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聊托爾斯泰與人民意志

「人民意志」是永遠的歷史之謎。但代議制度的民主只是間接民主,這種間接民主很容易背離人民大眾的利益。今日台灣的政治亂象正好說明這項事實。

托爾斯泰寫《戰爭與和平》時,不斷在探討什麼是「人民意志」。對他來說,庫圖佐夫元帥要軍隊放棄莫斯科城,反映的是人民意志。但睿智疲憊的庫圖佐夫,不能代表人民意志。《安娜卡列妮娜》書中關懷農民生活的康斯坦丁‧列文也不能代表人民意志。什麼是人民意志?這一直是困擾著托爾斯泰的問題。

托爾斯泰反對自由黨人的立憲思想,蔑視社會主義,使他看起來像保皇黨人,站到沙皇那一方,連高爾基都說托爾斯泰瘋了。但托氏反對西歐的民主,是因這種制度用一套繁複的議會選舉,造成民主的幻象。他在1905年寫〈世界的末日〉時說,這種制度「使人民在選出議會代表時,便幻想自己參與了政權;而在服從他們選出的代表時,誤以為自己在服從的是自己的意志,因而錯認自己是自由的,這正是一種欺罔!」

我無意要為托爾斯泰反對立憲、反對議會的立場而辯護,但他用來反對的理由卻是一針見血的真理。這個真理穿透百年來人們的迷思,揭露今日代議民主的欺騙與偽善。

「人民意志」是永遠的歷史之謎。但代議制度的民主只是間接民主,這種間接民主很容易背離人民大眾的利益。今日台灣的政治亂象正好說明這項事實。

代議制度的間接民主,必須補以公民投票的直接民主,才能使國家的施政與重大決策接近所謂人民意志,或更進一步符合人民大眾的利益。

但要達到這種民主理想,有些機制必須要創造出來。

台灣從1987年解嚴之後,這些機制並沒有被真正重視。這些機制包含:

社會學習(如社區大學的普設與深化,及其他各種社會進修與讀書會。)

公共思辨(如媒體獨立於政治勢力及商業利益的干預,發展公共論述,進而形成公共力量。)

公共參與(如居民參與社區事務的規劃與決策,又如國家重大施政付諸公民投票。)

這三者必須同時進行,相互為用。有社會學習及公共思辯,公共參與的決策,如公民投票的結果,才不致偏離人民的公共利益。

但有公共參與的機會,如健全的公民投票管道,社會學習及公共思辯才會內化至人民的生活,人民看待問題才會就事論事。當人民因為自己參與決策、承擔決策的責任,才會提高意願加強學習、打開視野,並進行公共思辨。

有這些機制,不一定立即冒出完整的人民意志,但這些機制會使人民意志與人民福祉的輪廓愈來愈清晰。只有這樣,真正的民主才能進一步彰顯。

公民投票是這些機制中重要的一環。這本「民主到底」的書,是揉合了近二、三十年台灣關心民主政治的意見領袖,注入他們珍貴的心力編寫而成。在今日台灣的民主政治陷入思想困境,一般人民因失望而對政治轉趨冷漠之時,台灣智庫出版了這本書[1],使人耳目一新。我樂意推薦這本書,並期盼它為深化並導正台灣的民主進程,帶來啟示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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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台灣智庫於 2007 年  7 月 1 日,出版《民主到底──公投民主在台灣》一書。本書由林佳龍主編,收錄汪平雲、黃玉霖、張國龍、曾建元、徐永明、陳英鈐等多位學者專家的文章。

 

(本文寫於 2007 年)

引論史英所談的思考方法 ─ 兼談「什麼是辯證法?」

這篇文章原為史英著《從森林小徑到椰林大道》一書之序言,文中舉一些重要的例子深談辯證法,其中有關六○年代美國反戰運動如何引起美國社會價值觀的劇變,有我個人近身的觀察,對於台灣社會運動的推展,或有參考的價值。(黃武雄)

最近(按:作者寫此文時值 1998 年)與史英討論社區大學的事,史英說他要寫一本給勞工讀的微積分書,像 Lancelot Hogbens 在十九世紀末為工人補校編寫的〈大眾數學〉(Mathematics for Millions)。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他正在構思。

一九八一年,美麗島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個夏天,幾位要好的朋友紀萬生、陳菊、王拓都被抓走了。世事無情,每想起他們,總覺落寞。夏天我僻居天祥山上,那時天祥還未開發成今天這樣人來人往的觀光區,天主堂旁邊除幾間木屋外,便是一大片草地,泉石清澈,花木扶疏,蟲鳥徜徉其間。草地盡頭是短崖,崖旁有一棵大青崗樹。我每天在樹底下想「霍甫猜想」(Hopf conjecture)。當時霍甫猜想還沒有被反駁,Henry Wente 提出他推翻霍甫猜想的著名論文,是一九八四年以後的事。

幾百年來人們吹肥皂泡都只看到球狀的泡泡飄浮在空中,肥皂膜的局部特徵是:「膜的每一點 所受的內外壓力差為常數」。這個局部特徵在幾何學上便相當於:「均曲率為定常」。五○年代,霍甫(Heinz Hopf)猜想:「任何均曲率為定常的封閉曲面,必然是我們常看到的正球面。」這猜想到 八○年 代被 Wente 推翻。Wente找出了一大堆像甜甜圈(donut)樣的所謂環面(torus),它們的均曲率皆為定常。換句話說,Wente 證明了肥皂泡不一定是正球面,也可以是環面,只是這種環面相當詭異,它會自己交穿自己(self-intersecting)。Wente 這項反駁的工作震驚了幾何學界,在八○年代,是幾何學方面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盛事。

在 Wente 的反駁提出之前,三十年間許多幾何學家都曾試圖證明過「霍甫猜想」,我自不例外,僻居天祥山上的那個夏天,日夜在埋頭苦思。到一九八三年,我自覺有些線索,夏天又赴天祥,史英也有興趣,上山來找我,我們一起在青崗樹下工作了十幾天。

他初抵山上,天色已黑。樹下燈光昏黃,旅途的疲憊還佈滿他的臉。他神情黯然的說:「你知道發生了大事,阿奎諾(Benigno S. Aquino, Jr.)回菲律賓,在機場被馬可仕的軍隊當眾殺害」。我們相對無語,沉默良久。最後他談到自己真正的志趣,說他最想做的事,是去辦個工人補校。

十餘年過去,世事迭變,往日景況已難想像。舊事重提,試圖在追索的是史英寫這本書的早年背景。一九八七年,他與一些朋友籌設人本教育基金會,進行台灣第一波撼動體制的教育改革。十年間,他從實踐中逐漸明白教育改革本身的糾葛複雜,也努力在摸索教育改革的出路。閱讀他這本書,可以看到他用不同的形式在指出:教育改革最終的困難,在於人的思想解放。一方面,從外在制度來說,思想牽涉到政治、社會、經濟各層面的權力運作,尤其是促使權力運作發生變革的動力。後者正是二十世紀社會學激進理論的核心課題。一九九四年「四一○教育改造運動」就是指向這種外在權力運作的變革,由民間所發動的第一波攻勢。另一方面,就內在的意涵而言,思想解放則切入哲學的認識論、科學的思考方法、心理學的認知發展理論以及人存在的終極價值,這類根本而細緻的問題。

史英顯然覺察到教育改革無法自外於其他領域,獨立在教育領域內完成。從早期他志在工人補校,關心政事,到一九九○年三月學運帶領森林小學學生赴現場觀察抗議行動;又從他導引人本教育基金會多次投入社會改革運動,一九九七年並掀起五○四社改浪潮,到最近籌辦社區大學,在在顯示史英所認識的教育改革,並非侷限於教育一隅。但寫《從森林小徑到椰林大道》這本書的時候,他所關心的則是思想解放的內在面向。也因此在書中,史英努力要談思考方法。他把思考界定為自我對話的過程,於是從思考方法抽離出三個基本要素:即聯想力、辯證法、猜想與反駁,並認為思考便是這三種要素的綜合(見《從森林小徑到椰林大道》一書第六章之五)。

聯想力是「想像與直覺」的一環,想像與直覺卻是創造性思考的泉源。即使是天馬行空,不設邊界的幻想,也常成為理性思考的靈感。因為幻想予人以自由,而自由與創造則臍帶相連。事實上,在任何專業領域,在任何行業或工作中,想像與直覺都是思考的基礎。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特有的直覺。這種行業特有的直覺,使人具有好的敏感度或洞察力去思考那一行的問題。直覺強弱,經常決定了人思考問題的品質。就想像與直覺來說,台灣目前天天在進行的學校教育,恰好是反教育。史英在談思考方法時,不提想像與直覺,只匆匆帶過聯想力,似因思考方法既為「方法」,必有跡可尋。書中雖然少談聯想力,但他尤其強調「聯想力」最接近人的自然能力,應率先受到重視。至於「辯證法」,他則花費相當篇幅,詳細舉例闡釋了它的意涵。

事實上,辯證法是西方思想的重要資產。漢文明初期亦有素樸的辯證法,但由於主張折衷的「中庸之道」藉罷黜百家之便,隨儒家思想深入人心,辯證法的發展因此停滯,無法從素樸辯證法演進為現代的動態辯證法。從個體發展史來說,人在早年也都熟悉素樸的辯證法。史英在書中舉小孩獨自玩耍,自言自語的實例:

          我們把這輛車子開過河?不行,橋還沒造好呢!但我這輛車子是防水的…(第六章之一)

便是絕好的佐證。只是素樸辯證法,這種通由自我對話而進行的思考,在學校教育強調單向學習的過程中,不久便被壓抑下去。相較於集體的文明發展史來說,這點十分類似於春秋入秦漢之後的現象。

史英強調辯證法應作為思考方法的基本要素,可以說別具匠心。書中紀錄了他本身與友堂的一段有趣對話。我讀這段對話之時,心裡想著只有才思敏捷如史英,才可能即興作出那樣精彩的應答。

第三個要素「猜想與反駁」,事實上亦蘊涵於辯證法之中,可以看成辯證法的一部分。史英刻意將它分割出來,似乎要突顯思考者的主體性。就如科學哲學家 Karl Popper 所指出的:靜態而所謂客觀的觀察,不會發生新知識,只有通過科學研究者本身以事實材料為基礎,所作的主觀創造(例如不斷的猜想與反駁)才會孕育出重要的科學成就。史英把「猜想與反駁」這一辯證過程作為思考方法,引入教育領域,正是要強調學習者的主觀創造,並與晚近的建構主義聯繫起來。

以霍甫猜想為例,當年我們在天祥山上埋頭苦思的是想證明霍甫猜想本身,正如多數幾何學家 一樣,我們站在霍甫這邊,想要證明天下所有封閉的肥皂泡面都是正球面。我們押錯了賭注。Wente 則站到另一邊,成功的創造出一些不易想像的特殊環面,反駁了霍甫猜想。但問題並沒有因此結束,反而開啟了幾何學研究新的一頁。一九八四年以來,各色各樣不同拓樸的肥皂泡面被發現了,甚至被進一步分類。輔以電腦圖像解析的進步技巧,今天我們在銀幕上可以目不暇給的看到形形色色、詭譎多變的肥皂泡面,這些無一不是人類智慧的主觀創造。研究肥皂泡面不只是為了數學家好玩,它與生物膜、液晶都有相通的性質。事實上它是長久以來人類束手無策、無法掌握的一種現象,這種現象便是一般非線性橢圓偏微分方程解的種種樣態。對於非線性問題,人類的知識迄今還處於早期萌芽的階段。

另一方面,在 Wente 反駁成功之後, 我重新檢視當時押錯邊的許多幾何學家到底錯在那裡?我們的直觀所憑依的是什麼?事實上,當時會跟隨霍甫,也猜想肥皂膜應該是球狀,原因是我們直覺肥皂泡應該只凸不凹。因為假設它果然是凸的,”那麼借助簡單的論證,便可證明它是正球面。可是後來 Wente 的反例告訴了我們這項直覺是錯的。經過一段時期的摸索,我逐漸明白,正確的直覺不是「只凸不凹」而是「不能在小區域凹」。一個新的猜想出現了:「要凹便要凹一大片!」

一九九四年底,我在病發前後證明了這個猜想,並把凹區域的範圍加以定量,【1】這就釐清了 霍甫猜想所使用的直覺,同時也解決了毛細曲面的凸性問題。可是另一個新的問題產生了:這個「要凹便要凹一大片」的性質是不是許多橢圓偏微分方程解的共相?就這樣另一扇新的門又打開了,新的問題出現,新的研究也亟待開發。正反迭變,門一扇扇打開;在辯證法的催化中,知識一寸寸發展,彷彿自己有了生命。這便是辯證法的動態過程,也是近代西方辯證法的精髓。朝右看去,它不同於中庸之道,以靜態的折衷兩極去看待問題;往左,它又迥異於教條馬克思主義的經濟決定論,把知識文化當作經濟的必然。

解說霍甫猜想半世紀來的發展,可以看出辯證法在自然科學研究上的所扮演的角色。在社會科學方面,自黑格爾、馬克思、佛洛伊德以降,辯證法更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從早先青崗樹下,史英透露對世事的憂心,到去年推動五○四社會改革運動,今年出版這本書談思想方法、籌設社區大學,這一長串的事情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似乎彼此是不可分割的。到底思想解放與社會變革的力量在哪裡?這問題縈繞著無數個世代,難以數計的社會良心。就這個問題,辯證法又告訴我們探討與分析的脈絡。

近代的政治經濟學理論指出:民主社會的重要政策(含社會資源的分配政策,如社會福利與財稅)事實上是由政治立場或經濟所得恰居中位(median voter)的公民在決定(Anthony Downs, 1957)。這個結論源自「直接民主」採多數決的投票結果。至若「代議民主」,一般說來其社會決策遠比直接民主偏右;又由於中位者的政治立場在中產階級已興起的國家中,皆傾向保守,所以民主社會的重要決策自然傾向保守。這是辯證法的正題。依據這個正題,國家一旦採取民主制度。而且中產階級亦已興起,則社會變革無復可能。

但觀察美國六○年代至七○年代中期,十餘年間美國社會卻發生重大變革,國家對內甚至部份對外政策,皆由保守急速轉向開明,連一般人的價值觀也相應變動。比起六○年代中期我初到美國,七○年代的美國社會,不論是社會福利或是法定權益,就弱勢族群與少數民族的立場來說,皆已大幅提高,而社會對個人生活的控制亦相對減弱。這反例說明了社會變革的力量在成熟的民主國家依然存在。較細緻的探討顯示選民並非固守某一立場,例如:同一選民在宗教與文化方面傾向保守,但在戰爭議題上卻愛好和平厭惡戰爭。六○年代歐美社會的變革,便是由積極份子去將每一位人民在反戰議題上的進步成份收集起來,形成強大的民意,變成一股進步的力量,由此帶動其他議題的發展,深化人民在其他議題(諸如人權、弱勢者權利以及生態公害)上的認識與覺醒。

就辯證法來說,選民的政治立場不能以單一指標來定量。這是反題。從這一反題出發,我們看出:尋求適切的進步議題,亦即把人的偏好從單一指標中釋放出來,改用多議題的多元立場來表達,選擇其中進步成份總和過半的的議題(如前述的反戰),作為主要訴求;同時營造環境,促發人的自我認識(通過對其他進步議題的深入討論,促發思想解放)。這樣的新路線可能是社會再進步的關鍵。於是政治經濟學與社會學又可以結合起來,深化其理論,而社會學所謂激進民主的理論所企圖尋求的社會變革力量,也再度復活。以此深入分析台灣政治現實與社會變革,我們可看到新的思考面向。事實上,當前民間所倡導的社區大學模式,正依循上述的新路線,在尋求台灣社會的更生力量。對這牽連稍遠的問題,我將另文討論。

台灣經濟繁榮,以國民所得而論,已進逼西方國家水準,思想層次卻還處於法國啟蒙運動之前。啟蒙時期所倡導的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想,迄未在漢人社會中深入辯證討論。台灣大眾更未接受現代重要思潮的洗禮;進各級學校受教育,只停留在學習語文數學及國家主義的意識形態、學習謀生的工具與專業。史英在本書中著力討論思想方法,首度將辯證法引入教育改革的領域,以為思考方法的利器,這個創見對於台灣社會將有深遠的影響。

討論思考方法是史英這本書的重頭戲,「與知識戀愛」則為他對知識價值的觀點,後者卻是他討論思考方法的經驗基礎。在談到自由學習的時候,史英反對任由孩子自訂學習進度,他說:

      關鍵在於「愛」。如果我們真的愛這個小孩,真的關心他,難道不會設法「宣傳」我們想教給他的知識,以及那知識的價值與意義嗎?除非我們自己首先就預設知識了無意義。(第三章附一)

他提到「愛智的生活」說:

愛智的生活,不僅僅為了教育,也為了更有意思的活著。人活著除了掙得溫飽,追求理想,難道不想「知道個究竟」嗎?(四章之二)

弗洛姆 (Erich Fromm)評介夏山學校時,對知識的價值也抱持類似的觀點。他肯定夏山創校人尼爾(A. S. Niel)著重兒童自主人格的激進教育路線,卻質疑夏山輕忽知識的態度。事實上,每一個人對知識價值的論斷,取決於他自身長久接觸知識的經驗。那年從天祥北回,史英與我繞經中橫蜿蜒的山路,途中我提了一個問題:「為什麼山壁忽而在右,忽而在左?」於是我們開始思索種種由右變左的臨界情況(例如:經過鞍點),並加以分類。最後我們自嘲:「又犯老毛病了,大概只有學數學的才會這樣無聊!一天到晚在想些沒用的東西。」笑聲甫落,各自還是在心底繼續盤算如何把解答弄得更簡潔。

思考是一種習慣。這整本書記錄的正是一個習慣思考的人,投身教育改革實踐,日積月累一步步留下來的腳跡。史英在書末提出一項大膽的企圖,嘗試不依附社會制度的變革,而獨立在思想解放的路程上解決「心智階級矛盾」。這項企圖對我來說,顯然過份樂觀。事實上,在教育改革與社會改革的許多論題上,我們兩人始終存在若干歧見,但閱讀這本書,對我而言是非常愉快的事。史英獨特的文風,峰迴路轉的論證,發人深省的觀點,一路吸引著我手不釋卷的讀完他的書稿。閱讀之時,我腦海不斷浮現十七年前天祥山上的情景,我想他要把書上所談的思考方法拿去弄工人補校,拿去辦社區大學,也拿去寫他的微積分書。早年他對世事的關注,支撐他十幾年來日夜不懈的為教育改革奔走,也促成他今日寫下森林小徑這本書。從書中我們可以較有系統的看到,史英在實踐中冷靜思考的脈絡。

對於多數的讀者,我建議打開書時先看第五章「關於練習」。你立刻會讀得入迷,會從中獲益,而且馬上會有話要說。這時你就敲了他的門,門縫裡將傳來那好辯之徒「嘿嘿!」的得意笑聲。                                                                         

【註】

【1】這研究與林俊吉的另一結果合併刊登在 Archive of Rational Machanics and Analysis, 1998。

 

(本文寫於 1998 年,原為《從森林小徑到椰林大道》序言,後並收錄於《成人的夏山:社區大學文獻選輯》(2004)一書。)

北 窗 (1998)

誰來到夢中 輕扣小屋的北窗
藤蔓爬滿你的窗台 煙藍的紅隼張開大翼
緩緩掠過初秋的天空 投牠的身影
於金黃的原野 你定定凝望
遠方的橡林 想她靜靜躺在臂彎
浪潮捲走終年的記憶
只留存那瞬間 她的笑靨

夜霧裡垃圾車一路開到坡頂 嘩啦啦倒掉
整車人的靈魂 你無法不想念
漂木的碼頭浮盪於潮水
在夕陽驀然墜落的剎那消失於山的暗影

那是戲與淚水、歌與叫賣的年代
舞台的衣袖辨不清面目真假
憂傷漂流於街巷
石橋的橋頭坐著戴紅帽的幽靈
溝水靜靜的淌著 靜靜的
猶如她躺在你心神悸動的臂彎

如果不是夢那麼便是現實
夢到底比現實容易捕捉 記憶始終是
片斷 你猛力搖頭搖落滿天星斗
想不起發生過什麼
春夜你看過火光紅紅閃在天際
冬日你聽過海嘯隆隆捲走一切
叮叮噹噹單車孤伶伶的騎過田野
她步履輕盈 提著滿籃子的秋天
沒入乾枯的橡林 鏡裡有佈滿血絲的雙眼
佈滿皺紋的疲憊

大雄星座安睡在雲層的上方
你從未見過
北極星竟高高懸掛於天頂
那是寒凍的永夜抑或真實的夢境?
吞掉碼頭 終究是山長長的暗影
在夕陽驀然墜落的剎那
凝望落日的人紛紛起身散去
戲終幕謝 暗夜靜寂
你走過碼頭 穿過戲台空蕩蕩的座席
在橡林裡 尋找失落的蹄音

(一九九八年夏寫於加州)

鄉 愁 (1997)

郊山路斷 於竹林驟雨滂沱
石階上的青苔 猶然新綠
田園如詩 阡陌綿延的
盡頭 是美麗的鄉愁

妳的眼底濡濕沾著
昨夜的夢 霧悄悄落入林間
縱然斑鳩黃昏的啼鳴
不帶一絲震顫 竹林裡的幽秘
似命運般詭譎 正盤桓著
春日的猶疑與飄過山谷的嘆息

夜裡我踉蹌走入田埂
尋找舊日迷亂的腳印
妳細細絞乾滴水的髮絲
殘留唇印的枕巾
在晒衣竿上散發陽光的芳香

溝水潺潺流著月影
椰樹彫繪星夜的天空
妳的手輕撫半個世紀的荒蕪
在我瘦削枯黑的臉頰

我停步水邊撕碎亙久的記憶
切割出一季時間
圍成孤島沈睡千年於夜色蒼茫

(一九九七年夏,寫於巴里島田埂)

 

藍 焰 (1996)

嗩吶孤伶的吹著 不成調的荒涼
高亢折長 七人的隊伍走在夏末的雨中
棺木一端 伸出他赤裸的腳ㄚ
這是最後的自由 他說

半個世紀的日月 黏附在灰色舊大衣的
衣角 走入風裡 如蝴蝶之蛹 他安息在閣樓
七彩邊框的天窗一張張稚氣的臉輪流凝望
他鬆一口氣 夢裡看到童年友伴的秘密

長統靴胡亂踩過他臥在街頭的身軀
憤怒 自由與血 一次次白色的帷幕包裹著
悽厲的驚懼 散落在寒霧中的晨曦
零星嘶喊 偶而啜泣
沸騰的夜裡 他看到母親 也看到她的憂戚

蜷伏在車廂的一角 最安全的時刻 長長的
黑漆漆的隧道 像漂浮於子宮中的無意識
搖籃裡沒有恐懼 他輕喚她的名字 來在
桂花飄香的窗前 青槭與鐵線蕨
托映著燈簾上的側臉 緩慢而靜默
她摺疊 一隻隻 祈願的 紙雁
相許是無終止的誓言

蹣跚走過時間的長廊
手推一車冰筒 滿滿懸掛的鈴鐺
叫賣與牽掛 如濕漉漉的雨季 黏黏膩膩
經年兜售的理想 從根腐爛
愛在相互的眼底發霉

看不見的紅與熱 自由是躲在地心的夢
他睜開眼 叛逆帶著藍焰 叛逆自己
如果暮色中的平野 只有遺忘的風
然後嗩吶無聊的吹著 穿過市集
在不搭調的行列
穿過發散的世界 久久 當星光淒迷

(一九九六年病中寫於大度山上)

 

族 人 (1995)

我坐在石岩 圍著大花的寬裙
閒散如大溪地的族人
坦胸赤膊 背海面陽 但浮貼一臉憂傷
灰青鋪做底粉 晴藍的油彩
勾繪鼻樑與厚唇
眼邊及眉宇的皺紋 似假還真

我不曾用這副疲憊的面具迎向妳 當我們
初次相遇 愕然錯身而過 平交道的鈴鐺聲
搖曳在風裡 街角印著妳的落寞
大廈三月的暗影 飄動反核的大白布條

沒有血痕 一夜的騷動在噴水車的輪底
沖淨無餘 泡沫滾滾流入暗溝 永遠消逝的歷史
就如永遠的遺忘 人們又手提花籃編織著
美麗的故事 跳舞迴旋為黎明疊聲歡唱

黎明沒有憂傷 憂傷屬於山澗的低吟
屬於蟋蟀重複不停的奏鳴 印地安人永遠的寂靜
妳走過田埂 迎我而來
黃色的油菜花細細密密的開遍在妳的裙邊

春日 妳在井邊提水 我俯身啜飲
一桶的思念 凝視井面照映妳的容顏
雷聲隆隆 驚醒冬眠的幼蟬蜥蜴與雪地的黑熊
我又隻身飄零 走向沒有妳 沒有淚與血的邊境

乾涸的溝渠換不回平交道鈴鐺的記憶
人與歷史的事跡早已碎裂風化 灰青的粉末
一層層堆積 塗抹成面具的彩繪
我擁抱妳的身軀忘情的吸吮 汗水如雨
蒸騰的肌膚 吶喊嘶叫 狂喜的淚在眼角

從遺忘的歲月 妳向我走來
風雪沾滿妳的亂髮 我愛
我的笑掩不住滿心疲憊 粉青憂傷的面具
是我的臉
沒有淚 沒有血 沒有夢 沒有邊界
我躑躅獨行 摺藏在濃繪的皺紋裡
唯妳蕩漾井面的姿影

 

(一九九五於台中斷斷續續寫成,刊登於中時人間副刊。)

 

最後的戀歌* (1994)

我赤身在山谷中直奔
裸袒清淨
如嬰兒初生
天空是奇幻的藍
唯山邊停駐幾朵閒雲
芒草招舞 彷彿為
秋日惜別

我似不經意 緩緩鬆手
直奔山谷的盡頭 不再回首
留那美麗自由的孩童獨自嬉戲
獨自去追逐蝴蝶與豆娘
風裡傳來螽蟴與樹蛙的低吟
偶亦飄落朋友們的幾聲嘆息

山谷也許沒有盡頭
豁然伸向無邊的平野
與村落
也許盡頭是一片高聳的峭壁
下一個生命的泉水
正從岩壁裡流出 匯成山溝
流向大海

我累了 很累
倚石靜坐 削髮而閉目
套一身素淨白衣
酢酹草領著她的友伴
在我身旁合譜太陽與大地的戀曲
桐花一片片 白色的細瓣
墜落滿地 無聲無息

然後風停 林靜
是初生前的空無
是無晝無夜
元始的沈寂 無歌無語
無牽無掛

*一九九四年冬,初聞身罹末期肝癌,且擴散至肺。經醫生告知僅餘三至六個月生命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