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學讀書的日子─黃武雄老師訪談

受訪者 黃武雄
採訪者 翁秉仁
訪談期間: 2009 至 2010/8
訪談方式:e-mail 對話

翁:不可免俗的,訪談經常要從一個人的童年開始,希望能夠因此找到與後來生涯的動機或連結。所以我們想先請你回顧一下童年、家庭或小學的時光,談一談是不是有哪些事情,對你後來的選擇產生重要的影響。

黃:
讓我先簡單回答這個問題X ,再回來談meta X的相關看法。我小時一天到晚在搬家,一家人在西部平原南北移動,小學六年便讀了六所學校。家中大姊光是三年初中,就讀了五所中學。我猜想這種不斷流動的際遇,對家裡小孩有很大的影響。我們被迫要去適應陌生的環境,去面對種種困難。

另一個特殊的際遇,是我個人的,我較早入學,虛歲六歲。那時候,中南部的小孩,一般都在虛歲八歲入學。虛歲就叫「台灣歲」。大家從來不談實歲,實歲稱「日本歲」。(就像陰曆年叫「台灣過年」一樣。陽曆年稱「日本過年」。日本明治維新之後,改採陽曆。)我算早讀兩年。早讀的經驗很不好,太小了,容易受同學欺負。功課不是問題,倒是個子、體力明顯不如人。如果父親沒急著把我送進學校,我猜想我的一生會很不一樣,我後來會不會做數學,還是會選擇其他的路子,都是個變數。至少我的個性會比較沈穩而成熟。我後來常勸某些家長,不要太早讓小孩入學,就是這個原因。讓小孩在家裡、在學校外多玩幾年,沒什麼不好。學習與成長是終生的事,不必急在一兩年。

小時會一天到晚搬家,是因家庭經濟不穩定。在那個時代,台灣的知識份子謀生非常不易。父親讀大學(九州帝國大學)時,雖然修的是德意志文學,但養我們一家人則只能靠他在高等學校學來的理化知識。他活用那些知識,發明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像大甲蓆漂製、洗衣粉、防雨腳踏車、早期道林紙、紙鍋(可以放在火上直接加熱)、紙箱等等,也得到很多各國的專利。但專利要變成錢來養家活口,談何容易。所以家裡也就東搬西遷,漂泊不定。

提到高等學校,我聯想到一些舊事。台大校史與高等學校有很深的淵源。日據時期,高等學校是培養日本社會菁英的搖籃,全國(包括日本與台灣)有一、二十所高等學校,台灣的叫「台北高等學校」,1922年由總督府設立,校址在今日的和平東路師大本部。1993年,我負責規劃台大的通識課程。農學院蘇仲卿教授快要退休,他是台北高等學校最後幾屆的畢業生。在一個座談會裡,他提到高等學校的教育便是通識教育的典範。校風尤其自由。學生都是當時的菁英,享有很大的自由,探討知識,發展個性。林忠勝寫《陳逸松回憶錄》,在書中陳逸松描述高校的生活說,那時高校學生半夜冶遊歸來,日本警察巡夜,不僅不取締,還會過來幫忙學生翻牆回宿舍。日本警察對一般台灣人民很苛刻兇暴,但高校學生卻被視為國家的寶貝,尤其在大正年間。我記得延平中學創校校長朱朝陽也談過這些高校的往事。台大老一輩的教授,像黃得時、李登輝、李鎮源、宋瑞樓與我們系裡的許振榮先生,都是台北高校的畢業生。系裡施拱星先生則曾就讀第三高校(即京都高校),施先生後來又回第三高校任教,戰後才回台灣。

父親學的是德國文學,他對歐洲浪漫主義時期的文學音樂很熟。雖然他到大四時因故輟學,沒有畢業,但文學音樂一直是他一生的最愛。他也喜愛繪畫,有一幅靜物的油畫,入選台陽展。我從小對繪畫很有興趣,因此對他的畫印象特別深刻。記得他畫的是小提琴,深褐色調,印象派的技法,但台陽展的畫冊裡只看得到黑白。他還畫一幅淡水風情,掛在家裡多年。我對淡水河人文舊景的緬懷,啟蒙於此。
父親的藏書都是日文,我在學校只學到中文,所以沒有從他的藏書裡學到什麼東西。從他身上學到的,恐怕是多方面的興趣,遠甚於專業。

還有,「開明」兩個字吧。我免試保送進台大的時候,應該有很多科系可以選擇。數學是冷門,但當他知道我要選數學,只有肯定與支持,沒有一句異議。這點我很幸運。同學中有很多人都不得自由,我高中兩個最要好的同學,都為自己的志願奮鬥好多年。楊維哲三年辛酸的境遇,更是有名的例子。

翁:如果可能,是否也能請你談一下小時候所感受的台灣,那正是國民黨政府踏上這個島嶼的時間。

黃: 這問題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明白的。也許是因父親在家一向開明自由,母親對小孩又十分寬容,我從小對自由便特別敏感。國民黨來台,製造的混亂與恐怖,對我是很大的心理壓迫。在學校,我看到政治標語,聽到政治口號,都會感到格格不入。我的童年,除了從家人身上得到的快樂之外,在學校,在街上,常有一種沈重鬱悶的感覺。尤其當軍隊的十輪大卡車碾過街道,那種肅殺的氣氛,讓我感到恐懼。愛因斯坦講他小時看普魯士的軍隊踩著步伐走在街道上,會感到顫慄不已,我心裡的恐懼,大概也是那種感覺吧。

翁: 若X指的是數學家的個人,那麼meta X指的是由他延伸出來的、與他相關的數學文化。你的meta X是什麼?

黃:我不是什麼突出的數學家,即使只因台大數學系史的訪談,而談太多個人的事,心裡也不安。記得1994年我生大病不久,你與黃振芳對我的一生的經歷感到好奇,提議要深度訪談,記錄我的一生。我說我的一生實在乏善可陳,而且許多傳記都只談好的一面,意義不大。人對過去的事,尤其早年的記憶,經常是選擇性的。寫傳記或回憶錄,能留下多少真實,我心裡一直存疑。

對這次系史訪談,我希望藉由談我個人X,多談我的時代、以及我周邊的數學文化,這便是訪談我的meta X,當然它們是透過我的眼睛去看的,這樣的詮釋會有侷限。在數學系,也許我是singularity,其中一個面向是,我到大學才對數學慢慢發生興趣。一個在數學領域起步較晚的人,怎樣慢慢成熟,這是有參考性的。也許meta X的意義在這裡。

談到訪談,我想起一件心中遺憾的事。1996到2000年間,我幾次回Berkeley, 順道去看陳省身先生,那是他在美國的最後幾年,我不斷在想,應該有人幫他好好寫傳,他很值得寫。寫一本像樣的、真實的、有血有肉的傳記,至少像Sylvia Nasar寫John Nash 一樣。最好是懂數學的人寫,尤其記錄他在西南聯大,在法國跟Elie Cartan ,…的詳細故事。有一陣子,我都有自己為他寫傳的念頭。我想強調的是,某一數學思想從萌芽到成形的過程,以及同時代圈內數學家相互的激盪。例如:C.B.Allendoerfer與Andre Weil在polyhedra上處理高維Gauss-Bonnet定理之後, 陳省身用Elie Cartan 發展出來的moving frame,漂亮而簡潔的解決。他們的想法,相互之間有什麼牽連?其他像特徵類及大域幾何的出現…這些重要的貢獻,背後有什麼思想的衝激?…..另外,陳先生個人有很特殊的political的特質,一般人難以望其項背。他如何看待當時他所處的時代、看待他所影響的數學社群,這些也都是珍貴的史料。2000年,他搬回天津之前,在他El Cerrito的居家,送給我一本誰替他寫的小傳。那本小傳內容貧乏,非常可惜。我自己當時還在病中,想為他寫傳也有心無力。2005年,他過世了,這是數學史一個重大的遺憾。

翁: 2000年之後大陸出版了兩本陳先生的傳記,一本比較有份量是2004年南開出版張奠宙和王善平合著的《陳省身傳》,另一本《陳省身傳》書很薄、內容粗略,是江蘇人民出版付婷婷著的。不知道前者能不能達到你的標準。

不過讓我們先回到你的故事。我有點好奇,小學頻頻遷徙以及早讀的經驗,其實也有可能讓一個人早熟。你覺得自己擅於思考的能力,是天生的成分多,還是與這段經驗有關。這個問題比較personal,但也許你願意多談。

黃:頻頻遷徙也許會激發小孩的潛能,但關於早讀,我就不那麼確定。如果說我喜歡思考,那麼這習性相信跟大哥有關。學校教給我的,只是語文與數學的基本能力,大哥則直接為我打開多彩繽紛的世界。我懂事不久,大哥便開始把從外面聽到的新奇事物、有趣的問題,都一一搬回來告訴我。連看了一場戲、一場電影回來,他都會繪聲繪影的把劇情一五一十的講給我聽。他借回來的雜書,我也跟著拿起來讀。這現象持續到我升高二,他上了大學。

我清楚記得小五時,聽他提起Zeno詭論,好一陣子心裡極端困惑。當然他自己也困惑。他每隔一段時候,便把這詭論,對我重提一遍,這表示他也不斷在思索。小時經常搬家,哪一年我們住在哪裡,我都記得十分清楚。時空搭在一起,所以回憶起來,是哪一年發生什麼事,不易有差錯。大哥提起Zeno詭論的背景,是在父親的家鄉─朴子,所以是小五的時候,最晚是小六上學期(因為我小四快結束那年六月,才因祖父忽然過是自新竹搬回朴子,而六下我們就搬到台中)。

也是在朴子這段時候,大哥問我:「兩條平行線會不會在無窮遠相交?」。這兩個問題,我們都不得其解,甚至連想都無從想起。但它們纏繞我多年,一直到進了數學系才搞清楚。平行線的問題,後來我把它寫在《數學傳播》〈解析幾何後記〉那篇文章裡。

1982年我寫了一本少年成長故事《木匠的兒子》,由聯經出版,裡頭便收錄了一些當時大哥問我的數學題目。

大哥大我四歲,小學四年級便與楊維哲相識,他們同年紀。那時我們住在豐原新町。據楊維哲說,我們是鄰居。我長大後,來數學系,楊維哲便因為認識大哥的緣故,同我很快熟悉起來。大哥的影響,也許是促發我早熟的原因。

1998年,我倡議普設社區大學,寫了一篇〈經驗知識與套裝知識〉的文章,把兩種知識做了區隔,強調一向被忽略的「經驗知識」。這個想法,肇始於半個世紀前,自己受大哥啟蒙的記憶。大哥已於四年前過世,但我時常想起他。學校教給我的是「套裝知識」,大哥在生活中給我的則是問題,是視野,是難以編入教材的「經驗知識」。經驗知識會促發人的成熟,套裝知識則提供抽象能力的訓練,以及進入文明社會的基本能力。兩者加乘,才能有助於人對普遍性問題作獨立思考。

我不認為自己喜歡思考的傾向,來自於天生。年輕時近身接觸過一些天才型的人,像楊維哲、丘成桐。在Berkeley也遇過幾個這樣的人。他們讓我有機會去思索天才與一般人的區別。但我早年的際遇,讓我很早就學會用擷取經驗知識的方法,在學習套裝知識。我時常從問題,從幾個關鍵性的概念,去思索,去拼湊出事情的圖像,而不是按步就班,按照書本或功課,學到套裝知識。我相信數學系的同事,有很多人同我一樣,只是我可能更極端。(例如我想不起來有哪一本微積分教科書,自己曾經好好讀過。1960年大一微積分課,是許振榮教的,一整年我上不到三四次課。好像當時只抓到微分的定義,微積分基本定理,Taylor展開,這幾個概念,其他的便自己去推敲,去拼湊出來;而且拼湊起一個完整的體系,也是拖了一段時日)。

但這樣太依靠自己思索的壞處是,東西學得不夠快,不夠多,要慢慢在心中醞釀。

翁:因為你早讀兩年,所以是1954年進中學的嗎?當時的時局十分艱苦,學制應該也有些紊亂,從小學升中學應該要考試吧?當時的制度是日式多一些,還是中式多些?

黃:我在1943年出生。1945年終戰,日本人撤走。我1948年進小學。我受的教育是國民政府統治下的教育。學制是美式的,同今天一樣。但國民教育只及於小學。擴及中學,設立國中,是1970年代的事。如你所說,我考進台中一中初中部,是在1954那年。

翁:請談一下你的中學階段,也就是大學前的求學生活。可以談談你特別的興趣傾向,或者值得一談的老師、朋友、事件嗎?尤其是你畫畫的興趣,有獲得發展嗎?家裡有比較安定了嗎?

黃:六年中學,我都在台中一中。家裡那時最穩定,但不是因為經濟轉好,而是孩子都進了中學,搬家困難。父親若有工作,便遠離家門,甚至獨自跑到菲律賓、日本去度過一段時日。其他時候,他便失業在家。初二時,父親曾經提起他認識畫家楊啟東,考慮帶我去找他學畫。後來因怕無力籌措學費而作罷。楊啟東就是楊維哲的爸爸,說起來楊維哲與我淵源甚深,雖然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他。為了幫忙家計,我與大哥刻過油印文書用的鋼板,也替姓鍾的畫像店畫過人像。

雖然家境不好,四處寄人籬下,但我還是喜歡待在家裡。從小家裡不打罵小孩,母親也少有情緒,從不在孩子面前發過脾氣。相對之下,我一直不喜歡上學,雖然功課不是問題,也有幾個要好的同學,但學校多如牛毛的規矩,老師的權威,訓育人員三不五時的訓斥,教官的吼罵聲,都使我望而卻步。那時我還不知道「集體主義」這個名詞,但就是這種東西,讓我很不喜歡學校。

數學除了平面幾何、立體幾何與機率,這些題材還得心應手之外,其他像代數的某些概念,我一直不知道意義是什麼,因此有一段時期,代數功課落後。我不懂意義,便無心演練。例如高二行列式的操作,規定兩行互換就要變號,為什麼?我曾問過老師,因不得要領也就丟著不管。進大學,弄清楚行列式原來代表有向的面積或體積,才恍然大悟,但已事過境遷。至於平面幾何,目的與意義都很明白,一下子就引人入勝。很多愛好數學的人,都從幾何或機率入手,是有道理的。

我數學的功課起起落落。後來會保送台大,並不是因為學科功課特別好,而是因為各科發展平均。很多比賽,像繪畫、作文、書法,我都拿全年級第二名。班上成績也一連五年,都第二名。後來楊維哲知道了,取笑我說「二名性格」。我從來沒想過要當第一名。屈居第二名,讓我日子過得安適自在。我中學的時候,數學一直沒進入狀況。但因為從小一直有思考的習慣,尤其喜歡思考難題,像平面幾何的題目,好像沒遇到做不出來的題目。所以大學進數學系第二年,一旦決定放棄繪畫,要好好讀數學,其後不久便逐漸上了軌道。

中學時期有個好老師,叫陸費明珍,教我們數學,她對每一個學生都很和善,不會因誰功課好,便對誰偏心。對待程度落後的同學,尤其有耐性,同學都很喜歡她。多年之後,聽說她被抓走,因被扣上思想犯的罪名,我非常難過。那個時代,這種好老師,反而會被扣上紅帽。所以後來提倡教改,我常指出台灣幾十年來由黨國控制的教育,造成師資反淘汰的現象,是有十足根據的。幾十年來,陸費明珍和藹可親,終日笑臉迎人的樣子一浮現腦際,我心裡還會感到悲戚。這些年台灣的民主有了進步,但海峽兩岸,仍隨處流盪這股法西斯的腐屍味。二十一世紀了,兩岸人民都要忠實的面對自己文化裡的集體主義,是自己對強權的屈從與縱容,讓法西斯無法根除,讓悲慘的事不斷重演。不管相信什麼主義,讓人民免於恐懼,是最基本的人權。這件事天經地義,沒有什麼東西文化差異,沒有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

翁:你算是出身於讀書人的家庭,但你也談到無法閱讀父親的藏書。在那個物資缺乏的年代裡,你是如何求知的呢?

黃:小學時靠大哥帶回來的書,父親的畫冊雜誌。中學之後,時常從台中圖書館借書,台中一中的圖書館藏書也還算豐富。另外祖父伯叔,留有一些線裝書,像《少林廣記》、《西廂記》、《唐伯虎》,其中有些奇奇怪怪的古書,不登大雅的也有,像《屁經》、《君子好逑傳》這類無聊文人寫的東西。各朝代演義的書,我倒也讀了很多。三國演義裡的打油詩,有些我到今天還朗朗上口,這些詩都用「後人有詩讚曰:」作為起頭,對人事無常的際遇做總結,這在一個望向世界的少年心底,經常是盪氣迴腸。

魯迅的禁書似乎是從四伯那裡借來的,四伯參加過農民組合,對小孩很和氣,四伯母也是,小孩都很喜歡他們。

初中時,我們在台中寄居過南區區長林允恭的家,林允恭是林獻堂的後代。他家也有不少漢文書。我的中文底子,大體是從讀雜書而來。學校教的十分有限。另外,大姊高中時,充滿幻想,愛好文藝,常從書店借回來翻譯小說,像《約翰克利思多夫》、《安娜卡列妮娜》、《雙城記》、《咆哮山莊》等,這是我大量接觸西方小說的開始。因為不懂日文,我讀的書,直接來自父親的反而很少。比較有記憶的是,時常翻看他訂閱的LIFE雜誌,圖片很大很吸引人,例如我第一次知道銀河系,知道太陽系只是銀河系的一丁點,就是從圖片認識的。能看到這種知識性的圖片,在那個資訊封閉的時代,算很特出。我從台中省立圖書館借來的天文書,或談繪畫理論的書,都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黑白的圖,顆粒很大,根本看不清楚,像瞎子摸象。

文化斷層是台灣社會半世紀來的大問題。今日很多紛擾都源自於此。日據時代末期,台灣已儲備一至兩代擁有現代知識的人才,這些人接受很好的現代知識訓練,有進步的現代社會思想,崇尚民主法治,對西方的文學藝術,亦耳熟能詳。例如那一代的知識份子,稍微有點素養的,大概都讀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而且對他有很多討論。他們對日本殖民統治,一直帶有批判性,其中一大批人反日抗日,付出很大犧牲,後來國民黨人硬把台灣人說成媚日,真是扭曲歷史事實。(他們都看清楚日本人與國民黨統治的本質,只是日本人的壓迫按照其自訂的法規,尤其大正年間,國民黨則完全人治,隨興抓人刑求,兩害取其輕,有人寧可回去日治時代,卻被污衊成媚日。)吳濁流寫《亞細亞的孤兒》,把台灣人這種悲戚的處境,說得很真切。可是國民黨來台之後,這一、兩代人一下子銷聲匿跡,語文政策也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彎,因此出現嚴重的文化斷層。我小時與父親之間的文化斷層,是明白存在的。因為一天到晚搬家,才有機會撿了一些中文雜書讀。

翁:你前面提到保送進台大,這個制度在我們讀書時已經廢除,近年才又
恢復。你可以稍微說明一下,讓我們更理解當時的入學制度嗎?另外,
為什麼選擇數學系?你曾經考慮過去學美術嗎?

黃:1950年代,各大學都提供保送名額。舉個例子說,台大按照各高中前一年考入台大的人數多寡,給予各高中保送進台大的配額。其他各大學也一樣。1960我高中畢業那年,台中一中保送台大的配額有七名,我畢業總成績是第七名,剛好僥倖擠進台大。我記得第八名便去成大。去哪個大學,由填志願及畢業總成績決定。這個制度,後來因為發生作弊事件而廢止。據聞有某學校的行政人員,接收學生家長賄賂,竄改成績。另外,各班成績評分標準不一,當時也被一起詬病。

我保送台大是撿到的,因為事先沒這樣預期。(高三上,家裡經濟越發困難,我必須同時當家教養活自己,並寄宿於家教學生的家。另外這段日子,我對生命感到徬徨,功課荒廢,成績一落千丈。沒想到平均起來,還勉強維持全校第七名。)保送給了我半年的時間自由閱讀,真是幸運。高三下,大家努力在準備聯考,我卻可以把時間花在雜書上面。我記得利用那段日子,自由自在的讀了一些雜書,就是在那期間,把威廉杜蘭寫的《西洋哲學史話》讀得滾瓜爛熟,使得我對西方哲學思想的流派,有了初步的輪廓。

選擇數學系,是陰差陽錯。高一時讀過一本美國早期天文航海數學家Nathaniel Bowditch的傳記。這件事,在2000年左右我寫〈我的數學生涯〉一文裡,曾經提過。Bowditch只讀過一、兩年小學,所有天文、物理、數學的知識,都由自學而來。他年少時完全靠自修,讀通拉丁文寫的牛頓力學原理Principia,深諳二十幾種語言。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度過,傳奇無數。他校正過三角函數表,提高測量精準度,減少很多海難。我很羨慕這樣的人生,加深此前對天文的興趣。

我記得保送當初,對大學一無所知,要填志願時,才知沒有天文系。但聽聞保送的同學中,已有鄭以禎(後來也在台大物理系教書)填了進物理系的志願,排名在我前面。照理我進物理系的機會很少,於是跑去找化學老師問:「是不是填化學系最容易轉物理?」沒想到化學老師不在,卻碰到數學老師霍樹楠先生。霍先生說,數學系才最有機會轉物理系,於是我進了數學系。

進了台大不久,看物理系的學術氛圍不如數學系,也就打消了轉物理系的念頭。很多年後,我訪問加州Stanford大學,在數學系兼課,教常微分方程。有一天在圖書館裡翻到Jean Pierre Laplace 寫的鉅著《Celestial Mechanics》三大冊英文版,仔細一看,譯者竟然是Nathaniel Bowditch。一時百感交集,有一種奇怪的「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他研究並翻譯Laplace的書,是無數個寂寞的夜晚,在黑暗的大海裡完成的。對我來說,整整五十年了,借來的那本Bowditch傳記,老早已不知所蹤,其實我從來沒再從其他地方讀到這個名字,但他的故事仍清楚烙印在我的記憶裡。(直到寫完這段訪談,我才動念去找Wikipedia,讀他的事蹟,其記載內容與我五十年前的記憶,仍相當接近,只是少了很多令人吟詠的故事。)我記得我那時還在課堂上,花很多時間對Stanford的學生談起他。

像 Bowditch 這種人,一生待在學校的時間,不過一、兩年,卻這麼厲害。這些都提供我重新思索學校教育的價值,也成為來寫《學校在窗外》一書的背景。

翁:當家教還要寄宿到家教學生的家中,的確是很特別的經驗,我聽過的類似經驗,都是因為離家求學,用家教和宿費交換的情況,不過你當時應該還在台中,所以也許不是這種情形。我高中時也當過家教,我覺得自己高中、大學以及日後教書,其實有著很大的差異,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感覺。

黃:當家教的家庭,主婦是母親的朋友,夫妻兩人做人都很好,先生尤其特殊。先生在公賣局煙廠當技正,讀過很多書、頭腦很好,是大陸撤退來台的高級技術人員,擅於日文,他的專業知識,許多都透過日文的專業雜誌;待人親和,對年輕人尤其誠懇。他拿給我很多書讀,我記得有十一本電學的小冊子,著重在電工,可惜我沒讀懂,只記得弄清楚日光燈的原理。書一直供奉在我寄宿的書桌上,直到我上了大學離開那裡,才還了給他。他同我講很多大陸時期人民生活的苦況,講他住在武漢,每年長江會有大水,家裡漂來許多桶子,裡頭放著小孩,隨大水流到他家,咚咚咚撞到牆壁,又流了出去。偶而他母親會撿幾口,留下桶裡的小孩撫養,但小孩吃了觀音土,肚子脹得好大,不久就一一死去。他也講抗日時期,他當流亡學生的境遇,沒水喝的時候喝尿。又講戰爭到後來,雙方的軍隊都不想打,有次他躲在草叢,看日軍經過,遠遠的亦有一隊國軍出現在附近,可是雙方都裝作沒看到對方,什麼事也沒發生,就各自走掉。R先生為人溫厚冷靜,不太說話,科學素養不錯,不信怪力亂神,又有很強烈的社會意識,左傾的意向很明顯。很多年後,我想起他,會耽心他是被抓去當思想犯。幸好他平安的度過了一生。
我特別提起他,是因在當時來台的大陸人裡頭,像他這樣的人,與數學老師陸費明珍一樣,是鳳毛麟角。寄宿在他家當家教那一年多,我們雖不常聊天,我對他一直心存敬意,他也很看重我。常用台諺揶揄一些掉書袋的人:「書讀到胛赤坪(背上)」。他是那種把書讀通,活學活用的人。對我的影響應該是潛移默化的。他的太太是霧峰人,在煙廠裡認識的。我當家教的學生,並不是他的小孩,而是他太太的表弟,剛從鄉下轉學來台中,功課有點落後,也寄宿在他家。我當時才高二,還不懂教學,只教他學校的算術與中文,那經驗乏善可陳。

1959年夏天,八七水災霧峰鄉下來了很多難民,住到這個寄宿家庭,夫婦兩人收容他們,接濟他們,將近一個月時間,家裡滿滿住了一屋子人。這些事我都看在眼裡、放在心裡。我們常常喜歡把道德放在嘴邊,不斷說教,可是真實的價值,來自生活的感知,慷慨大方、幫助弱者的價值,也是在生活中一代一代的傳下去。

翁:我小時在屏東長大,當時對台北有一種想像的憧憬,後來因為我父親參加「光華號」火車命名的活動,才有機會在小學時到台北旅遊,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不過,那畢竟只是小學生的感覺。而你小時雖然經常遷徙,也許沒有到過台北市,當你北上讀書時,初見到台北市與台大校園,不知道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文化震撼」?請為我們描述一下你對當時台北市以及台大的初步印象?

黃:我初一升初二的暑假,便隨著父親來台北,住在重慶北路接近圓環一帶。父親嘗試研發一種高級紙張,他租下植物園對面的林業試驗所,租金很貴,大概是我舅公贊助的。舅公也是知識份子,與父親年齡相若,兩人惺惺相惜。在高雄與李天昇設鋼鐵工廠,身邊有些錢。在1930年代,有一知些識份子認為:發展現代工業是殖民地人民現代化,脫離貧窮、使社會進步最急迫、最根本的事業。舅公大概是抱著這種心情,與李天昇經營鋼鐵廠。母親這樣告訴過我。

父親的研發工作後來是失敗的,高級紙張沒做成,還欠了一大堆債。起先我們住在圓環附近、很不習慣,空氣很髒,好像大家都燒煤炭,到晚上洗臉時鼻孔旁邊都是煤黑。從安靜的台中來到嘈雜的台北,我不知這算不算文化震撼。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種嘈雜只是相對的,1955年台北的汽車還寥寥可數,大概是密集而緊湊的經濟活動,讓我感覺到台北與安靜的台中有明顯的差異。

人地生疏也是心裡感到疏離的因素之一。我很想回台中。後來住到林業試驗所裡頭的宿舍,每天在機器與試驗槽旁邊打轉,就覺得有趣很多。

1960年上了大一,住進第七宿舍,有許多在台中一中就熟悉的同學,人地生疏的感覺反而不如1955年那次強烈。那個時代中南部的學生在台大聲勢不小。原因是交通不像後來那麼發達,中產階級也未興起。到1970年代後期,才就開始有中南部,甚至東部的小孩,中學時就被父母刻意送到台北來讀書,用意在考上較好的大學。但我們那個年代還沒有這種現象。(在數學系我們這一屆像楊維哲、蕭欣忠、吳英格、黃俊博、我….一大票人都到大學時才從中南部來台北。)我們一起住在宿舍,成群結伴,沒有那種在都市裡落單的感覺,何況學科能力、思考能力都無遜於台北學生,相互支援,自我認同感很強。

我若有疏離的感覺,是在保送班。那時候的制度很奇怪,理學院的中文、英文等共同必修課,保送生自成一班,為什麼需要這樣做,我到現在還是想不通。有些北部的保送生同老師互動得比較好,在課堂上也擅於表達,中南部的學生相對來說,就比較疏離。

英文課教授是一位外籍傳教士,叫李夏蘭。她還要求學生星期五下午,到懷恩堂教會去讀英文聖經。很多台北學生都規規矩矩去讀經,我很不喜歡這種做法,只去過一次,英文課也常蹺課,與班上同學相當疏離。對我來說,如果有文化震撼,那震撼可能來自語言。到中學為止,除了上課之外,我們日常生活都使用台語。副科像音樂體育,老師也還夾雜國台語。到了台北,與學校打交道清一色都使用「國語」,同學之間使用國語的場合也增加許多。但在宿舍,或只要與中南部的同學相處,大家還是使用台語,感覺就親切很多。

比起1980年代的學生來說,在1960年代來台北讀大學,所承受的文化震撼也許輕微得多。你晚我將近二十年,屬於1980年代,也許感受較深,如果你是從屏東中學直接來台大。我很喜歡屏東的寧靜從容,1973年推動高中數學實驗教材時,我去過屏東,暖暖的風,深深的椰影,路上幾乎看不到汽車,走在大馬路上,一種「安步當車」的感覺,迄今還印象鮮明。文化震撼來自於寧靜與嘈雜,緩慢與緊張,溫暖與冷默….等這類差距。最要緊的是,平和與競爭的落差,會使人沮喪。可是這種落差,有個人差異。我因從小到處搬遷,已習慣面對新環境。數學系有同學確實因文化震撼中的競爭壓力,而邊緣化。不過他很有個性,也有自己的堅持,後來到中學任教,變成很出色的數學老師,他教過的學生都很喜愛他、懷念他。

翁:我父親1973年正巧從屏東糖廠被調到台北總公司,我跟著他先住進木柵依山而築的宿舍,半年後才舉家北遷。屏東人現在也許自覺落後,不過在糖廠的童年歲月,卻是我一生千金不換的美好時光,主要是鄉城的環境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初期,在身心環境上涵蘊著某種可貴的平衡,其中部分就是你見到的悠然。

黃:一個人一生有過good old days,是珍貴的精神資產,你的童年在屏東生活步調緩慢自在的環境裡度過,十分令人羨慕。它也許成就了你後來從容無爭的個性。前面我們談文化震撼,談的就是這件事。鄉鎮緩慢的生活步調,讓人的心有餘裕去細細感受生活、體驗世界。如果他長大進入都會,不被都會的競爭與疏離擊垮,那麼他會比別人擁有更多。當然另一個先決條件是,家裡不能太窮。太窮則鎮日苦於幫忙家計,也不得悠閒。

我的個性裡,沒有你的從容,也許同小時不斷搬遷有關。我懂事之後的美好時光是短暫的,小三之後家道中落,我的競爭力雖然不是問題,但中學之後,在學校開始被競爭所驅迫。約略到了高二,首度意識到內心有了競爭性。雖然表面上不在意分數,甚至鄙視,但內心裡與人競爭的意識,在高二之後便逐漸成形。直到三十多歲,我才驚覺這種競爭意識對自己是不好的。這些心理現象,幽微而複雜,不易拋棄。當我刻意去淡化競爭之後,內心才真正變得從容,也才真正學會欣賞別人的才份與成就。我後來在教育改革的論述裡,多次談到競爭,其實源於自己深切的體驗與反省。

1990 年我反對當時教育部擬訂的自願就學方案,就因為方案內容把三年一次的升學競爭,轉化成每天每夜,同班同學之間相互排擠的競爭。按照那方案,所謂「自願就學班」的學生,在國中讀書時,每科的成績都按比例分五等級,換句話說,在同一班中,每等級的人數比例固定,A級佔5 %,B級10%…等。升高中時這些學生不經考試,便依他們在校的等級平均來分發。這種方案是反教育,因為學生等級好,不必因為自己讀得好,而是因為同學讀得差。鼓勵要把同儕比下去,這是制度害人。我時常批評我們在用反教育的方式,辦教育。擬訂這類教育政策的人,本身就是受了競爭之害,而毫不自覺。

我認為「人與事爭」是好的,想克服或完成一件事,而為它專注投入,不計利害,便是在體現人自身存在於這世間的意義。至於「人與人爭」,則是人痛苦的根源,會扭曲人性,使人變得醜陋。

內心從容、不計利害,有助於研究與創造。Alexander Grothendieck在1984年寫〈耕耘與收穫〉時說,追逐credit,會阻塞人的想像力,阻塞人的創造力。對我來說,Grothendieck是二十世紀數學界的Mozart(莫札特),在1960年代,代數几何經由他的開拓步入新的紀元。他很懂什麼是想像力,什麼是創造力.由他親身的體驗,指出追求名利對想像與創造的負面影響,尤值得深思。

一般人認為,外在壓力是讀好書的要因。人的知識要進步,必須依靠外在壓力(例如credit、promotion等)。今日的大學教育與學術研究,都用這樣的思維在擬訂制度,這是錯的。「人與事爭」是內在動力,「人與人爭」是外在壓力,外在壓力逼出來的東西,則很少是出色的。

今天的學術研究,表面上在鼓勵original,其實受到鋪天蓋地的資本主義聲勢的支配,學術研究變成「學術工業」。真正有意義的,深刻的、真實的創造成份,在汗牛充棟的研究論文裡,反而減少了。「量的管理」取代「質的突破」,這是必須面對的事。數學研究相對於其他學科,工業化的弊病較少,這是因為數學研究,就它的本質來說,比較individual,比較簡約、比較僻靜、也比較自閉,不直接受資本市場的衝擊。但數學研究1980年代之後,也有變成「數學工業」的傾向。

翁:我還真不知道保送班要獨立成一班的事情,難道算是菁英加強班嗎?不過就你所言,難道你大一最重要的學生生活是宿舍時光嗎?我特別想知道,你在當時台大的環境中,如何拓展你知識的視野?這可能包括很多切入的角度,例如大一的必修課程、你就讀的數學系、社團、良師益友等等?

黃: 菁英加強班?也許吧。那是奇怪的事,也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定它就相當於後來的資優生延伸班。我大一時很少待在宿舍,經常朝出晚歸。第一學期結束,要放寒假之前,我同寢室還有人說,他只見過我兩次。我大部份的時間都在總圖書館渡過,校園裡椰樹下的草坪,校園周遭的田園,都是我消磨時光的地方。大一時有幾個朋友,像地理系的鄧東鎗,物理系的黃順裕,時常同我一起在圖書館看書。我也參加過美術社,但乏善可陳。老實說,大一時沒什麼知識方面的衝激,頂多是與幾個朋友們辯論宗教與科學,辯論的內容也不深入。

倒是我從那時開始認真讀數學。楊維哲拿了兩本書給我,一本是Whittacker的Modern Analysis,我自己獨自摸索。書講到第80頁,已經涵蓋微積分與高微,開始談複變函數。我半猜半讀,十分辛苦。能讀懂的地方很有限。那時候盜印本才剛剛開始,很難自己擁有一本書,書多半是借來的。為了答應楊維哲在寒假結束時還書,我在寒假裡把前80頁的書,擇其大要一個字一個字抄下來。還書的時候還一知半解,但抓到了幾個基本概念,後來才慢慢把它弄清楚。

另一本是Jacobson的Abstract Algebra,也是一個人自己辛苦摸索。關於讀Jacobson的經驗也很詭異,2004年我在交大應數系演講時,談到這件事。大學時,有一段時日,我誤以為:代數比分析學容易,因為代數可以當作一個封閉系統,只用抽象推理便可以弄懂;分析學較難,因為涉及直觀與經驗。會有這個偏見,是因這兩本書的關門苦讀造成的印象。差異其實來自於書怎麼寫,不在於學門不同,而且到後來分析代數幾何機率,都相互融入,這點在大學時,是完全看不到的。

大一的微積分是許振榮先生教的,我只上了幾堂課,心思便轉到Whittacker的書。楊維哲大我四歲,讀醫科三年之後轉到數學系,程度遠遠在我們之上。大一時我還沒同他混熟,只認識他,向他借書,讀那兩本書,雖一知半解,卻讓我對數學的認識跨出第一大步。

翁:1960年的台大校園基本上和台北帝大範圍差不多,戰後建築群如學生活動中心、舊化學館、舊數學館都要在1961、1962年才陸續落成,當時的大一生並沒有新生大樓可用。如果可能,請你帶我們瀏覽一下當時的台大校園以及周邊環境?

黃:我進台大是1960年,當時台大校總區範圍還不大,主要建築散落在椰林大道的兩側。現在哲學系洞洞館的地帶,那時是木造的普通教室,明亮開敞,讓人懷念。從校門口進來,沿椰林大道北望,端景是五指山,左側依序是後來拆掉的普通教室、總圖書館、文學館。工程館好像是我大三時才蓋起來;右側則是一號館、二、三、四號館、行政大樓及傅鐘,然後是五、六號館。森林館也是後來才出現的。校園的西緣是新生南路,?公圳流經其上,由南而北,有幾座水泥橋橫跨於圳上。圳的兩側分別是南北單向道路。道路東側,靠台大圍牆的地方,亦即現在的人行道上,當時還雜草叢生。我都還在牆邊看到青草蛇,一路追著它走。

校園北邊只到舊體育館及醉月湖一帶,醉月湖以北仍為稻田及一些農家。我大三的暑假,舊數學館及新生大樓才蓋好,數學系從散落在二號館及五號館辦公室研究室,集中搬到現在的舊數學館(那時是全新的)。數三及數四的兩班學生,在一樓分別擁有一個研究室,非常舒適,大家到學校可以先把書包放到研究室,同學有個日常聚會的地方,感情比較緊密,對數學系也自然形成一種歸屬感,師生的互動相對比較密切。

醉月湖在1963年還是農家的大魚池,湖的南岸仍有農家居住。傍晚我們常在湖邊留連,談天說地。當時校園外面的建築物最高只有兩層樓。日暮時分,西望可以看到夕陽。有時西天雲彩染紅湖水,落日的倒影,像個醉醺醺的紅臉,我把湖取名為「夕醉湖」。這名字也流傳一時。1972年我回台大任教,「夕醉湖」的名稱,變成了「醉月湖」,大概是因在湖邊留連忘返的人群,換成了夜遊者。

校園西南側是舟山路,其外雖有台大實驗農場,但一片田野,一直延伸到蟾蜍山,福州山腳。

1975年,在辛亥路現有國際青年中心之南那一大片地方,仍有幾個小村落。几個世居其間的村民曾對我訴苦,其中一個說:「你們台大很霸道,我們父祖就在這裡定居,村裡還有好幾代人都住在這裡的。忽然有一天我們被告知自己的家園已劃入台大預定地,規定在期限之前必須遷離。我曾祖因日本人設台糖,強佔農民辛苦開墾出來的土地,被趕了出來,沒想到來這裡開墾定居,到了我這一代,又要被台大趕出去。」他們的語調很無奈,帶著憤懣。就大學的發展來說,這是不得已的事,是非很難論斷。但事隔三、四十年,他們不滿的指控,我仍記憶猶新。

我提這件事,只是要提醒大家:大學裡的知識份子,是天之驕子,台大擴充成今日這麼大的校園,曾犧牲了很多人的基本居住權。近些年舟山路這條幾十年的既有道路一夕之間,劃歸校內用地,社會大眾也都沒有異議。社會大眾對知識份子寵愛有加,背後當然有著深切的期待,期待知識份子能把知識回饋於社會,而非一心一意只謀求自己最好的出路,認為自己的待遇,完全是自己”高人一等”的才智,理所當然的回報。

翁:讓我們來談一下當時的數學系,歷史是人和環境的互動,有時不是很容易切割,就讓我們先從環境角度來切入,談談當時數學系的求學環境,這包括了數學系的學生生活,數學系的課程,數學系的圖書設備等等。

黃:1960年代數學系的課程,與二十年後你讀書時相差無幾。大一有微積分,其他是共同必修科,含普通物理、普通化學(或心理學)。大二必修科有三高,即高微、高代、高幾,另加微分方程。大三複變、微分幾何、拓樸。大四近世代數。這些都是一整年的課程。實變似乎只是一學期的課。其他像級數論、特種函數論都是選修,相較於現在,當時必修科的份量較重,線性代數還未從高等幾何中抽離出來。高等幾何的重點是射影幾何,現在已經不教了。

我的大一微積分是許振榮教授教的,第一堂課就講Dedekind cut,許先生上課神情嚴肅,大部份時候面向黑板,手一直在黑板上寫著一行行細細的、整齊的字,口裡喃喃的唸著,聲調平靜,沒有抑揚頓挫:「如果我們考慮實數系,取其中一個subset,…..如果它有upper bound,我們便可以證明存在一個least upper bound….」雖然我只上過開始兩次課,但五十年過去,一回想起來,他單調平穩的聲音還縈繞在腦際。上課的地點,便在校門口,左側的兩排普通教室。教室是木造的,採光很好。我不確定那兩排普通教室什麼時候拆掉的。但1972年我回台大任教時,已經不見了。

1960年我進臺大時,數學系還沒有自己的系館,行政辦公室設在五號館二樓,學生很少去那裡,我只記得去聽過幾次討論會,印象比較深的是有一次年輕的助教韓良信在講Fourier series。數學系的研究室及圖書,則散落在其他三處:五號館、二號館及舊總圖書館後棟。許再傳先生負責系的辦公業務,游鈴月小姐當時年紀還很小,剛進來數學系不久,幫許先生處理系裡的事務,還兼跑腿:送公文及郵件。

賴東昇先生的講師研究室,在二號館二樓,樓梯上去左手第一間,大概有三十坪大。賴先生對學生十分愛護。楊維哲、莫宗堅、王俊明都大我兩三屆,賴先生讓他們在研究室裡各據一張桌子讀書。1961年夏天我因楊維哲之便,也在研究室裡擁有一張桌子,開始我大學生活的天堂歲月。與我同屆的許貞雄,這時跟著一起進駐。電機系的李慶宗,時而跑來同大家鬼混。王俊明與許貞雄都是物理系的學生。二號館就是物理館,當時因地利之便,數學系與物理系關係較為密切。以後搬到醉月湖邊,兩系就少來往,這是很可惜的事。對數學的研究與教育,也是一大損失。

賴先生的研究室,對我們就像天堂一樣。二號館與其他早期台大日式建築物一樣,非常寬敞明亮,各樓天花板都很高,到處有大窗戶,通風及採光良好,走廊樓梯也很開闊。老實說,比起目前已使用快要四十年的數學館,或今夏即將進駐的現代巨廈,我最喜歡的,還是像二號館那種老式建築。

賴先生對我們的開明寬容,實在難以想像,我們經常在研究室裡掛蚊帳睡覺,甚至用實驗槽當浴缸。我記得那是楊維哲出的點子,一早將巴掌大的小電湯匙,丟進放滿水的實驗槽裡,加上木蓋,入夜水便滾燙得冒氣,可以泡澡。偶有貴賓,請他下水槽泡澡,便是最高規格的禮遇。我們還自組一個合唱團,叫〈牛羊合唱團〉,一起爬山遊水,在野外合唱胡鬧。

我自己對數學逐漸開竅,大概也從這時候開始。在賴先生研究室與楊維哲等人日夜相處,我開始廣泛接觸各種書籍,耳聞各種概念。Sielpensky, Landau,Halmos,Kelley,Seifert and Thrall等書都是那段日子拿來讀的。這時候已不像大一時讀Whittacker及Jacobson那樣艱苦,大二之後我漸漸開竅,像讀Sielpensky的書時,我確實一目了然。我開始享受數學的樂趣。

有一段對話,我記憶深刻。這件事讓我對於人的青年期,一步步發展抽象能力的階段性,有了親身體會。對我來說,了解「用 epsilon – delta 來解釋極限」是第一階段。人個體的心智發展與人類文明的演進,兩者之間是有一定程度的類似。

人類到十九世紀初,Cauchy,Dedekind,Weierstrass才真正搞清楚「極限」,發展出epsilon – delta 這套精確的語言,對「極限」的概念下了精確的定義,從而把十七世紀以來Fermat,Newton,Leibniz的微積分,演化成抽象的近代分析。對多數人來說,epsilon – delta是難懂而艱澀的,正如古希臘到十九世紀之前,人類無法弄清楚Zeno Paradox一樣。

第二階段,則是確切掌握「公理系統」。Euclid雖然早在公元前第五世紀便已寫下幾何原本,建立歐幾里德幾何的公理系統,但幾何原本的推理,以後來的嚴謹的眼光來看,是鬆散不周密,到處有漏洞的。直到十九世紀末,Hilbert才重新提出嚴格的歐氏幾何公理系統。十九世紀對數學史家,像Morris Kline來說,是數學嚴格化運動(Movement of rigorization)的主要時期。

大二我讀的那些數學書,所學的便是嚴格化運動的產物,以便熟稔各個領域的公理系統。我記得楊維哲特別叮嚀我要好好讀Halmos與Veblen,我讀完之後也自覺很有心得,看到複雜的歐幾理德公理系統,居然可以用實向量空間加一個內積的代數結構,便完全取代,感到十分驚喜。十八歲,對嚴格的邏輯推理,人特別能夠精準掌握,而且喜愛。

但有一天夜裡在台大對面的攤子吃麵,我問楊:「向量空間加一個內積結構便成為歐氏空間,但原來的Euclidean metric怎麼辦?」楊瞪著眼睛,氣憤的說:「哪有什麼原來的Euclidean metric!」這真是當頭棒喝,我頓時明白,自己錯會了抽象的基本意涵。從那次對話 之後,我才真正了解抽象數學的涵意。

這個經歷對我來說,很像禪詩:「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周遭空間的幾何概念,來自生活經驗,早已根深蒂固,如影隨形。不細心察覺就難以捨棄。破與立是辨證的,建構與解構相互為用。禪詩只能解「破」,不「破」則不立,但對於數學,「立」當然更難。

其後我讀Kelley的General Topology,便得心應手。但抽象結構只是近代數學的骨架,富麗多變的實例與現象才是血肉。我要到大三、大四之後才慢慢體會後者。十八世紀的數學,被Morris Kline稱為英雄年代(heroic age),便因人類還講不清楚什麼是極限,?能以牛頓-萊布尼茲的微積分為基礎,依靠直覺無所忌憚的發展出古典分析豐盈的血肉。

1979年,我寫《中西數學史的比較》一書,便主張「結構」與「現象」是辨證發展的。就歷史的發展來說,「結構化」是為了整理龐雜的數學知識,並以較嚴謹的尺度加以定調,「現象的探索」,則是數學研究的尖兵,透過它尋找數學無數美麗的花朵。可是放任直覺奔馳,有時必然失之鬆散,甚至發生錯誤而無法識別。兩者像人的左右腳,交迭前進,缺一不可。由於抽象語言不是漢文化的主軸,中國數學在古代雖有傑出的成就,可惜只偏向定量方面,未能轉成定性。例如十一、二世紀宋元數學到達高峰期之後,便無法前進。

翁:這裡面有兩件事情是很緊要的,一個是能將結構再結構,也就是嚴謹的抽象;另一件事是要不斷的下迴向到現象界來,這是科學甚至知識能有意義向前進的必要條件。世界各文明都有初等的抽象知識,但很少像《原本》一樣能夠將初級的幾何知識,再進一步嚴謹結構化。通常的再結構化,往往訴諸奇怪的思辯方式,如果再不和現實世界印證,就會產生很多恣意想像的哲學。中國人的文化讓人有二分的感覺,屬塵世的、現實的,不懂或看不起往上結構的那一面;上面玄思的那一塊,又看不起現實世界。所以厲害的人就去操弄這兩種態度從中取利,而不是去正面結合這兩種態度。

西方的幸運是有《原本》於前,又有往下迴向的基督教於後(包括醞釀新教的部分中世紀天主教派),許多重要的思想家總是帶著敬意面對著實在界(或者上帝造出來的世界)。

黃:你談得很深刻,歷史、文化與宗教,其實與數學的發展是緊緊扣連的。Euclid 的《幾何》、Hericritus的流轉世界、Empedocleson的進化觀、Democritus的原子說,都在探尋宇宙的內在結構。古希臘人這種偉大的企圖,是文藝復興之後,西方能超前開創出近代文明的緣由。

Whitehead談西方科學的起源時,曾指出西方人把「絕對真理」貯放在上帝那裡,試圖從根本了解真理。這項企圖在世俗的社會裡被正當化了,因為探索真理,變成崇拜上帝的一部份。

相對的,漢文化的社會則缺少這種正當性,因此科學研究者,不能像西方教士一樣,可以全心致力於自然真理的探索。漢文化所以側重實用性、工具性,是因為思想研究,沒有上帝世界作為標的,只能注目於世俗生活的需求。

雖然信仰上帝,可以讓人致力於真理的探索,反過來信仰教條化,卻變成探索真理的阻力,像伽俐略的日心說與牛頓的零分母,都受到教會勢力的壓制。這些因果,都是辯證的,不能任意簡化。但西方文化中探討宇宙本質的努力,在文藝復興之後,確實是重大的動因,促使近代文明綻放出瑰麗的花朵。

抽象與現象,兩方面的研究,共同成就了今日的數學,兩者缺一不可。我試圖從數學思想史的發展指出這件事。最近Freeman Dyson 在Notices (AMS)寫了一篇 ”Birds and Frogs”,則從重要數學家身上,談兩者的關係。

Dyson用鳥代表抽象、廣角、連結著看似無關的東西,青蛙則代表具象、深入、高度穎巧與細膩的經營。Decartes、Bourbarki,Herman Weyl、Hilbert是鳥,培根、Bescovitch、Von Neumann、與他自己則是青蛙,他的分類與我上述所說,雖有差異,但他從自身的經歷,細膩觀察他接觸過的重要數學家,讀來很有感觸。又由於他寫這一篇文章時,用的仍然是青蛙的角度,所以寫得非常生動有趣。我寫《中西數學史的比較》時,用的則是鳥的觀點,便顯得枯燥無趣。

我把話題扯遠了,但這個問題其實曾困惑了許多數學系的學生。我當學生時,這問題被簡化成純數學與應用數學之分,這種簡化的觀點模糊了數學本身的兩面性,抽象與現象,兩者相互為用,才是數學的真實面目。我在大學時期,完全看不到這些。老實說,那時能碰到近代數學的邊,就已經不得了了。

翁:我們常聽說,台大早期的主要教師,如沈璿、施拱星、許振榮,都出身於日本的大學,和學生之間有一定的距離,教書要求嚴格,做人則有一定的格調。當時的主要的老師,應該還有項黼宸,他是由浙大過來的,據說是位好好先生。另外,王九逵在當時頗有名氣,因為他是台灣年輕留學生回國教數學的第一人。就請你談談這四年數學系生涯中遇到的老師、講師助教還有同學吧。

黃:五零六零年代的台灣,雖說數學文化的環境還相對貧乏,數學本身的”意義”(meaning),對學生們來說,也模糊不清,但台大數學系的師資,在當時已經是一時之選。創系的沈璿先生,擋掉很多人情關說,能聘到施拱星,許振榮、項黼宸,這在當時是極為難得的。沈、施、許、項都很認真,學生們也一樣。一些基礎的操作性的訓練,要求嚴格。在數學系,學生們還是打好了底子。一般來說,1960年代台大數學系畢業的學生,都善於計算,邏輯推理的能力也不錯,這在當時窘困的外在條件下,已經難能可貴。

正直、淡泊、認真、以數學為志業,這幾個特點是數學系早期幾位教授的共通特點。台大數學系應該十分感謝他們樹立了這樣的風格。相對於台大其他有些學系深受政治侵蝕或權位把持,數學系真是一塊清淨土。這點應歸功於第一代的沈、施、許、項及接班的王九達、賴東昇、繆龍驥、姚景星等第二代教師。開明、自由、individual、拒絕權力,這些特質在他們手上變成了今日台大數學系的傳統。我自己在台大度過三十多年的歲月,也幸運的享受了這種重視individual而散漫的自由風氣。

我當學生的時候,學生不像今天稱呼教授為「老師」,我們稱呼「施先生」、「許先生」、「賴先生」…,這也許與日據時代「先生」本身含有尊崇的意味有關吧。日本人對學校教師、醫生,都尊稱為「先生」。1972年我回台大教書,學生叫我「老師」或「黃老師」,我一直覺得不習慣。

我自己也不盡然受日據時代的稱呼所影響,我覺得大學生是成人,稱呼「先生」比較平等。「先生」雖也是尊崇的稱呼,但所尊崇的是對方的專業,而不是像稱呼老師那樣,把對方看成自己心智及人格的帶領人。我當學生時,心裡便很明白的意識到這件事。當教員時仍然這樣想。可是形勢比人強,幾年之後,經耳濡目染,自己也慢慢習慣於老師這種稱呼。語言畢竟不是個人所能左右。

另一方面,1970年代中期,救國團在大學校園勢力快速興起之後,「學長」、「學弟」、「學姐」、「學妹」的稱呼也流行起來,到今天我還不習慣這類稱呼。我覺得把家庭倫理的稱呼,延伸到學校,是在壓制個人,在把個人套入中國社會差序格局的封建網絡之中,有違人的平等與自由。透過稱呼,讓人無意識的產生不平等的意識。迄今我都拒絕這類開倒車的稱呼。

你提到數學系沈、施、許、第一代的教授,出身於日本的大學,與學生之間維持一定的距離,我想是對的。但有趣的是,我讀書那幾年,數學系每年都有同樂會,這不知是誰開始辦的,同樂會時,施先生、許先生都會來,我不記得沈先生有沒出現。記得大二那次,在同樂會上有人宣佈許先生獲得東北大學博士學位,大家都很高興。我也在那時候第一次意識到大學教授的專業訓練,是從博士學位開始。

大三同樂會我們演了一齣法文劇,故事描述小丑人物的悲哀,背景是法國西岸靠英倫海峽的一個小鎮,鎮內一家旅館專做英國觀光客的生意,由於翻譯員生病,一名腦筋靈活的清潔工人便毛遂自薦,代理翻譯員,可是他一句英文都不懂,鬧了很多笑話都靠他的機智敷衍過去。表面是個鬧劇,其實是個令人感傷的小丑劇。我找班上鄭兆昆(後在Virginia Commonwealth Univ.教書)演那個主角,可是他的詮釋是鬧劇,我也無可奈何。其他演員也都是數學系的同學。記得發生了一個意外插曲:第五幕正要上演之前,第六幕的演員以為輪到他們,居然衝了出場開始演劇,我一時情急,臨時改變劇本,把情節馬馬虎虎敷衍過去,劇裡劇外都不按牌理出牌,真是笑鬧人生。平常表情嚴肅的施先生、許先生都笑得非常開懷。
劇本是法文課的讀物,我們把它翻成中文,英文的對話保留用英文演出,法文對話翻成中文。那時數學系規定,學生除英文外,必修兩門外語課。楊維哲、莫宗堅、高正雄與我,都上Bourque教授的法文課,Bourque是加拿大籍的神父,表情十分嚴肅,從來沒看他露出過笑容,每一堂上課前,一定要一一指定學生,在座位上回答前一堂課教過的東西。他也不認識學生的姓名,但手指著座位上一位學生要你回答,也不管你有沒有在看他,對男學生他就叫Meusieur(Mister),對女學生他就叫Madmoiselle(Miss)。如果你裝作沒看見他,他就一直叫著你Meusieur,Meusieur,Meusieur,…絕不鬆懈,直到你抬頭看他,回答他的問題。男女都一樣,絕對平等。

莫宗堅與楊維哲同屆,才情很高,也是台中一中校友,平日大家都常在賴東昇先生的二號館研究室裡讀書玩耍,彼此混得很熟。楊維哲有個詭異的綽號,叫「阿珠」,與他粗獷瀟灑的外貌一點都不相稱,但他很喜歡大家這麼叫他。有一天在法文課上,莫宗堅寫了一首打油詩,在學生中傳閱,我還記得那首詩是:

法文先生一開口
座上弟子皆垂首
試問誰家頭最低
楊家阿珠頭到地。

我的學生生活,除了這類笑鬧的事之外,就是在圖書館裡晃蕩,看書。

就在數學系演過法文劇之後不久,我們分別從寄居二號館五號館各處的office搬進了現在的數學系舊館。那是1962年寒假後的事。當時數學系舊館是全新的建築,雖然沒有日據時代建築物那樣高聳寬敞,但還是有煥然一新令人欣喜的感覺,南北兩側大門日夜都全開,採光通風良好。圖書館在二樓東間201,請了張素瑩小姐來管理。館內完全打通,沒有隔間,窗明几淨。

系館的樓梯,也沒有像後來釘上不太搭調的黃色光塑膠板,館內整體的色調是和諧明亮的深綠色,配上沈鬱褐色的木桌木櫃。一樓中間幾個房間是二、三、四年級的研究室,每個年級的學生都有一間公用的研究室。大家互動頻繁,每天一到學校,便把書包丟在研究室裡,不用?心誰會拿走你的東西。雖說背景文化的關係,師生之間有著距離,但因為環境良好的安排,自然促成學生的歸屬感與密集的互動,成就了當時數學系的共同文化,使學生不致疏離。

明年數學系將告別近四十年的「醉月湖時代」,遷入新巨廈。很多事情會變,但若能維持早期醉月湖時代的設計,給大學部各年級學生都擁有一間研究室,無論如何,對數學系未來幾十年的文化,會有深遠的影響。

翁: 聽到你對「老師」、「學長姐」、「學弟妹」的想法,我其實也有很深的感觸,在國外聽到大陸同學都叫丘成桐為「丘先生」,我才領會到還有這樣的稱呼方式,我剛回來時也希望學生直接叫我的名字,不要叫老師,不過台灣學生習慣很難改,後來也就算了,畢竟「老師」體現某種格序。但是「學長」「學姐」這類稱呼,我就無法接受。首先,這個年次上的「長」並沒有實質意義,反而只會產生沒道理的權威,據說現在很多高中、大學都有這種現象,這是令人無法忍受的退化現象。另外,我發現有些人用這樣的詞隱含著惰性,因為方便,對方這個特殊個體的意義就消褪了,關係變得浮面。我讀大學時,也許正處在七十年代騷動的世代,同學間這個詞很少用,社團前後屆也沒有這種風氣。可是最近我常聽到學生很親熱的用這種方式社交。我覺得對熟悉的人用這類詞是失禮,對不熟的人用這類詞則顯得矯情。

黃:語言就是這樣,如果眾人都這樣使用,個人要獨力抗拒很難,頂多自己不使用。常聽別人使用,日久習慣,也就算了,很難堅持什麼。有一件事不知你有無印象?1986年在La Jolla見到你,那時你還是研究生,跟丘成桐做論文。我在UCSD的圖書館,你走過來,第一句話便叫我”黃武雄”, 臉上泛著笑意。我很高興在那裡遇到你,更高興聽到你直呼我的名字。一直沒有學生這樣叫過我。這之前,你在大學部,修過我的幾何課,隨後出國。我們大約有兩三年沒見到面。
另外還有一件我記憶深刻的事。1989年左右,林志修他們跟我做碩士論文,有一天一位記者在我的研究室,志修從樓梯那邊走上來問我數學,一進門便叫”黃武雄”。志修離開之後,記者問我,他是誰?是同事嗎?我說,不是,是學生,他一臉驚訝說,他怎麼這樣叫你?

我說 “這樣反而自然,學數學的人比較開明。” 我當然知道,語言、心理、社會糾結複雜,也不能太矯情,自然就好。有些人也清楚知道附著在語言背後的意識型態,但其個性樸實,不想做驚人之語,所以一直沿用從眾的稱呼。最重要還是自然,由衷而發就好。

翁:學生之間的互動因為有火花,形成團體,相互砥礪,本來是件好事,但是走上形式化,就覺得無意義。例如系學會這個團體就是純粹為組織而組織的組織。看到你談起同樂會,當時系上有系學會這種救國團式的組織嗎?

黃:你問起1960 年代初期,救國團是否已經介入系學會?例如我大三時的同樂會,是否有救國團的影子?我的印象是當時還沒有系學會,同樂會純粹屬自發性質。我不覺得數學系有同學背後另負有政治任務,大家一心都放在讀書。這點可再問其他人,進一步求證。

翁:可不可順便也請你談一下比較「民生」的一面,讓我們知道台大(數學系)學生的日常生活。簡單的說,你們當時吃飯的問題如何解決?校外的住宿問題?有休閒娛樂嗎?冰店、夜市、書店、電影院、郊遊等等,即使我們入學才相差約20年,我就已經覺得很有趣,何況和現在更有五十年的差距。

黃:談學生的民生問題,我沒有代表性。當時我是窮學生,靠清寒獎學金過日子。剛上台大時,三餐全在宿舍吃。一個月一百八十元,午晚兩餐都兩菜一湯,白飯隨你吃,但菜的營養卻不足,尤其我大一時個子還在長高,深夜裡常感飢餓。由於身上很少有零用錢,要靠家教維生,所以很少有機會在校外消費。

校門口當時有很多違章建築,賣種種麵食、水餃、酒釀湯圓,也有鐘錶店,修鞋店等,沿傅園外牆比鄰而蓋。到 1978 年 5 月,那排違章建築才拆除。六零年代有一些舊書攤,散落在大街小巷,較有規模的書店,我的印象只有雙葉與歐亞。聯經、幼獅到七零年代才出現。唐山、台灣的店,似是八零中期開始。誠品則到九零前後才開張。

台大周邊好像沒有電影院,大學時,我有幸看過的幾部片子,屈指可數。最有印象的是法國片 “我的叔叔(Mon Oncle)”及 “偷十字架的孩子”,一起去看的友伴好像都有楊維哲,說不定也是他買戲票請客的。我一直到四年級家裡經濟才比較寬裕。大四時,有幾次到碧潭,鷺鷥潭郊遊,記憶猶新。曾在鷺鷥潭的鐵橋上即興演戲,我當壞蛋兼挑夫。最近舊友寄來當年照片,還覺好玩。

翁: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你進台大的那一年,《自由中國》停刊,隔年李敖寫出〈老年人與棒子〉,然後就是中西文化論戰,洪成完也曾經短暫牽涉在內。在這個問題裡,我們先不談你對整件事情的看法,可不可以請你先以「記者」的身份,從你的角度,讓我們知道在那個年代的台大校園或你的朋友對這些事情的反應。在那樣一個壓抑的年代,即使在最頂尖的學府裡,這些是不是只是遙遠的砲聲?《文星》那幾年的銷售量應該是相當不錯的。

黃:你講得很好。六零年代初期,對於還在白色恐怖的震撼中驚魂未定的台灣社會;對於當時思想被嚴厲禁錮的台大學生來說,《自由中國》與《文星》,只是遙遠的砲聲。我高一在台中一中的圖書館,初次讀到《自由中國》。同學中有一兩位,每期都會去翻看。進入台大,我反而疏離,直到有一天在台大門口看報欄上,讀到雷震被判刑,才一路與同學,忿憤不平的談著,走進校園。我現在已經忘了那同學是誰,也許是地理系的鄧東鎗。

那時代批評時政,只對身邊熟悉的朋友講心底的話。在宿舍偶而也有人會發發牢騷。(第八宿舍,那時還有楊維哲認識的、綽號叫O-bui-lom的同學,神秘失蹤。)大家雖不多談,但心知肚明。心裡不滿獨裁政權,只是不能不認命。極少人會有決心,想要付諸行動。冷漠並不代表沒有立場。是非大家心裡都明白的。

但這現象改變得很快,到七零年代之後,知識份子對是非就不那麼一致。冷漠的意義也變了,冷漠就是不關心。經濟起飛、生活安定,使得教育控制、媒體洗腦與資訊封鎖,對知識份子的思想,發生了巨大的效果。

《文星》雜誌只在同學之中傳閱。年輕的李敖,在六零年代,是台大學生心目中的英雄。關於中西文化論戰,學科學的同學,多半是支持西化的。但也不太清楚它深一層的意義。認同西化的心理,主要是反抗當局藉由傳統文化的權威,壓制新思想。二二八事件之後,風聲鶴唳的思想控制,滴水不漏的資訊封鎖,加上語文的斷層,這些因素使得六零,七零年代的台灣,成為十足的文化沙漠。 “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雖然諷刺,其實也開拓了一條接觸新世界的文化,衝破思想牢籠的出路。

翁:回到數學系來,前面關於圖書室的部分只起了個頭。你前面談到未搬到舊館前,圖書是散到各個研究室裡。就我所知,搬到舊館後圖書都集中在二樓201,而且多了一個很大的閱覽室,可以讓學生讀書,甚至聊天交誼。當時學生有經常使用圖書館的習慣嗎?圖書室的圖書和期刊的狀況如何?

黃:當時的圖書館就是系裡學生的活動中心。另外,大三大四兩班,在舊館一樓,各擁有一間研究室,但二樓的圖書館,則是全系學生時常流連的地方,我與當時研一的林早陽,及低我兩班的戴永生,就在那裡認識的。那時圖書館張素瑩小姐才剛三十出頭,游小姐也才十五六歲。圖書館採光通風都很好,閱覽室很開敞,裝潢簡單,整個空間以木頭的茶色為基調,椅子坐墊是綠色的,感覺很好。其實學校的建築,就是一種潛在課程,可是容易被大家忽略。戰後長大的這幾代人,基本上是失去了前幾代人的美感。當然政治的因素,人片面化的因素都是有的。數學系最近二、三十年,大家不在意色彩,採購傢俱,顏色很不搭調。舊館樓梯弄上奇怪的黃色塑膠版,有點光怪陸離。對我個人來說,大三之後,有201的圖書館,是耳目一新的事,很多書、很多期刊都是那時才開始接觸的。

翁:你前面只約略提到大一的微積分及當時的課程,請你更仔細描述一下、教師和用書,讓我們能對當時數學系更有感受。我從很多人口中知道王九逵和當時的老師似乎有很大的不同,也請你談談他。

黃:大一微積分是許振榮教的,用什麼書,我已經不記得了,他都用英文把講義寫在黑板,口中唸著中文,表情嚴肅。字很小,很工整。可是我只上兩三次課。大二高等幾何,仍由許先生任課。他嚴謹樸質,後來轉往美國Kansas State U.教書,我在美國時才與他認識較深。他出身農家,頗知民間疾苦,雖從未公開表達,但內心深具社會熱情。很多年後,他從Kansas退休,回來在中研院工作,那時我已在台大教了十幾年書。有一次他來台大講他所做關於C-R structure的研究,我在台下聽他熟悉的聲音,看他黑板上工整的板書,事隔二十多年,還很懷念。

高等代數,是1960年代還年輕但已當講師的賴東昇先生任教,他似乎沒有固定用書,Birkhoff的Higher Algebra很多同學都有一本,當然是盜印版。我只記得上學期結束時,賴先生在教Valuation,我因沒上課,又沒有讀過這東西,連這名詞都沒聽過,期考前向周廣南,借了他的筆記來讀。周廣南是中研院周鴻經的兒子,他與王保華都是謙謙君子。上賴先生課的時候,我已經在他研究室有一張書桌,時常見面,但他從不催我去上課。他對學生極好,重視自由,給學生很大的空間。

高等微積分是王九逵先生教的,1961年他剛從Stanford拿完Ph.D學位回來,這在當時是少有的,他好像是台灣第一個拿美國博士學位的人。美式作風,自由開明正派。我因只上一兩次課,印象不深,無法描繪他上課的方式,只記得他在大二上,便用Whitney的書《Geometric Measure Theory》,教currents。他很關心學生,我那時雖然與他不熟,但畢業後在當兵時,經同學轉述(好像是戴永生吧,或是吳貴美?),說他問起黃武雄到底想回來當助教,還是想出國去讀書,為什麼都沒消息。我年輕時渾渾噩噩,過一天算一天,從沒想過要為將來安排什麼事。那時已是1966年初,想申請出國,為時已晚。就因他那一問,我才隨機的申請了三所學校。他願幫我寫介紹信,但不知我的英文程度。戴永生陪我去他的辦公室,他臨時要我用英文講mean value theorem,我講得很慌亂。就這樣,那年夏天,我就去了Rice。我與王先生較深的接觸,反而是回台教書多年之後,我很喜歡他的正派。

大三實變,項輔宸先生教,項先生做級數研究,工作十分認真,後來成為中研院院士。他是個名士派。對分數非常寬鬆,考試時,人雖在場監考,但完全放任學生作弊。我雖與他無緣接觸,但很敬佩他的治學態度與作風。可是他老來生活清苦,令人難過。這中間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院士是終身職,但八零年代初,他因到新加坡轉赴大陸探親,被安全單位盯梢,硬戴上通匪罪名,院士銜竟因此被除名。戒嚴時期,獨裁政權干預學術界,真是無法無天。1978-1983年間,我當中研院Bulletin的Editor,時而把國內外一些級數論的論文稿件,送請他審查,他都非常用心的讀過,並很仔細的寫下審查報告。極少數的referee能如此做得細膩。

大三複變,是沈璿教的。對學生的要求,他與項先生是不同的典型。他對學生功課要求嚴格,名聞遐邇。我自己因為複變兩次重修而大學多讀了一年。他著重繁複的計算。我後來對contour integral的計算滾瓜爛熟,都是被他逼出來的。就我所知,王九逵、莫宗堅也重修過他的課。沈先生還教特種函數論,為數學系培養了不少擅於計算的能手。很多他的軼事,流傳甚廣,值得大家慢慢再收集。他是數學系的創系者,創系時很多有力人士來關說,想進來台大任教,幸虧他只論學問,無懼於權勢。數學系創系初期,師資皆一時之選,全是他的功勞。傅斯年還因此特別感謝他。沈先生為人正直耿介,退休後,自動退還宿舍,以致後來自美回來,無處棲身。

大三拓樸學,我已經忘了是誰教的。但因用的是Kelley的Topology,書寫得自成系統,我自己好好讀過,大部分的定理,我都自己證明。那種融會貫通的感覺,就像初中讀平面幾何一樣。

大四近世代數,是施拱星先生的課,下學期他用Kaplansky 的Infinite Abelian Groups。由於此時我已經好好讀完Kurosh:《Group Theory》兩冊書,對於代數開始有感覺,很快就讀懂Kaplansky,書中一些困難的習題也會做。施先生那時兼理學院院長,出入有三輪車。但他一點都沒有官架子,而且上課認真,課前都有詳細準備,這在當時的政治氣氛裡,是少有的。大五,我還修了他的代數拓樸,用Eilenberg的書,我不喜歡那種公理建構的寫法,我覺得construction theory應在axiomatic theory之前。那時我已經讀過 Seifert and Thrall的代數拓樸,也讀了一點胡世楨。所以讀公理系統一清二楚。

大學時,我雖很少上課,但數學系的氣氛,讓我用心自學,尤其大三之後,進步很快。對數學,我開竅甚晚,進大學之後,慢慢摸索,才逐漸喜歡起來。高中之前,除了做幾何難題與或然率,一向得心應手之外,其他三角代數,都不甚了了。大學五年,我終日閒幌,作自己喜歡的事,讀自己喜歡的書。幸好老師們都很開明,崇尚自由學風,不在意學生不上課。事實上,無論國內外,一代代都有很多不錯的數學家,在一定環境刺激之下,靠自學窺知治學門徑。

我後來自己教書,台大各系教授之間,有一種主流的聲音,喜歡批評學生蹺課,我或持異議,或心存保留,這種態度其實同我對自己,對同輩,對後進的觀察與經驗有關。後來我對大學教育的看法,也深受自己這些經驗的影響。

年前在你安排的影像訪問中,我特別談到台大數學系的自由傳統 (參見:台大數學系的自由傳統),這傳統影響深遠,對數學系半世紀來的影響,是很關鍵的。我很慶幸數學系創系時期的元老,都有一共同特質:重學問,反權勢,清廉正直,又有開明思想。這在那個烏煙瘴氣的時代,尤其難得。在台大各系之中,恐怕也只有化學系可以並論。

教改議題訪談錄(2010)

教育的目的,是讓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求得最好的內在發展,使得他長大後有能力經營較好的人生。這個教育目的,應該是社會共同的期望。只是,一般人想東西,經常目的與方法是衝突的。對於「教育」這種在人身上所作的長期投資,更是如此,因為我們太不了解孩子成長的真相(雖然我們每一個人都曾經是小孩)。我們太急於要看到孩子學習的成果。

本篇為 2010 年 8 月中國時報為「台灣教育九九」教改議題進行之訪談記錄。

採訪者:中國時報記者林志成、高有智;

受訪者:黃武雄教授

以下 “Q" 為訪談提問,"A" 為受訪者之回答。

 

Q1:您在柏克萊大學讀讀書時,思考了人道與社會正義等問題。請問,之前您在台灣或讀台大時,是否也有過這方面的思考?如果有,是經歷過或看過哪些事情,讓您有了這些想法?

A1:

愛因斯坦(A. Einstein)小時候,看到普魯士的軍隊踩著軍靴、伴著軍樂,以整齊的步伐走在街道上,他會感到恐懼。一個喜愛自由又敏感的心靈,對於的一種強制性的權力,尤其是武力施加在人身上,會有天生的厭惡。我年輕時,對於獨裁統治,也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但因生性怯懦,沒有反抗與犧牲的勇氣,只能在心裡憤慨,或在私下批評時政。大學時雷震案發生,我細讀起訴書全文,很清楚全是構陷。回想起來,在那個年紀,處於當時封閉的文化沙漠裡,我心裡追求的自由只是抽象的政治自由與思想自由,缺乏對社會面的了解。當然,對社會主流價值、封建文化與個人自由之間的矛盾,已有相當醒悟。不過,能比較深刻的在歷史脈絡及社會條件下,去思考人道自由與社會正義,是1966年赴美之後的事。那時反戰風潮初興,世界各地政情動盪劇烈,我注意到從越南、古巴、非洲、南美、中東…各地發生的事,深感人類苦難深重。人道自由這些想當然的東西,一點都不當然。直到那時,我才開始思考人的存在問題。

 

Q2:「從政」是改造社會的好方法。在您生命當中,是否曾經想過從政這件事?還是您認為以一個學者的身份來關心社會,同樣能達到效果?

A2:

雖然參與很多社會運動甚至政治活動,但我的個性其實是內縮的。只有在那些個人思考性或創造性的工作,我內心才感到安定與充實。在思想上,我是激進的人,年輕時多次想「介入政治」,但從沒想過要「從政」。對從政,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關心社會,不是以學者立場參與(因為我專業數學,並非人文或社會學科的學者)。說明白,我只以一個知識份子或一名公民的身份關心社會。這樣說,看似有點矛盾(個性內向又介入政治;介入政治,又無從政的興趣;有學者身份,又以一般公民立場關心社會)。但你如果了解數學家,這種傾向在數學家身上並不陌生,像 Galois, 羅素,Grothendieck, Edos,甚至 Kacinsky 都有這種傾向,主要是因為數學家慣於從根本層面思考問題,同時又不信權威。事實上,無數的詩人、音樂家、科學家,像 Yeats, Neruda, Casals, Oppenheimer, Einstein也都十分關切政治,甚至介入政治,卻絲毫無意從政。把藝術科學,硬與政治社會切割,其實是蒼白貧乏的。

 

Q3:您在一九九四年發起四一○教改大遊行,帶動台灣興起教育改革風潮。請問,在您心中,是否有哪一種教育理念是社會共同價值、且可以被普遍接受?如果有,政府應該用哪一種方式來落實? 在我跑教育路線這麼多年當中,我發現任何教育想法一被提出來,社會上聲音常常處於正反拉鋸,很難找到共識。譬如我認為在民主多元時代,教科書當然要「一綱多本」,但現在卻有很多人寧願回到以前「一綱一本」時代。我認為五歲進小學很好,但黃老師您卻反對五歲進小學。當絕大多數高中及大學認為升大學考試應加考英聽時,李家同教授卻公開反對。

A3:

教育的目的,是讓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求得最好的內在發展,使得他長大後有能力經營較好的人生。這個教育目的,應該是社會共同的期望。只是,一般人想東西,經常目的與方法是衝突的。對於「教育」這種在人身上所作的長期投資,更是如此,因為我們太不了解孩子成長的真相(雖然我們每一個人都曾經是小孩)。我們太急於要看到孩子學習的成果。但孩子心智的成長,像釀酒一般,要慢慢等待,不能三不五時就要去掀開酒罈的。

我要說的是,社會可以有共同的教育目的或「期望」,但很難有共同的方法或「教育理念」。比如說,該給予孩子充分的自由與尊重,抑或該打罵管教?兩種方法的擁護者,都為了「孩子成長得好」。但哪種方法才能接近這個目的,則是眾說紛紜。其實稱得上「教育理念」的,必須是那些根據經過深入的觀察、研究與思考,才建立起來的「教育理論」,而不該是那些「想當然」的說法。從十九世紀以來,沒有哪個教育理論支持打罵教育的,但很多人還是相信它。所以要讓社會先普遍接受某種共同的「教育理念」,才要付諸實施,這是不通的。如果這樣做,人類社會永遠不會進步。就談「多元民主」這個理念吧!才不過三、四十年前,台灣在專制統治下,大家還習於服從權威,「多元民主」並不為台灣社會普遍接受。可是現在大家即使搞不清楚什麼是多元民主,也開口閉口都在談多元民主。

對我來說,發展孩子獨立思考的能力是教育重要的目的,也是上述為了「孩子成長得好」的一個面向。假設「你」(我指的是一般人)的孩子有一天三、四十歲了,因為他善於獨立思考,不斷解決問題而在社會上很有影響力,那時你會因他而感到驕傲;可是今天當他在成長時,為了要發展自己的獨立思考而反抗你,你卻會生氣、會罵他、管他,甚至打他。這就是我要說的。如果我們把培養「人的獨立思考」這樣的教育理念來實施,會得到社會共識嗎?不會吧!大家聽到獨立思考,就聯想到反叛不乖,不容易管教,於是群起反對。所以政府該作的事,應該依循社會共同的教育期望,而非共同的教育方法。選擇那些進步的、經過縝密思考、又與共同期望趨於一致的方法去推動,而非一味媚俗;同時要促成公共論述發展起來、加以深化。如此,社會將隨著政策、隨著論述、隨著時勢潮流,在學習、在成長。(例如1994年所提的「廣設高中大學」給孩子機會,從根本去除升學主義,是一般人的共同期望。當時有可靠的民意調查(聯合報民意中心)顯示支持者高達80%。可是政府並不順此民意投入資源,把它當作國家重大建設,努力來做好。)媒體也一樣,要提供發展公共論述的空間。但十多年來,媒體都吝於對重要的議題,提供版面,使議題深化。不僅對公共論述的作者,斤斤計較篇幅字數,每次所謂深入報導,亦流於短淺。公共論述發展不起來,這個社會怎麼能進步?

 

Q4:您在發表過的文章中強調,您從不追求「善」,您要的是「自由」。請問您心中「自由」的思想是什麼,是「完全的自由」?還是「有條件的自由」?對一個未成年、正在受教育的小孩,您覺得應該給他們什麼樣的自由?您對自己小孩的教育方式,「自由」這個思想佔了多大份量?

A4:

其實自由也與獨立思考一樣,對社會主流來說,是危險的。我說的自由,是給孩子摸索的自由、徬徨的自由、經由嘗試錯誤而慢慢建立起自己價值的自由。我寫了很多書,都在說明這種自由。《童年與解放》與《學校在窗外》兩書,一看書名你就知道我想談什麼。最近加州大學心理系Alison Goptnik教授發表臨床研究成果,指出孩子是在遊戲中去建構因果關係的邏輯,想像力則以此為基礎;她甚至指出,就演化的意義來說,小孩階段不是大人階段的前置期,它們分屬不同的階段,孩子階段的主要功能,在於發展想像力與創造力。這些論點都在支持我早先在兩書中的論點。

前面我提過的獨立思考,是無法教的。誰都不知道怎麼教獨立思考。獨立思考只有在長年摸索的自由中,才能培養出來。我們能給予孩子的,只是自由加上抽象能力。其中抽象能力是用來整合經驗的。可是抽象能力也一樣無法教,只能藉助系統性的知識,像語文、數學或哲學思辨,讓孩子從中體會。這些都必須以孩子的心智為主體,由他自己去摸索、去思辨,進而消化。所以他們必須先有摸索與嘗試錯誤的自由。

很多人都說我們五育之中,只重視智育,其實我們一點都不重視智育,所重視的只是記誦反應與操作公式的能力,而不是獨立思考的能力。即使大學也一樣不把獨立思考當一回事,只在教導技術與灌輸現成的知識。另一方面,創造力與想像力也是這樣,它們是無法教的,只有給予孩子自由、協助打開孩子的經驗世界才有助於創造與想像。時下所流行的創意教學,其實是很artificial(人工的)、很彆扭的,不是真正的在培養創造力。卡薩爾斯(Pablo Casals)說:「自由是一切創造的根本。」沒有自由就沒有創造。我們一聽到自由,便想到放任,想到混亂。這是因為我們這一代人是在沒有自由的教育環境中長大,對自由沒有切身的體會。也因為這樣,我們的文化不夠精彩多樣,我們的學術成就平凡(與我們投入的時間精力不成比例),可是我們這一代很多菁英,還沒有如此自覺,只想把自己的經驗複製下去。由於我們自己沒有自由摸索的體驗,一提到自由,便因陌生而擔心太多。

對於帶自己的孩子,說來話長。通常我很尊重孩子的自由,這大概是因為我自己有個非常開明的父親吧。我的父親從不打罵,也從不干涉過我的決定。很自然,我長大了也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尤其兒子上了國中之後,遇到他與我意見不一的事(例如染髮與買BB槍),我與他討論之前,便會很清楚的告訴他:「怎麼選擇由你做決定,但我會與你充分討論,分析不同選擇的影響。」由於他明白自己有決定權,所以你同他談的話,他反而聽得進去。

孩子內心真正想做的事,要擋也擋不了。這是有普遍性的,除非他已被馴化到失去自主的判斷。我自己年輕時,也是這樣。一旦想做什麼,除非有人可以說出讓我信服的理由,我還是會去做。

關鍵是:對於孩子,我們大人如果要堅持自己的主張,除非能說服他,不然還是由他自己決定,讓他自己承擔責任,他才能學到東西。我一直記得自己如何長大,小心不美化自己的過去(這不是容易的事,有意無意人都會這樣)。父母能夠真實的面對自己的童年,才知道如何給小孩自由。

 

Q5:前高鐵董事長殷琪青少年時在美國讀體制外中學,那是一個「完全自由」的環境,她可以決定自己要做什麼、甚至不讀書也沒關係。但她幾年前公開演講時就說,那種完全自由的學習環境讓她無所適從,而且沒學到東西。她不會讓自己小孩完全自由,而會拿一條線將自己跟小孩綁在一起,以便可以適時引導小孩發展。

A5:

體制外的另類學校,像英國的夏山、美國的 Salisbury School, 台灣的森小、種籽、全人所進行的是理想教育。對於理想教育如何落實,這些學校也還在摸索,因為它們所挑戰的,不只是傳統教育的控制,進一步更在尋求較好的人類社會,企圖從童年就開始從教育去超脫現有的社會控制,包含超脫資本主義社會的意識型態。它們給予孩子「完全的自由」,確實會使某些孩子感到無所適從。這些孩子,在摸索與徬徨中若長久看不到方向,可能會陷於停滯,甚或自我懷疑。原因多半是因那環境沒有協助他們打開經驗世界,也沒有培養他們抽象思維的能力,所以他們心中會有很不踏實的感覺;同時社會主流要求看到成績的壓力,隨時滲進孩子的內心,讓孩子懷疑起自己。但也有為數不少的孩子,自己從徬徨中走出來,變得更成熟厚實。繪本作家 John Burningham 就在夏山畢業,他在夏山從來不進課堂,學校也不逼他,混了很多年,畢業之後,到處流浪,最後回到英國,開始畫起繪本,不久便成為當代最重要的繪本作家。

話說回來,這些體制外學校所談的「完全自由」,與台灣體制教育改革要求釋放學生心智,是兩回事情。台灣還處於「控制教育」的階段,教育改革所希望達成的,只是一般西方公立學校的「正常教育」,讓學生從密集的升學考試與集體管理的雙重壓力下釋放出來,並非奢談這些體制外學校所倡導的「理想教育」。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

後記:黃武雄教授致林志成先生函 (2012.08)

(林問:您今年六十七歲,對社會改革是否依然充滿熱誠?你還會參與教育改革運動嗎?過去這十多年的教育改革這段經歷,在您人生中扮演什麼份量?

 

週前在光點看一部日本影片:〈親愛的醫生〉。

片裡有段話,正是我心理的寫照。

一個冒牌的醫生 A,在窮鄉僻壤行醫,

那村落只剩老人,沒有正式的醫生照護。

 

正式的醫生,都跑到東京去了。

 

冒牌醫生A後來逃亡,

警探四處追尋,查訪到

一個過去經常賣藥給 A 的推銷員B,

B 對 A 一直有接觸。

 

其實 A自己

原來也是賣藥的推銷員。

 

警探問 B:

「那麼,A若不是為了要撈錢,

幹嘛要冒牌行醫?

是為了愛嗎??」

 

警探的口氣很嘲諷。

B 的椅子突然後仰,快栽倒地上。

警探立即伸手扶住 B,使 B免於跌倒。

 

B 坐起來之後,轉頭回答警探:

「那麼你為什麼要扶我起來?」

 

這段對話很經典。

不是撈錢,就是「愛」,不斷被語辭消費的愛。

但上帝與魔鬼之間,還有人啊!

可是人,卻經常被人誤解。

 

我對教育改革,對社會運動,

所抱持的只是作為一個人的態度而已,

就像那個冒牌醫生。

 

也許這段話,可作為你最後一個提問的回答。

 


再談社大頒發學位 — 給社大朋友的信(2010)

社大在「知識解放」這層面很難開展,主要是因無法頒授學位。我提過美國在二十世紀對社會批判發生重大影響力的New school,於1910年成立之初,沒有人會質疑要不要發學位。後來順理成章的發展成二十世紀左派學術的重鎮。學校有學位,才能發展出有深度的,足以與一般學院相抗頡的批判性知識。

有一種說法,社大應先發展出有深度的學術課程,再來談學位。可是,這說法是天方夜譚。

Dear All,

很感謝志禹兄辛苦為大家整理出 「社大學位爭議正反兩種意見」的對照表,並據此費神擬出可行的方案。與空大合作之議,我極力贊成。

現階段對社大學位該採取什麼行動,我完全尊重大家的決定。

但對於這項延宕十多年的爭議,我讀了對照表,對於這十幾年來一直沒有對焦,感到十分挫折。贊成的方面,沒有申論社大學位與知識解放的意義,把為什麼要爭取學位的原意講明白,以致雙方的討論都停留在策略的層次。反對的一方,也沒有對十多年來,正方提出的辯護(包括我曾為此寫過近萬字),加以回應,卻抱元守一,重覆強調原有的疑慮。

就策略來說,兩種意見本來就可以相容並蓄的,這點也無人提及。

我不得不藉這機會,再來補充幾句話,希望大家再多想想,至少可為日後進一步的行動鋪路: 

期望社大頒授學位之說,自2000年開始,我意識到不同路線要多元發展,就提議採「雙軌制」:

有些社大希望頒授學位,需向教育部提出申請,程序如一般正規學校之申請,其師資課程若達一定水準,則可頒授學位(以下簡稱B型社大),

其他社大照樣用現行方式辦學(以下簡稱A型社大)。

A、B兩種社大並存,無須相互箝制。

同時,在頒授學位的B型社大內部,亦可以開授:

「進修學程」(即現有各社大在開授的課程)與「學位學程」,

讓學員自由選擇。這便是所謂的「雙軌制」。

A型社大的學員,若想取得學位,可以在本校修一般生活課程及公共性課程,然後跨校去補足學術課程的學分。這樣的設計便可以兼容並蓄。

我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我們還在原地踏步:為什麼正反兩種說法,必須二選一,以致無法對焦?1998-2000年間,我寫過很多東西,最近請聖心幫我找出來,麻煩大家再費心閱讀。

我認為社大在「知識解放」這層面很難開展,主要是因無法頒授學位。我提過美國在二十世紀對社會批判發生重大影響力的New school,於1910年成立之初,沒有人會質疑要不要發學位。後來順理成章的發展成二十世紀左派學術的重鎮。學校有學位,才能發展出有深度的,足以與一般學院相抗頡的批判性知識。

有一種說法,社大應先發展出有深度的學術課程,再來談學位。可是,這說法是天方夜譚。

大家看過1999年汐止社大第一期的課程手冊嗎?那年在主任潘英海教授與主祕蔡金蓉的悉心規劃之下,延請中研院很多熱情的研究員與教授來支援,因此規劃出很多內容生動,又甚有深度的學術課程,這是社大辦得到的。後來汐止社大的課程規劃因北縣預算被刪而受挫,但很多課都開不成,則因沒有學位的誘因,辦學者對課程規劃失去自主性,需仰仗學員的選課才能支持。

學員付了錢來上課,大部分有他們原來的需求。

市場導向,是必然的趨勢。

本來社大開辦,是想經營出一種新文化。但如果受制於原來的社會需求,社大走向就很難脫胎換骨。不想被舊文化拖著走,第一線工作人員必需卯足全力。能事倍功半,已深足慶幸。社大經營之路步步艱辛,不斷妥協,到今天十二年了,公共課程、生活課程確實因大家的努力不懈,帶來耀眼的成就(相對於現實的條件,已極其難能可貴)。但少了知識解放,人無法回歸根本問題的思考,對社會發揮的影響,難與當前的主流相比擬,遑論予以批判。

當然,學位的誘因不只對學術課程的存續,有很大影響,對公共課程的深化,也會有很大助益。包括A型社大的公共課程,學員都會因此更多、更熱鬧。

有學位,社大辦學者對課程才能好好規劃,學員進到課堂,課開成了,才有所謂「提升課程品質」這回事。在學習者方面,學員也要有機會進來課堂,開始接觸,甚至下了一點功夫,興趣才會被激發出來。不是這樣嗎?。

七、八年前,我曾公開問過兩個尖銳的問題:

第一:如果台大社會系,電機系,或醫學系,不頒授學位,你想他們可以維持目前的水準嗎?有多少學生還會留在那裡學?多少教授還會留在那裡教?我可以很確定告訴你,大家都會走掉,這些系一夜之間,都會垮掉(也許數學系與哲學系,會有幾個呆瓜還會留在那裡,但那不是我)。所以說,希望等師資課程都弄好,再談學位頒發的事,是天方夜譚。

第二:諸位來社大幫忙工作的朋友們,很多都已大學畢業。你不贊成社大頒發學位,其中一個理由是:你期望社大學員純為內在動機,來社大學習,而不為學位。請問你當初上大學時,若那個大學沒有學位,你會去讀嗎?我問過很多人,他們都誠實的說不會,我自己也不會,那麼我們有什麼理由,可以要求社大學員不拿學位?人是不是應該易位而處,論述才會持平?雙重標準似乎是不太對的,不是嗎?

為什麼我們會舉出很多想當然的理由,來反對學員在努力學了東西之後,拿他們應拿的學位?卻不對我們自己拿過的學位起過懷疑?

我們自己是不是個不自覺的菁英主義者?

我最近寫了兩萬個字的長文「教改中的左與右」談教改的結構性問題。裡頭許多觀點是適用於社大的。

也許你不覺得「知識解放」對社大有那麼重要。好吧,我們不要用那樣「高級」的字眼,就談談「知識倦怠症」吧?這是台灣社會很嚴重的問題。對我來說,社大的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要改善這個現象。我們的教育工具性太強,大家都在密集的考試中學東西,畢業了,對知識也就倒盡了胃口。我們多數的菁英份子,除了工具性與專業的書之外,是不讀書的。書對我們來說只是晉身的階梯,不是打開我們經驗世界,讓我們心智成熟的媒介。……

寫到這裡,我很累了,先在這裡打住。如果大家有興趣,我日後再續。

祝安好

黃武雄 201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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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r All,

今天讓我再繼續來談學位的事。

反對社大可授予學位的一個理由:「學員要拿學位,就去一般大學修課就好,大學這麼多了,不怕沒有機會。」

這種說法顯然忽略了學員要重新找高中課本,準備考進一般大學的種種障礙,也沒弄清楚,社大要給學員的知識課程與一般大學有何差異。

社大不是要給予學員不同的東西嗎?舉個例子說,如果他們來到社大,社大能夠透過著重經驗知識的學術課程,使他們變成愛好知識,而非把知識只當作出路的工具,那麼社大便在幫助我們社會治療「知識倦怠症」。社大這個貢獻將無比重要。

    社大的學術課程,可以要求大家一起閱讀、一起討論很多書:鯨背月色、卡拉瑪佐夫的兄弟們、柏拉圖、Will Durant的西方哲學史話、Erich Fromm的逃避自由,羅素、莪相與葉慈的詩、安部公房、明治維新、托爾斯泰、….這些書直入人心,會改變無數人的世界觀。

現實台灣的情狀是我們的知識菁英,都是在考試教育下長大的,多數人的思維窄化了,也對知識不只沒有熱情,更且失去了興趣,只知道在概念上推理、在行動上談策略,很多人名為知識份子,其實是反智的。

有一天有某大學的教授來信質疑,他說:經驗知識有什麼特別提倡的?它只不過是學校教的知識的簡易版而已。我請他先讀完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再來討論什麼是經驗知識。

台灣每個知識份子都知道托爾斯泰寫「戰爭與和平」,知道「戰爭與和平」的作者是托爾斯泰,這是學校裡教的套裝知識。但一千個知識份子中,恐怕只有一兩個人讀過「戰爭與和平」或托爾斯泰的任何一本著作。「戰爭與和平」那本書的內容,便是經驗知識。它是有血有肉的,托爾斯泰用史詩般的文字,描述拿破崙侵俄的戰爭,藉此談什麼是「人民意志」,談十九世紀俄國的知識份子如何面對「現代化」,談知識份子與農民,上帝在俄國人民身上如何化身……。

人接觸知識,是要使心智更趨成熟,不能只把知識拿來當工具。大家或許不知道,在一九三O年代,台灣的知識份子,普遍對托爾斯泰是耳熟能詳的,很多人都讀過「戰爭與和平」,而且成為那個時代的知識份子,討論人類未來希望時的媒介。

但隔著嚴重的文化斷層,一九六O年代之後知識份子,反而對它茫無所知。當然每個時代有不同的東西可以討論,但今日我們看不到有同一層次的東西,被知識份子廣泛閱讀及討論。

我提「戰爭與和平」,只拿來當作一個例子,並不是說今天大家都要看同一本書。其實我個人對托爾斯泰的文學並不那麼喜歡。對我來說,托爾斯泰不如Dostoyevsky,後者對人性的刻劃,深入幽微,又直逼性命底層。但我個人的這些評論意見,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我們讀了很多學校教的功課,學了各行各業的「專業知識」,至於人類在不同時空下深度刻劃與創造出來的寶貴經驗,我們始終徘徊門外。可是這些東西才是知識真正的血肉啊

專業當然也有血肉,箇中瑰麗曲折「直叫人以身相許」,但它們終究是狹窄的,隔行如隔山,尤其很難普及於眾。社大的知識解放,就是要把知識回歸本來面目,視為人類在不同時空下的深度經驗,發展人獨立思考與批判的能力,重建自己的世界觀,涵蓋面當然不能只在人文與社會,更應伸入科學。

科學有很多有趣而重要的東西,社大若能為台灣社會培養出科學精神,將彌補學院教育的不足,是功德一大件。台灣有很多科學的專業者,但他們經常是最迷信的一群人。原因無它,我們的科學教育與研究,只限於科學的技術,不涉及科學的精神。近年才開始引進一些較有深度的科普書,像柏拉圖的天空、複雜、大滅絕、混沌、達爾文傳、物理之美,生命的長河、…等等,其實很值得引近來在社大閱讀,打開並深化「大家」(包括學員與講師)的經驗世界。

實事求是、批判與懷疑主義,是科學精神的基礎。事實卻令人感到諷刺,正是大學裡教出來的許許多多的醫生、工程師、生化學家、心理學家、經濟學家、…隨著浮面的現象起舞,人云亦云,輕信一些空穴來風的玄怪傳言。兩千多年前,孔子便不語怪力亂神,儒家思想據此強調「實事求是」,及至民初,五四運動亦倡導「民主與科學」,台灣30年代的知識份子也深刻認同懷疑主義,這些精神今日反而蕩然無存,在很多知識份子身上,也一樣看不到蹤影。

學術課程,著重在知識的根本性,只有回歸根本問題,人的知識才會有啟示性的意義,也只有這時,人才能紮實的建立起自己的新世界觀,不懼權威,不卑不妄。

我所談的理想,好像十分高遠,實踐起來卻可以很務實。我只希望大家在為社大打造基礎的時候,不要自我設限,盡量讓社大的前路,有更多更遠的可能。至於在實踐上,拘於現實的外在條件,我們能做到多少,並非主觀願望可以決定,我們也不必太強求自己。

去年(2009)蒙馮朝霖教授之邀,在政大講了兩個小時的「知識解放」,記得馮教授曾拿給我一片當時錄影的CD,不知它已否放在某個網站,以便公開讓大家參考?對於知識解放,當天我有較為完整的論述,這封信所說的,只是補充當天一兩個觀點。

我很希望全促會的網站上,能把關於學位爭議的文章,收集在一起.

當大家進一步發表意見之前,先讀讀兩方的意見,讓後人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深化討論的層次。

這信先寫到這裡。近月因為眼疾加劇,必須暫時離開電腦一段時日,明晨我將外出旅行半個多月,讓眼睛充分休息。

但要發出此信之前,接到詹志禹院長轉來三重社大張琦凰主任的文章「黃教授的憂慮」,讀了深為感動。琦凰多年來為環境運動及社大付出許多心力,令我敬佩。我贊同她文中許多論點,但有些論斷,我們的看法則有出入。主要的岐異,在於兩種看法的基本切入點不同。自社大開辦,這兩種不同的切入點,就一直存在於社大朋友之間。

社大是社會運動的一支嗎?就突破台灣社會那麼強大的菁英控制來說,從社運的角度,來推動社大是必要的。社運本身是促成社會內部更甦的泉源。這也是很多時候,我不斷用「社大運動」這個語辭的原因。同時,我多次強調,社大具有培養社運人才的功能與責任。

可是,作為「社會學習」的基地,社大的擘劃,就需要更長遠的考量,更寬廣的視野,讓以後的發展保持多元的可能,在結構上必須全面關照。這也是我自社大開辦以來,鍥而不捨,一直強調需有學位,以開展學術課程的緣故。

不久前,政大成立社大學習發展研究中心,在開幕時我提到Freeman Dyson 所說的〈Frogs and Birds〉。Frogs 在池塘邊真切觀察到附近的花草蟲魚,並深刻感悟眾多生命的悲歡生死,Birds 從天上俯瞰大地,唯浮光掠影。兩者同等重要,但須相互補。(二十世紀引人驚嘆的數學神童Von Neumann是Frog,他創造了世界第一部電腦;提出23 世紀大問題的Hilbert則是Bird,對二十世紀迄今數學研究的大方向,影響至鉅。)

就一步步在現實中站穩腳步,把成效最大化來說,用Frog的觀察是有利的,但要把實踐經驗普遍化,則需更加審慎。社大理想的實踐,需要Frog的犀利,至於全面的規劃,則要輔以Bird的鳥瞰與洞察。

社大十多年來的成就,遍地開花。我一直希望各社區大學自己發展出特色,不要被我最早提出的課程架構綁住。但學術、社團、藝能,所代表的根本性(從根本問題出發,以知識為基礎,發展出批判性思考,重新解構與建構新的世界觀)、公共性、生活性,不論各社大發展出來的課程形式如何,都應該堅持下去。

琦凰從實踐中得來的看法,我很瞭解並深為珍惜。各社大有許多藝能課發展出來無數令人驚豔的成績,琦凰從這些實踐經驗出發,發現藝能課可以包羅某些公共性(其實也可以涉及學術性! 這點我一直如此確信,只是難以周延,且難以普及),從而質疑學術課程的定義及價值。我這封信,及此前對經驗知識的論述,多少已回應了這個問題。但今天我只能談到這裡,明早必須遠行。七月上旬之後,我會繼續回應琦凰的論述。

希望琦凰諒解。也感謝琦凰給我機會,把話講清楚。

安好。

 

黃武雄 2010/6/16

 

教改中的左與右

回顧教改的成敗,當年所看到的一些關鍵,確實牽動了其後的教改歷程。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便是「左」與「右」的思想分野。台灣沒有『左思維』的土壤,這是二十多年來教改碰不到核心問題的思想困境。

左與右是相互辯證的,只右不左,結構不會改變,自然亂象叢生。

2010年黃武雄教授演講:〈左與右的世界觀〉

影音來源:網友 ganghead (http://vimeo.com/11777900 )

 

文/黃武雄 2010/3/27     全文下載(pdf)

這二十多年教改是成是敗?成了什麼?(例如立法禁止體罰、教師的自主性提高了、學生的自由度增加了、教育基本法也通過了)敗了什麼?(例如升學壓力依然沈重、學生心智沒有普遍得到釋放、獨立思考不被重視,創造力仍被壓縮、多元入學變成增加低收入戶的負擔)?

為什麼成?為什麼敗?

還有一個更根本的問題,什麼叫「成」?什麼叫「敗」?

  作為一個曾身處教改核心的人,我自認清楚其中某些關鍵,也寫過無數文章表達自己的看法。早在1995年初,我已充分認識到主觀條件不足與客觀環境不良,教改的前途堪虞[1]。但這個評估採用的是我期望中的標準。在許多方面,十多年過去,國家控制是鬆動了,相對來說,個體的自由度增加了,社會對教育事務的參與度也已提高。教改的這些成就,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是教改仍有很長的路要走,當初教改的目標還遙遙無期。

  到2010年回顧教改的成敗,十五年前所看到的一些關鍵,確實牽動了其後的教改歷程。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便是「左」與「右」的思想分野。台灣沒有『左思維』的土壤,這是二十多年來教改碰不到核心問題的思想困境。

  二十多年教改歷程,牽涉到無數複雜的人與事,我無意也沒有能力在一篇文章裡做總結。本文的目的,只想討論左右兩種世界觀,在教改實踐面上如何拉鋸衝突,而且我只選擇「廣設高中大學」的訴求,做為核心議題,因為這個訴求是否落實,不止涉及升學壓力是否紓解、教育能否正常化,更涉及人才培育是否迎向未來,對於教改後來的成敗,有決定性的影響。

 

 一、左與右的世界觀

左、右之分,對我來說,不只在於階級立場的認同,或對社會正義的支持度,而是兩種不同的世界觀。 

什麼是「左」?什麼是「右」?每個人心中對左右的印象,各有不同,讓我先做一番清楚的界定(請先拋開原有關於政治立場的左右界定)。

  「左」的世界觀,有幾個基本特徵:

(一)結構性:很多現象彼此之間不是沒有關連的。相反的,這些現象都指向一種底層的結構,結構是根本的。結構問題沒有解決,現象很難普遍改善。物質(含制度)是基礎,觀念與文化現象是物質的延伸。事物的發展經常存在著某種規律。必然性遠大於偶然性。

(二)變動性:世界始終在變動,沒有所謂永恆的東西。而且變動的過程,是以不斷辯證的方式在進行,矛盾與衝突反而是進步的動力。

(三)後天性:對於心智的影響,後天因素遠大於先天。

相對的,「右」的世界觀則認為:現象經常是任意的。人的精神、意志與觀念便足以決定現象,決定世界的樣貌。觀念先於物質。現象改變,結構也就跟著變。事物的發展沒有所謂的「規律」。但世界先天的蘊涵著和諧、一致、完美、絕對而永恆的秩序,這才是不變的真理。人與人之間,在智力與性格上有顯著的,不可忽略的先天差異。

  「左」的世界觀,因認定變動性與後天性,而相信每個人都有很高的可塑性,尤其在童年階段;不承認:人與人之間的優劣有著不可跨越的先天差異,故重視「平等」,重視社會正義與公平。但因其蘊涵結構性與規律性,不慎便會落入專斷與教條,甚至以結構與規律作為遂行集體主義的藉口。

   而「右」的世界觀,因相信任意性與偶然,相信精神與意志,而相應的重視個人自由 (包含高度的經濟自由),發展出個人主義的精神。但因其深信先天差異,傾向階級分化與人力規劃,容易流為階級歧視、性別歧視與種族歧視[2],而走向極右,變成種族主義、極權主義,使極右與極左只剩一線之隔。

事實上,左與右兩種世界觀(有時在名辭上用「唯物」與「唯心」來加以區分[3])的內涵,及其隨後的發展,遠比上述複雜,而且各自衍生出來無數的「變種」,或不同比例的「混血型」。甚至左與右,都只是相對的,可是明白指出左右兩種世界觀的原型,可以讓我們對人的思想行事,看得更真切。

關於左與右的相對性,以「自由經濟」之說為例,相對於「福利經濟」而言,自由經濟是右,因為福利經濟重視「平等」的價值,尤其針對生活資源的分配;自由經濟卻容易導致貧富差距懸殊。但相對於「傳統封建經濟」來說,自由經濟卻是左,理由則是它直接面對「變動」;相對的,封建社會重視社會秩序穩定。

弔詭的是,相對於前三種經濟制度,二十世紀共產國家所實施的「計畫經濟」反而是最右,因為它為了追求絕對平等的理想,卻違反事物變動的內在規律,用絕對的權力企圖把動態變成靜態[4]

左與右這兩種世界觀各執一是,在歷史的進程中卻交迭出現,辯證起伏,編織成人類今日文明的樣貌。

 

二、偏左的世界觀

每個人都有世界觀,只是有的比較嚴整,有的比較零散,有的比較一貫,有的比較任意甚至自我矛盾,有的明白自知,有的毫無所覺。但幾乎每個人看問題做人行事,都被自己的世界觀所左右。

基本上,我的世界觀偏左,但我認為連左與右都是相互辯證的。我相信很多時候現象底層都存在一種結構,結構問題若不面對,現象很難改變,但我不是決定論者[5]。尤其童稚世界無限,每一個人類的幼兒都充滿無限可能,每一個孩童都擁有天生的敏感、無邊的好奇、參與世界、體驗世界的熱情與原始的創造力。人是在他與世界無窮密集的互動中,變成他自己。環境不可能單向的決定人的樣貌。

對於群體,我大體是唯物論者[6]。但對於個體,很多時候我則是唯心的,因為精神與意志在一定範圍內,可以改變很多事情。這是右派世界觀吸引人,而令人尊崇的觀點。因為這樣的觀點,使文學藝術的生命昂揚,為這沉悶的左派世界觀注入活泉。但是強調精神與意志,只能要求自己,不能拿來要求別人,不能變成說教。要求別人與說教,若結合權威,便會壓抑多元的可能,並模糊結構的變革:以為每個人都可以靠自己的精神與意志去解決自身的問題,而忽略結構上的限制,不再面對結構的缺陷。

我相信世界不止在變動,甚且是發散的。人的世界,本質上是個「複雜系統」(complex system)[7]。誰都無法預測未來,未來有太多變數及不確定性,混沌現象無所不在,一開始一點點差異,後來的影響可能天壤之別。我從來不覺得人可以依照某條規劃好的軌道,走向「美麗新世界」。人的智慧頂多只能在這一刻,看出謀取共同福祉最好的「切方向」[8],但下一刻的切方向,下一刻的路徑必須隨時機動調整。

對於兒童,我不相信我們可以從他早期的表現,斷定他的未來。性向測驗只供參考,不能據此強制他對未來要走的路做出選擇。這是我反對在教育領域裡太早將人分類分等分級的理由。擴充教育資源,把餅做大,盡量讓每一個孩子,不分階級、種族與性別,充分發揮潛能,是教育工作者的本份。相對於其他領域,在教育上的投資,雖然回收時間較久,卻最值得。

「右」的世界觀,相信永恆與先天,始終希望世界是靜止的、時間停留,也喜愛美化過去、懷念往昔。由於年華流逝,青春不再,世事變幻,引人感傷,因而孕育出美麗的詩篇、音樂、文學與藝術。

由於變動把人推向陌生之境,造成不安全感,因此多數人趨向保守,反對變動,反對改革,除非生逢亂世民不聊生,或是遭受壓迫瀕臨絕境,人心才會思變。這是右派世界觀在歷史上一直成為主流的心理背景。

又由於多數人看不到這複雜世界中潛藏的因果關係,會傾向於把命運,把許多難以了解的現象歸之於先天,因此「上智下愚」之說,一直深入人心。上智下愚,使得階級分化取得正當性,也使得分類分等分級的教育政策不易撼動。

相信先天與永恆的世界觀,一直是人類社會的主流,也是保守力量牢固的基石。人類思想史上,只有希臘亞歷山大時期、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是少數質疑並批判這種右派世界觀的歷史階段。

台灣沒有經歷過一場思想上的啟蒙運動,便搭著消費文明的便車,驟然來到反啟蒙的後現代時期。人的自由度增加,這是進步的,但後現代「各自表述」的精神,使得後封建社會保守的慣性,無法攤開來仔細的被檢視,「左」的世界觀更無機會萌芽。我一直覺得這是台灣今日教育改革,社會改革與政治改革扭曲變形、困難重重的緣由。

左與右是相互辯證的,只右不左,結構不會改變,自然亂象叢生。

二十多年來這一波波的改革,唯一成功的,只是威權控制的鬆動。

(繼續閱讀)

「詩人的唐文標」座談會(影音)

http://www.media.nthu.edu.tw/share.php?watch=aWQ9ODI3

唐文標之認同中國與他之認同台灣人兩者的立足點,皆出於對弱勢者的同情。這種同情無疑是帶有三十年代中國人道主義的傳統。令人感傷的是這可貴的傳統到了八十年代之後,到處都已扭曲變質或飄零殆盡。唐文標的去世,也許標誌這傳統在台灣的結束。(~黃武雄〈勇往直前的唐文標〉)

 

 

憂國憂民一俠者:唐文標先生座談會系列

•時間:99年1月8日(五)
•地點:國立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A202研討室
系列一:啟蒙者:詩人的唐文標
•時間:99年1月8日11:00
•主持人:陳建忠教授
•與談人:呂正惠教授、黃武雄教授、黃春明老師 、劉正忠(唐捐)教授

影音資訊來源:http://www.media.nthu.edu.tw/media/show/id/827

http://albums.cc.nthu.edu.tw/main.php?g2_itemId=236559

 

重讀唐文標

不歸順的目的不是要流浪,不是去旅行,瀏覽一下各地風景名勝,而在敢於加進社會,敢於背負上一代傳下來的歷史,敢於和世界所有平凡但努力的人一起工作,把自己投身到建設未來的行列。不歸順只是為了進步,為了使所有人生活得更好,獲得所有的自由,為了使人不再壓迫人,為了使世界向平等正義、永遠和平的那一面走,為了使人成為人。 (~唐文標〈我永遠年輕〉)

不歸順的目的不是要流浪,不是去旅行,瀏覽一下各地風景名勝,而在敢於加進社會,敢於背負上一代傳下來的歷史,敢於和世界所有平凡但努力的人一起工作,把自己投身到建設未來的行列。不歸順只是為了進步,為了使所有人生活得更好,獲得所有的自由,為了使人不再壓迫人,為了使世界向平等正義、永遠和平的那一面走,為了使人成為人。 (~唐文標〈我永遠年輕〉)

 

這幾年,年紀越大,越會想起唐文標。有好一段時候了,不管是對台灣的未來,或對整個人類面對自然反撲的窘境,我都很不樂觀,甚至有時會陷入憂鬱。如果唐文標今天還活著,對於近年經濟上的消費主義,文化的無厘頭現象,政治上的價值錯亂,也一定會極度關心。有他在,我個人也許不會那樣憂鬱,有個同時代的知己可以深聊,至少不會覺得那麼寂寞。

在我心中,唐文標是一個會讓你懷念的人。他在廣州及香港長大。大學期間在加州灣區度過,1967在伊利諾大學完成學位後,回到加州州立大學Sacramento校區教書。

1972年他來台大任客座教職的時候,我也同時回來台大。我在台大的研究室是在三樓,他在二樓。從那段日子開始,我們有很多接觸。1975年他辭掉美國的教職到政大專任,同時也到台大來兼課,這時候我已搬到二樓他原來的研究室,他的則安排在三樓。

1972年我在中研院進行了一個農村調查的研究計劃。對我自己來說,那是一個很重要的經驗。當時台灣的經濟正處於轉型,從農業轉型成初級的工業社會,農村的年輕人口大量湧向都市,農村人口老化。由於子女在都市所賺的工資回流,農村並不顯得蕭條。但農業經營本身,除了少數經濟作物之外,則到處是赤字。說明白一點,農村不破產,但農業經營卻破產。我意識到農村有很多現象,必須要深入去了解,也希望學生藉此機會下鄉。那個計畫脫離救國團那套箝制性的規範,我們在台大公開徵募了一百零八個學生參加,規模不小。調查面涵蓋全島,對所有鄉鎮作統計抽樣。

因唐文標的專業是統計,我也找唐文標當協同主持人。有時候我們去做調查,他也跟著我們去農村,他一下鄉,兩腳踩上田埂,便非常興奮,因為在農村他感觸到農人的純樸堅韌。但農村社會底層一些悲慘的、不公不義的遭遇,也讓他感慨良深。1972到73那年,他在台灣,結交了各路好漢,遇到了很多不同領域的朋友,但進入農村,對他是個很不尋常的經驗。隔年他寫評論洪通的那篇文章〈誰來烹魚?〉,就有很多文字涉及他對台灣農村的感觸。台大客座結束,回美國加州之前,他說他一定要再回來。1975年他果真履行了他的承諾,到台灣定居。

七零年代他在台大那幾年,我們不只常在研究室之間串門,也時常結伴,沿著醉月湖邊,走到校門口,一路談天說地。我們談的當然不只農村的事,三十多年過去,很多談過的話題已經模糊,但有些事,連在什麼地方爭論,至今我都還記得。我們討論過GNP的計算如何不合理,因為重複計算收入;討論過洪通與楊玉成,他們兩人都非學院出身,洪通畫畫,楊玉成做數學,純靠己力。但能做出的貢獻很不一樣,為什麼?因為數學的知識千年以降一直往上累積,要純靠己力創新,並不容易,當然繪畫的內涵與技法也不斷在累積,但它的本質比較分眾化,像洪通畫出有獨特個性的畫,則較有機會引人重視。我們也經常討論過資本主義消費主義,質疑「消費刺激生產」、「創造消費需求」對人類社會是好是壞。

我們尤其深談過「文以載道」到底對不對。唐文標那時期的社會意識濃烈,他對於文學批評所持的態度,容易讓人有文以載道的聯想,但究其實,他不是教條,他的出發點很簡單:就是人道主義。仔細閱讀他關於文學批評的文章,可以清楚看到他最核心的立場不過是:文學藝術所表達的,要來自生活,要言之有物,要有東西,不要裝神弄鬼。由於他不斷的強調社會意識,很容易招來誤解,以為他是容不得文學的個人創作。其實他的尺度,也不會比托爾斯泰批評莫泊桑嚴厲。不過,對於他批判張曉風的《武陵人》,我還是覺得太嚴厲,我們曾為此辯論。一般說來,我自己對文學創作的要求遠為寬鬆,只要創作者不依附權勢不歌功頌德就好,關鍵在創作的品質,創作的品質是需要好好公開評論的。我們這個差別,大概是因我自己丟不掉「小資產階級包袱」的緣故吧。

當然我們常常一起罵那些把持權力,冥頑不靈的人,儘管有些論題的觀點我們會有不同,但罵人的事,則從來一致。原因?年輕吧,大概是。

回想起來,年輕的時候因為常在一起,以為有話可以直接講,除了幾篇文章之外,很愧疚,我並沒有好好讀過唐文標的書。只記得他每出版一本書,送給我的都是所謂的「毛邊本」,也就是書裝訂好了,但書邊還沒裁齊的版本。毛邊本很難翻頁,我一抱怨,他就說:送你當紀念品,不需讀的。這就更縱容了我的懶。

最近小芩跟珮玲[1],邀我來參加這個盛會的時候,把我放在「詩人的唐文標」這個場次,我一時愣住,說:「我不知道唐文標寫過甚麼詩。」我真的不知道他好好寫過詩。他來到台灣之前,已經不寫詩了。因為六零年代之後,他很強調社會意識,主張只有詩經那樣植根於土地及其人民的才是詩,而認為寫現代詩囿於個人的小世界,流於虛幻,所以老早封筆了。

人的記憶很奇怪,小芩邀我來參加這個會之後,很多過去的事又逐一浮現出來。我竟然想起唐文標自己對我提起,他寫過詩這件事。那天我們都工作到很晚,他下樓走到我的房間,心情很不好,我已記不得是為了什麼緣故。他很少那樣。只記得他有點自我批評的意思,說:「黃某,我太sentimental了」,但他緊抿著嘴,一付無奈的表情。每次他出現這種表情的時候,你就會心疼。就是那夜,他提到他寫過無聊的詩,只因少年不知愁滋味。我說我年輕的時候也寫過無聊的詩,老早燒掉了。

唐文標的一些著作,雖然當時我們對標題都耳熟能詳,比如說《快樂就是文化》、《我永遠年輕》或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人?》,也同他談過其中的一些論點,但這些都只是片斷的。我並沒有好好讀過他的那些文字。很感謝這一次座談會的安排,讓我重新閱讀唐文標。

過去這一個多禮拜,我很用功,幾乎把他所有出版過的著作好好讀一遍。其實今天我準備了很多東西要講,也準備了很多資料,受限於時間,反而不知從什麼地方講起。這次我讀他的東西,並加以整理之後,第一個強烈的感想就是,我們需要重讀唐文標。理由是:唐的文章氣勢浩蕩,異於尋常,一讀就知道不是台灣這塊長期被壓抑的文化土壤所能長出的東西,七o年代會出現唐文標,他的文風他的批判一時震撼台灣文壇,並為鄉土文學論戰播下種子,這些文獻不容歷史遺忘。第二、他的人,以及他寫作的態度非常誠實,這在漢文化中尤其稀有。第三、他的人道關懷與社會關懷,自然流露在字裡行間,你讀他文章的時候隨時會想到魯迅,但比魯迅更契合現代社會,這種聲音是現今快被消費文明淹沒的人,最需要聽的。

藉今天這機會,我要說:「我們應該重讀唐文標」。但唐的書老早在市面上消失了。今天書籍變成像漢堡可樂衛生紙一樣的消耗品,過了就丟了,我們需要重新出版他的作品,出版《唐文標文集》。為了準備參加這個座談,我請朋友幫我收集他曾出版過的書,但收集工作非常困難。像《平原極目》這本書,連台大圖書館都找不到,在網路上只有國家圖書館還留有一本,也許清華也有收藏…這些書不只很難找到,而且字也印得很小。搭配著書的重新出版,我們需要在文化界辦些研討會,或演講的活動,甚至鼓勵讀書會閱讀,讓年輕人有機會去接觸、看到唐文標、瞭解唐文標,並藉由唐文標去瞭解七O年代。同時,也對唐文標的文學貢獻重新定位。

1974年左右我得了肝病,那時唐已經回去加州,他偶而會寫信給我,可惜那些信都已經遺失了。有一封信,我記得其中一句短詩,寫著:

寒星殞荒野,

欲祭疑君在

或許此前有朋友跟他說我好像不久於人世了,而他又一直沒有我的消息,於是他寫了這短詩,透露緬懷朋友之情。「欲祭疑君在」就是想要祭弔黃某,但是怕黃某還活著。這短詩一直存留在我的記憶裡。1985年卻是他先我而去。後來我一直在想,好像是他預先替我寫好,讓我用短詩裡所說的心情,回過來在想念他。

唐文標是一個充滿赤子之心的人。讓我講一個故事。唐很喜歡下棋,棋力也不差,他有一個對手叫魏慶榮,也是數學系的同事。魏慶榮幾年前已不幸過世了。他們兩人常常在我家席地下棋。每次下棋都吵吵鬧鬧,可是笑聲不斷,突然你會聽到魏慶榮抗議說:「嘿!怎麼這裡會冒出一個黑子?」原來唐文標惡作劇,不知道甚麼時候偷偷在棋盤的一角放了一個黑子。「本來那個黑子就在那裡啊!」唐大聲嚷著說。「你作弊,你作弊!」魏慶榮氣呼呼的叫。於是兩人吵成一團,唐文標身子往後一仰,就躺在地上一直大笑,腳在空中擺動。這便是經典的赤子唐文標。

1972到75之間,在文壇上唐文標似乎是單打獨鬥,當然他那時也結交了很多朋友,大家都在精神上支持他。到了1975之後,接下來就是鄉土文學論戰,在座有很多人都參與過論戰,我不必多說。論戰之後,民主抗爭浮出檯面,台灣政治步入另一個階段。那個時代關心民主多少都有危險的。隨著抗爭情勢拉高,外來的壓力也就加重。

1977年余光中戴帽子的事,我們都非常憤慨。由於他把鄉土文學,扣上「工農兵文藝」的帽子,引起群情激昂,指責他給人戴「紅」帽子。余光中的回覆更加陰森:「問題不在帽子,在頭。如果帽子合頭,就不叫戴帽子,叫抓頭。在大嚷戴帽子之前,那些工農兵工作者還是先檢查自己的頭吧。」為了這句話,唐與我私下把余光中罵了很久。在那個動輒抓人的時代,這句話是很惡毒的。徐復觀說余光中所給人戴的,不是普通的帽子,而可能是武俠片中的血滴子,血滴子一拋過來,會人頭落地的。我們時常苦中作樂,引述余這句話,一邊摸摸自己的頭,摸摸自己的脖子,一邊罵人。所以這句話,到今天我都還背得出來。

唐是一個充滿赤子之心的人,他的心很乾淨。我年輕時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在數學系,在一些朋友之間,為什麼唐文標經常可以罵人,罵得很兇,可是大家都不介意;而我只要皺個眉頭,大家就會放在心裡,真是不公平。後來我終於了悟,原因是他的心很乾淨,大家都可以感覺到他的心很乾淨,所以他怎麼罵人,大家都知道他的用意,也就不介意。相對的,我的思緒則遠為複雜。

看唐的文章,好像他心中有一種憤怒,對詩壇文壇的虛假,批評得很凶,一點都不留情面。但他是內外一致的人,批評的態度,是嚴肅的、是誠實的、是一致的。他批評自己的文章,批評自己過去寫的詩,用的尺度還比批評別人的嚴苛。讀讀他寫的〈日之夕矣〉與〈實事求是,不作調人〉那幾篇文章,便可以相信他的一致性。

唐文標在台灣文壇最大的貢獻是,開啟了嚴肅而誠實的文學批評。這是中國與台灣最需要又最缺乏的。基於我們鄉愿的文化,人只會在背後相互數落,不敢公開討論,公開批評,一上了檯面便只會說好話。這是我們的文學藝術的水平遲遲不前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可惜唐文標的努力後繼無人,沒有建立起文學批評的傳統。

唐文標的民族主義基本上是人道主義,他永遠是站在弱小的立場,去抵抗強權。他不斷地講中國,緬懷中國,可是他的中國民族主義,是以人道立場為基礎的。他是小從人道的關懷,大從世界主義,去看中國的。中國當時還是弱小的、被美國英國壓迫的,他不是從民族血緣的認同,不是從國家主義的立場,不是從中國作為一個壓迫四鄰的強權,去愛中國的。依我對他的了解,如果今天他仍然在世,他會同意我的。

最後我要唸一段唐的文章。他藉紀德的話「我永遠年輕」,寫了一篇文章論紀德。紀德在我們那個年代,是很多年輕人的偶像,紀德的那種不歸順、叛逆、永遠在旅行、永遠不停駐在一個地方、不受任何世俗的或是觀念的羈絆,說出了一整個時代年輕人的心聲。紀德寫的《地糧》,對我們那時代的年輕人,是很重要的精神食糧。唐文標指出紀德的那種不歸順,那種叛逆,使人無法融入生活,融入土地,融入歷史。讓我朗讀唐文〈我永遠年輕〉的最後一段,表達對他的懷念:

“但是世界是向前走的,我們勇於出走到外面世界,放棄個人的狹小天地,我們更應注意,不歸順的目的不是要流浪,不是去旅行,瀏覽一下各地風景名勝,而在敢於加進社會,敢於背負上一代傳下來的歷史,敢於和世界所有平凡但努力的人一起工作,把自己投身到建設未來的行列。不歸順只是為了進步,為了使所有人生活得更好,獲得所有的自由,為了使人不再壓迫人,為了使世界向平等正義、永遠和平的那一面走,為了使人成為人。" (~唐文標〈我永遠年輕〉)

這世界仍是有希望的。

再出發。

 


[1] 謝小芩為清大教授,清大圖書館前館長。佩玲現任職清大圖書館,安排此次座談,與現任館長負責唐文標文物展。

 

(2010 年年初,清大發起「唐文標先生文物捐贈典禮暨文物展」。本文係為當時展覽系列之「詩人的唐文標」座談會而寫之講稿。)

 

回應漢寶德先生談教改

「教改就是要降低複製的成功率, 讓下一代超越這一代。」也期望這一代人,尤其掌握教育權的主流菁英,必須先有自覺,願意調整自己習慣的思考模式及價值。像台灣這一代人普遍的知識倦怠,只為附加利益才接觸知識的學習態度,是不值得複製的。漢先生所提台灣社會普遍的不信任他人的防弊態度,也不值得複製。

    旬前漢寶德先生回應拙文「十二年國教與教育複製」,指出紓解升學壓力也許有助於發展孩子們的探索熱忱,但未必能傳承文明社會的價值。

    這點我當然同意,所以我在文中強調教育要做的是:小心翼翼愛護孩子身上天生的創造性特質,幫助他們打開經驗世界,引領他們溶入文明創造,進入文明社會。

    可是據此漢先生質疑我對教育複製的說法,把教改等同於放任教育來批評,則有點離題。

    拙文的論點並無一句話反對文明傳承,我一生用一半以上的精力,做的無非是這件事,到今天猶日日寫書,想把前人艱深而美麗的數學成就盡量白話,讓下一代領悟。但我主張要傳承的是文明中那些好的、令人讚嘆的東西,而非封閉的心智、扭曲的價值,與平庸的見識。

    所以拙文提到「教改就是要降低複製的成功率, 讓下一代超越這一代。」也期望這一代人,尤其掌握教育權的主流菁英,必須先有自覺,願意調整自己習慣的思考模式及價值。像台灣這一代人普遍的知識倦怠,只為附加利益才接觸知識的學習態度,是不值得複製的。漢先生所提台灣社會普遍的不信任他人的防弊態度,也不值得複製。

   我們的教育並沒有提倡人與人互信的價值,我們的社會並沒有在營造這種人性化的氛圍;相反的,我們這一代人不斷在告誡下一代不要相信陌生人,甚且用日日考試的排名,在朝夕相處的同學中加強惡性競爭,造成相互疏離。從十多年前自學案的五等級,到近日主張高中分發採計國中在校量化的成績,都是沿依這種思維。

   這樣的思維不值得複製。這種惡性競爭的教育政策不會在西方國家,諸如漢寶德先生所提的丹麥出現,正好佐證拙文所說教育複製的本質,因為西方國家這一代人認為人自小就要學習互信互助,不相信小孩應在考試掛帥的評比排名中長大。

    許多人對教改都存著錯誤的刻板印象。把教改與放任教育畫上等號,便是其一。漢先生這篇文章也是這種刻板印象的反映。漢先生關心藝術教育與品德教育,但兒童原有的想像力與創造力,是藝術創作的關鍵因素,一個由家庭與學校聯手,對孩子不斷施加升學壓力的社會,產生不了好的藝術家。藝術教育最多也只能在技巧上打轉,無法薰陶出敏感的藝術心靈。大提琴家卡薩爾斯講:「自由是一切創造的根本」。紓解升學壓力,只是還給小孩自由想像與探索的時間。這是讓孩子自然成長的必要條件,(注意不是充分條件),與放任教育如何劃上等號?

    沒有自由之外,我們的生活空間,從校園、街道、建築、到鄉野建設,處處沒有美感,也使得藝術教育大打折扣。

    至於品德教育,靠言教(加打罵)是沒有用的。身教則涉及我們這一代作為父母及教師的每一個人,是否夠誠實。我從來不奢談品德教育,因為我們沒有身教的條件,除非這一代人有高度自覺,先面對自己。我們唯一能做的,是在學校塑造人性化的教育環境,小班小校,讓教師與孩子做朋友,陪伴孩子成長,學習對孩子說理,不打不罵,不施展權威,鼓勵並帶領孩子發展自己的興趣(這事最難),以投入他們各自喜歡的工作:木工、繪畫、下棋、打球無一不可。人因自己的興趣而投入工作,從中體會出來的價值,經常蘊含著品德。善與美時常座落於真之中。漢先生所期望的「坦然接受失敗,不會因而憤世嫉俗的生活態度」,是在「人與事爭」的工作中自然建立的,而非來自「人與人爭」的惡性競爭。

    從十五年前發動四一O教改迄今,主流菁英對塑造這樣的教育環境,一直不屑一顧。大家關心的還是言教,還是如何將孩子早早分等分級。前日寫〈教育複製〉一文,無非要喚起這一代人重新檢視本身的思維。只有大人肯虛心自我檢視,才能辦好教育。

(本文寫於 2009 年 8 月 6 日)

十二年國教芻議 ─ 菁英高中私校化是什麼意思?

為解決這個矛盾,須回歸公私立學校不同的定位:公立學校提供國民充分的就讀機會,私立學校則發展特色,甚至可以專門培育菁英人才。

    近日十二年國教大遊行,如能引發公共論述,集思廣益討論如何實施,便是一大成就。報載我提菁英學校私營化之議,因未詳敘緣由,故顯得突兀而且冒進。2003年我寫〈教改怎麼辦?〉的長文中,其實已明列此議。今將該議的脈絡,再做說明。

    十二年國教重要目的之一,在於釋放學生心智,使國中教育正常化。其方案必須堅持「一(學)區一校」。大學區包含眾多學校,大家爭破頭還是要擠進其中一兩所較優質的學校,升學壓力不得紓解,其理至明。但現實的限制,一區一校不易達成,此因目前公私立高中職,分佈不均而且素質不一。問題固然錯綜複雜,但必需大刀闊斧,逐步解決。我先丟出最素樸、卻最激進的想法,請方家審慎斟酌,進一步擬出可行方案。

 

    既為十二年國教,各學區應有一個一般水準的公立高中。教育部目前推動高中優質化的努力,深值肯定。這些公立高中日後都應開設技職課程,供學生選修,增進學生實用生活的能力,並促發手腦並用。現有高職若轉型為高中,其原有技職師資,可至各高中開設技職課程。至於私立高中職,則依其意願,或由政府收購、或公辦民營、或公私合營。當然也可維持原來純粹私營,自外於國教系統,完全自由化,政府不得限制其學費上限,亦不涉入其招生方式,鼓勵它發展本身特色。同時進入純粹私立的高中職學生,政府應發放教育券,數額相當於花在公立學校學生之平均費用。

   實施十二年國教,不能不考慮少數菁英高中的存續。我雖反對菁英主義,但對菁英學校的價值則持肯定,因為這正是多元社會的現象。尤其台灣這幾所菁英學校擁有優良的歷史傳統,不能輕言廢置。但十二年國教要提供給國民的,是學區內的平民學校,若依目前方式保留這幾所菁英學校,改為學區高中,那麼這些學校將繼續維持明星學校的地位,吸引優秀學生越區就讀,結果無助於紓解升學壓力。

   為解決這個矛盾,須回歸公私立學校不同的定位:公立學校提供國民充分的就讀機會,私立學校則發展特色,甚至可以專門培育菁英人才。在實施十二年國教之前,可考慮將目前這幾所菁英學校私營化,鼓勵其校友會出面組織基金會優先接辦向政府以便租金借用原校地。菁英學校私營後,學費不受政府管制,致力於發展學校特色,亦可著力於培育特殊資優人才。我們不能排除它發展成菁英的貴族學校,但政府可以設置半額或全額獎學金,供特殊資優但家境不寬裕的學生就讀。至於多數九年級學生,在學區內的公立高中,免試直升十年級,不受這幾所私立菁英學校的影響。當然,學區內公立高中優質化的工作,同時要快馬加鞭,使多數國民皆可得到水準以上的高中教育。

   十二年國教若依上法實施,目前高中入學方案的種種問題將迎刃而解,因為每個學生都直升學區內的高中,就像今日小學畢業直升學區內的國中一樣。只有少數不想讀公立高中的學生,須準備去報考特殊的私校(特殊職校或菁英學校)。這些私校各自用它們的方式招生,政府不必介入。國中的升學壓力將大幅度紓解,今日的國中基測變得可有可無,至於要不要採計在校成績的爭議,亦自然化解。

(本文寫於 2009 年 7 月 13 日)

教育就是不要複製

我們社會的主流菁英,從心底就不相信紓解升學壓力是件好事。反過來,他們相信的是:要有升學壓力,人才會讀書,社會國家才會有競爭力。這是問題的關鍵。

      為什麼連紓解升學壓力這樣明白不過的事,都無法在台灣社會的主流菁英中形成共識?推動十二年國教、廣設高中大學,這些釋放學生心智的訴求,十多年來不是一波三折,窒礙難行,便是一實行就半調子。

原因無他。我們社會的主流菁英,從心底就不相信紓解升學壓力是件好事。反過來,他們相信的是:要有升學壓力,人才會讀書,社會國家才會有競爭力。這是問題的關鍵。

教育的本質是複製:這一代人設法把他們的思想、願望、價值與經驗複製在孩子的大腦皮質上。如果複製完全成功,結果必然一代不如一代,因為時代在變,以不變無法因應萬變。教育改革的目的,就是要降低複製的成功率,讓下一代超越這一代。於是教改便須面對最尷尬的處境,亦即:這一代人,尤其主流菁英,必須先有自覺,願意調整自己習慣的思考模式及價值,因為他們掌握教育的支配權。偏偏這件事最難。

想想一位主流菁英,如果他早年的經驗是:在外在壓力的催逼下,通過一關關的考試篩選,才躍居今日社會菁英的位置,他如何相信:追求知識的熱情,才是學習的主要動力?縱使他曾靠知識熱情,開啟了自己的世界,但如果他自以為高人一等,認為自己不用逼,別人則要逼,那麼他也會反對紓解升學壓力的訴求。

事實上,對天地萬物好奇,是每一個人類幼兒天生的稟賦。反而是長大了,人才變得只重實用與名利,不再好奇。小孩一進入學校,我們便用一套難懂的、規範性的抽象語言,以及一連串排比競爭的外在壓力,直接施加在他們的身上,澆熄了他們內心對世界好奇的動力。於是人被迫失去了對知識的熱情,學習變成被動,只靠名利的外在壓力,才能驅策人學習。他們長大了,把這樣經驗內化,也跟著相信:只有外在壓力,人才會讀書,才有學習。於是知識倦怠,變成了這個社會的普遍特徵。

一個知識倦怠的社會,唯一能刺激它保持活力的誘因,是利潤刺激,經濟發展是它最耀眼的成績。至於在科學、文化、藝術、社會的大半領域,除了極少數人的傑出成就之外,我們應該承認這一代人的表現,普遍是平庸的,因為這一代人普遍失去了逼視真實世界的熱情。

平庸的這一代人要複製自己的思維在下一代身上,這是教改的死結,除非我們願意誠實的面對自己,樸素而且認真的重新認識自己,努力瞭解小孩成長的真相。

每一個人本身都是一個「複雜」系統,每一個孩子的成長都不是線性的。孩子對天地萬物的好奇心,就是探索知識的熱情,這是人最可貴的創造性特質,也是人創造力、想像力的根源。教育者要做的是:小心翼翼愛護每一個孩子身上,這個上天賜予的最最珍貴的特質,幫助他們打開經驗世界,打開知識視野,引領他們溶入文明創造,進入文明社會。但這項職責的前提是:紓解孩子們身上的外在壓力,啟動他們追求知識的內在熱情。把這件事做好,社會國家就會有競爭力。

不要倒果為因。不要一天到晚藉口提高競爭力,急著把人「分級分等分類」,反而壓抑了人內心最珍貴的知識熱情。

十多年來教改的困境,就在於教育複製。因為太多人基於自己的成長經驗,只相信外在追求功名的壓力、不相信內在追求知識的熱情,所以十多年的教改,實行起來不是半調子,就是一波三折,面目全非。一九九五年我看到教改路線偏離正軌,曾悲觀的在中時寫了一篇〈再等半個世紀〉,期待民間力量再起。

  事實的發展比我所估計的樂觀。才十四年,民間教改的聲音便又重現街頭。

(本文於 2009/7/12 發表於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