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面鞦韆下 (寫於 1985)

七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十歲去踏青,芙蓉坐裙釵,
十二學彈錚,銀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
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 —– 李商隱《無題》

   小莊靜靜看著沙地,看著自己坐在鞦韆上的影子,偶而用腳尖在沙地上使一點力氣,鞦韆便輕輕盪了幾下,沙地上的影子也隨著來回挪動,無心卻規則的擺動。

   灣區午後的陽光淡淡洒在鞦韆四周的草地,洒在草地外緣的杉木與青果樹。金色的枇杷掉落一地,間有藍松鴉(blue jay)與灰雀從林邊飛下來啄食,吃脹了小圓肚子,在草地上無所事事的踱蹀。

   西斜的太陽剛落到林梢,林梢的影子在草地上移行的腳步倏忽快了起來,不到半刻鐘便籠罩整個公園的草地,也吞噬了沙地上猶擺擺停停的鞦韆的影子。小莊走下鞦韆,自草地撿起書包,落寞地朝奧古絲丁路枝葉茂密的人行道上走去。

一、
   接到小莊自柏姬家打來的電話,明村便丟下家裡的客人,匆匆披上風衣,騎著單車去接小莊。傍晚小莊才高高興興去參加同學聚會,真沒料到在電話裡竟泣不成聲:
   「爸,來接我回家……」
   「怎麼哭了,小莊﹗」明村捏住話筒焦急地問。
   「大家都哭了,爸……。」

   P城的白天固然幽麗絕倫。整個城鎮滿是蒼鬱的老樹,空氣中飄盪各種花香。夜晚花香更濃了,但路邊枝椏低垂,在稀疏的燈光下,樹影幢幢,夜顯得深奧詭祕。明村加緊腳力,半站起身子,踩快單車,在樹影裡穿梭奔駛。

   好不容易才使小莊漸次適應美國的環境,又立刻要送她回台灣去。半年來不斷有親友勸明村,讓小莊留下來在美國唸書,明村從不放在心中。他做事一向如此,帶小莊來美時,只為讓她換個新環境,多一些沖激。當初為的是這個目的,現在便不會改變主意。何況明村自己廿多年來一直就反對移民美國。小莊也從不曾向明村開口說要留下來。或許是因生性乖巧,還是這麼小就跟明村一樣直心眼,竟也認定自己來美,只是暫居。

   前頭岔路,忽然傳來刺耳的剎車聲。耀眼的兩道車燈自拐彎處猛射過來,明村才閃到路邊,車子已擦身而過。最近輿論不時爭執青少年開車年齡是否延後到滿十八歲的事,不知後來案子通過沒有。小莊日前也差點被車子撞上。那天明村心思重重,帶小莊出門,自己卻走在前頭,待聽到背後緊急剎車聲,才衝回頭去找小莊。只見小莊呆立路角,面色蒼白,囁嚅著說,那部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忽然出現身邊。離開那路角,明村便開始數落小莊:一定是小莊自己過馬路時沒有兩頭張望。話未說完,只注意到小莊走在身旁兩眼卻盯著山那邊,睫毛閃著淚光。

   是這般敏感的女孩。十二年前來到這世間,明村始終沒給過她一個溫暖的家,去年歲末,過了聖誕,明村才決心告訴她,爸媽早於兩年前瞞著她離異。小莊初到異國,寄宿姑姑家,明村雖每周末皆來探望,終究孤單。猝然聽到這青天霹靂的消息,小莊的痛苦,真無以名狀。幾次,在深黑的夜晚,隨明村坐在車子裡,車子穿過山邊的荒郊,看車燈罩在崎嶇的山路,小莊抑不住問道:
   「為什麼別人都有個好好的家﹖為什麼爸媽與小莊三人不能住在一起﹖」

   明村只任小莊這樣問去。天地間總有一些殘缺的。盛開的花叢仔細瞧去,也有未放便已經凋零的花瓣,人世亦然。這道理說出來小莊或可以明白,但她究竟不能明白為何殘缺就偏偏落在自己身上。

   自去秋來美,小莊似乎長大了好多。初抵美國,還是依人小鳥似地,每週末見到明村,便依偎在他身邊,說台灣的朋友誰給了她信,誰又說誰如何,然後笑得彎了腰。那時小莊住姑姑家,初上美國學校,言語不通,什麼都感委屈,滿腦子盡是台灣的回憶,盡是台北公明國小五年四班的阿虎阿慧。只有舊日的事能讓她發笑。

   小莊上美國學校六年級,不會英語,就像白癡一樣,挨人欺負。那小學在加州內陸,是中產階級的白人學校,心態封閉保守。由於越南難民在城東墾殖,各校均有規定配額須接納越南孩童來上英文。小莊黑髮黃膚,自然也同無辜的難民孩童一樣受到白人同學的歧視。美國孩子普遍發育較早,六年級已是不大不小的年齡,心思可以很壞。一大群白人孩子假裝要教小莊英語,拿來髒字眼要教小莊讀。當小莊埋頭認真發出字音時,大家哄然大笑。幾個同學甚至當面取笑小莊,說她身上有臭味,故意避開。其實小莊每天都早早起床,以蓮蓬沖浴,自己梳好頭髮,有時長髮披肩,有時紮起辮子,光光潔潔,帶著一雙明亮清澈的眸子上學。

   明村曾到學校抗議,效果畢竟有限。老師只能作事後處理,無法防範於先。何況每天有爭吵,小莊不會英語,有口莫辯,終要不了了之。同學看著小莊無奈可欺,有時甚至踢她後背,朝她頭上丟鞭炮,只為喜歡看她噙住眼淚,一伙人放學時常跟在她背後揶揄戲弄。

   小莊變得緘默寡言,放學回姑姑家,便獨自躲在樓上房間,寫信給台灣的朋友或讀明村留在姑姑家的中文書,也許無意識地在規避英文,一本紅樓夢中文原本竟一連讀了七遍,大小情節一清二楚。明村週末來時,小莊談起晴雯的剛烈,王夫人的無情,會反覆述說晴雯在病蓆上如何將自己的兩根指甲齊根咬斷,擱在寶玉手裡,王夫人又如何可恨。說到寶玉擔心湘雲得罪黛玉,向湘雲使眼色,反遭黛玉奚落,小莊甚至學起黛玉的話:「我得罪了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凡是有情有義,有笑有淚的情節,她連屬第幾回在第幾頁都不含糊。

   明村的單車推入公園的草地,霧濃露重,橙紅的水銀燈光灑在霧裡,有幾分淒迷。想著那時候受盡委屈的小莊,又不忍起來。小莊感情一向細密,有次明村帶她來P城一起度週末,認識一位李阿姨,相處兩天便覺得投緣非常。可惜李阿姨隨後不久就回台灣去了。當明村在電話裡告訴小莊:「李阿姨今午走了。搭的是十二點十五分的飛機。」小莊在電話線的另一端平靜的回答:
   「我知道,上次同李阿姨分手時,她便告訴過我,要搭這班飛機。今天中午在學校領麵包吃的時候,我一面看錶,心裡在計算時間,直到飛機載她起飛。」

   明村很難想像李阿姨會在上機時亦惦念著十二歲的小莊。世間真需要有情有義,但情義太重又引來痛苦。明村自己一輩子就吃這種苦,真不希望小莊也像他一般,為感情折磨。偏是這樣敏感的女孩須忍受無知的種族歧視,聽任命運無情的安排。又隻身寄宿姑姑家,姑姑怕明村操心,吩咐小莊不要對明村訴苦。就這樣,小莊回家後常一人關在樓上房間裡,默默地想,默默做自己的事。

二、
   明村永遠忘不掉元月中旬在電話裡說要接小莊過來P城住時,小莊那驚喜得顫抖的聲調。為了節省房租,去秋來美時,便住到離自己工作的S大學有十哩遠的山區。想將小莊接來,轉入S大學的附屬小學E校,以便近身照顧,是不合學區規定的事。為此明村多次去力爭無效。後來還是硬著頭皮搬入P城昂貴的住宅區,又頗費周章,才在E校取得小莊的入學許可。由於明村起初毫無把握,不敢輕易引起小莊的期望,一直沒對小莊透露自己在奔走轉校的事。直到事情已經明朗,才打了電話給小莊。電話裡小莊乍聽到這消息,只答句:「真的﹖……」便久久說不出第二句話。後來據小莊自己向明村說,當時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良久不能平靜。

   於是明村與小莊開始了這半年父女相依為命的生活。在台灣,明村也曾有一段時日獨自照料小莊,可是現今兩人身在異國,人地生疏,更要親密好多。

   今早參加過小莊畢業典禮後,明村路過學校後山,大片草原都已枯黃。遠看山坡上還有幾隻栗色的駿馬,摻有一兩隻白馬逡巡其間。從小莊搬來P城後,明村便時而帶小莊上山;那是冬末初春,因有雨水滋潤,草綠得十分旖旎。先前明村獨居山區時,一壺熱茶,一個睡袋及幾本閒書,常伴著明村度過學校工作以外的空暇,許多傍晚,明村倚在山坡落盡葉子的老樹幹上看書,或坐在山後空曠無人的海邊發呆,直到日落星出。小莊來了,便隨明村在山野海濱忍受風寒,在海邊玩沙戲鳥,在山坡寫生讀詩。對山牧場上的馬,常引小莊盯注一個下午。明村同小莊約過要一起走近牧場去畫馬,竟一直沒有兌現。倒是小莊自山間回家後曾畫了一張「思念」,還作了一首連韻腳都不押的詩:「白雲輕飄飄,容貌變無常,細看像媽媽,憶起在家時。」這是明村告訴小莊爸媽已離婚的消息不久以後的事。人世是這般悲涼,對於小孩,不論她內心如何不願,夢中如何祈求,面對自身的命運,她一無選擇。

   幸好小莊的學校生活開始步入正常。新轉入的E校特點是開明,校長本身是黑人,收容的學生分別來自幾十個不同的國家,歧視的現象雖無法根絕,但已降至無形。小莊每天放學回來,與明村同桌吃飯,又回復公明國小時的樣子,開始興致勃勃的談論學校種種趣事,「里昂好胡塗,排演Macbeth時,還未輪到他,他已衝出來唸一大段台詞,又匆匆閃入後台,弄得大家秩序大亂……」話聲甫落,已笑得彎了腰﹗鈴一樣的笑聲,叫明村不住地想,若不是命乖,小莊雖善感,生性實明亮而開朗。

   連與明村談詩,小莊都會笑彎了腰,一日讀杜甫「江村」詩: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做釣鉤,
       多病所需惟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

   明村提及金聖歎。金聖歎不以為這是老杜享盡天倫之樂,「徜徉其間,真大快活」而寫的詩,相反的,老杜實借此詩極寫世法險巇,連身邊的人都在打你的主意。明村談起金氏之言:「莫親於老妻,而此疆彼界,抗不相下」,又「莫幼於稚子,而拗直作曲,詭詐萬端。」小莊手指著最後一句,眼眸閃著亮光,說「爸,我可沒有算計你的意思﹗」隨著又笑彎了腰。

   漸漸小莊愛上了E校,對英文的抗拒心理也消失了。她開始結交來自歐洲與南美的朋友,用簡單的英文交談。由於班上英文課,全時間在排演莎士比亞戲劇Macbeth,全班都熱心地讀著改寫過的少年劇本。小莊跟著也賣力讀起來。常常在隨明村上學的車上,無意間背出一大段台詞,然後學班上同學在台上的各種怪模樣,而樂不可支。

   明村超捷徑,單車騎上拱起的小橋,橋過去便經過羅蘭夫婦的家門,羅蘭先生是明村在S大的同事。夫婦的品味及為人在美國社會確是難得一見。明村後來回想起來,總不知怎麼去描述他們,只覺這樣的人能多幾個,這世間便會多好幾分。從未聽他們像許多自命智性的人動輒出言戲謔美國暴發戶似的文化,但他們自身清癯的存在便對映出美國整個社會的紅光滿面。他們的言行一致得寒傖而令人不忍。

   只由於相信開車要汙染人的生活環境,相信人的社會要因人只顧一時的舒適,而付出重大的代價,夫婦兩人便終年騎著單車上班買菜,也不管P城的冬夜有多寒冷,近六十歲而體弱多病的羅蘭先生經常從研究室騎四、五英里路的單車回家。當來自台灣的華人,乘賓士、林肯的名牌轎車滿街奔馳,却見一生為科學研究耗盡心力,為反戰撰文抗議的一對夫婦,忍受風寒,一前一後在單車道上奮力踩路,明村心中不免喟嘆。

   羅蘭太太對明村父女的照顧,尤叫明村感懷。明村父女一起生病時,開門出來,會發現裝著大條舊金山著名的sour dough麵包及新鮮水果的籃子擱在門邊。明村出差,羅蘭太太會陪小莊在草地上做功課。有次她帶小莊回來,用濃得化不開的德國腔調說:「你有一個心地美麗的孩子,那孩子的心真是清明無垢。」小莊亦是這樣真摯的喜歡羅蘭太太。上山去採野花,一定會配一束送到羅蘭家去,連上街偶然吃到一種叫bagel的猶太人特製的麵包,覺得好吃,都執意要繞道帶幾個去給羅蘭太太。

   如果不是明村有天晚上無意算起小莊還有多久畢業,小莊不會突然意識到好不容易才開始的安定與快樂,又要離她遠去。看小莊點著燈靜靜趴在床上讀「蘿拉」,正讀得出神,明村一時心血來潮,對小莊說:「再四個禮拜,學校就要結束了。」小莊抬起頭,兩眼直視正說完話的明村,忽然嚎啕起來,嚎啕得叫明村心痛如椎。那聲音混雜多少痛苦與無奈。幾個月來,父女從未當面談起學校結束兩人便要分離的事,但心下都明白小莊六月底獨自回台後便歸媽媽撫養是既定的命運,只故意裝著無事。有時兩人坐在屋前樹下,將發硬的麵包屑撒在地上,看樹上飛下來兩隻一大一小的鳥逐片啄食,彼此都知道心中想著同一回事,只顧沉吟不語。

   小莊那次嚎啕之後,幾月來樂不可支的笑已不復可聞。小莊原來便喜歡幫明村做家事,近期更加勤快﹗明村工作稍晚會接到小莊電話:「爸,回來燒飯,我肚子餓扁了。」待明村一入家門却發現小莊已做好一桌飯菜,以為冰箱裡什麼食物都沒了,小莊照樣可以弄出一頓可口的晚餐。明村開心的笑,小莊也跟著笑起來。但笑聲甫起便落。兩人靜下來吃著晚餐,偶爾談起學校的事,亦不得暢快。

   一天明村給小莊讀李商隱的詩:

       七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十歲去踏青,芙蓉坐裙釵,
       十二學彈錚,銀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
       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

   明村在S大的研究工作一過午後尤其忙碌,每天清早送小莊上學,都約好小莊放學後去小公園的鞦韆附近等候。但每次一忙不過來,便讓小莊一人孤獨地在那靜寂的小公園盪鞦韆,孤獨想著心事。夜燈前父女共讀義山詩,讀到「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小莊的臉頰竟已淌著兩行清淚。

   世事如雲,以眀村的歲數,悲歡離合應已淡如雲煙。可是小莊在那般花樣的年華,何能參透這無常的變幻﹖

   今晨的畢業典禮,小莊被選當合唱團指揮。從剛來美國時才開始會寫二十六個字母而挨盡同學欺凌,到一年後的今天站到台上受大家矚目,這段艱辛的路程真不是一般刻意要送兒女到美國讀書,以為小孩一到美國自然就平步青雲的父母所能理解的。即使在畢業前一個月,小莊都還因女生們不願平白將場地拱手讓給後來的男生踢球而領頭與男生爭論,挨了男生一記老拳。回家在飯桌上明村問小莊;「要不要爸爸出面去學校說﹖」
   「不必,我會自己處理。」小莊堅定地回答。

   一連幾天,小莊都繃緊臉孔上學。到週末傍晚,父女倆騎單車到街上蹓躂,小莊才指著拐角的一家平房說:「那是傑西的家,他終於向我道歉。我說過我自己會處理的。」明村不想再問下去,晚風拂面,予明村一陣欣慰,小莊終於長大了。

   為了畢業典禮,小莊日前也自己打電話去邀羅蘭夫婦來參加。事後才向明村解釋,說她喜歡看羅蘭夫婦一前一後騎單車來學校的模樣。其實小莊心底是要他們來分享她站在台上指揮的那份神氣。明村當然不會點破,心中牽掛的倒是另一樁事。該為小莊添置一套像樣的衣服吧。來美近年,小莊長高好多,穿著自台灣帶來的衣物已因太小而顯得寒酸。兩次代小莊上百貨店,中意的都覺得賣得太貴。想多看幾家再做決定,後來事情一忙,就沒特地再去逛街。昨夜明村想到要再上街去買,小莊卻說不用了,能省則省,她已想過可以穿一件去年在台灣便覺太大的灰格子夏服套在白襯衫外面,並說要用淺藍色的絲帶紮起兩綹頭髮,問明村這樣裝束合不合適。明村伏在案上工作,一時沒仔細聽小莊的描述,信口便應道:「很好啊,你覺得可以便將就吧﹗」

   可是今早小莊如是穿戴好了,明村一看衣料好薄,P城的六月依然沁涼,皺起眉頭便說:「這套衣服怎麼會合適﹖」
   「你自己昨天不是說很好嗎﹖」小莊忽而傷心地掩住了臉,衝入洗手間,開足水龍頭,讓大聲的水流遮抑自己的哭聲。良久,門後還傳來她細微的啜泣。

   溫煦的陽光照在唱台四周,小莊一面指揮,一面合著大家唱:「我獨在荒外(Out Here On My Own)稚細而柔和的歌聲揚而復落。

Until the morning sun appears
Making light of all my fears
I dry the tears
I’ve never shown
Out here on my own

   明村凝視小莊,在晨風中白襯衫的單薄越顯出她的堅強與孤伶。當歌聲再起,明村似乎又聽到今早掩抑在放水聲中的哭泣。

   明村的單車推入柏姬家巷道,夜已深寂,搖曳不定的燭光從灌木叢後的窗口透出。明村走上台階按了門鈴。門開處,三、兩位小莊的同學正輪流緊抱小莊,互道再見。柏姬送出門外,再度緊緊與小莊相擁。明村低下頭,只感應到她們伏在彼此肩頭,淚串正簌簌掉在對方衣料上的聲音。再說珍重時,語調已全沙啞。明村拉著小莊的手默默走出柏姬家,這隻大過自己掌心的手已不若小時細嫩。明村又想起李詩:

       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

   想起自己今午又遲到,又讓小莊獨自在鞦韆下等候,明村彷彿看到小莊一人背起書包,落寞地走在枝葉茂密的奧古絲汀道上。

   再十天,小莊就要離開明村,獨自搭機回台去投依她母親。明村忍不住握緊小莊的手,拉著小莊向暗處靠著單車的樺樹走去。

   P 城的夜散發著詭譎的幽香,貓頭鷹在樹叢裏咕咕地叫。

 

(1985/8/23 筆名「鄭本,刊登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後收錄於《黑眼珠的困惑》一書。 )

〈Champa花〉—譯泰戈爾詩(之七)

假如我變成一朵Champa.
只是為了好玩,
我長在花樹的高枝
笑著 搖曳在風裡
叫著 跳舞在新綠的葉叢
妳認得我麼?母親。

妳四處找我:「孩子,你在哪裡?」
我會噤不出聲 暗自竊笑,
狡黠的綻開我的花瓣,
伸出頭偷看妳忙著工作。

沐浴後妳肩上披著濡濕的頭髮,
走過Champa花樹下
來在妳祈禱的中庭
妳會吸進花的香,但意想不到
那香味是來自妳的孩子。

午飯後妳坐在窗邊
閱讀《羅摩耶那》
樹蔭落在妳的黑髮與雙膝
我便把我小小的身影投射在妳的書頁
恰恰在妳正誦讀的字句。

但妳猜得出
那正是妳孩子小小的身影?

入夜妳提燈走向牛棚
我將忽然跳落在妳的面前。
「頑皮的孩子,你去了哪裡?」
「不告訴妳,媽媽。」
我又變回妳的孩子
央求妳為我說個故事。

                             ~黃武雄 2012/08 譯自泰戈爾《新月集》

 

譯註:我於十九歲初讀泰戈爾此詩,印象深刻。雖然糜文開的中譯文稍嫌散漫,泰戈爾原詩的結尾亦顯得無力,尤其末句更屬多餘,但整首散文詩的意象鮮明生動,仍讓人難忘。當時曾畫一張圖,描繪著變成 champa 花的孩子投他小小的身影在他母親閱讀 Ramayana 的書頁,

恰恰在妳正誦讀的字句。

惜該畫已不知所終。又,譯詩對結尾的順序稍作變動,讓詩句較為緊湊。

 

原詩英文版(泰戈爾親譯)

THE CHAMPA FLOWER*
Supposing I became a champa flower,
just for fun,
and grew on a branch high up that tree,
and shook in the wind with laughter
and danced upon the newly budded leaves,
would you know me, mother?

You would call,
“Baby, where are you?"
And I should laugh to myself
and keep quite quiet.
I should slyly open my petals
and watch you at your work.

When after your bath,
with wet hair spread on your shoulders,
you walked through the shadow of the champa tree
to the little court where you say your prayers,
you would notice the scent of the flower,
but not know that it came from me.

When after the midday meal
you sat at the window reading Ramayana,
And the tree’s shadow fell over your hair and your lap,
I should fling my wee little shadow on
To the page of your book, just where you were reading.

But would you guess that
it was the tiny shadow of your little child?

When in the evening
you went to the cow-shed with the lighted lamp in your hand,
I should suddenly drop on to the earth again
And be your own baby once more,
And beg you to tell me a story.

“Where have you been, you naughty child?"
“I won’t tell you, mother."
That’s what you and I would say then.

* fr. Rabindranath Tagore’s “THE CRESCENT MOON” (translated from the original Bengali by the author,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13)

〈孩子天使〉—譯泰戈爾詩(之六)

他們喧鬧與吵架
他們猜疑與絕望
他們不知要爭論到幾時。

讓你的生命走入他們之中
猶如一道晨暉,我的孩子,
安定而純潔
讓他們由此歡欣而平靜。

他們因貪婪與嫉妒而變得殘酷
他們的語辭有如隱藏的刀刃
因嗜血而飢渴。

去吧,走入他們不快樂的心
我的孩子。讓你柔和的眼神
落在他們身上,彷彿黃昏寬恕的和平
覆沒白日的喧囂

讓他們看到你的臉,我的孩子
因此而看到萬物的意義
讓他們愛你,也彼此相愛。

來吧,在無垠的懷裡坐下
我的孩子,日出時敞開你的心
像果樹上滿滿的花朵
日落時低下你的頭
在靜默中修畢一日的虔誠。

                               ~黃武雄 2012/08 譯自泰戈爾《新月集》

 

THE CHILD-ANGEL*
They clamour and fight,
They doubt and despair,
They know no end to their wranglings.

Let your life come amongst them
Like a flame of light, my child,
unflickering and pure,
And delight them into silence.

They are cruel in their greed
and their envy,
Their words are like hidden knives
thirsting for blood.

Go and stand amidst their scowling hearts,
My child, and let your gentle eyes
fall upon them like the forgiving peace
of the evening over the strife of the day.

Let them see your face, my child,
And thus know the meaning of all things;
Let them love you and thus love each other.

Come and take your seat
in the bosom of the limitless, my child.
At sunrise open and raise your heart
like a blossoming flower,
and at sunset bend your head
And in silence complete the worship of the day.

* fr. Rabindranath Tagore’s “THE CRESCENT MOON” (translated from the original Bengali by the author,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13)

〈禮物〉—譯泰戈爾詩(之五)

我要給你禮物,
我的孩子,
因為我們都在
漂泊  於世界之河。

我們的生命將紛披離散,
我們的愛  將被遺忘,
但我不致愚蠢到  以為
禮物能夠收買你的心。

年輕是你的生命,
你的路途遙遠。
在一個乾旱的日子
你一口飲盡 我們給過你的愛
而轉身離去。

你有你的遊戲
與你的玩伴。
那有什麼不好,如果你
無暇想念我們。

是的,我們老了,
有足夠的閒暇
數計過往的日子,
在我們心裡 撫愛那些
從我們的手中  永遠消逝的東西。

河水一路吟唱  向前奔流,
沖潰一切障礙。
但山岳駐足
靜靜咀嚼記憶  用愛
遙送她遠行。

                            ~黃武雄 2012/08 譯自泰戈爾《新月集》

原詩英文版(泰戈爾親譯)

THE GIFT*

I want to give you something,
my child, for we are drifting
in the stream of the world.

Our lives will be carried apart,
and our love forgotten.
But I am not so foolish as to hope
That I could buy your heart with my gifts.

Young is your life, your path long,
and you drink the love we bring you
at one draught and turn and
run away from us.

You have your play and your playmates.
What harm is there if you have no time or
thought for us.
We, indeed, have leisure enough
in old age to count the days that are past,
to cherish in our hearts what our hands
have lost forever.

The river runs swift with a song,
breaking through all barriers.
But the mountain stays and remembers,
and follows her with his love.

* fr. Rabindranath Tagore’s “THE CRESCENT MOON” (translated from the original Bengali by the author, 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13)

海濱的晨歌

那位長髮姑娘
端坐在沙灘。
看海的背影,
一度迷住了
在晨霧中散步的我。

就像羅蕾萊的石巖,
攝去多少水手的心魂。

姑娘的前方飄著幾縷炊煙,
好似她一邊吹笛
一邊在等待食物煮熟。

我移步接近才知
她是身形巨大的漂流木堆。

她偎坐的圓木,
另一端背後
躱著照顧薪火的男孩。

男孩抬起頭
一臉蒼白的茫然。

我轉向樹林離去
聽到身後裊裊的笛音。

(2012.5.27 晨於 English Bay in Vancouver, CA)

 

譯泰戈爾詩-之三

旅人,你一定得走麼?
夜晚如此清寂
黑暗昏睡在樹林 悄無聲息。

陽台的燈盞輝煌 花朵芬芳,
孩童們還醒著 眼睛明亮。
這是你上路的時刻,
旅人,你一定得走麼?

我們並未伸出懇求的手臂
攬住你的雙腳,
你的門敞開,
你的馬已套上轡鞍 佇立在門口。

如果我們曾擋住你的去路,
那不過是以我們的歌,
如果我們曾挽住你回來,
那不過是以我們的眼神。

旅人,我們無力留住你,
我們擁有的 不過是眼淚。

是什麼樣澆不熄的火焰
閃耀在你的眼中?
是什麼樣抑不住的熱情
流淌在你的血液?

黑暗中有什麼在召喚著你?
你凝視天空的星辰,
讀出什麼樣的訊息?
以蓋上火印 封存的咒語,
夜晚潛入你的心
靜默而詭異。

如果你不在乎聚會的歡樂,
如果你疲憊的心 尋求的只是安靜,
我們將熄掉燈火 停奏琴音,
靜坐在黑暗 在蕭瑟的樹葉聲中,
讓慵懶而蒼白的月色 洒在你的窗前。
啊!旅人,來自午夜的
是什麼騒動的靈魂
驅策著你上路 走向遠方?

~黃武雄譯自泰戈爾《園丁集》(Rabindranath Tagore,《Gardener》Sect.63)

原詩英文版(泰戈爾親譯)

Traveller, must you go?
The night is still and the darkness swoons upon the forest.
The lamps are bright in our balcony, the flowers all fresh, and
the youthful eyes still awake.
Is the time for your parting come?
Traveller, must you go?

We have not bound your feet with our entreating arms.
Your doors are open. Your horse stands saddled at the gate.
If we have tried to bar your passage it was but with our songs.
Did we ever try to hold you back it was but with our eyes.
Traveller, we are helpless to keep you. We have only our tears.

What quenchless fire glows in your eyes?
What restless fever runs in your blood?
What call from the dark urges you?
What awful incantation have you read among the stars in the sky,
that with a sealed secret message the night entered your heart,
silent and strange?

If you do not care for merry meetings, if you must have peace,
weary heart, we shall put our lamps out and silence our harps.
We shall sit still in the dark in the rustle of leaves, and the tired
moon will shed pale rays on your window.
O traveller, what sleepless spirit has touched you from the heart
of the mid-night?

譯泰戈爾詩-之二

啊!告訴我,
為什麼他們把我的房子
蓋在通往巿場的路上?
他們把滿載的船隻
停泊在我的樹下。
他們來來去去,任意遊蕩。

我坐著,看著他們,
時間一寸寸消磨。
把他們趕走我做不到。
我的日子就這樣
一天天流逝。

不分日夜
他們的腳步踩在我的門前。
我無力的叫喊:
"我不認識你們。"
他們之中,
有些人我的手指認識,
有些人我的鼻翼認識,
我血管中流淌的血液
似乎認得他們,
我的夢熟悉他們。
把他們趕走我做不到。
"進來吧,任誰願意的,
進來!"

清早,寺廟的鐘聲叮噹,
他們來到我的門前,
手提著筐籃, 
他們的腳如玫瑰般紅潤,
晨曦泛映在他們的臉上。
把他們趕走我做不到。
我招呼他們說,
"到我的花園
採集花朵,到這裡來。"

正午,宮殿的大門
鑼鼓響起。
我不知道為什麼
他們離開工作,
徘徊在我的樹籬。
他們髮上的花朵
蒼白而枯萎,
他們笛子的聲音
細弱而低微。
把他們趕走我做不到。
"院子的樹蔭涼爽,
來吧,我的朋友們,進來。"

夜晚,
林中的蟋蟀唧唧不停,
誰來在我的庭院,輕叩我的門窗?
我看不清他的臉,他一言不發,
四周籠罩著天空的寧靜。
把他趕走我做不到。
我盯著他靜默在黑暗中的臉,
一寸寸的流逝,如夢的時間。

 ~黃武雄*譯自泰戈爾《園丁集》(Rabindranath Tagore,《Gardener》Sect.4)

*譯註:

他們是誰?
泰戈爾這首詩,與我前譯 “黃昏將盡汝髮將白"的那首,意境不同。
前詩是迎向世界,這首則彎入內裡。
朋友們讀詩時或許匆匆掠過,以為敘詩的是同一悲憫之心。這與我的
理解有些出入。
詩中他們是誰?
我的理解,是人的原欲與夢:
他們的腳如玫瑰般紅潤,晨曦泛映在他們的臉上…他們之中,有些人我的手指認識,有些人我的鼻孔認識…正午,他們髮上的花朵枯萎,他們笛子的聲音細微…亱晩,誰軽叩門窗?一言不發,靜黙在黑暗中的臉是夢,是人的慾念,與自我血肉相連。 (黃武雄)

英文版原詩(泰戈爾親譯):

Ah me,
why did they build my house by the road to the market town?
They moor their laden boats near my trees.
They come and go and wander at their will.

I sit and watch them;
my time wears on.
Turn them away I cannot. And thus my days pass by.

Night and day
their steps sound by my door.
Vainly I cry,
“I do not know you."
Some of them
are known to my fingers,
some to my nostrils,
the blood in my veins
seems to know them, and
some are known to my dreams.
Turn them away I cannot. I call them and say, “Come to my house
whoever chooses. Yes, come."

In the morning the bell rings in the temple.
They come
with their baskets in their hands.
Their feet are rosy red.
The early light of dawn is on their faces.
Turn them away I cannot. I call them
and I say,
“Come to my garden to gather flowers. Come hither."

In the mid-day the gong sounds at the palace gate.
I know not why they
leave their work and
linger near my hedge.
The flowers in their hair are
pale and faded;
the notes are
languid in their flutes.
Turn them away I cannot. I call them and say, “The shade is cool
under my trees. Come, friends."

At night the crickets chirp in the woods.
Who is it that comes slowly to my door and gently knocks?
I vaguely see the face, not a word is spoken, the stillness of the sky is all around.
Turn away my silent guest I cannot. I look at the face through
the dark, and hours of dreams pass by.

譯泰戈爾詩-之一

啊!詩人,
黃昏將盡,汝髮將白 
你在孤寂的沈思中 是否
聽到來世的音信?     

“這是黃昏”,詩人說
“我在傾聽來自村落的呼喚   
雖然天色已晚”。

我在觀看是否有  
年輕而迷亂的心相遇
兩雙熱切的眼眸 渴望著
音樂來打破沈寂 互道衷曲。

誰來為他們 編織熱情的歌?
如果我只靜靜坐在
這生命的崖岸 冥想著
死亡與超世。

早先露臉的黃昏星 已經消失
河水靜默 葬禮的灰燼行將熄滅
月色黯淡 從遠處廢屋的庭院
傳來野狼 此起彼落的嚎叫。

設若流浪者遠離家園
來在這裡 用他的心 凝視著夜晚
低著頭 聆聽黑暗的呢喃
誰來把生命的秘密 向他低語?
如果我關起門
只為逃脫自身死亡的鎖鏈。

白髮蒼蒼 無庸在意
我始終與村里最年輕的人
一樣年輕
與最年老的人一樣年老。

有人的微笑 甜蜜而純真
有人的眼神 閃過狡黠的亮光
有人在白日 淚如泉湧
有人在暗夜 默默哭泣。

他們都需要我
我無暇去推敲 來世的訊息
我有每一個人的年齡
誰還在意 這滿頭白髮?

~黃武雄*譯自泰戈爾《園丁集》(Rabindranath Tagore,《Gardener》Sect.2)

*相對於某些超自然主義者
放著現世的真實不管,
只顧追求天人合一,
或嚮往來世的神秘,
泰戈爾的詩流露出
他觀照現世的情懷。

泰戈爾與甘地
兩人從裡到外,
看不出一點相似。
但為什麼他們會惺惺相惜?
“身穿丐衣的偉人”,
泰戈爾這樣說甘地,
甘地則稱泰戈爾為
“the great sentinel”.

觀照現世
是兩人堅定而共通的信念。
可憐這種信念
在東方傳統知識份子
普遍逃避現世的文化裡,
卻是少見的。
信手翻詩,
看到這種淑世樸實
不忘初衷的情懷,尤其欣喜,
隨興譯成中文,以饗朋友。
(黃武雄)

英文版原詩,Tagore 本人英譯:

Ah! poet, the evening draws near; your hair is turning gray.
Do you in your lonely musing hear the message of the hereafter?

“It is evening,” the poet said, “and I am listening because someone may call from the village, late though it be.

“I watch if young straying hearts meet together, and two pairs of eager eyes beg for music to break for their silence and speak for them.

“Who is there to weave their passionate songs, if I sit on the shore of life and contemplate death and the beyond?

“The early evening star disappears.
“The glow of a funeral pyre slowly dies by the silent river.
“Jackals cry in chorus from the courtyard of the deserted house in the light of the worn-out moon.

“If some wanderer, leaving home, come here to watch the night and with bowed head listen to the murmur of the darkness, who is there to whisper the secrets of life into his ears if I, shutting my doors, should try to free myself from mortal bonds?

“It is a trifle that my hair is turning gray. I am ever as young or as old as the youngest and the oldest of this village.

“Some have smiles sweet and simple, and some have a sly twinkle in their eyes.
“Some have tears that well up in the daylight, and others tears that are hidden in the gloom.

“They all have need for me, and I have no time to brood over the afterlife.
“I am of an age with each, what matter if my hair turns gray?”

「詩人的唐文標」座談會(影音)

http://www.media.nthu.edu.tw/share.php?watch=aWQ9ODI3

唐文標之認同中國與他之認同台灣人兩者的立足點,皆出於對弱勢者的同情。這種同情無疑是帶有三十年代中國人道主義的傳統。令人感傷的是這可貴的傳統到了八十年代之後,到處都已扭曲變質或飄零殆盡。唐文標的去世,也許標誌這傳統在台灣的結束。(~黃武雄〈勇往直前的唐文標〉)

 

 

憂國憂民一俠者:唐文標先生座談會系列

•時間:99年1月8日(五)
•地點:國立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A202研討室
系列一:啟蒙者:詩人的唐文標
•時間:99年1月8日11:00
•主持人:陳建忠教授
•與談人:呂正惠教授、黃武雄教授、黃春明老師 、劉正忠(唐捐)教授

影音資訊來源:http://www.media.nthu.edu.tw/media/show/id/827

http://albums.cc.nthu.edu.tw/main.php?g2_itemId=236559

 

重讀唐文標

不歸順的目的不是要流浪,不是去旅行,瀏覽一下各地風景名勝,而在敢於加進社會,敢於背負上一代傳下來的歷史,敢於和世界所有平凡但努力的人一起工作,把自己投身到建設未來的行列。不歸順只是為了進步,為了使所有人生活得更好,獲得所有的自由,為了使人不再壓迫人,為了使世界向平等正義、永遠和平的那一面走,為了使人成為人。 (~唐文標〈我永遠年輕〉)

不歸順的目的不是要流浪,不是去旅行,瀏覽一下各地風景名勝,而在敢於加進社會,敢於背負上一代傳下來的歷史,敢於和世界所有平凡但努力的人一起工作,把自己投身到建設未來的行列。不歸順只是為了進步,為了使所有人生活得更好,獲得所有的自由,為了使人不再壓迫人,為了使世界向平等正義、永遠和平的那一面走,為了使人成為人。 (~唐文標〈我永遠年輕〉)

 

這幾年,年紀越大,越會想起唐文標。有好一段時候了,不管是對台灣的未來,或對整個人類面對自然反撲的窘境,我都很不樂觀,甚至有時會陷入憂鬱。如果唐文標今天還活著,對於近年經濟上的消費主義,文化的無厘頭現象,政治上的價值錯亂,也一定會極度關心。有他在,我個人也許不會那樣憂鬱,有個同時代的知己可以深聊,至少不會覺得那麼寂寞。

在我心中,唐文標是一個會讓你懷念的人。他在廣州及香港長大。大學期間在加州灣區度過,1967在伊利諾大學完成學位後,回到加州州立大學Sacramento校區教書。

1972年他來台大任客座教職的時候,我也同時回來台大。我在台大的研究室是在三樓,他在二樓。從那段日子開始,我們有很多接觸。1975年他辭掉美國的教職到政大專任,同時也到台大來兼課,這時候我已搬到二樓他原來的研究室,他的則安排在三樓。

1972年我在中研院進行了一個農村調查的研究計劃。對我自己來說,那是一個很重要的經驗。當時台灣的經濟正處於轉型,從農業轉型成初級的工業社會,農村的年輕人口大量湧向都市,農村人口老化。由於子女在都市所賺的工資回流,農村並不顯得蕭條。但農業經營本身,除了少數經濟作物之外,則到處是赤字。說明白一點,農村不破產,但農業經營卻破產。我意識到農村有很多現象,必須要深入去了解,也希望學生藉此機會下鄉。那個計畫脫離救國團那套箝制性的規範,我們在台大公開徵募了一百零八個學生參加,規模不小。調查面涵蓋全島,對所有鄉鎮作統計抽樣。

因唐文標的專業是統計,我也找唐文標當協同主持人。有時候我們去做調查,他也跟著我們去農村,他一下鄉,兩腳踩上田埂,便非常興奮,因為在農村他感觸到農人的純樸堅韌。但農村社會底層一些悲慘的、不公不義的遭遇,也讓他感慨良深。1972到73那年,他在台灣,結交了各路好漢,遇到了很多不同領域的朋友,但進入農村,對他是個很不尋常的經驗。隔年他寫評論洪通的那篇文章〈誰來烹魚?〉,就有很多文字涉及他對台灣農村的感觸。台大客座結束,回美國加州之前,他說他一定要再回來。1975年他果真履行了他的承諾,到台灣定居。

七零年代他在台大那幾年,我們不只常在研究室之間串門,也時常結伴,沿著醉月湖邊,走到校門口,一路談天說地。我們談的當然不只農村的事,三十多年過去,很多談過的話題已經模糊,但有些事,連在什麼地方爭論,至今我都還記得。我們討論過GNP的計算如何不合理,因為重複計算收入;討論過洪通與楊玉成,他們兩人都非學院出身,洪通畫畫,楊玉成做數學,純靠己力。但能做出的貢獻很不一樣,為什麼?因為數學的知識千年以降一直往上累積,要純靠己力創新,並不容易,當然繪畫的內涵與技法也不斷在累積,但它的本質比較分眾化,像洪通畫出有獨特個性的畫,則較有機會引人重視。我們也經常討論過資本主義消費主義,質疑「消費刺激生產」、「創造消費需求」對人類社會是好是壞。

我們尤其深談過「文以載道」到底對不對。唐文標那時期的社會意識濃烈,他對於文學批評所持的態度,容易讓人有文以載道的聯想,但究其實,他不是教條,他的出發點很簡單:就是人道主義。仔細閱讀他關於文學批評的文章,可以清楚看到他最核心的立場不過是:文學藝術所表達的,要來自生活,要言之有物,要有東西,不要裝神弄鬼。由於他不斷的強調社會意識,很容易招來誤解,以為他是容不得文學的個人創作。其實他的尺度,也不會比托爾斯泰批評莫泊桑嚴厲。不過,對於他批判張曉風的《武陵人》,我還是覺得太嚴厲,我們曾為此辯論。一般說來,我自己對文學創作的要求遠為寬鬆,只要創作者不依附權勢不歌功頌德就好,關鍵在創作的品質,創作的品質是需要好好公開評論的。我們這個差別,大概是因我自己丟不掉「小資產階級包袱」的緣故吧。

當然我們常常一起罵那些把持權力,冥頑不靈的人,儘管有些論題的觀點我們會有不同,但罵人的事,則從來一致。原因?年輕吧,大概是。

回想起來,年輕的時候因為常在一起,以為有話可以直接講,除了幾篇文章之外,很愧疚,我並沒有好好讀過唐文標的書。只記得他每出版一本書,送給我的都是所謂的「毛邊本」,也就是書裝訂好了,但書邊還沒裁齊的版本。毛邊本很難翻頁,我一抱怨,他就說:送你當紀念品,不需讀的。這就更縱容了我的懶。

最近小芩跟珮玲[1],邀我來參加這個盛會的時候,把我放在「詩人的唐文標」這個場次,我一時愣住,說:「我不知道唐文標寫過甚麼詩。」我真的不知道他好好寫過詩。他來到台灣之前,已經不寫詩了。因為六零年代之後,他很強調社會意識,主張只有詩經那樣植根於土地及其人民的才是詩,而認為寫現代詩囿於個人的小世界,流於虛幻,所以老早封筆了。

人的記憶很奇怪,小芩邀我來參加這個會之後,很多過去的事又逐一浮現出來。我竟然想起唐文標自己對我提起,他寫過詩這件事。那天我們都工作到很晚,他下樓走到我的房間,心情很不好,我已記不得是為了什麼緣故。他很少那樣。只記得他有點自我批評的意思,說:「黃某,我太sentimental了」,但他緊抿著嘴,一付無奈的表情。每次他出現這種表情的時候,你就會心疼。就是那夜,他提到他寫過無聊的詩,只因少年不知愁滋味。我說我年輕的時候也寫過無聊的詩,老早燒掉了。

唐文標的一些著作,雖然當時我們對標題都耳熟能詳,比如說《快樂就是文化》、《我永遠年輕》或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人?》,也同他談過其中的一些論點,但這些都只是片斷的。我並沒有好好讀過他的那些文字。很感謝這一次座談會的安排,讓我重新閱讀唐文標。

過去這一個多禮拜,我很用功,幾乎把他所有出版過的著作好好讀一遍。其實今天我準備了很多東西要講,也準備了很多資料,受限於時間,反而不知從什麼地方講起。這次我讀他的東西,並加以整理之後,第一個強烈的感想就是,我們需要重讀唐文標。理由是:唐的文章氣勢浩蕩,異於尋常,一讀就知道不是台灣這塊長期被壓抑的文化土壤所能長出的東西,七o年代會出現唐文標,他的文風他的批判一時震撼台灣文壇,並為鄉土文學論戰播下種子,這些文獻不容歷史遺忘。第二、他的人,以及他寫作的態度非常誠實,這在漢文化中尤其稀有。第三、他的人道關懷與社會關懷,自然流露在字裡行間,你讀他文章的時候隨時會想到魯迅,但比魯迅更契合現代社會,這種聲音是現今快被消費文明淹沒的人,最需要聽的。

藉今天這機會,我要說:「我們應該重讀唐文標」。但唐的書老早在市面上消失了。今天書籍變成像漢堡可樂衛生紙一樣的消耗品,過了就丟了,我們需要重新出版他的作品,出版《唐文標文集》。為了準備參加這個座談,我請朋友幫我收集他曾出版過的書,但收集工作非常困難。像《平原極目》這本書,連台大圖書館都找不到,在網路上只有國家圖書館還留有一本,也許清華也有收藏…這些書不只很難找到,而且字也印得很小。搭配著書的重新出版,我們需要在文化界辦些研討會,或演講的活動,甚至鼓勵讀書會閱讀,讓年輕人有機會去接觸、看到唐文標、瞭解唐文標,並藉由唐文標去瞭解七O年代。同時,也對唐文標的文學貢獻重新定位。

1974年左右我得了肝病,那時唐已經回去加州,他偶而會寫信給我,可惜那些信都已經遺失了。有一封信,我記得其中一句短詩,寫著:

寒星殞荒野,

欲祭疑君在

或許此前有朋友跟他說我好像不久於人世了,而他又一直沒有我的消息,於是他寫了這短詩,透露緬懷朋友之情。「欲祭疑君在」就是想要祭弔黃某,但是怕黃某還活著。這短詩一直存留在我的記憶裡。1985年卻是他先我而去。後來我一直在想,好像是他預先替我寫好,讓我用短詩裡所說的心情,回過來在想念他。

唐文標是一個充滿赤子之心的人。讓我講一個故事。唐很喜歡下棋,棋力也不差,他有一個對手叫魏慶榮,也是數學系的同事。魏慶榮幾年前已不幸過世了。他們兩人常常在我家席地下棋。每次下棋都吵吵鬧鬧,可是笑聲不斷,突然你會聽到魏慶榮抗議說:「嘿!怎麼這裡會冒出一個黑子?」原來唐文標惡作劇,不知道甚麼時候偷偷在棋盤的一角放了一個黑子。「本來那個黑子就在那裡啊!」唐大聲嚷著說。「你作弊,你作弊!」魏慶榮氣呼呼的叫。於是兩人吵成一團,唐文標身子往後一仰,就躺在地上一直大笑,腳在空中擺動。這便是經典的赤子唐文標。

1972到75之間,在文壇上唐文標似乎是單打獨鬥,當然他那時也結交了很多朋友,大家都在精神上支持他。到了1975之後,接下來就是鄉土文學論戰,在座有很多人都參與過論戰,我不必多說。論戰之後,民主抗爭浮出檯面,台灣政治步入另一個階段。那個時代關心民主多少都有危險的。隨著抗爭情勢拉高,外來的壓力也就加重。

1977年余光中戴帽子的事,我們都非常憤慨。由於他把鄉土文學,扣上「工農兵文藝」的帽子,引起群情激昂,指責他給人戴「紅」帽子。余光中的回覆更加陰森:「問題不在帽子,在頭。如果帽子合頭,就不叫戴帽子,叫抓頭。在大嚷戴帽子之前,那些工農兵工作者還是先檢查自己的頭吧。」為了這句話,唐與我私下把余光中罵了很久。在那個動輒抓人的時代,這句話是很惡毒的。徐復觀說余光中所給人戴的,不是普通的帽子,而可能是武俠片中的血滴子,血滴子一拋過來,會人頭落地的。我們時常苦中作樂,引述余這句話,一邊摸摸自己的頭,摸摸自己的脖子,一邊罵人。所以這句話,到今天我都還背得出來。

唐是一個充滿赤子之心的人,他的心很乾淨。我年輕時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在數學系,在一些朋友之間,為什麼唐文標經常可以罵人,罵得很兇,可是大家都不介意;而我只要皺個眉頭,大家就會放在心裡,真是不公平。後來我終於了悟,原因是他的心很乾淨,大家都可以感覺到他的心很乾淨,所以他怎麼罵人,大家都知道他的用意,也就不介意。相對的,我的思緒則遠為複雜。

看唐的文章,好像他心中有一種憤怒,對詩壇文壇的虛假,批評得很凶,一點都不留情面。但他是內外一致的人,批評的態度,是嚴肅的、是誠實的、是一致的。他批評自己的文章,批評自己過去寫的詩,用的尺度還比批評別人的嚴苛。讀讀他寫的〈日之夕矣〉與〈實事求是,不作調人〉那幾篇文章,便可以相信他的一致性。

唐文標在台灣文壇最大的貢獻是,開啟了嚴肅而誠實的文學批評。這是中國與台灣最需要又最缺乏的。基於我們鄉愿的文化,人只會在背後相互數落,不敢公開討論,公開批評,一上了檯面便只會說好話。這是我們的文學藝術的水平遲遲不前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可惜唐文標的努力後繼無人,沒有建立起文學批評的傳統。

唐文標的民族主義基本上是人道主義,他永遠是站在弱小的立場,去抵抗強權。他不斷地講中國,緬懷中國,可是他的中國民族主義,是以人道立場為基礎的。他是小從人道的關懷,大從世界主義,去看中國的。中國當時還是弱小的、被美國英國壓迫的,他不是從民族血緣的認同,不是從國家主義的立場,不是從中國作為一個壓迫四鄰的強權,去愛中國的。依我對他的了解,如果今天他仍然在世,他會同意我的。

最後我要唸一段唐的文章。他藉紀德的話「我永遠年輕」,寫了一篇文章論紀德。紀德在我們那個年代,是很多年輕人的偶像,紀德的那種不歸順、叛逆、永遠在旅行、永遠不停駐在一個地方、不受任何世俗的或是觀念的羈絆,說出了一整個時代年輕人的心聲。紀德寫的《地糧》,對我們那時代的年輕人,是很重要的精神食糧。唐文標指出紀德的那種不歸順,那種叛逆,使人無法融入生活,融入土地,融入歷史。讓我朗讀唐文〈我永遠年輕〉的最後一段,表達對他的懷念:

“但是世界是向前走的,我們勇於出走到外面世界,放棄個人的狹小天地,我們更應注意,不歸順的目的不是要流浪,不是去旅行,瀏覽一下各地風景名勝,而在敢於加進社會,敢於背負上一代傳下來的歷史,敢於和世界所有平凡但努力的人一起工作,把自己投身到建設未來的行列。不歸順只是為了進步,為了使所有人生活得更好,獲得所有的自由,為了使人不再壓迫人,為了使世界向平等正義、永遠和平的那一面走,為了使人成為人。" (~唐文標〈我永遠年輕〉)

這世界仍是有希望的。

再出發。

 


[1] 謝小芩為清大教授,清大圖書館前館長。佩玲現任職清大圖書館,安排此次座談,與現任館長負責唐文標文物展。

 

(2010 年年初,清大發起「唐文標先生文物捐贈典禮暨文物展」。本文係為當時展覽系列之「詩人的唐文標」座談會而寫之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