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原為史英著《從森林小徑到椰林大道》一書之序言,文中舉一些重要的例子深談辯證法,其中有關六○年代美國反戰運動如何引起美國社會價值觀的劇變,有我個人近身的觀察,對於台灣社會運動的推展,或有參考的價值。(黃武雄)
最近(按:作者寫此文時值 1998 年)與史英討論社區大學的事,史英說他要寫一本給勞工讀的微積分書,像 Lancelot Hogbens 在十九世紀末為工人補校編寫的〈大眾數學〉(Mathematics for Millions)。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他正在構思。
一九八一年,美麗島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個夏天,幾位要好的朋友紀萬生、陳菊、王拓都被抓走了。世事無情,每想起他們,總覺落寞。夏天我僻居天祥山上,那時天祥還未開發成今天這樣人來人往的觀光區,天主堂旁邊除幾間木屋外,便是一大片草地,泉石清澈,花木扶疏,蟲鳥徜徉其間。草地盡頭是短崖,崖旁有一棵大青崗樹。我每天在樹底下想「霍甫猜想」(Hopf conjecture)。當時霍甫猜想還沒有被反駁,Henry Wente 提出他推翻霍甫猜想的著名論文,是一九八四年以後的事。
幾百年來人們吹肥皂泡都只看到球狀的泡泡飄浮在空中,肥皂膜的局部特徵是:「膜的每一點 所受的內外壓力差為常數」。這個局部特徵在幾何學上便相當於:「均曲率為定常」。五○年代,霍甫(Heinz Hopf)猜想:「任何均曲率為定常的封閉曲面,必然是我們常看到的正球面。」這猜想到 八○年 代被 Wente 推翻。Wente找出了一大堆像甜甜圈(donut)樣的所謂環面(torus),它們的均曲率皆為定常。換句話說,Wente 證明了肥皂泡不一定是正球面,也可以是環面,只是這種環面相當詭異,它會自己交穿自己(self-intersecting)。Wente 這項反駁的工作震驚了幾何學界,在八○年代,是幾何學方面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盛事。
在 Wente 的反駁提出之前,三十年間許多幾何學家都曾試圖證明過「霍甫猜想」,我自不例外,僻居天祥山上的那個夏天,日夜在埋頭苦思。到一九八三年,我自覺有些線索,夏天又赴天祥,史英也有興趣,上山來找我,我們一起在青崗樹下工作了十幾天。
他初抵山上,天色已黑。樹下燈光昏黃,旅途的疲憊還佈滿他的臉。他神情黯然的說:「你知道發生了大事,阿奎諾(Benigno S. Aquino, Jr.)回菲律賓,在機場被馬可仕的軍隊當眾殺害」。我們相對無語,沉默良久。最後他談到自己真正的志趣,說他最想做的事,是去辦個工人補校。
十餘年過去,世事迭變,往日景況已難想像。舊事重提,試圖在追索的是史英寫這本書的早年背景。一九八七年,他與一些朋友籌設人本教育基金會,進行台灣第一波撼動體制的教育改革。十年間,他從實踐中逐漸明白教育改革本身的糾葛複雜,也努力在摸索教育改革的出路。閱讀他這本書,可以看到他用不同的形式在指出:教育改革最終的困難,在於人的思想解放。一方面,從外在制度來說,思想牽涉到政治、社會、經濟各層面的權力運作,尤其是促使權力運作發生變革的動力。後者正是二十世紀社會學激進理論的核心課題。一九九四年「四一○教育改造運動」就是指向這種外在權力運作的變革,由民間所發動的第一波攻勢。另一方面,就內在的意涵而言,思想解放則切入哲學的認識論、科學的思考方法、心理學的認知發展理論以及人存在的終極價值,這類根本而細緻的問題。
史英顯然覺察到教育改革無法自外於其他領域,獨立在教育領域內完成。從早期他志在工人補校,關心政事,到一九九○年三月學運帶領森林小學學生赴現場觀察抗議行動;又從他導引人本教育基金會多次投入社會改革運動,一九九七年並掀起五○四社改浪潮,到最近籌辦社區大學,在在顯示史英所認識的教育改革,並非侷限於教育一隅。但寫《從森林小徑到椰林大道》這本書的時候,他所關心的則是思想解放的內在面向。也因此在書中,史英努力要談思考方法。他把思考界定為自我對話的過程,於是從思考方法抽離出三個基本要素:即聯想力、辯證法、猜想與反駁,並認為思考便是這三種要素的綜合(見《從森林小徑到椰林大道》一書第六章之五)。
聯想力是「想像與直覺」的一環,想像與直覺卻是創造性思考的泉源。即使是天馬行空,不設邊界的幻想,也常成為理性思考的靈感。因為幻想予人以自由,而自由與創造則臍帶相連。事實上,在任何專業領域,在任何行業或工作中,想像與直覺都是思考的基礎。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特有的直覺。這種行業特有的直覺,使人具有好的敏感度或洞察力去思考那一行的問題。直覺強弱,經常決定了人思考問題的品質。就想像與直覺來說,台灣目前天天在進行的學校教育,恰好是反教育。史英在談思考方法時,不提想像與直覺,只匆匆帶過聯想力,似因思考方法既為「方法」,必有跡可尋。書中雖然少談聯想力,但他尤其強調「聯想力」最接近人的自然能力,應率先受到重視。至於「辯證法」,他則花費相當篇幅,詳細舉例闡釋了它的意涵。
事實上,辯證法是西方思想的重要資產。漢文明初期亦有素樸的辯證法,但由於主張折衷的「中庸之道」藉罷黜百家之便,隨儒家思想深入人心,辯證法的發展因此停滯,無法從素樸辯證法演進為現代的動態辯證法。從個體發展史來說,人在早年也都熟悉素樸的辯證法。史英在書中舉小孩獨自玩耍,自言自語的實例:
我們把這輛車子開過河?不行,橋還沒造好呢!但我這輛車子是防水的…(第六章之一)
便是絕好的佐證。只是素樸辯證法,這種通由自我對話而進行的思考,在學校教育強調單向學習的過程中,不久便被壓抑下去。相較於集體的文明發展史來說,這點十分類似於春秋入秦漢之後的現象。
史英強調辯證法應作為思考方法的基本要素,可以說別具匠心。書中紀錄了他本身與友堂的一段有趣對話。我讀這段對話之時,心裡想著只有才思敏捷如史英,才可能即興作出那樣精彩的應答。
第三個要素「猜想與反駁」,事實上亦蘊涵於辯證法之中,可以看成辯證法的一部分。史英刻意將它分割出來,似乎要突顯思考者的主體性。就如科學哲學家 Karl Popper 所指出的:靜態而所謂客觀的觀察,不會發生新知識,只有通過科學研究者本身以事實材料為基礎,所作的主觀創造(例如不斷的猜想與反駁)才會孕育出重要的科學成就。史英把「猜想與反駁」這一辯證過程作為思考方法,引入教育領域,正是要強調學習者的主觀創造,並與晚近的建構主義聯繫起來。
以霍甫猜想為例,當年我們在天祥山上埋頭苦思的是想證明霍甫猜想本身,正如多數幾何學家 一樣,我們站在霍甫這邊,想要證明天下所有封閉的肥皂泡面都是正球面。我們押錯了賭注。Wente 則站到另一邊,成功的創造出一些不易想像的特殊環面,反駁了霍甫猜想。但問題並沒有因此結束,反而開啟了幾何學研究新的一頁。一九八四年以來,各色各樣不同拓樸的肥皂泡面被發現了,甚至被進一步分類。輔以電腦圖像解析的進步技巧,今天我們在銀幕上可以目不暇給的看到形形色色、詭譎多變的肥皂泡面,這些無一不是人類智慧的主觀創造。研究肥皂泡面不只是為了數學家好玩,它與生物膜、液晶都有相通的性質。事實上它是長久以來人類束手無策、無法掌握的一種現象,這種現象便是一般非線性橢圓偏微分方程解的種種樣態。對於非線性問題,人類的知識迄今還處於早期萌芽的階段。
另一方面,在 Wente 反駁成功之後, 我重新檢視當時押錯邊的許多幾何學家到底錯在那裡?我們的直觀所憑依的是什麼?事實上,當時會跟隨霍甫,也猜想肥皂膜應該是球狀,原因是我們直覺肥皂泡應該只凸不凹。因為假設它果然是凸的,”那麼借助簡單的論證,便可證明它是正球面。可是後來 Wente 的反例告訴了我們這項直覺是錯的。經過一段時期的摸索,我逐漸明白,正確的直覺不是「只凸不凹」而是「不能在小區域凹」。一個新的猜想出現了:「要凹便要凹一大片!」
一九九四年底,我在病發前後證明了這個猜想,並把凹區域的範圍加以定量,【1】這就釐清了 霍甫猜想所使用的直覺,同時也解決了毛細曲面的凸性問題。可是另一個新的問題產生了:這個「要凹便要凹一大片」的性質是不是許多橢圓偏微分方程解的共相?就這樣另一扇新的門又打開了,新的問題出現,新的研究也亟待開發。正反迭變,門一扇扇打開;在辯證法的催化中,知識一寸寸發展,彷彿自己有了生命。這便是辯證法的動態過程,也是近代西方辯證法的精髓。朝右看去,它不同於中庸之道,以靜態的折衷兩極去看待問題;往左,它又迥異於教條馬克思主義的經濟決定論,把知識文化當作經濟的必然。
解說霍甫猜想半世紀來的發展,可以看出辯證法在自然科學研究上的所扮演的角色。在社會科學方面,自黑格爾、馬克思、佛洛伊德以降,辯證法更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從早先青崗樹下,史英透露對世事的憂心,到去年推動五○四社會改革運動,今年出版這本書談思想方法、籌設社區大學,這一長串的事情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似乎彼此是不可分割的。到底思想解放與社會變革的力量在哪裡?這問題縈繞著無數個世代,難以數計的社會良心。就這個問題,辯證法又告訴我們探討與分析的脈絡。
近代的政治經濟學理論指出:民主社會的重要政策(含社會資源的分配政策,如社會福利與財稅)事實上是由政治立場或經濟所得恰居中位(median voter)的公民在決定(Anthony Downs, 1957)。這個結論源自「直接民主」採多數決的投票結果。至若「代議民主」,一般說來其社會決策遠比直接民主偏右;又由於中位者的政治立場在中產階級已興起的國家中,皆傾向保守,所以民主社會的重要決策自然傾向保守。這是辯證法的正題。依據這個正題,國家一旦採取民主制度。而且中產階級亦已興起,則社會變革無復可能。
但觀察美國六○年代至七○年代中期,十餘年間美國社會卻發生重大變革,國家對內甚至部份對外政策,皆由保守急速轉向開明,連一般人的價值觀也相應變動。比起六○年代中期我初到美國,七○年代的美國社會,不論是社會福利或是法定權益,就弱勢族群與少數民族的立場來說,皆已大幅提高,而社會對個人生活的控制亦相對減弱。這反例說明了社會變革的力量在成熟的民主國家依然存在。較細緻的探討顯示選民並非固守某一立場,例如:同一選民在宗教與文化方面傾向保守,但在戰爭議題上卻愛好和平厭惡戰爭。六○年代歐美社會的變革,便是由積極份子去將每一位人民在反戰議題上的進步成份收集起來,形成強大的民意,變成一股進步的力量,由此帶動其他議題的發展,深化人民在其他議題(諸如人權、弱勢者權利以及生態公害)上的認識與覺醒。
就辯證法來說,選民的政治立場不能以單一指標來定量。這是反題。從這一反題出發,我們看出:尋求適切的進步議題,亦即把人的偏好從單一指標中釋放出來,改用多議題的多元立場來表達,選擇其中進步成份總和過半的的議題(如前述的反戰),作為主要訴求;同時營造環境,促發人的自我認識(通過對其他進步議題的深入討論,促發思想解放)。這樣的新路線可能是社會再進步的關鍵。於是政治經濟學與社會學又可以結合起來,深化其理論,而社會學所謂激進民主的理論所企圖尋求的社會變革力量,也再度復活。以此深入分析台灣政治現實與社會變革,我們可看到新的思考面向。事實上,當前民間所倡導的社區大學模式,正依循上述的新路線,在尋求台灣社會的更生力量。對這牽連稍遠的問題,我將另文討論。
台灣經濟繁榮,以國民所得而論,已進逼西方國家水準,思想層次卻還處於法國啟蒙運動之前。啟蒙時期所倡導的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想,迄未在漢人社會中深入辯證討論。台灣大眾更未接受現代重要思潮的洗禮;進各級學校受教育,只停留在學習語文數學及國家主義的意識形態、學習謀生的工具與專業。史英在本書中著力討論思想方法,首度將辯證法引入教育改革的領域,以為思考方法的利器,這個創見對於台灣社會將有深遠的影響。
討論思考方法是史英這本書的重頭戲,「與知識戀愛」則為他對知識價值的觀點,後者卻是他討論思考方法的經驗基礎。在談到自由學習的時候,史英反對任由孩子自訂學習進度,他說:
關鍵在於「愛」。如果我們真的愛這個小孩,真的關心他,難道不會設法「宣傳」我們想教給他的知識,以及那知識的價值與意義嗎?除非我們自己首先就預設知識了無意義。(第三章附一)
他提到「愛智的生活」說:
愛智的生活,不僅僅為了教育,也為了更有意思的活著。人活著除了掙得溫飽,追求理想,難道不想「知道個究竟」嗎?(四章之二)
弗洛姆 (Erich Fromm)評介夏山學校時,對知識的價值也抱持類似的觀點。他肯定夏山創校人尼爾(A. S. Niel)著重兒童自主人格的激進教育路線,卻質疑夏山輕忽知識的態度。事實上,每一個人對知識價值的論斷,取決於他自身長久接觸知識的經驗。那年從天祥北回,史英與我繞經中橫蜿蜒的山路,途中我提了一個問題:「為什麼山壁忽而在右,忽而在左?」於是我們開始思索種種由右變左的臨界情況(例如:經過鞍點),並加以分類。最後我們自嘲:「又犯老毛病了,大概只有學數學的才會這樣無聊!一天到晚在想些沒用的東西。」笑聲甫落,各自還是在心底繼續盤算如何把解答弄得更簡潔。
思考是一種習慣。這整本書記錄的正是一個習慣思考的人,投身教育改革實踐,日積月累一步步留下來的腳跡。史英在書末提出一項大膽的企圖,嘗試不依附社會制度的變革,而獨立在思想解放的路程上解決「心智階級矛盾」。這項企圖對我來說,顯然過份樂觀。事實上,在教育改革與社會改革的許多論題上,我們兩人始終存在若干歧見,但閱讀這本書,對我而言是非常愉快的事。史英獨特的文風,峰迴路轉的論證,發人深省的觀點,一路吸引著我手不釋卷的讀完他的書稿。閱讀之時,我腦海不斷浮現十七年前天祥山上的情景,我想他要把書上所談的思考方法拿去弄工人補校,拿去辦社區大學,也拿去寫他的微積分書。早年他對世事的關注,支撐他十幾年來日夜不懈的為教育改革奔走,也促成他今日寫下森林小徑這本書。從書中我們可以較有系統的看到,史英在實踐中冷靜思考的脈絡。
對於多數的讀者,我建議打開書時先看第五章「關於練習」。你立刻會讀得入迷,會從中獲益,而且馬上會有話要說。這時你就敲了他的門,門縫裡將傳來那好辯之徒「嘿嘿!」的得意笑聲。
【註】
【1】這研究與林俊吉的另一結果合併刊登在 Archive of Rational Machanics and Analysis, 1998。
(本文寫於 1998 年,原為《從森林小徑到椰林大道》序言,後並收錄於《成人的夏山:社區大學文獻選輯》(2004)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