端[1]。台灣的學校確實有一批具有愛心、熱心及耐心的札加克太太正在與現實奮戰,這類老師需要制度性的支援,從小班小校、輔導系統到升學機會的大幅放寬,同時更需要打開自己的經驗世界及知識視野。學生從老師身上學到的,不只限於讀寫算的基本能力,更重要的是一種開明自由的世界觀,後者尤其是台灣的教師所最欠缺的。

    讀札加克太太時,我不斷想起十餘年前在北市國中遇到的那位女教師。迄今我猶記得她急切又沮喪的語調。她的困境,來自她無法走進學生的內心世界,她有強烈的理想與道德感,好壞分明,價值單向。我曾問過她的成長背景。

    「父母都是公務員。」她說,「小時候書讀得很順利,常被老師指派當小老師,幫助同學。後來讀北一女、師大,畢業不久便來教書,父母也都希望我當中學教師。」

    「在哪裡長大?」

    「永和一條巷弄的房子裡。在那裡出生,在那裡長大,很少離家出過遠門。母親也在永和的同一個房子裡出生,一直住在那裡。」

    生活圈太狹窄,如果知識視野又不夠寬廣,人便不易走出自己的經驗,去了解別人的內心世界。穿透經驗,其實是一個成功的教師必須具備的能力。缺乏這項能力,教師便很難想像:不同階級、不同族群或不同文化的孩子每天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們心中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他們會那樣想事情?這不是教師的錯,而是他(她)的限制。如果他(她)冒失的想用中產階級或單一族群單一文化的觀點,要去規範孩子、改變孩子,雖有令人可敬的愛心、熱心與耐心,最後的挫折卻是可以預期的。

    當我們潛下心,靜靜閱讀《學童紀事》,札加克太太的身影,克拉倫斯、羅伯特、茱迪絲、克勞德每個孩子獨特的模樣與內心的喜怒,會從崔西‧吉德筆下生動的展現在我們眼前。這本書沒有泫然欲泣的場面,沒有戲劇性的情節,但吉德刻畫的卻是超越時空的真實,真實之中留給我們許多可以深入討論的空白。


[1]作者此文寫於1999年。

引論史英所談的思考方法 ─ 兼談「什麼是辯證法?」

這篇文章原為史英著《從森林小徑到椰林大道》一書之序言,文中舉一些重要的例子深談辯證法,其中有關六○年代美國反戰運動如何引起美國社會價值觀的劇變,有我個人近身的觀察,對於台灣社會運動的推展,或有參考的價值。(黃武雄)

最近(按:作者寫此文時值 1998 年)與史英討論社區大學的事,史英說他要寫一本給勞工讀的微積分書,像 Lancelot Hogbens 在十九世紀末為工人補校編寫的〈大眾數學〉(Mathematics for Millions)。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他正在構思。

一九八一年,美麗島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個夏天,幾位要好的朋友紀萬生、陳菊、王拓都被抓走了。世事無情,每想起他們,總覺落寞。夏天我僻居天祥山上,那時天祥還未開發成今天這樣人來人往的觀光區,天主堂旁邊除幾間木屋外,便是一大片草地,泉石清澈,花木扶疏,蟲鳥徜徉其間。草地盡頭是短崖,崖旁有一棵大青崗樹。我每天在樹底下想「霍甫猜想」(Hopf conjecture)。當時霍甫猜想還沒有被反駁,Henry Wente 提出他推翻霍甫猜想的著名論文,是一九八四年以後的事。

幾百年來人們吹肥皂泡都只看到球狀的泡泡飄浮在空中,肥皂膜的局部特徵是:「膜的每一點 所受的內外壓力差為常數」。這個局部特徵在幾何學上便相當於:「均曲率為定常」。五○年代,霍甫(Heinz Hopf)猜想:「任何均曲率為定常的封閉曲面,必然是我們常看到的正球面。」這猜想到 八○年 代被 Wente 推翻。Wente找出了一大堆像甜甜圈(donut)樣的所謂環面(torus),它們的均曲率皆為定常。換句話說,Wente 證明了肥皂泡不一定是正球面,也可以是環面,只是這種環面相當詭異,它會自己交穿自己(self-intersecting)。Wente 這項反駁的工作震驚了幾何學界,在八○年代,是幾何學方面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盛事。

在 Wente 的反駁提出之前,三十年間許多幾何學家都曾試圖證明過「霍甫猜想」,我自不例外,僻居天祥山上的那個夏天,日夜在埋頭苦思。到一九八三年,我自覺有些線索,夏天又赴天祥,史英也有興趣,上山來找我,我們一起在青崗樹下工作了十幾天。

他初抵山上,天色已黑。樹下燈光昏黃,旅途的疲憊還佈滿他的臉。他神情黯然的說:「你知道發生了大事,阿奎諾(Benigno S. Aquino, Jr.)回菲律賓,在機場被馬可仕的軍隊當眾殺害」。我們相對無語,沉默良久。最後他談到自己真正的志趣,說他最想做的事,是去辦個工人補校。

十餘年過去,世事迭變,往日景況已難想像。舊事重提,試圖在追索的是史英寫這本書的早年背景。一九八七年,他與一些朋友籌設人本教育基金會,進行台灣第一波撼動體制的教育改革。十年間,他從實踐中逐漸明白教育改革本身的糾葛複雜,也努力在摸索教育改革的出路。閱讀他這本書,可以看到他用不同的形式在指出:教育改革最終的困難,在於人的思想解放。一方面,從外在制度來說,思想牽涉到政治、社會、經濟各層面的權力運作,尤其是促使權力運作發生變革的動力。後者正是二十世紀社會學激進理論的核心課題。一九九四年「四一○教育改造運動」就是指向這種外在權力運作的變革,由民間所發動的第一波攻勢。另一方面,就內在的意涵而言,思想解放則切入哲學的認識論、科學的思考方法、心理學的認知發展理論以及人存在的終極價值,這類根本而細緻的問題。

史英顯然覺察到教育改革無法自外於其他領域,獨立在教育領域內完成。從早期他志在工人補校,關心政事,到一九九○年三月學運帶領森林小學學生赴現場觀察抗議行動;又從他導引人本教育基金會多次投入社會改革運動,一九九七年並掀起五○四社改浪潮,到最近籌辦社區大學,在在顯示史英所認識的教育改革,並非侷限於教育一隅。但寫《從森林小徑到椰林大道》這本書的時候,他所關心的則是思想解放的內在面向。也因此在書中,史英努力要談思考方法。他把思考界定為自我對話的過程,於是從思考方法抽離出三個基本要素:即聯想力、辯證法、猜想與反駁,並認為思考便是這三種要素的綜合(見《從森林小徑到椰林大道》一書第六章之五)。

聯想力是「想像與直覺」的一環,想像與直覺卻是創造性思考的泉源。即使是天馬行空,不設邊界的幻想,也常成為理性思考的靈感。因為幻想予人以自由,而自由與創造則臍帶相連。事實上,在任何專業領域,在任何行業或工作中,想像與直覺都是思考的基礎。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特有的直覺。這種行業特有的直覺,使人具有好的敏感度或洞察力去思考那一行的問題。直覺強弱,經常決定了人思考問題的品質。就想像與直覺來說,台灣目前天天在進行的學校教育,恰好是反教育。史英在談思考方法時,不提想像與直覺,只匆匆帶過聯想力,似因思考方法既為「方法」,必有跡可尋。書中雖然少談聯想力,但他尤其強調「聯想力」最接近人的自然能力,應率先受到重視。至於「辯證法」,他則花費相當篇幅,詳細舉例闡釋了它的意涵。

事實上,辯證法是西方思想的重要資產。漢文明初期亦有素樸的辯證法,但由於主張折衷的「中庸之道」藉罷黜百家之便,隨儒家思想深入人心,辯證法的發展因此停滯,無法從素樸辯證法演進為現代的動態辯證法。從個體發展史來說,人在早年也都熟悉素樸的辯證法。史英在書中舉小孩獨自玩耍,自言自語的實例:

          我們把這輛車子開過河?不行,橋還沒造好呢!但我這輛車子是防水的…(第六章之一)

便是絕好的佐證。只是素樸辯證法,這種通由自我對話而進行的思考,在學校教育強調單向學習的過程中,不久便被壓抑下去。相較於集體的文明發展史來說,這點十分類似於春秋入秦漢之後的現象。

史英強調辯證法應作為思考方法的基本要素,可以說別具匠心。書中紀錄了他本身與友堂的一段有趣對話。我讀這段對話之時,心裡想著只有才思敏捷如史英,才可能即興作出那樣精彩的應答。

第三個要素「猜想與反駁」,事實上亦蘊涵於辯證法之中,可以看成辯證法的一部分。史英刻意將它分割出來,似乎要突顯思考者的主體性。就如科學哲學家 Karl Popper 所指出的:靜態而所謂客觀的觀察,不會發生新知識,只有通過科學研究者本身以事實材料為基礎,所作的主觀創造(例如不斷的猜想與反駁)才會孕育出重要的科學成就。史英把「猜想與反駁」這一辯證過程作為思考方法,引入教育領域,正是要強調學習者的主觀創造,並與晚近的建構主義聯繫起來。

以霍甫猜想為例,當年我們在天祥山上埋頭苦思的是想證明霍甫猜想本身,正如多數幾何學家 一樣,我們站在霍甫這邊,想要證明天下所有封閉的肥皂泡面都是正球面。我們押錯了賭注。Wente 則站到另一邊,成功的創造出一些不易想像的特殊環面,反駁了霍甫猜想。但問題並沒有因此結束,反而開啟了幾何學研究新的一頁。一九八四年以來,各色各樣不同拓樸的肥皂泡面被發現了,甚至被進一步分類。輔以電腦圖像解析的進步技巧,今天我們在銀幕上可以目不暇給的看到形形色色、詭譎多變的肥皂泡面,這些無一不是人類智慧的主觀創造。研究肥皂泡面不只是為了數學家好玩,它與生物膜、液晶都有相通的性質。事實上它是長久以來人類束手無策、無法掌握的一種現象,這種現象便是一般非線性橢圓偏微分方程解的種種樣態。對於非線性問題,人類的知識迄今還處於早期萌芽的階段。

另一方面,在 Wente 反駁成功之後, 我重新檢視當時押錯邊的許多幾何學家到底錯在那裡?我們的直觀所憑依的是什麼?事實上,當時會跟隨霍甫,也猜想肥皂膜應該是球狀,原因是我們直覺肥皂泡應該只凸不凹。因為假設它果然是凸的,”那麼借助簡單的論證,便可證明它是正球面。可是後來 Wente 的反例告訴了我們這項直覺是錯的。經過一段時期的摸索,我逐漸明白,正確的直覺不是「只凸不凹」而是「不能在小區域凹」。一個新的猜想出現了:「要凹便要凹一大片!」

一九九四年底,我在病發前後證明了這個猜想,並把凹區域的範圍加以定量,【1】這就釐清了 霍甫猜想所使用的直覺,同時也解決了毛細曲面的凸性問題。可是另一個新的問題產生了:這個「要凹便要凹一大片」的性質是不是許多橢圓偏微分方程解的共相?就這樣另一扇新的門又打開了,新的問題出現,新的研究也亟待開發。正反迭變,門一扇扇打開;在辯證法的催化中,知識一寸寸發展,彷彿自己有了生命。這便是辯證法的動態過程,也是近代西方辯證法的精髓。朝右看去,它不同於中庸之道,以靜態的折衷兩極去看待問題;往左,它又迥異於教條馬克思主義的經濟決定論,把知識文化當作經濟的必然。

解說霍甫猜想半世紀來的發展,可以看出辯證法在自然科學研究上的所扮演的角色。在社會科學方面,自黑格爾、馬克思、佛洛伊德以降,辯證法更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從早先青崗樹下,史英透露對世事的憂心,到去年推動五○四社會改革運動,今年出版這本書談思想方法、籌設社區大學,這一長串的事情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似乎彼此是不可分割的。到底思想解放與社會變革的力量在哪裡?這問題縈繞著無數個世代,難以數計的社會良心。就這個問題,辯證法又告訴我們探討與分析的脈絡。

近代的政治經濟學理論指出:民主社會的重要政策(含社會資源的分配政策,如社會福利與財稅)事實上是由政治立場或經濟所得恰居中位(median voter)的公民在決定(Anthony Downs, 1957)。這個結論源自「直接民主」採多數決的投票結果。至若「代議民主」,一般說來其社會決策遠比直接民主偏右;又由於中位者的政治立場在中產階級已興起的國家中,皆傾向保守,所以民主社會的重要決策自然傾向保守。這是辯證法的正題。依據這個正題,國家一旦採取民主制度。而且中產階級亦已興起,則社會變革無復可能。

但觀察美國六○年代至七○年代中期,十餘年間美國社會卻發生重大變革,國家對內甚至部份對外政策,皆由保守急速轉向開明,連一般人的價值觀也相應變動。比起六○年代中期我初到美國,七○年代的美國社會,不論是社會福利或是法定權益,就弱勢族群與少數民族的立場來說,皆已大幅提高,而社會對個人生活的控制亦相對減弱。這反例說明了社會變革的力量在成熟的民主國家依然存在。較細緻的探討顯示選民並非固守某一立場,例如:同一選民在宗教與文化方面傾向保守,但在戰爭議題上卻愛好和平厭惡戰爭。六○年代歐美社會的變革,便是由積極份子去將每一位人民在反戰議題上的進步成份收集起來,形成強大的民意,變成一股進步的力量,由此帶動其他議題的發展,深化人民在其他議題(諸如人權、弱勢者權利以及生態公害)上的認識與覺醒。

就辯證法來說,選民的政治立場不能以單一指標來定量。這是反題。從這一反題出發,我們看出:尋求適切的進步議題,亦即把人的偏好從單一指標中釋放出來,改用多議題的多元立場來表達,選擇其中進步成份總和過半的的議題(如前述的反戰),作為主要訴求;同時營造環境,促發人的自我認識(通過對其他進步議題的深入討論,促發思想解放)。這樣的新路線可能是社會再進步的關鍵。於是政治經濟學與社會學又可以結合起來,深化其理論,而社會學所謂激進民主的理論所企圖尋求的社會變革力量,也再度復活。以此深入分析台灣政治現實與社會變革,我們可看到新的思考面向。事實上,當前民間所倡導的社區大學模式,正依循上述的新路線,在尋求台灣社會的更生力量。對這牽連稍遠的問題,我將另文討論。

台灣經濟繁榮,以國民所得而論,已進逼西方國家水準,思想層次卻還處於法國啟蒙運動之前。啟蒙時期所倡導的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想,迄未在漢人社會中深入辯證討論。台灣大眾更未接受現代重要思潮的洗禮;進各級學校受教育,只停留在學習語文數學及國家主義的意識形態、學習謀生的工具與專業。史英在本書中著力討論思想方法,首度將辯證法引入教育改革的領域,以為思考方法的利器,這個創見對於台灣社會將有深遠的影響。

討論思考方法是史英這本書的重頭戲,「與知識戀愛」則為他對知識價值的觀點,後者卻是他討論思考方法的經驗基礎。在談到自由學習的時候,史英反對任由孩子自訂學習進度,他說:

      關鍵在於「愛」。如果我們真的愛這個小孩,真的關心他,難道不會設法「宣傳」我們想教給他的知識,以及那知識的價值與意義嗎?除非我們自己首先就預設知識了無意義。(第三章附一)

他提到「愛智的生活」說:

愛智的生活,不僅僅為了教育,也為了更有意思的活著。人活著除了掙得溫飽,追求理想,難道不想「知道個究竟」嗎?(四章之二)

弗洛姆 (Erich Fromm)評介夏山學校時,對知識的價值也抱持類似的觀點。他肯定夏山創校人尼爾(A. S. Niel)著重兒童自主人格的激進教育路線,卻質疑夏山輕忽知識的態度。事實上,每一個人對知識價值的論斷,取決於他自身長久接觸知識的經驗。那年從天祥北回,史英與我繞經中橫蜿蜒的山路,途中我提了一個問題:「為什麼山壁忽而在右,忽而在左?」於是我們開始思索種種由右變左的臨界情況(例如:經過鞍點),並加以分類。最後我們自嘲:「又犯老毛病了,大概只有學數學的才會這樣無聊!一天到晚在想些沒用的東西。」笑聲甫落,各自還是在心底繼續盤算如何把解答弄得更簡潔。

思考是一種習慣。這整本書記錄的正是一個習慣思考的人,投身教育改革實踐,日積月累一步步留下來的腳跡。史英在書末提出一項大膽的企圖,嘗試不依附社會制度的變革,而獨立在思想解放的路程上解決「心智階級矛盾」。這項企圖對我來說,顯然過份樂觀。事實上,在教育改革與社會改革的許多論題上,我們兩人始終存在若干歧見,但閱讀這本書,對我而言是非常愉快的事。史英獨特的文風,峰迴路轉的論證,發人深省的觀點,一路吸引著我手不釋卷的讀完他的書稿。閱讀之時,我腦海不斷浮現十七年前天祥山上的情景,我想他要把書上所談的思考方法拿去弄工人補校,拿去辦社區大學,也拿去寫他的微積分書。早年他對世事的關注,支撐他十幾年來日夜不懈的為教育改革奔走,也促成他今日寫下森林小徑這本書。從書中我們可以較有系統的看到,史英在實踐中冷靜思考的脈絡。

對於多數的讀者,我建議打開書時先看第五章「關於練習」。你立刻會讀得入迷,會從中獲益,而且馬上會有話要說。這時你就敲了他的門,門縫裡將傳來那好辯之徒「嘿嘿!」的得意笑聲。                                                                         

【註】

【1】這研究與林俊吉的另一結果合併刊登在 Archive of Rational Machanics and Analysis, 1998。

 

(本文寫於 1998 年,原為《從森林小徑到椰林大道》序言,後並收錄於《成人的夏山:社區大學文獻選輯》(2004)一書。)

社區大學為什麼要發大學文憑?

社區大學設四年制而核發畢業證書,預備授予學位,其意義是多重的。

最近(按:本文寫於 1998 年)地方政府積極支持民間學者所提普設社區大學,以進行社會重建,發展新文化的理想。經過半年的努力,第一所社區大學已在台北市文山區設立,其後同類的社區大學將在各地如雨後春筍,逐一湧現。文山社區大學招生消息發佈不及半月,報名市民已逾千人,可見民眾需求甚殷。「學術課程」橫跨人文學、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三大領域,著重知識分析。另有「社團課程」引導學員參與公共事務,培養共同經營現代社會的能力與水準。此外尚有「生活藝能課程」,協助市民充實自身生活內容。社區大學課程內容紮實而生動,師資陣容尤為堅強,多數大學教授與文化界人士自動而熱心來奉獻心力,令人感動。一千萬的投資,辦一所高水準的平民大學,這便是「台灣奇蹟」,奇蹟的根源是潛藏於台灣社會內部,一向被忽略但充滿生命力的民間自主力量。大學是公民接觸現代知識、學習經營現代社會的場所,不是少數菁英階級的特權。未來的社會日趨複雜,且變動劇烈,我們需要成熟而有獨立思考能力的現代公民,合力經營即將到來的二十一世紀的新社會。普設社區大學,正是因應這種需要。市民既努力完成社區大學的修課要求,市政府理應為社區大學核發畢業證書(作為預備文憑),待學位授予法通過修法後,即正式授予學位。社區大學為四年制。核發之畢業證書,日後相當於學士學位。修滿兩年課程,經學員申請可發二年結業證書,日後相當於(一般社區學院之)副學士學位。另外社區大學亦發學分或學程修業證明,以便於在職進修之需。社區大學設四年制而核發畢業證書,預備授予學位,其意義是多重的:

一、實現人民完成大學學業,接受較完整現代教育的願望:台灣的大學供不應求,相對於各國,十八歲青年進四年制大學的機會,加拿大60%,美國54%,日本30%,南韓43%,台灣目前還停留於18%。上大學是人民的權利,社區大學將以最低的投資,提供公民學習新知,發展能力,並充實生活﹐同時也彌補人民上四年制大學機會之不足。二、協助紓解升學壓力,間接打破文憑主義:社區大學既然門戶開放,入學無年齡及其他資格限制,成人之後仍隨時可以進社區大學完成大學學位,便毋須於中學期間執意要升高中上大學。這樣多少可以紓解部份升學壓力,也有助於打破文憑主義。

三、均衡兩性同時成長:目前各文化中心或民間研習機構提供成長課程,參與者通常以婦女居多。但學習新知,不斷求取進步與成長,需要兩性共同參與,從私領域到公共領域的問題,才能逐步改善。有人說:女性固然要成長﹐男性更須要成長。沒有學位作為誘因,很難吸引男性投入。辦社區大學的效果將會大打折扣。

四、普遍提升全民素質:如果沒有學位作為誘因,很難吸引各階層、各年齡層、各不同背景的公民,投入社區大學所提供的課程。尤其學術課程與社團課程,在在需要學員投入相當心力,才能發揮效果。沒有學位作為誘因,社區大學將窄化於休閒與技職課程,無法提升層次。反過來,有學位作為誘因吸收民眾投入,社區大學的三類課程:學術課程、社團活動與生活藝能才能同時發展,相互穿引,達到提升全民素質,發展新價值觀,新文化的效果。

五、給予專科畢業生進修機會:因為社區大學為四年制,而且課程著重通識精神,正好彌補技職教育太早專門化的缺點,對於國內為數眾多的專科畢業生,社區大學適時提供進一步取得學士學位的機會。六、提供各界在職進修的課程:國內中小學教師或企業管理階層幹部,多數已大學畢業。由於社區大學設為四年制,課程層次可以提高,以協助大學已畢業之人士,作在職進修。

七、改進社會技術主義與工具主義傾向:台灣數十年來的大學教育本質是專門教育,訓練領域過份窄化於單一科目,造成今日社會領導精英,目光短淺,只重技術不重精神的流弊。社區大學強調通識課程,著重各門課程之精神,兼具人文主義(這點相較於美國社區學院之功能恰好相反),為求深入,須設四年制,吸引大學已畢業之人士回社區大學修課,取得通識課程之學分。社區大學的課程著重根本思考、問題分析與內在反省。其內容更具有公共性及生活性,發展公共領域與改造人的私領域,而切入的方式則強調人的主體性,強調由問題出發,藉由共讀書籍與資料、參與實際公共事務與密集討論互動,去提升個人認識世界的層次,從而發展未來的新文化。

最後我們談談幾個一般人可能會提出的質疑:

一、核發四年制文憑,與教育部規劃之「社區學院為二年制」不一致,是否會形成地方與中央對抗?核發四年制社區大學畢業證書,是表示縣市政府承認證書持有者已完成社區大學修課要求。至於授予學位須待中央立法通過。台北市政府可以考慮在明年台北市立大學成立之後,學位由台北市立大學授予,但註明修課之各社區大學所在地,以避免統一標準並維持各社區大學之多樣性。

二、入學之學歷資格不限,若國中畢業生逕入社區大學,跳過高中階段,是否會降低社區大學素質?社區大學內設有學術課程之先修班,協助文字符號之能力略為偏低之民眾。(但社團活動課程與生活藝能課程,則無此必要,國小學歷者可能在社團活動與生活藝能方面表現遠優於較高學歷者)對於學歷偏低之學員,社區大學將於其在學期間內作高中學力鑑定。

三、既然我們辦社區大學,強調的是:提供學員們一個好的互動學習的環境,讓他們得到一些好的東西,而不在強調名位強調學歷,那麼社區大學為什麼又要發文憑?這不是幫文憑主義推波助瀾?關於文憑主義,我在〈台灣教育的重建〉一書中,已有詳盡的分析。在這裡我只說幾句話。如果我們真正在反對文憑主義,那麼我們應該努力去反對文憑制度,起碼要去反對官方依文憑用人,依學歷敘薪的制度。只要文憑制度依然存在,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去反對「別人」取得文憑。當人人都有機會去拿到文憑時,文憑主義自然消失。一天到晚擔心文憑會因而貶值的人,正是道道地地的文憑主義者,同時也經常是文憑制度下的既得利益者。

(本文寫於 1998 年 8 月)

 

北 窗 (1998)

誰來到夢中 輕扣小屋的北窗
藤蔓爬滿你的窗台 煙藍的紅隼張開大翼
緩緩掠過初秋的天空 投牠的身影
於金黃的原野 你定定凝望
遠方的橡林 想她靜靜躺在臂彎
浪潮捲走終年的記憶
只留存那瞬間 她的笑靨

夜霧裡垃圾車一路開到坡頂 嘩啦啦倒掉
整車人的靈魂 你無法不想念
漂木的碼頭浮盪於潮水
在夕陽驀然墜落的剎那消失於山的暗影

那是戲與淚水、歌與叫賣的年代
舞台的衣袖辨不清面目真假
憂傷漂流於街巷
石橋的橋頭坐著戴紅帽的幽靈
溝水靜靜的淌著 靜靜的
猶如她躺在你心神悸動的臂彎

如果不是夢那麼便是現實
夢到底比現實容易捕捉 記憶始終是
片斷 你猛力搖頭搖落滿天星斗
想不起發生過什麼
春夜你看過火光紅紅閃在天際
冬日你聽過海嘯隆隆捲走一切
叮叮噹噹單車孤伶伶的騎過田野
她步履輕盈 提著滿籃子的秋天
沒入乾枯的橡林 鏡裡有佈滿血絲的雙眼
佈滿皺紋的疲憊

大雄星座安睡在雲層的上方
你從未見過
北極星竟高高懸掛於天頂
那是寒凍的永夜抑或真實的夢境?
吞掉碼頭 終究是山長長的暗影
在夕陽驀然墜落的剎那
凝望落日的人紛紛起身散去
戲終幕謝 暗夜靜寂
你走過碼頭 穿過戲台空蕩蕩的座席
在橡林裡 尋找失落的蹄音

(一九九八年夏寫於加州)

鄉 愁 (1997)

郊山路斷 於竹林驟雨滂沱
石階上的青苔 猶然新綠
田園如詩 阡陌綿延的
盡頭 是美麗的鄉愁

妳的眼底濡濕沾著
昨夜的夢 霧悄悄落入林間
縱然斑鳩黃昏的啼鳴
不帶一絲震顫 竹林裡的幽秘
似命運般詭譎 正盤桓著
春日的猶疑與飄過山谷的嘆息

夜裡我踉蹌走入田埂
尋找舊日迷亂的腳印
妳細細絞乾滴水的髮絲
殘留唇印的枕巾
在晒衣竿上散發陽光的芳香

溝水潺潺流著月影
椰樹彫繪星夜的天空
妳的手輕撫半個世紀的荒蕪
在我瘦削枯黑的臉頰

我停步水邊撕碎亙久的記憶
切割出一季時間
圍成孤島沈睡千年於夜色蒼茫

(一九九七年夏,寫於巴里島田埂)

 

藍 焰 (1996)

嗩吶孤伶的吹著 不成調的荒涼
高亢折長 七人的隊伍走在夏末的雨中
棺木一端 伸出他赤裸的腳ㄚ
這是最後的自由 他說

半個世紀的日月 黏附在灰色舊大衣的
衣角 走入風裡 如蝴蝶之蛹 他安息在閣樓
七彩邊框的天窗一張張稚氣的臉輪流凝望
他鬆一口氣 夢裡看到童年友伴的秘密

長統靴胡亂踩過他臥在街頭的身軀
憤怒 自由與血 一次次白色的帷幕包裹著
悽厲的驚懼 散落在寒霧中的晨曦
零星嘶喊 偶而啜泣
沸騰的夜裡 他看到母親 也看到她的憂戚

蜷伏在車廂的一角 最安全的時刻 長長的
黑漆漆的隧道 像漂浮於子宮中的無意識
搖籃裡沒有恐懼 他輕喚她的名字 來在
桂花飄香的窗前 青槭與鐵線蕨
托映著燈簾上的側臉 緩慢而靜默
她摺疊 一隻隻 祈願的 紙雁
相許是無終止的誓言

蹣跚走過時間的長廊
手推一車冰筒 滿滿懸掛的鈴鐺
叫賣與牽掛 如濕漉漉的雨季 黏黏膩膩
經年兜售的理想 從根腐爛
愛在相互的眼底發霉

看不見的紅與熱 自由是躲在地心的夢
他睜開眼 叛逆帶著藍焰 叛逆自己
如果暮色中的平野 只有遺忘的風
然後嗩吶無聊的吹著 穿過市集
在不搭調的行列
穿過發散的世界 久久 當星光淒迷

(一九九六年病中寫於大度山上)

 

族 人 (1995)

我坐在石岩 圍著大花的寬裙
閒散如大溪地的族人
坦胸赤膊 背海面陽 但浮貼一臉憂傷
灰青鋪做底粉 晴藍的油彩
勾繪鼻樑與厚唇
眼邊及眉宇的皺紋 似假還真

我不曾用這副疲憊的面具迎向妳 當我們
初次相遇 愕然錯身而過 平交道的鈴鐺聲
搖曳在風裡 街角印著妳的落寞
大廈三月的暗影 飄動反核的大白布條

沒有血痕 一夜的騷動在噴水車的輪底
沖淨無餘 泡沫滾滾流入暗溝 永遠消逝的歷史
就如永遠的遺忘 人們又手提花籃編織著
美麗的故事 跳舞迴旋為黎明疊聲歡唱

黎明沒有憂傷 憂傷屬於山澗的低吟
屬於蟋蟀重複不停的奏鳴 印地安人永遠的寂靜
妳走過田埂 迎我而來
黃色的油菜花細細密密的開遍在妳的裙邊

春日 妳在井邊提水 我俯身啜飲
一桶的思念 凝視井面照映妳的容顏
雷聲隆隆 驚醒冬眠的幼蟬蜥蜴與雪地的黑熊
我又隻身飄零 走向沒有妳 沒有淚與血的邊境

乾涸的溝渠換不回平交道鈴鐺的記憶
人與歷史的事跡早已碎裂風化 灰青的粉末
一層層堆積 塗抹成面具的彩繪
我擁抱妳的身軀忘情的吸吮 汗水如雨
蒸騰的肌膚 吶喊嘶叫 狂喜的淚在眼角

從遺忘的歲月 妳向我走來
風雪沾滿妳的亂髮 我愛
我的笑掩不住滿心疲憊 粉青憂傷的面具
是我的臉
沒有淚 沒有血 沒有夢 沒有邊界
我躑躅獨行 摺藏在濃繪的皺紋裡
唯妳蕩漾井面的姿影

 

(一九九五於台中斷斷續續寫成,刊登於中時人間副刊。)

 

最後的戀歌* (1994)

我赤身在山谷中直奔
裸袒清淨
如嬰兒初生
天空是奇幻的藍
唯山邊停駐幾朵閒雲
芒草招舞 彷彿為
秋日惜別

我似不經意 緩緩鬆手
直奔山谷的盡頭 不再回首
留那美麗自由的孩童獨自嬉戲
獨自去追逐蝴蝶與豆娘
風裡傳來螽蟴與樹蛙的低吟
偶亦飄落朋友們的幾聲嘆息

山谷也許沒有盡頭
豁然伸向無邊的平野
與村落
也許盡頭是一片高聳的峭壁
下一個生命的泉水
正從岩壁裡流出 匯成山溝
流向大海

我累了 很累
倚石靜坐 削髮而閉目
套一身素淨白衣
酢酹草領著她的友伴
在我身旁合譜太陽與大地的戀曲
桐花一片片 白色的細瓣
墜落滿地 無聲無息

然後風停 林靜
是初生前的空無
是無晝無夜
元始的沈寂 無歌無語
無牽無掛

*一九九四年冬,初聞身罹末期肝癌,且擴散至肺。經醫生告知僅餘三至六個月生命期。

 

金粉紅粧的形象

政治真正的意涵其實是國家資源與權力的分配。資源與權力如何分配,當然與每一個人的生活及工作,息息相關。
溫和與理性不相干。其實理性與溫和是扯不上邊的。當社會發展到必得求變之時,順應其變是理性,強壓不變才是不理性。美國獨立革命、孫文推翻滿清與台灣反對運動突破戒嚴,盡皆理性但不溫和。認清理性與溫和的差別,會延緩反對運動的庸俗化。

   本篇為黃武雄教授於20年前(1992)所寫的長文。1992年至今,台灣政治局勢已數度物換星移。2000年台灣第一次政黨輪替,兩黨政治出現契機;然時至 2012 今天,台灣政局又漸漸重回本文撰寫當時,統治者(權力意涵遠不僅止於「執政黨」) vs. 反對運動的局面。今日觀本文,統治者、媒體、反對黨映現於社會的「形象」,我們如何看待台灣政治的「說法」,仍如暮鼓晨鐘。「什麼是形象?沒有理想沒有眼光的形象,只是金粉紅粧的軀殼。….沒有志業的形象,只是包裝,」、「把民眾當觀眾」、「溫和與理性不相干」等觀點,仍密切呼應了今日野草莓世代的社會關切、政治抗議觀點辯難。可喜的是,今日比諸 20 年前,資訊科技出現空前的變革與普及,而野草莓甚至「90後」世代之社會、政治關切情懷與行動,已有別於本文強烈批判的「反對運動的庸俗化」,重新顯現本文所述「反對運動堅持是非的精神,是它來自那凋零世代的傳統,也是它有別於統治者的判準。」可憂的是,「統治者」也重新成形,「庸俗化的反對勢力」則成為另一種盤據,而作為工具的「資訊科技」同樣服務他們;此外,中國以商逼政、吞噬台灣的威脅力道,台灣面臨資本主義全球化競爭、歸順與生存課題難度,也皆達到空前的高點。

   只是,當面臨內外艱險,崩壞每每始自內部。針對作者落筆之1992年時空,「統治者」長期 “黨-政-軍-媒" 一條鞭強勢控制、中央集權分配政治/社會/經濟所有資源,對比「反對黨」資源弱勢、媒體/社會視聽形象污名化、執政遙遙無期之焦慮、政治環境無法公平良性競爭下,反對陣營內部日益被收編與腐化,以及台灣社會習於沈默怕事、袖手觀望的街民意識,本文有完整周密的論述與深具啟發性的觀點,值得吾人今日重溫重讀,憶古鑑今,進一步觀察、思索,與面對台灣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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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為文批評的對象都是統治者。對於反對陣營,總期待它在運動中能發展出自我檢視與自我修正的能力,因此能支持便默默支持,始終不敢有一句苛責。朋友中若有公開寫文章,每喜歡對統治者與反對者各罵幾句,以示立場超然者,我無不譏評為五十大板主義,認為是知識份子的病態。

可是這幾年政情在變,統治者開始恍悟:原來它經營了幾十年的統冶基礎,縱然腐化,仍然十分穩固。原因是這基礎建立在龐大的權力與資源上面。只要它繼續掌控這塊利益大餅,適時養餵它的依附者,它便是巨無霸的百足之蟲。過去幾十年間外來政權的心虛,經此體認-掃而光。藉由壟斷的媒體猛敲邊鼓,統治者正迅速在收拾人心,塑造新的形象。

反觀第一大反對黨,延誤了幾年關鍵性的時光,迄今猶陷在泥坑中自我消耗。嚴重的自閉症使得它反應遲鈍,實權利欲又令它當初的理想逐日褪色。然後我注意到三四年前對它抱持熱切期待,在它的周邊默默支持的人,一個個在離它而去。

統治者那邊的形象因利益而重振,反對者這邊的志業則因利益而瓦解,這荒謬可笑卻無趣無淚的戲,正在主宰這美麗島嶼的生息。烽火台懿瀛先生掛電話來,要我每週撰寫一篇專欄時,我正無淚無語。統治者核四廠預算要強行解凍,大林蒲暴警侵入村裡濫打老人婦女以為報復,「廢國大反獨裁」的呼聲就如同書寫著這幾個字的氣球虛飄飄飛入雲端,無聲無息。然後是反對黨「倒人頭」,賄選傳聞不斷,金權人物列入全國不分區代表立委的榜首,有人公開批評賄選,指出民進黨面臨分裂,有人則反控如此公開批評會破壞黨的形象。

什麼是形象?沒有理想沒有眼光的形象,只是金粉紅粧的軀殼。戈巴契夫的改革者形象是依靠冷靜分析問題,把他改造蘇聯的志業直接訴諸民眾。深入基層與民眾正面對話,才一步步集結了進步力量。只有這樣冷靜、敏銳、勤奮與坦白。才能撼動保守勢力的根基。

什麼是反對黨的改革志業?這幾年反對黨著實為了要中產階級化,塗脂抹粉了好一陣子,最近又因金權化開始漆上金粉銀彩。沒有志業的形象,只是包裝,丟掉它也罷。

我無一點猶豫地答應懿瀛先生的邀稿,理由是決意加入先前為我譏評者的行列。只是我不從統治者的立場批評反對黨,而是守在另一邊,從反對者的角度看反對黨,事情應該攤開來談了。或許這樣做也是知識份子的另一種病態,但台灣社會到處是患有自閉症的人,自閉症對上自閉症,未始不是好事。

中產階級化?

這幾年反對黨為了提升形象,博得中間選民的支持,不遺餘力的在裝扮自己,使自己中產階級化。在議會路線為主導勢力的政治現實下,這樣的動機,原也無可厚非。尤其新興的政黨要發揮影響力,當然要獲得廣大民眾的認同。

但政黨要取得民眾認同的應該是它的志業,不是它的裝扮。打領帶、穿高跟鞋,吸收學者入黨以提升形象,也許有策略性的必要。但這些裝扮都與它的志業無關,不會因此真正開拓出反對黨的發展空間。

反對黨的發展空間是什麼?近年來反對黨的竄起,主觀條件固然是反對運動者數十年悲情的獻身與前仆後繼的犧牲,客觀條件則為民眾在經濟繁榮的基礎上熱切的期待著台灣出現較合理的社會體制。

可是長年的愚化教育與資訊壟斷,使多數民眾連自己真正在期待的是什麼,都模糊不清。誰能把台灣的現實情狀說明白,把民眾心中的期待清楚講出來,並努力加以落實,誰便會得到民眾的支持,從而開拓他發展的空間。

台灣現實的情狀是統治者透過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以少數人掌控絕大多數的資源與權力,使整個社會內部的自主力萎縮,使有心之士失力且無奈,使無心者愚化或墮落。具體呈現並深入分析此一現狀,可取得民眾的共鳴。而打破這樣的現狀,挑戰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重新分配資源與權力,使台灣社會再現生機,便是反對者的志業。

換句話說,釐清民眾內心的期待,使民眾看到多數人(包括自己)的利益,如何被公開或暗地裡剝奪,而將被剝奪的現象回溯於政治結構的弊病,這種「從現象回溯本質」的陳述方式,才能促發民眾的政治覺醒,吸引廣大民眾的支持。

反對黨要開拓發展空間,爭取中間選民,只在形象上中產階級化,不止無濟於事,而且可笑。真正要緊的是提出正確的訴求,與大多數人的利益相結合。如果說反對黨找不到這樣的訴求來對抗執政黨,那不就意味著:反對黨所站的是少數人的立場,而站在多數人利益那邊的,卻是統治者?

要提出正確的要求,須深入民間。一方面發掘民間的需要,另一方面則向民間表達反對者的政治理想,務使兩者在雙向交流中,經相互修正而契合無間。這需要努力不懈,經常而地毯式的佈樁。只到選舉前才站到強光燈前嘶喊,由掌聲疏密去判斷所嘶喊的是否為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接受,得到的不是民間真正的回應。只有平起平坐,面對同桌一二十個民眾,與他們對談,讓他們發問,才能發掘問題,訓練自己應變,整理自己思緒,以檢討自己修正自己,從而開展新的運動方向。這些都需要時日,但一年兩年之後,便會開始累積效果。戈巴契夫是這樣做才使共黨的保守勢力逐步解體的。但我們反對黨的公職人員從中央代表到地方縣議員都不屑做這些事。

台上對台下的演講,是由上而下的表演與支配,同桌對話卻是平等的質疑與衝激。也許統治者專制的抽象教育已如此根深柢固的植入人心,致使我們反對運動者心目中所熱愛的台灣,原來是虛構的台灣,是概念世界裡沒有百姓,沒有人之實體的島嶼。

把民眾當觀眾

甚麼是政治?政治毋寧是資源與權力的分配。幾年前反對運動初興,保守勢力的統治威權開始鬆動。有朋友問起,是否國民黨勢力從此逐步瓦解?我的看法是「怎麼會?!」理由很簡單,反對運動的主要訴求,沒有明確地擺在國家龐大資源與權力的再分配這件根本大事上。這件大事既不是高如統獨意識的上層建築,亦非低似公共政策的體制內計劃。但它是最根本的事業。如果政治抗爭的兩造勢力,不明白涉入龐大資源與權力的再分配,雙方對決的序幕其實尚未拉開。議堂上的跳桌武打,街頭上的慷慨衝撞,其實都只是對決的假象。

換句話說,當反對勢力認真而且明確的要求統治者把國家龐大的資源與權力重作合理分配,而逐步取得民眾的共鳴與支持之時,保守勢力不可避免的將面臨一場與多數民眾爭奪利益的對決。可是解嚴多年,這場對決迄未來臨,而反對勢力已屈居下風。原因是反對運動者一方面沈浸於獨立建國的美夢,把它當作根本的政治理想來追求。另一方面則將資源與權力的分配,窄化於執政黨與反對黨之間的分享,使得所有激情的奮戰,流為台上一個舊集團與一個新集團的拉扯,一場夢加上一場戲,都可惜只把民眾當做觀眾。

事實上政治與每一個人都有密切的關係,只是那關係盤根錯節,不是人人一目瞭然。孫中山講政治,說政治是管理眾人的事。這種說法使人誤解了政治,以為政治是少數人的事,因為大多數人都沒有餘裕與興趣去管理眾人的事。可是政治真正的意涵其實是國家資源與權力的分配。資源與權力如何分配,當然與每一個人的生活及工作,息息相關。舉個例子說,假設有人把國家資源大半放在軍事,用在養大批軍隊,那麼社會的文化及教育必然低落粗糙,民眾的健康及生活必然得不到好的照顧。反過來倘若文化教育及民生等資源充裕,民間個人及各族群能夠自主,社會才會綻放生氣,百姓生活品質才能提高。即使小而切身如青少年兒童會變壞的機會都將大為減少,因為教育回歸人性,學校變成細緻的小校,社區規劃大幅改善:博物館、圖書館、公園、球場處處皆是,兒童課餘有健全發展身心的場所可去,不致流連於街頭、電動玩具店甚或地下舞廳。小市民因此可少為兒女擔心。試看台灣多少徘徊在歧途路口的少男少女,一經轉到國外去讀書,只因發展空間驟然放寬,數年之後即變得穩定成熟,便可知公共資源與個人生活的紐帶關係,原來如何糾結,政治與每一個人的關係,原來如何密切。

反對運動者該做的事,是讓民眾關心並參與國家資源與權力再分配的事業。由此突顯:統治者所站的立場,原來是極少數人的立場,「國家安全」與「整體利益」只是統治者把持龐大資源與權力的藉口。深入民間,一步步指陳事實,使民眾認同反對運動者在謀求多數人合理利益的立場。這是作為反對運動核心的反對黨老早該做而未認真做的事。

也只有這樣,才能激發民眾的政治覺醒。打破中央集權、推動公民投票等這類訴求,都是指向重新分配國家資源與權力,使還之於民的大計,也是使台灣社會復甦的生機。

台灣的生命力

年前美國時代週刊登出一篇專文,用「貪婪之島」來形容台灣。最近有幸看到小野「尋找台灣生命力」的錄影專輯,感受到編劇者在劇中滿溢「不後悔的愛」。劇中有民國三十六年國府遷台前某日大公報的一篇評論,說台灣是當時中國唯一的清淨土,人民勤勞而且具有現代化的條件。影片亦播出幾年前趙耀東慷慨激昂的談話,指稱政府來台,把台灣「從貧窮變成富裕」,而小野鏡頭的焦點則落在今日的貪婪之島上人人追逐金錢,把台灣比擬為聖經故事中罪惡的所多瑪城。旁白打出:「這個小島不但沒有文化,生活品質及道德且日益淪喪」。

這一連串的資料雖有若干爭議,但自身已指出一個問題:台灣原本是清淨土,四十年後為何變成貪婪之島?反對運動者通常只怪罪於國府遷台後的戒嚴統治及貪污腐化。但是,政府的貪污腐化如何在幾十年內便傳染給百姓,使百姓亦變得貪婪粗鄙?若謂富裕使人貪婪,可是多少有錢國家並不如此奢靡。又謂戒嚴使人身不由己,但槍桿子並不必然污染人心。事實上問題的真正關鍵乃在中央集權。貪污腐化與戒嚴統治則為其背景因素。

中央集權的意義不只在於中央政府剝奪地方政府的權力,更在於全台灣絕大部份人民的權力與資源被中央掌控,使得社會每一層面每一角落的人都無法參與決定他自己周邊的公共事物,每一個人都須仰人鼻息才能做成功一點點事。

舉個例子說,台灣一般百姓對家前的垃圾堆如何處理,家附近的道路、綠地、圖書館、學校等公共設施如何規劃,工廠如何規範,溝渠如何整治,毫無置喙的機會。村里民大會只是虛設的基層機構,無一點經費及決策權,只有選舉買票時才會被重視。可是人的價值觀並非先天就有的,而是從做事,從他與社會的互動關係,把經驗逐步內化才建立起來的。當人有了錢,若沒有機會透過參與公共事物,去肯定自己的存在,樹立起新價值觀的典範,於是多出的能力與財力,就促使他往物質享受中去尋找出路,藉炫耀財富來襯托自己的價值。這是台灣社會有了錢之後卻發展不出像樣的文化最直接的理由,也是台灣新興的市民階級先天貧血而不帶有進步性的原因之一。

黑格爾雖然是鼓吹近代國家主義最力的哲學家,可是他也明白指出市民階級參與公共事務,對理性國家的形成有著不可替代的功能。公共領域之發達是現代理性社會的特徵。可是台灣四十年來在國民黨高度中央集權的統治下,人的公共領域被剝奪殆盡,殘存的只是以賺錢營生與娛樂消費為主題的私領域。但一個只有私領域而無公共領域的富裕城市必然淪為墮落的所多瑪城。

四十多年的中央集權,事實上比許多人所能想像的更深層、更細密的壓抑了人的自主性。一旦失去自主,人的價值、創造力連同人的生命力,便跟著萎縮。原來,小野所想尋覓的台灣生命力,是消逝在中央集權巨大的掌心中。

返回社會母體的信物

在台灣,人只有私領域,沒有公共領域。而在海峽對岸的中國,人卻只有公共領域而無私領域。兩岸的經濟雖水準不一,但社會一樣都腐爛僵化,政治一樣都中央集權。

只是中央集權的方式不同,腐爛僵化的樣態也不同。這邊的中央集權是不讓民眾管事,怕民眾一管事,統治者便不能控制。那邊的中央集權則把全民組織來,大小事組織都要過問。兩岸都有神聖不可褻瀆的國號國旗,權力由上而下,人都失去真正的自主,社會連同文化都無創造力的生氣。唯這邊的日子比那邊好過一些,原因其一為台灣先天的條件較好,另一則為國民黨的統治不如共產黨有效率。亦即,一個中央集權的政府,其統治的手段越無效率,人民越福氣。

社會要健全,須靠不斷的自我調適。而社會自我調適的機能能不能順利運轉,則看人有無充分的自主性。專制性格的統治者從來不相信人的自主能力。它們只把人當作「人力」與「人口」來對待,要民眾多做工時,叫人力規劃,要民眾少吃飯時,叫人口節育。兩岸的政權都不喜歡人民用腦子想問題,或動手去做自主創造的事,更不喜歡將權力與資源下放,由老百姓去決定自己的事,去調適社會發展的方向。詳細一點說,中央集權在台灣剝奪了人參與社會秩序的公共領域,只留給人賺錢營生的私領域。而在對岸則一方面剝奪了人的私領域,另一方面把充滿教條的公共領域強施於人,這種扭曲後的公共領域,是極權者操縱下的產物,不是真正的公共領域。所謂公共領域,原本是人為了「社會共同福祉」而參與建立社會秩序的「自主」空間。從周邊及地方公共事務、日常工作中的公共決策,以迄國家政策及憲政秩序,無一不屬於公共領域。但「社會共同福祉」一辭最容易被集體主義者濫用,拿來壓制個人。追求社會共同福祉,卻不出於自主,公共領域便不成其為公共領域,而只淪為集體主義的工具。事實上,十九世紀以來,早期社會主義的人道理想在現實政治中消失,便因人的自主被剝奪殆盡,而變得面目可憎,終致墮落潰散。

心理學家弗洛姆(Erich Fromm)講人,說人離開母體降生之後,有了自由而發展智慧,卻難免因疏離而焦慮恐懼,但重返母親的子宮已不可能。這時候,新的母體是社會,人要返回社會母體的信物,則為工作與關愛。他所謂工作指超越於賺錢營生而參與社會,而所說的關愛亦不限於私情。人在返回社會母體的路途上,肯定自己的存在,重建新的生活價值與社會秩序。而返回母體的運作場所,便是公共領域。

不論是此岸或彼岸,由於缺乏這種具自主意涵的公共領域,兩個社會都必然失去生命的姿顏與活力,都必然乾枯腐朽。而漢族千年專制文化下的中央集權則為其罪魁。

台灣本是清淨土

幾年前有個少為人注意的報導,說某日琉球物價大漲,一家雜貨舖的雜貨仍然不漲。人問老板其故。答曰這批貨物進貨時還未漲價,故按舊價賣出,待下批進貨之後,當依新價發售。

半世紀前台灣社會的一般百姓做人做事,便如這雜貨舖主人一樣淳厚敦實。二二八事變發生時,貪贓公帑被百姓搬到大街焚燒,百姓只圍觀叫好,無一人藉機竊取分文。事實上,戰後的台灣倘若放回中國的歷史去考察,卻是避秦以來中國社會罕有的清淨。國民黨官員如趙耀東一再誇稱國民政府來台,才把台灣從貧變富、從落後變現代,是不了解台灣,扭曲事實。眼前這一代一般百姓因受統治者愚化教育,亦人云亦云,未辨真相。至於反對運動者,在賄選傳聞中,若能回到歷史,看清楚半世紀前的台灣社會,或許有助於反對角色的定位。

(一)戰後的台灣,仍保有移民社會是非分明的特質。移民社會是人與天爭,而不是人與人爭。換句話說,移民社會的發展是開放性的:當人足夠努力而且有足夠聰明去開拓出一片新天地時,人便有飯吃有衣穿,有起碼獨立自主的生活空間,人的是非價值便由此建立。大凡老大帝國之內,人民非靠人與人爭則無以為生,當然權謀機詐大行其道;而在新生的移民社會中,這套對付人的格式卻不管用。逢山開路遇水架橋,若不務實求是,則路崩橋毀。想靠攀關係找門路,同大自然擠眉弄眼,大自然不會有一絲回應。大自然本身蘊涵世間真理,人的是非由大自然孕育,亦須放回大自然之中檢驗。移民社會的百姓天天打交道的對象是大自然,因此容易養成是非分明的論世態度。

(二)日據時期,前二十五年藉武力鎮壓,後二十五年則靠安撫歸併。由於治台時日尚短,日本統治者只收買台灣少數大地主,還來不及與台灣中小地主階級結合。二次大戰後日本戰敗,其統治勢力一夜之間撤走,原有控制的廣大資源,尚未立即被台灣各級地主階級分贓把持。社會發展空間頗為遼闊,這使得民間潛藏的生命力躍躍欲起。

(三)明治維新之後,日本大量引介西方現代知識。在漢文明原有的文化基礎上,台灣知識分子迅速透過日本之引介得到相當堅實的現代知識訓練。及至戰後,台灣本土一代至二代現代化人才已儲備完成。自科技專業以迄美術雕塑,皆有數量與水準相當可觀之人才出現。而日人因計劃將台灣永久歸併,乃於戰前在台大力推展長期現代建設。這些都使台灣社會在國民黨來接收之前,其現代化條件已遠遠凌駕於除日本以外之其他亞洲各國,亦為當時之中國所難望其項背。

事實上,戰後的台灣,有台灣民族社會千年以來難得一見的清明。不幸國民黨接收時的貪污腐化,其後的白色恐怖,長達四十多年的戒嚴統治與迄今猶陰魂不散的中央集權,埋葬了一整代的人,扭曲了台灣半世紀來的發展,也使那一度出現於人類歷史的清淨土永劫不歸。

凋零的世代

上週五登出〈台灣本是清淨土〉一文之後,有經歷台灣戰後那段時日的年長讀者來相找。舉證支持該文論點,說當時台灣百姓極其守法老實。有多少日本人撤走之後留下的宿舍、土地甚至工廠,長時間空無人用,始終未聞有百姓佔為己有。當時台灣連流氓也講義氣,盜亦有道,有所不為。

相形之下,見證過半世紀前台灣社會那一世代的人,最感慨國民黨來台時的專橫苛暴,貪贓枉法。軍人買東西不付帳,老羞成怒則當街杖打小販;兵車橫衝直撞,壓死老弱棄之不顧;大小官員盜賣公物上下其手,發財又升官。在那一世代人的心中,幾十年來這類怪現象並無真正改善,只是明搶變成暗奪,而爛得發黑的根卻愈長愈深,深入台灣社會的每一個角落。紅包回蜷扣才辦得了事,正直講理則一籌莫展,甚至反被打壓,或遭迫害。台灣社會之價值因此錯亂,道德因此淪喪。同時,白色恐怖與軍事戒嚴,則使那一世代耿介之士或死或禁,或閉門不問世事。對於那一世代的人,半世紀前的清淨土,如何一步步變成半世紀後的貪婪之島,是這等鮮明真實的刻劃在他生命之流中的每一個年月。

是如此淪落的半個世紀,使那一世代人的生命力蜷縮。也是如此荒謬的半個世紀,使那一世代的人變成反對運動中沈默但堅定的支持者。在近年新興的反對運動中,是他們的手,一次次把自己辛苦掙來的錢塞入反對運動者的捐獻箱,沒留下他們的姓氏。也是他們老邁的身影,堅持靜坐,露宿街頭於淒風苦雨的夜晚,默默支持反對運動的抗爭訴求。

隨著歲月老去,那一世代的人也急速在凋零。他們是反對運動無聲的鐵票,他們支持反對運動者,不是由於他們有多認同某個政治菁英的個人形象或他提出的抗爭訴求,而是因為他們那一世代的人對歷史事實的記憶刻骨銘心。他們的凋零也意味著反對運動的鐵票逐年在縮減,此亦為反對運動者須及早警覺,並嚴肅面對的事。又若非刻意而且用心的記錄他們曾見證的大小事實,一個世代的歷史將隨著他們的凋零而空白、模糊或遭人扭曲。在某一社會裡,文化與價值的詮釋權,通常都落在知識菁英的身上。台灣那一世代的知識菁英,雖然透過明治維新後的日本,已初窺西方的現代化精神,但當時的台灣尚為農業社會,知識菁英的出身經常是小地主階級。由於日本在台統治時日尚短,小地主階級還未被收編於日本統治階級的利益圈中。因此他們在戰前對日本統治者以及戰後對國民黨,都帶有反對色彩,成為當時台灣社會的進步力量。本身也協同建立起當時台灣社會步向現代化的價值典型,向台灣民間拓散新的價值觀。可是二二八之後,他們的聲音從歷史中消失,台灣社會便失去價值觀的重心,無所依傍。

葉石濤描述二二八之後國民黨在台灣推行它在大陸時期不敢也不想做的土地改革,使那一世代出身於小地主階級的知識菁英,連在經濟上都無法自存,而由日文改採中文為統一國語的語文政策,更使這些知識菁英一朝之間淪為文盲。

那一世代的知識菁英,在戰後面對社會的混亂,政治的專橫,經濟的困頓以及文化的斷層。他們原本身負台灣一個世代的價值重心,卻因宿命的悲劇,倏然從歷史中消音。此後台灣已不再是清淨土,不再是美麗之島,而是一葉失去生命力的孤舟,漂泊在大洋,隨波逐流。

反對運動的傳統

任何政治運動的崛起,都有它的精神力量與發展條件。台灣近年新興的反對運動,在蔣經國時代中期,因應台灣經濟發展的自由化需求,開始從白色恐怖中走出。經中壢事件、橋頭示威到美麗島大審判,攫住了全島民眾的關注,也吸引大量新生代的投入。其後在國民黨迫害、孤立、壓制與醜化之下,逐步開展,贏得廣大的民間暗裡同情。到蔣經國時代末期,反對運動終於突破黨禁,成功組黨,並為接踵而起的社會運動鋪好路基。及至五二_農民運動被鎮壓,李郝體制成形,並與金權充份結合,統獨之爭正式攤上檯面,反對運動便已形塑出今日的面貌。

但面貌之下終究要有精神力量的,精神力量則又來自傳統。台灣反對運動的傳統是什麼?

在今日反對運動者身上流著的,應是凋零於戰後那一世代人的血液。那一世代堅持是非的反抗精神,穿過歲月凝結成新興反對運動的傳統,使七0年代的反對運動平地春雷的崛起,震驚了國民黨統治的領導中心。

由於這股堅持是非的傳統,美麗島事件之前,反對運動者經小道消息傳出的每一句話,每一點訊息,都被民間毫無保留的相信。也由於這股傳統,一批批有理想色彩的新生代從無名的角落走出來,投身於反對運動的行列,較進步的中產階級則站在隔街默默支持與期待。有四、五年的時間,黨外雜誌能穿過情治人員全面嚴禁查扣的防線,進入民間廣為流傳,而售書猶有贏餘,反映的正是民間對反對運動傳統的信任與肯定。

可是與此相伴發生的,即是這股傳統迅速在流失,流失於反對運動的庸俗化。選舉政治的現實利益使佔據權力要津的中生代在名利中忘卻傳統,而歷史的斷層又使新生代未及辨認傳統之前已漸居權力要津。進入八0年代中期之後,連反對運動賴以打通民間聲息的地下黨外雜誌,也沾染粗糙短視的惡習,有些報導竟為聳動人心,而捕風捉影,肆意渲染,以致失去讀者信心。早期反對傳統中的信實精神,已被幾十年戒嚴愚民與加工短利交乘出來的劣質文化所吞噬。

反對運動堅持是非的精神,是它來自那凋零世代的傳統,也是它有別於統治者的判準。近年反對運動的庸俗化,已使這樣的精神模糊難辨!也使更新一代的年輕理想主義者望而卻步,十年前為獻身反對運動而絡繹於途的盛況已無復可見。尤其值此民進黨內賄選分裂疑雲密佈之際,尋回傳統,重新定位,或許是反對運動復甦更新的唯一生機。

花與蝶

最近民進黨發生年底立委選舉全國不分區代表的賄選傳聞。傳聞之所以發生,在民進黨內部是由於反對運動的傳統已日益為庸俗化的質素所嚙蝕,猶幸有一股反省力量:在黨的外部則基於反對運動的支持者對民進黨兩三年來的抗爭目的模糊變質而失去信心,卻存有最後一點期待。

反對運動的支持者之失去信心,固然有種種面向。其中之一則呈現於近年社運與政運之間的裂痕。社運與政運間的關係,猶如蝶與花之共生共榮。蝶因花而寄食,花因蝶而四處流播。由於政運之慷慨犧牲,突破戒嚴,社運才有起始的開展空間,致如雨後之春筍。又由於社運之深入民間,尤其深入弱勢族群,呈現社會內部的實質問題,政運才能放大分貝而萬旗飄揚,波瀾壯闊。民進黨既代表政運,囊括反對運動中的主要政治資源,其幹部(包括黨主席)若不能理解政運其與社運,唇亡齒寒兩相依存的關係,敷衍甚或踐踏社運需求,則嫌隙必生,反對力量亦勢必削弱。而社運工作者如果對本身的自主性擴大解釋,無視於:唯有兩相依存,凝結反對運動的全部力量,才能使統治者有一絲讓步,則容易流為孤芳自賞,在虛無中枯萎。去年年底國大代表選舉以來,社運與政運兩股力量始終無法整合,且齟齬不斷。及至四一九,民眾遭無情痛打強制驅散之後,反核示威者為訴求單純,猶與政運劃清界限。這些都是令人扼腕的錯誤。一年之間,反對運動者得到的成績單,是統治者得國代四分之三以上席次完全主控修憲,並悍然解凍核四預算。

為了賄選傳聞,八月二日民進黨將召開黨代表臨時大會,重新決定全國不分區代表如何產生,這顯示出黨內部的反省力量抬頭,值得肯定。報載會有數案被提出考慮,其中有:由黨員直選案、放棄代表名額案、由黨主席提名中執會決定人選案,及由弱勢團體及學者專家擔任案等。

連日來已有較具理想色彩的人士撰文支持最後一案。事實上此案是否有學者專家擔任並不重要,學者專家在立法上自有它可扮演的角色。(如成立黨團立委之學者專家顧問群,賦予較積極的任務,不必堅邀其站到台前,逐漸變化為政治人物。)但由各領域的社運代表來當不分區代表,卻可整合社運與政運之間的斷層,豐富且深化問政內容,擴大反對黨的結合面以吸收中間選票,從而壯大反對運動之陣容與力量。社運代表不一定自弱勢團體產生,而應依目前社運主要領域來推選代表。例如自環保、原住民、殘障、勞工、農民(含漁礦)、教育、婦女、文化、青年(代表學運)、無住屋者等各領域依順位選出代表各一人。公開接受推薦,由黨主席及中執會成立甄選小組決定代表名單。不必拘泥被推薦人為現有黨員,以擴大結合面。同時,社運團體則應承諾全力助選,而非坐享其成。

沒有社運的政治運動,會聽不到民間的聲音,容易陷入實權政治只有腐屍味的權謀策略沒有生命姿顏的坑洞中,散失反對者的精神力量而不自知。台灣的政治距離兩黨制還有一段遙遠的路,民進黨執政之夢仍為幻影。夢要成真,先要回到民間,回到反對運動中,尋求支持,尋求源源不斷的生命力。政治運動者掌握政治資源,便也主控反對運動的發展。主動讓予社運者一點自主空間,並非施捨,而是為了共生共榮,豐富反對運動的內容,也早一天實現執政之夢。當蝴蝶能展翅遠行,牠腳下的花粉才能四處遠播。

理性與溫和不相干

近年統治者為了抑制街頭運動,常利用媒體不斷呼籲理性溫和,來暗示反對運動會帶來的暴亂,使民眾認同統治者維持政權安定的立場。最近一兩次反對運動示威平安無事之後,連遊行主持者於事後也自稱其經過理性溫和,是謂成功。

其實理性與溫和是扯不上邊的。當社會發展到必得求變之時,順應其變是理性,強壓不變才是不理性。美國獨立革命、孫文推翻滿清與台灣反對運動突破戒嚴,盡皆理性但不溫和。

而戒嚴期間,內政部長林洋港說台灣的戒嚴只實行千分之三;國大臨時會之後總統李登輝說這次修憲比革命更具革命性;而幾天前在民進黨代表臨時會上,立委陳光復說吃素的人是少數所以也算是弱勢團體,應有吃素代表,藉此否定弱勢團體代表的正當性。這些言辭則為溫和但不理性。

那麼,理性是什麼?理性是人脫離自我中心進入普遍世界,以普遍觀點看待事物的一種態度與能力。並不是所有人所有時刻都要用這種普遍的理性來對待生活。齊克果刻劃哥本哈根街頭男女的特殊風情,嫌惡黑格跠的大塊宇宙與國家理性,卻因而開啟了存在哲學的思潮。文學藝術宗教工作者由深刻掌握特殊,去探索普遍,政治家則應有切入普遍世界核心的能力,從普遍中去觀照特殊。

兒童的天生特徵之一是自我中心。但這種自我中心並非道德上的自私,而是認知上的限制。由於兒童早年所有知識,皆經由他本身的感官去碰觸外界,不斷與外界互動才逐步形成。所以幼兒無法跳脫自我本位去看事情。人類文明的成就,便是人一級級脫離自我中心、部落中心、種族中心與國家中心而一步步獲致。當人開始學會從他人的不同角度去感覺事情,去探討問題,從而找到普遍觀點,找到不變性與普遍原理時,人便開展了文明,發展出理性。法律與科學都是這樣發展出來的。

歷史當作歷史科學來探討時,也在找尋不同社會發展下的普遍規律,在比較不同社會發展中的特殊面目。在這種普遍觀點之下看待問題,便是理性。上述林李陳諸人看法,固然溫和,但都離不開族群(比如說統治階級)中心或個人的自我中心,而不是從歷史與社會發展的全面觀點去分析內因,所以不理性。反過來像美國獨立革命、菲律賓人民革命等,則從當時社會變遷的普遍需求去行動,雖不溫和,卻是理性。

理性不是泛泛無所堅持的所謂客觀,而是蘊涵著:由特殊歸納出普遍,在普遍中推衍,再從普遍又回來印證特殊,如此來回往返的辯證過程。但因為人經驗的限制,事實上無法來去自如,這使得哲學或科學的理性主義落入普遍世界的陷阱,忘記觀照特殊而流為專斷:也使得文學藝術的創作主義者掉入特殊的坑洞,看不到普遍(如普遍人性)而變得虛幻。

但我們的統治者,什麼都不是,連兒童認知上的自我中心都不是。它只是統治階級利益的自我中心。把理性與溫和劃上等號,正好顯示出它把持利益的用心。理性與溫和毫不相干。相反的,在歷史的關鍵時刻,經常因理性而孕育了對威權的叛逆。十八世紀啟蒙運動者強調普遍人權,強調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性主義,卻觸發掀天翻地的法國大革命,使人類的歷史敲開近代世界的大門。

認清理性與溫和的差別,會延緩反對運動的庸俗化。

執政之夢

在野黨想要執政,是天經地義。台灣近年新興的反對黨有此大志,也理所當然。但到執政之路的思維有兩種:(一)既準備執政,便要使民眾有信心,對內當然要重法紀,使令出必行,且規範黨員要靠制度,不能靠精神或道德。(二)既仍未執政,首要之務便是擴大結合面,以多數民眾利益的立場作為反對黨的發展訴求,吸引多數民眾的認同,以早日執政。

前者對內,後者對外。兩者都非常重要,這無庸議論。問題出在兩者衝突時怎麼辦?這時應如何取捨?比如說:某黨員在初選登記截止日期後,才決定要參選,設若他本身的特殊條件無疑可大力開拓新票源,爭得中間選民認同,不必在反對黨百分之二十五的鐵票圈中搶骨頭。這時反對黨要接納登記鼓勵參選,還是要判他違紀逼他脫黨?又比如說黨內現有制度無法事先有效防範賄選,賄選縱然只有傳聞及間接證人,但已足以吞噬反對黨的精神力量,這時應任由它去,還是要嚴肅面對?

兩種思維方式都為了要執政:因執政之後,黨的法紀尤為重要,另一方面,非多數民眾認同,自無法執政。可是兩者主次如何排定?這是最近反對黨本身亟待自我釐清的問題。設若一年兩年之後便執政在望,那麼整頓內部建立法紀制度,當為刻不容緩的事。但以今日反對黨的內在體質與外在條件來看,執政仍然是遙不可及的夢。反對黨在未來一二十年內會如何起落?是分裂,是重組?是煙消雲散,是日益壯大?是依附於國民黨,還是取而代之?是多黨林立,還是兩黨制衡?這條漫漫長路潛藏的許多變化,誰都無法預知。人可以有雄心壯志,但更需智慧及毅力。

如果看不出短期內便可執政,那麼最重要最踏實的事便是壯大,結合多數民眾以壯大。固然強調內部的法紀制度,也因組織強化,有助於壯大,但更常發生的是:變成劃地自限,尤其法紀制度的物質基礎乃為資源與權力,對於資源權力盡皆極為短缺的反對黨,要在內部伸張法紀制度,最後只有風風雨雨,山頭林立,誰也不服誰。

若是要壯大,要結合多數民眾,便不能不回歸於堅持是非的反對傳統,這是當初反對黨賴以崛起的精神,也不能不把多數民眾的期待與認同放在反對黨發展思維的第一順位。

執政其實是夢,夢會模糊現實。反對黨原只是反對運動中的一個成份,而今日反對黨的政治活動也只是台灣反對運動奮鬥史的一頁。它不是反對運動的起點,也不是終結。把自己放回歷史之流,從歷史巨大的回聲中才能分辨自己言語的意義。

台灣人的街民意識

街民意識是新興反對運動的思維中較內在的阻力,也是「台灣人」文化深層結構的問題。(本短文所稱「台灣人」,暫指光復前已定居於台灣的人及其後代子孫。)

一個拓展中的社會,人是開放直前的。田立克(Paul Tillich)寫《生之勇氣》一書時,曾指出近代歐洲自文藝復興以迄大移民時期,人從過去接受命運轉變為對命運展開奮力不懈的格鬥。命運就如帆上的風,人類是舵手。來台灣的移民,經歷四百年的開疆拓土,原本也有這種開放直前的特質,可惜經過外來統治者一再的壓抑。普遍卻變得封閉猶疑。

通常一個社會,尤其階級流動率偏低的農業社會,其上層階級主控並運用整個社會的權力與資源,中層階級固守或小心翼翼的經營一塊屬於自己的小天地,底層民眾則在血汗與淚水中直接生產社會財富。在外來族群的統治下,本地的上層階級只有兩種選擇:依附或自保。依附便同化於外來統治者;自保則降轉中層階級。兩種選擇都使上層階級的主導功能消失。台灣各階級的活動,近百年以來便出現這種削平塔尖的金字塔結構:沒有上層的運作,只有中底層的固守與納貢。台灣人,這一族群的街民意識亦在這樣的歷史經緯裡產生,隨歲月而深植於族群的意識深層。街民意識指的是小鎮鎮民(town people)的意識型態。一個鎮民擁有的也許是一爿店舖和一棟住家,他在那裡出生,在那裡長大,在那裡度過一生小康的生活。他不偷不搶,頗能堅持小是小非,但視野靣窄,不能欣賞異類。他救濟乞丐,但深惡搶匪。他潔身自愛,但害怕大風大浪,對於變局與新生事物,始終深懷疑懼。

這種意識當然普遍存在於每一個社會的中層階級。但在台灣由於長期接受外來統治,台灣人的上層階級被剝奪其大開大闔運用社會資源的權力,而併入中層階級的守成架構中。整個族群的活動因此被壓縮在固守「現有」與提供勞力的夾層。中層階級守成的街民意識遂成為整個台灣人族群的主流意識。

戰後國府來台,軍隊鎮壓與土地改革,更突顯台灣人這一族群被「削尖的」金字塔結構,也更強化台灣人的街民意識。六_年代以後,社會上下流動率雖然增加,但政治的中央集權則更徹底的壓抑人的創造力,台灣人的街民意識愈形鞏固。

街民意識呈現於台灣人族群的各個面向。譬如反映在教育或就業市場上,是汲汲於替子女謀得一個沒有開創性的鐵飯碗:反映在學術界,則為清高自許但不易進步的閉門造車;反映在政治上是對現體制的依賴與對台灣未來強烈的不安全感;而反映在反對運動中的,則是劃地自限,只論小是小非,無視大社會的脈動,不能結合多數民眾與對底層階級群眾的陌生與恐懼。反對運動的崛起,曾印記先行者大是大非的腳跡,可是紛沓而來的眾多步履很快便踩亂了地面的留痕,街民意識界定了反對運動的格局。反對運動掙脫不出這格局,說明的其實是街民意識在台灣人族群的百年記憶久久不滅。這或許是被統治族群的歷史宿命罷。

裁軍與社會復甦

裁軍是二十世紀末人類社會最重要的課題,也是自古以來人類長久壓抑的和平夢想之所寄。台灣反對運動者應毫不遲疑的鼓吹裁軍,以結合多數民眾,釋放台灣的生命力。在專制國家,軍隊從來便是統治者壓制人民的工具。半世紀前,台灣剛歡天喜地的送走了窮兵黷武的日軍,二二八來台的國民黨軍隊立即滿手淌著台灣民眾的血。然後是長達四十多年的軍事戒嚴,軍隊不過是統治者施行白色恐怖政策的後盾。絕大多數的民眾應召入伍,內心都只有無奈與恐懼。豎立槍尖與鐵絲網的軍營,象徵台灣二千萬民眾一生下來便揮之不去的夢魘。

六_年代全球性的反戰運動,激起千萬人內心「人類一家」的高潔情操。這是三_年代埋葬在西班牙內戰的英魂復甦。幾億人開始對戰爭的本質重作深刻的反省,而逐步從依靠軍隊來保衛人民安全的幻夢中驚醒,恍然大悟軍隊的任務原來鎮壓重於防衛。可是軍事戒嚴下的台灣,在這席捲世界的反戰浪潮下處變不驚。從幼稚園小班開始,純潔的孩童猶唱著「哥哥爸爸真偉大」、「當兵笑哈哈」。Joan Baez 淒美悲情的反戰民歌一吹入台灣,即刻變調成沒有血淚的青春旋律。

而八O年代台獨意識的興起,必然伴隨著島嶼新興中產階級強烈的集體不安全感。面臨對岸專制中國對台灣主權的強悍索求,反對運動者亦陷入發展軍事甚至核武以保衛台海的迷思,無法決然要求裁軍,削弱統治者手中工具,重新分配國家資源,來發展民間力量,與民眾利益站在一邊。這是反對運動思維的困境。如此困境使得反對運動的訴求顯得軟弱無力,而與統治者難分彼此。打著台獨的旗幟,徒然為統治者的獨台鋪路。

反對運動的反對意義,應該比獨立建國的抽象理想根本而深刻。反對運動者應該從根本反對統治者藉手中龐大的國家機器壓制民眾,從根本反對統治者主導下的人與人的剝削與壓迫,使人的生命力從舊社會組織中釋放出來,共同去摸索,以形成新的人性化的自主社會。台灣獨立在這樣的思維脈絡中才顯得天經地義。

裁軍也依此脈絡尋思而變得理所當然。反對運動在台灣現階段提出裁軍,應以如下事實為經緯:

(一)台海四十餘年來之所以無戰爭,並非庇蔭於台灣國防兵力,而是國際情勢使然。倘若兩岸戰爭發生,台灣軍力即使加倍擴編,亦無濟於事。台灣安全不能仰賴國防兵力,而須依靠台灣社會內部的凝聚力與全球政治外交的情勢。

(二)目前國防預算併計其潛藏部份,達國家總預算之半,四十多年累積下來,台灣社會各層面的發展因而萎縮不振,只能在夾縫中自存,因此品質粗糙。以最近布希答應軍售 十六戰機一百五十架為例,售價達一千五百億台幣。只要省下其中五十架,便可新設五所至十所大學,招收新生三、四萬人,大幅紓解台灣中小學教育的升學壓力,台灣教育將因此活潑起來,這是解決台彎教育問題該跨出的第一步。

(三)青年徵召入伍,延遲創業年歲。大幅裁軍可釋放大量人力,投入社會建設及創新,尤其有助於縫合目前各行各業技術人才培育的斷層,亦有助於促成台灣學術研究的升級。

這些事實無一不與民眾切身利益攸關。反對運動者應以裁軍作為中程抗爭訴求,以擴大結合面。並催化台灣社會生命力的復甦。

反對黨的訴求

這幾年反對黨一直找不到適切的抗爭訴求。去年國大代表選舉前後,這種焦慮尤其瀰漫於反對黨內外。尋找抗爭訴求時,反對黨每每陷入一時策略的考量,以致無法突破困境。事實上找不到抗爭訴求,說明的是反對黨逐漸在脫離民眾而自我迷失。選擇抗爭訴求,先要問:反對黨反對的是什麼?

反對運動崛起的原因,是統治者長久把持權力與資源,背離甚至出賣多數民眾的利益,阻礙而且扭曲社會的健全發展。反對黨所反對的,正是統治者這種作為。因此結合多數民眾的利益,與多數民眾站在一邊,便是反對黨的志業,也唯其如此,反對黨才可能取得多數民眾認同,反對黨的事業才能蓬勃發展。反對黨提出的訴求,必須能切入統治結構的核心,切入重新分配權力與資源的深層,讓民眾因認同這些訴求,尾隨而來,而不能始終迂迴的游走於問題的邊緣,唇焦舌敝的停留於所謂「宣導」與「教育」民眾。例如中央集權是國民黨四十多年來手中最有效的統治利器,也是台灣社會的痛灶。直接挑戰中央集權,要求統治者把權力與資源下放於民間(不止下放於縣市鄉鎮,亦下放於街里社區,下放於個人),可以匯集民眾的支持,促發民眾的政治覺醒,更進一步催化台灣社會體質內在的調適與變革。這才是台灣社會改造的契機。

往者已矣,未來五年十年間,反對運動的抗爭焦點應該集中在包括:(一)中央集權的解體,(二)大幅裁軍,(三)實施公民投票,(四)開放大眾媒體等的具體訴求。

前文已約略探討大幅裁軍的意義。裁軍的意義是瓦解保守勢力的本營。戈巴契夫上台不到兩年便動手大幅裁軍,軍隊從來是統治者的工具,即使先進國家如英美亦然。執政者能大刀闊斧的裁軍,所顯示的是改革者從事改革的真決心,決心與保守勢力從此割裂,走向民眾。李登輝曾公開自誇比戈巴契夫高明,故未蒙難。其實李氏從來不是什麼改革者,他上台之後,從未敢像戈巴契夫那樣,經常出現在鄰里村道,出現在電視上,將改革的理想直接訴諸民眾,尋求民眾支持,以對抗保守勢力的反撲。對於龐大的軍方勢力,李登輝未曾主張裁減一兵一卒。這是因為軍隊自始便是國民黨統治台灣的後盾。所有統治者都反對裁軍。

可是台灣新興的反對黨也不曾認真考慮過裁軍。布希答應出售F16 戰機一百五十架,台灣百姓不分老少,每人須為此支付一萬元,一家五口便支付五萬元。但耗費這麼龐大的社會財富,果能提供台灣百姓的安全嗎?還只是為了求取心理平安?不反對裁軍的反對黨到底要反對什麼?

反對黨應竭力主張精簡現有兵力,大幅裁軍,以這次戰機軍售作為議題,與統治者對話,藉此向民眾剖析利害。要求逐步裁軍,將節省下來的幾千億財富轉用於民生與文化建設,同時提出裁軍以縮短兵役年限,甚至考慮改徵兵為募兵。這些號召容易吸引民眾(尤其婦女與青年)之認同,亦有助於社會復甦。

二十世紀的思想家如羅素、馬孤哲、愛因斯坦、卡薩跠斯等人無一不是反戰主義者。裁軍與反戰除了具有現實的政治意義外,更涉及人根本的思想解放,涉及人的自由與價值等較深層的問題。

公民投票與政治覺醒

促成公民投票的實施,是反對運動的重要任務。把實施公民投票,列為反對黨的主要訴求之一,可以結合多數民眾,為步向自主社會或公民社會的政治理想鋪路。

實施公民投票的範圍,不應只限於進入聯合國與主權獨立,還應擴及眾多公共事務,諸如社區自治事務、重大公共建設、具爭議性的法律、憲法複決,甚至關係於人民生命財產等基本生存權的戰爭宣告等,都應包括在內。

以今年(一九九二年)四月民進黨國代黨團退出修憲國大,走上街頭抗議國民黨一黨修憲為例,來做點說明。不能適時提出實施公民投票,以複決國民黨修憲案的公開要求,反映的是民進黨決策者的自閉。把抗爭的訴求只定位於反對一黨修憲,會把人民與統治者的對立轉化成兩黨之爭,民眾則因此變成了觀眾。四一九遊行前後,民間的反應是:「誰叫你民進黨輸掉去年國代選舉,讓國民黨坐擁四分之三以上的席次。」倘若當時民進黨集體退席之時,即公開要求公民複決,則意謂著民進黨走入民眾,與民眾共同向國民黨要求由全民複決國民黨把持修改的憲法。憲法是人民與政府訂立的契約,人民的參與本是理所當然。要求實施公民投票,理直氣壯,無懈可擊,大起大行,大家之風,可以博得多數民眾的立即認同,不致陷入孤立的圍城,流於後來的慘敗。

一曰:台灣民眾太冷漠,不見得就會認同公民複決的要求。可是事實或遠為樂觀。根據去年底國代選舉前中國時報一項民意調查結果,支持台灣獨立者為百分之五,一般咸信這類調查必有相當偏差,實際應在百分之十五以上。但同樣這份帶有偏差的調查都又指出:支持以公民投票以決定台灣是否獨立的民眾竟高達百分之卅七。這說明了實際上應有多數民眾認同公民投票的實施。

次曰:國民黨絕不會答應修憲案由公民複決。但國民黨的不答應正好洩露了統治者對人民的疑懼!洩露了它反民主的真面目。國民黨怕什麼?怕它所統治下的老百姓。這時誰與民眾站在一邊便一覽無遺。

復曰:台灣民眾政冶覺醒偏低,實施公民投票說不定結果反會贊同國民黨的修憲案。這是弔詭的煩惱。(國民黨對老百姓不放心,民進黨也不放心?)果其如此,反對黨只好承認挫敗,挫敗的結果適足以鞭策反對黨去經營基層深入民間。事實上公民投票的實施過程,便是促成民眾政治覺醒的最好機會。

近代民主國家的代議制度是間接民主,所選的是「人」,而公民投票則屬直接民主,要選的是「事」,不是人。兩者的政治影響差別甚鉅。選人,牽涉到選民對候選人的認知,但候選人有多可靠,能否代表自己利益,選民毫無把握。這是完全代議制度下民眾對政治冷漠的原因。選人不如選政黨,選政黨又不如選事。選事最牢靠,最能使民眾參與,也最能藉此提升民眾的政治覺醒。這正是自主社會的精髓所在,也是公民社會之所寄。

實施公民投票之前,政治人物或政黨必得全心全力去說服民眾贊同他的主張,說服民眾站到他那邊。這時人民變成了真正的主人,做為主人的感覺也會使人民努力去認清事情的是非,反對運動者要喚起民眾覺醒,不能靠宣導、包裝、推銷與所謂的教育民眾,而應該靠民眾的直接參與,直接參與之後的覺醒是內發的,所以實施公民投票,為民主所鋪下的路也最實在。

民進黨與國民黨有什麼區別?

最近偶會聽到有人問起:「民進黨與國民黨有甚麼區別?」。這是個好問題。我幾次以此詢問民進黨內的一些朋友。第一種反應是:民進黨主張台獨,國民黨則主張統一。第二種反應為:民進黨照顧弱勢族群,倡導社會福利國家;國民黨則只為統治階級謀求利益。第三種則乾脆回答:民進黨反老K 啊!

關於統獨之分,不可全信。事實是民進黨公開主張台獨,國民黨暗裡希望獨台(真正統一了他們吃什麼?)。一個苦耕耘,一個等收割。相差只是一明一暗,除非有人能講明白台獨與獨台真正的差別何在。至若民進黨照顧弱勢者之說則是口惠而實不至。不過一個多月前,民進黨黨代表大會不是才封殺了弱勢團體的代表取得不分區立委保障席次的可能?這幾年只看到政運與社運間格格不入,民進黨作為台灣最大而且是唯一有實力的反對黨,幾時曾真心要包容社運的力量,來佐助自己為弱者講話的聲量?

民進黨與國民黨有什麼區別?這是民進黨領導人尤其須要深思的課題。前文曾論及反對運動的主要訴求應該定位於諸如打破中央集權、大幅裁軍、推動公民投票,爭取媒體開放等這類要求重新分配台灣社會權力與資源,以結合多數民眾利益的重大議題上,藉此重建台灣社會的是非,釋放台灣社會的生命力,使台灣復甦。

無疑的,這些年來民進黨也有從政黨員零零星星的在這種議題上努力不懈,但問題出在它們不成為民進黨員的共識。民進黨也不曾透過較具規範的抗爭活動,去向民眾宣告黨本身這種鮮明切入社會結構核心的政冶立場。又到選舉期間,才在候選人文宣上挖空心思,打出福利國家、社會正義的旗幟,給予民眾的畢竟是華而不實的口號。

我們已多少探討過中央集權、裁軍、公民投票等訴求的意涵。至若開放大眾媒體這一訴求,多年來民進黨、社運團體、學生教授及民間都一直在抗爭。小蜜蜂的噴漆即為頗具創意的人民頑鬥(日後值得列入史籍)。大眾媒體被統治者壟斷及控制,是解嚴後反對力量衰敝不振的客觀原因。月前有位替國民黨籍立委當助理,而本人頗為用心的青年,私下提起他年來在立法院的經驗,說只要電視台肯天天將立法院問政答辯的實況,一五一十的轉播給全國民眾觀看,不出一年,民心將倒向民進黨。姑且不論這位青年助理的觀察是否百分之百可靠,但開放大眾媒體,對反對力量的興衰有決定性的作用,則無可置疑。

但開放大眾媒體這一重要訴求,迄未受到民進黨應有的重視,而由民進黨發動全民示威來促成。反對運動者常認為反對訴求應隨偶發事件來引燃。事實上政黨的重要訴求在一定客觀條件下,亦可以由主觀力量去起動,例如年來主張公民投票進入聯合國的和平示威,分北中南三次舉行,規模盛大。但該議題並無任何偶發事件為先導。

開放大眾媒體或其他如公民投票複決修憲案,打破中央集權等重要訴求,事實上可以逐次做為主要訴求,提早於大遊行之前半年便開始活動,辦基層座談、室內外演講、研討會,一波波發動文宣,促銷深入討論這些議題的錄影(音)帶,使訴求隨活動深入各角落,又以老鼠會方式動員各階層朋友,讓民眾力量逐漸累積形成,而匯集於大遊行當天。系列活動、公開討論與深入動員,其實最能激發民眾的政冶覺醒,也最能集結起台灣社會自主與批判的內部力量。

每隔一兩年,在統治者規定的選舉日期到來之前,便有千百個反對運動者掉入選戰,為某些候選人效力,在候選人身上寄存一些不著邊際的夢想。為什麼民進黨做為台灣最大的反對黨,不能像辦一次選舉一樣,由自己來主導一個有意義的大規模抗爭,在反對訴求上,明白宣告與統治者決裂,真正結合多數民眾的利益,發展出台灣社會自主與批判的內部力量?

明白宣告反對訴求,集結民間力量以推展反對運動,民進黨才能改變目前已成為選舉黨的保守體質,接引上一世代反對運動的傳統,而與眾人一起,走出四百年來烙記在台灣族群意識底層的宿命。

 

本文寫於一九九二年夏,後被收錄於《黑眼珠的困惑》(1995)、《童年與解放衍本》(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