遴選大學校長不該變成選舉

大學校長的產生的方式,應為遴選,而非選舉。…當然遴選委員會本身的組成,必須經由一定的民主程序,並因而被充分授權。….遴選委員會可聘具有遠見及清譽的校外人士參加,亦可以有學生代表加入,但不宜設學院代表。目前校長仍握有分配校內資源的巨大權力,學院代表會從本學院利益去遴聘校長,著眼點易失於偏頗。遴選委員會,應著眼於大學品質整體的提升與大學對文明的貢獻,依此去遴聘校長,而非為某一群人爭取利益。

今日選舉校長,弊端叢生的緣由,正是每一候選人都代表某一群人的利益,以致拉票換票,斯文掃地,其醜相令人掩面嘆息。

大學校長應如何產生? 十多年來各大學選舉校長的風波不斷,所選出的校長人選是否適當,亦屢受質疑。根本的問題出在:大學校內民主的意義,被簡化成數人頭的選舉民主。十多年前仍處戒嚴時期,大學為了對抗政治干預教育,提出"教授治校,校園民主"。但此一訴求在解嚴之後並未進行較細膩的公共論述,便由部份人訂定成選舉規則,以致實施起來,弊端叢生.

一、

大學校長的產生的方式,應為遴選,而非選舉。遴選指的是,物色校內外單一人選,提報校務會議同意而遴聘,選舉則是弄出一群候選人,經由拉票投票而產生。兩種產生方式截然不同,後果也大相逕庭。一旦選舉必然有競選,尤其在台灣這種特有的競選文化裡,競選每每衍成明爭暗鬥,人性最醜陋的一面俱展露無遺。

遴選則不同,當然遴選委員會本身的組成,必須經由一定的民主程序,並因而被充分授權。委員最多五至七人,以便於深入掌握情況,並密集交換意見。遴選的重任加在每一位委員身上,遴選的成果,便是這五至七人的集體創作。他們必須先列出校長遴選的基本原則,於大學內公開討論,並設網站引發思辯,以達成師生共識。亦即先要抽象的描繪出理想校長人選的形象,然後再於校內外,甚至國內外,物色最適合此一理想形象的人。遴選委員會必須密集聚會,搜集資料,並彼此溝通說服,而非只憑一己好惡,遽以投票決定人選.

遴選委員會可聘具有遠見及清譽的校外人士參加,亦可以有學生代表加入,但不宜設學院代表。目前校長仍握有分配校內資源的巨大權力,學院代表會從本學院利益去遴聘校長,著眼點易失於偏頗。遴選委員會,應著眼於大學品質整體的提升與大學對文明的貢獻,依此去遴聘校長,而非為某一群人爭取利益。

今日選舉校長,弊端叢生的緣由,正是每一候選人都代表某一群人的利益,以致拉票換票,斯文掃地,其醜相令人掩面嘆息。

 二、

遴選委員會物色的單一人選,提報校務會議,若非校務代表超過一半(或三分之二)以上不同意,則大學應接受其所提人選,報部聘任。此意謂遴選委員會有充分的決定權,使其集體創作成型。若校務會議不同意,則遴選委員會應解散重組。

這樣的制度設計,使遴選委員會一方面被充分授權,另一方面則負有相對的重責,去遴聘一位好校長。

遴選委員會既被充分授權,其成員的產生自須十分審慎。若校內民主的運作尚未成熟,對一般事務,共識達成不易,則遴選委員之核心,可由校務會議自校內外,提名正直熱忱,瞭解大學且素孚眾望之清流為候選人,(必要時)經校內普選產生。既經如此審慎的民主程序產生,遴選委員遂有被委以重任的榮譽,去遴選好校長,也有被充分授權,以完成重責大任的正當性。遴聘工作費時費力,規定少則一年,多則一年半。這項工作必須大膽而細膩,不能倉促進行。以目前校長有任期制,提早在現任校長任期結束前一年半,開始展開繼任校長的遴選工作,自無困難。

總而言之,在這套設計中,要經由選舉產生的,不是校長,而是遴選委員。選舉遴選委員,不會像選舉校長那樣惡質化,因為遴選委員本身不是權位,只是替人抬轎,一經選上,又需密集工作一年半載,對內對外進行溝通討論,回答各方質問,並接受校務會議監督,無法關起門來分贓。這種苦差事,不會像校長那樣引人垂涎。

睽諸實際,現行各大學的校長遴選委員會,雖名曰遴選委員會,事實無異於各級政治人物的選舉委員會,其選舉過程會變成政治化,是制度設計的必然。

 三、

另外,從結構面來看,大學校長選舉惡質化的溫床是:大學功能的庸俗化,大學變成擴張主義的外緣,而非創造文明,批判文明的核心。在資本主義強大的浪潮衝擊下,大學校長的位置,正處於經建科技發展,與學術人才培育的交會點,校長的職責不在於守護大學原有的獨立精神,而在於追求量化的卓越,提高大學能見度,以便於擴充資源,從而對內提供資源、分配資源。校長既握有分配資源的大權,校長的寶座自然成為各路諸侯覬覦垂涎的對象,選舉惡質化是必然的結果。

可以想見的是:選舉惡質化又會回過來,加速大學進一步的庸俗化。這正是眼前一些大學的真實寫照。

同時,大學的民主只徒具形式,使分配資源的大權仍掌握在校長及其一級主管的手中,因而提高了選舉競爭的誘因,促其惡質化。大學的決策,這些年來表面上已民主化,事實上,校內依然沒有由教授組成的常務委員會,經常參與校內決策,校務會議下設置的各種委員會,仍以校長馬首是瞻,未能獨立作業。教授治校應落實為"參與民主",而非"形式民主"。十多年來台灣的民主化,在各個層面,從大學的教授治校、教改、社改到政改,都犯同樣的毛病,以致民主化之後,未能釋放出社會的生命力,反而滋擾不斷。

(本文完成於 2005 年 4月 23日)

 

夢想幾年後台灣出現一條環島的千里步道(原標題:開闢千里步道,回歸內在價值)

今日起,親愛的朋友,請出門去探查一段小徑:山路、古道、產業道路或鄉道都好,條件是遠離喧囂,沿途要有不錯的自然或人文景觀。

一、你我能不能攜手合作,來開闢一條環島的千里步道?

今日起,親愛的朋友,請出門去探查一段小徑:山路、古道、產業道路或鄉道都好,條件是遠離喧囂,沿途要有不錯的自然或人文景觀。

然後:

  1. 我們玩接龍遊戲,經匯集與勘查後,接成一條環島步道。
  2. 我們大家連署,邀民意代表協助,請政府排除困難,保護這條步道,免於經濟開發,並投入資源,協助規劃且促其實現。
  3. 我們要發展一套周延可行的公共論述,並與步道沿途的地主深層對話,尋求他們支持,同時提示有利於地主的種種誘因,在政府與地主之間穿梭溝通。
  4. 在這條步道上,引入新的價值觀,討論經濟開發與生態人文之間的矛盾,討論種種人與自然如何相處的問題,創造一種不同的場域,發展新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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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讓公投污名化

民主不只在於選人,更在於選事。代議民主是選人,公投是選事。只能選人的民主,人民容易淪為政治菁英的動員工具,人民的權益更經常被所選出的人所漠視。選人更兼選事,人民才能成為國家真正的主人。選事可使眾人超越情結,理性思考國家整體利益,提升全民(包含政治菁英)的政治水平,並彌補政治菁英思考盲點的缺失。公投制度如果搭配良好的社會學習系統(如社區大學),以及獨立評論的媒體,使人民有機會在學習中參與,在參與中學習,一、二十年之後,批判性的公眾力量,便可望在台灣社會萌芽,所謂民粹政治的疑慮自然消除,公民社會的現象也將指日可待。

對於政治菁英來說,公民投票無異於要讓人民分享其手中的權利。透過公投,人民便可參與重大決策,這事並非政治菁英真心所願。只有獨具慧眼的政治家,才能由衷認同。

    週前 (按:2004年總統大選前) 千名學者專家連署呼籲大家重視三二O公投,引發若干批評。近日江宜樺教授亦以「民粹公投再挫憲政發展」為題,撰文陳述不同看法,理性論辯,語重心長。我忝為聲明發起人之一,應有責任予以回應,並藉此深化公投論述。唯本文論點純屬個人看法,不代表其他連署人立場。

連署聲明強調「公投的核心價值在於民主參與」。江文指出「參與」只是民主價值的一面,其他重要的民主價值如自由、平等、法治、正義等,卻難以因公投而彰顯。更由於公投只能作正反表決,不能在議題中加入複雜的條件與但書等,人民無法參與細緻的政策討論,因而公投也就無法如連署聲明所稱,可藉以孕育「批判性的公眾力量」。    

     江文的觀察是對的,但結論卻下得太倉卒。公投只是民主的部分機制,而非其全部。它的功能在於補償「代議民主」之不足,而非完全取代。自由平等的民主價值,固然無法依賴「直接民主」(如公投)而彰顯,但也不能指望由代議民主去達成。人民選出的所謂「政治菁英」,因自身的利益或思考的盲點,亦常會扭曲自由平等的民主價值。台灣幾十年來的政治,一直由少數菁英所支配,自由平等的民主價值並未因這種代議民主而彰顯,以致今日亂象不斷。最近民間稍激進的人士發起總統大選的百萬廢票運動,較溫和者則慨歎兩個爛蘋果,只能選個較不爛的將就,無非說明了人民對政治菁英普遍失去信心,也反映了菁英政治的侷限。把重大政策交付公投,可以衝激政治菁英的思慮使納入人民的需求,催生較符合自由平等與社會正義的民主政策,亦可避免政治菁英閉門造車或進行利益交換。

    以眼前爭論不休的三二O公投來說,我們也可看到政治菁英的思考侷限。對於「強化國防,購置反飛彈」的公投題目,自始藍綠兩營皆認為人民都會舉雙手贊成,因此藍營批評以此進行公投,係「多此一舉」,綠營則一廂情願,以為藉此可鞏固台灣人民心防。但這事顯非人民共識,此由近日報名參加反方辯論者積極踴躍,可見一斑。且以個人而言,我自始便反對武器競賽,兩岸和平的基礎不在於加強軍備,而在於呼籲裁軍,尋求真正的和平,尤其大幅提高軍費,將削減文化教育、社會福利各方面的資源,嚴重阻滯社會進步。兩岸問題,台灣應在中美兩大強權之間尋求支點,而非反過來依靠美國,仰賴其軍事保護,讓美國在兩岸之間從中取利,使台灣主體盡失。這種大戰略的改弦更張,須借助於高度的政治智慧。

    人民因有權參與決策,才會關切公共事務。就因為有三二O公投,反對購買武器以擴大軍備的聲音,才會有機會廣受社會矚目,發展成公共論述。公投之前正反辯論的過程,正是促發「批判性公眾力量」的時機。民主不只在於選人,更在於選事。代議民主是選人,公投是選事。只能選人的民主,人民容易淪為政治菁英的動員工具,人民的權益更經常被所選出的人所漠視。選人更兼選事,人民才能成為國家真正的主人。選事可使眾人超越情結,理性思考國家整體利益,提升全民(包含政治菁英)的政治水平,並彌補政治菁英思考盲點的缺失。公投制度如果搭配良好的社會學習系統(如社區大學),以及獨立評論的媒體,使人民有機會在學習中參與,在參與中學習,一、二十年之後,批判性的公眾力量,便可望在台灣社會萌芽,所謂民粹政治的疑慮自然消除,公民社會的現象也將指日可待。

    對於政治菁英來說,公民投票無異於要讓人民分享其手中的權利。透過公投,人民便可參與重大決策,這事並非政治菁英真心所願。只有獨具慧眼的政治家,才能由衷認同。藍營向來奉行菁英主義,一貫立場是反公投,及至情勢所迫,不得不敷衍回應,所提公投法旨在壓縮人民公投權利。至於民進黨在野之初,雖主張公投為人民的基本權利,及至執政卻轉趨消極,反而是台聯在後鞭策。近半年綠營推動公投立法,雖然厥功至偉,但也留下許多瑕疵,尤其近日陳總統辯稱七千億軍購即將進行,不受公投結果拘束,如此蔑視人民意志,令人匪夷所思。

    公民社會的先決條件是社會民主,公民投票則是台灣從菁英民主步入社會民主的起步。只有政治菁英之間有了矛盾,一般人民才會有縫隙參與國家與社會決策,這是台灣目前的政治現實,人們不能存有過度幻想。江文指出公投是兩面刃,公投結果「可能」通過保守反動的方案,甚或促成獨裁者崛起,這是事實。但代議民主本身也是兩面刃,就在一個世紀前,公民參政權仍被貴族與富人視為洪水猛獸,經過一個世紀的試煉,今日卻成為普世價值。人對陌生的事物,不免心懷恐懼,但世界在變,我們必須培養應付變局的能力。民主從來便不是滿溢乳與蜜的溫鄉,而是人類理性的試金石。

    三二○公投已勢在必行,固然政治菁英操弄公投的鑿痕斑斑,固然台灣的選舉文化已把公投糟蹋得如此不堪,但這只是社會民主的開始。台灣人民應相信自已的判斷能力,在公投議題上,認真參與正反思辨,審慎投票,結果不必一致,但對第一次參與國家決策卻須嚴肅以待。支持這一次公投,才會有下一次,這樣公投才會逐漸步上軌道。如果這一次我們自己對它嗤之以鼻,國際社會也不會再尊重台灣公民的意志,對岸中國日後更將無視台灣人民的聲音。至於國內重大決策,公投從此將被污名化,公民社會的理想更是遙遙無期。

(本文發表於 2004.2.26 “中國時報",其時作者為「點燃公投民主的火光」聲明連署發起人之一)

點燃公投民主的火光 ── 公民社會對台灣第一次全國性公投的思考及呼籲

過去由於威權統治的歷史遺緒、來自中共的外部威脅、以及國內的統獨爭議,使得公民投票制度難以在臺灣生根茁壯。

2004 年 2 月千位學者連署支持公投(直接民主)機制,運動發起人:

黃武雄、蕭新煌、顧忠華、李明亮、陳傳岳、張宗仁

 

   公民投票可以決定國家發展方向及重大公共政策,體現人民「自我治理、自我決定」的民主價值,在現代民主國家中,已成為民主制度的一環。在法理上,公民投票源於憲法的國民主權原理,也是聯合國「公民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一條、第二十五條所肯認的普遍性人權。

    然而,過去由於威權統治的歷史遺緒、來自中共的外部威脅、以及國內的統獨爭議,使得公民投票制度難以在臺灣生根茁壯。歷經社會運動及民主運動的長期推動,台灣終於在去年底制定了公民投票法,且將在今年三月二十日舉辦第一次全國性公民投票。對於三二○公投的題目,社會上容或有不同意見,但作為台灣民主發展的重要一步,第一次全國性公投的實現,至少具有四項重大意義:

一、歷史意義:公投的實現是台灣公民社會長期努力的結果,也是台灣人民的公共財。第一次全國公投的成功,具有歷史性的典範意義,對於公投制度的發展也將有長遠影響。

二、民主意義:公投的核心價值在於「民主參與」,讓公民得以參與重大公共政策之制定,並在開放的討論過程中讓多元意見充分表達。

三、和平意義:對於台灣艱困的國際處境而言,公投是一個以和平方式表達台灣人民集體意志的重要途徑,透過公投可以向世界表達台灣人民追求和平的決心。

四、團結意義:針對國家安全與生存發展的議題進行公投,有助於凝聚國人的共識,緩和族群對立與國家認同分歧,形成團結力量。

    第一次的全國性公民投票,是台灣發展現代公民社會以及培育批判性公眾力量的歷史契機。然而,公投法制定上的偏失,導致公民社會發動公投窒礙難行。更令人憂心的是,激情的選戰語言逐漸耗損公投的理想,可能使公投淪為選戰攻伐的政治工具,甚而讓全國第一次公投有失敗之虞。這將深深傷害人民對於公投民主的支持與信賴,連帶破壞公投具有的改革動能,使得未來透過公投途徑推動國會改革、憲政改革、社會改革更加艱困。其次,也將造成中共對台灣民意趨向的誤判,加強干預台灣民主進程,並對台灣的國際生存空間採取更嚴峻的作法。三二○公投的失敗也可能誤導國際社會,認為台灣推動民主的自我信心及能力不足,因而加速向中共傾斜的趨勢。

   値此歷史時刻,我們珍惜台灣擁有首次公投的機會。第一次全國性公投,只能成功,不許失敗。倘若全國第一次公投在選戰的對立中不幸挫敗,無法彰顯真正民意,可能導致台灣民主的倒退。因此,基於對台灣民主的熱愛與期許,我們要向全國人民及朝野政治領袖表達憂慮,並提出最誠摯的呼籲:

一、公投的主角是人民。我們呼籲全國人民應該積極參與台灣歷史上第一次全國性公投,彰顯公投的歷史意義、民主意義、和平意義和團結意義。

二、公投的真諦應該超越選戰得失。我們呼籲泛藍及泛綠陣營都應該克制,不要以選戰一時的利害來操弄或抵制公投,並共同擔負起第一次公投成為歷史典範的責任。

三、公投的施行是政府的義務。我們呼籲政府相關部會應該立即做好宣導和資訊公開的工作,讓人民充分理解公投的意義和議題的內涵,並鼓勵人民積極參與。

四、公投是台灣人民的自主選擇。我們呼籲世界各國政府尊重台灣人民的民主決定,我們也呼籲中國理解公投對於促進兩岸理性和平對話的積極意義。

   我們誠懇希望朝野政治人物及全體國民深思,不要讓公投被選戰的煙硝所掩蓋,讓我們一齊以行動點燃民主、和平、團結的火光。

 

談無聊與創造(人籟雜誌專訪)

每個人,不管大人或小孩,其實都有兩面:「善性」與「惡性」。大人要先面對自己的「惡性」,才來談怎麼看小孩的惡性,唯有如此,才會瞭解所謂「惡性」的意義。大人常常自我催眠,以為自己是那個道德已昇華的好人,這其實與事實不符。人的欲望與社會規範經常衝突,不能假裝看不見這個衝突,或自動擦拭自己邪惡的念頭。人只有先面對自己,才能好好地幫助別人,了解孩子。

每個人,不管大人或小孩,其實都有兩面:「善性」與「惡性」。大人要先面對自己的「惡性」,才來談怎麼看小孩的惡性,唯有如此,才會瞭解所謂「惡性」的意義。大人常常自我催眠,以為自己是那個道德已昇華的好人,這其實與事實不符。人的欲望與社會規範經常衝突,不能假裝看不見這個衝突,或自動擦拭自己邪惡的念頭。人只有先面對自己,才能好好地幫助別人,了解孩子。

( 2004.7 人籟雜誌專訪)

 

Q:和我們大人的童年比較起來,現代孩子的生活真是多采多姿,但我們反而常常聽到孩子說「無聊」。您認為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無聊」有幾種不同的意義,一個人空閒下來,一時不知該做什麼,這時會有「無聊」的感覺,但這種無聊持續下去,結果經常是好事。因為我們平時都被所謂「正經事」佔滿我們的時間,這些「正經事」包含當前流行的休閒活動。人內心的成長,常常在長時間的無聊中才有了質變。我小的時候,因為父母很開明,不只不打不罵,而且給我們很大的自由,我常常覺得沒事做,就躺在房屋後面的木頭地板上,看著屋簷的雨滴或天空的雲朵發呆。因為太無聊了,家裡有什麼閒書都拿來看,比方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廂記…等通行的才子書,不用說都一讀再讀,甚至什麼君子好逑傳、常遇春、薛平貴、靈肉之道、塔裡的女人…等亂七八糟的書、唐詩宋詞、以及魯迅、巴金、狄更斯、雨果、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的小說,我也常沈醉其中。我的中文自然就好了起來,不需閱讀運動,也不需老師的推薦。我許多朋友都是這樣在無聊中長大的。孩子不隨時被盯得緊緊的,反而得以自發的學到了許多東西。我長大後,也時常意識到這個道理。例如:我在學校教書做研究時,在常軌中過著忙碌的生活,但是一天過一天,卻難有突破性的進步;反而在無聊的時候,才學會困難的東西。近四十歲時,我的研究工作轉向,而有些較好的成果,便是在一個無聊的暑假中完成的。

這是第一種意義的無聊。這種無聊是好的,它使人心思沈澱,孕育新的可能。第二種無聊是目前孩子口中常說的「無聊」。這句口頭禪,反映的是孩子對生命的倦怠,以及對主流社會的反抗。人的時間被外來的要求佔滿,原來對世界的好奇心便萎縮了,等到偶有空閒,卻不知如何打發。本來每個心智自由的小孩,對於自己下一刻要做什麼,心中都有期待,成長環境的資源再怎麼貧乏,周遭總會有一些東西可以玩,即使沒有現成的遊戲或玩具,自己也可以去創造玩具本身,或創造任何形式的遊戲。但當他的時間不斷被大人塞滿「正經事」之後,他對下一刻的生命失去了期待。當他口中說出「無聊」之時,他表達的是對生命的倦怠,或是對大人價值觀的抗議,此時,成熟的大人應該要誠心地回應這個訊號。

第二種意義的「無聊」是個警燈,警示孩子的處境出了大問題,因為他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接下來的發展有兩種:第一種是平庸化。他逐漸習慣在沒有存在意義的狀態下過日子,而扭曲了生命的價值觀。當他不再要求意義時,他人生的方向便轉移到純粹「維生」,或進一步追求較好的物質生活,最後,只剩下地位與財富對他還有意義。

另一種可能的發展則是反社會或陷入自閉。記得七、八年前(:1994年)發生過一樁悲劇,兩位功課傑出、聰明穎悟的北一女學生,相偕在宜蘭自殺。我讀了朋友轉來的遺書,覺得非常難過。她們認真在思考人生的根本意義,但周遭的社會與她們沒有對話,生命一旦失去意義,那種無聊便只是一片黑暗,是一片永遠的黑暗。於是,兩位早慧的女孩毅然選擇了自殺,用「無知覺黑暗」代替「知覺黑暗」的痛苦。

問題的關鍵在於自由與創造。環境沒有給她們充分的自由去探索世界,學校也沒有擔負起責任,引導她們去理解並欣賞人類文明創造這條長河的瑰麗與壯闊,繼而激發起她們投身其間的熱情,融入文明創造的活動,去尋找生命存在的意義。

 

Q:您強調孩子需要擁有自由的時間,以及融入人的創造活動,請問如何將這兩件事結合起來?

有自由才有創造,一個禁錮的心靈不會瞭解創造為何物。給予孩子自由,然後給他們好的環境,讓他們看到人如何在艱困中開拓文明;看到文明創造過程中一步步沈重與迷亂的腳跡;看到除了轎車洋房之外,種種美麗的作品、曲折的思想、還有滲入地裡的血淚與汗水。自由的心靈會因而感動,因而聽到遠古的心跳與呼應遠方的召喚。創造的苞芽會因而甦醒,因而綻放成遍地的繁花。

可是我們對待孩子是用另一種迥然不同的方式:限制孩子們的自由,因為我們自己有強烈的不安全感;扼殺孩子們創造的興趣,因為我們擔心孩子未來的出路。「孩子們應該乖巧,多做功課、考好試、找個好工作、結婚生子、然後老去,完成世代交替!」平庸一代代複製著平庸。

 

Q:根據您的說法,當一個孩子發揮他的創造力,就等於發揮他的自由?

自由是創造的前提,但也因為生命中不斷地進行創造活動,自由才因而深刻。沒有創造的自由,會變得空虛輕浮。是的,人發揮了他的創造力,便在發揮他的自由,但反過來說,他所擁有的自由也變得富麗多姿。

自由使人敏感,一個自由的心靈才能感知山的呼吸,聽到花開的聲音。創造工作需要敏感。

一個擁有自由與創造的人生,雖則風雨不斷,終究是幸福的人生。為了孩子的自由與創造,塑造他所需要的環境,便是在鋪陳孩子幸福的一生。

 

Q:請問一個孩子本來就是自由的?還是需要被照顧、訓練的?或者說這是一種階段性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該如何幫助一個孩子從不自由的狀態,進展到能夠發揮自由的狀態?

孩子出生不久便需要有身體的自由,才能感知世界,體驗世界,並發展身體的協調能力,發展語言與概念思考。大人要做的是提供成長必要的資源與安全,包含精神的溫暖,但不是限制他身體的自由,即使面對危險時所做的限制,也必須降到最低的程度。我的兒子詢兩、三歲時,同我走在田野,他貼近水溝邊去抓紡織娘,我雖擔心他掉下水溝,但總克制自己不出聲制止,這在一般大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甚至是不負責任的。我知道他會有掉下水溝的危險,但只要那危險不會致命或殘肢,那就好了。同一段時期我常帶詢爬山,經過坍方的小山路時,我心裡也是這樣想:只要山崖下一、二公尺有雜木林擋著,我便讓他自己走過去。剛開始我還要他抓著我伸向他的柺杖,後來發現沒遞給他柺杖,他反而走得更平穩自在。

有了「身體的自由」,孩子也希望有「選擇的自由」,選擇這個或那個的自由。「選擇的自由」會牽涉資源或文化等層面深入複雜的問題。例如:買玩具、染頭髮、教養、面子、公共場合的行為舉止、做不做功課、決定自己的興趣…等,這些都需要細緻的看待。身為父親,我所持的態度是讓子女明白父母的處境與看法,再同他討論。牽涉到教養和面子的事,我盡量讓他自己去面對後果,而不擋在他前面為他承擔,因為我們這一代人已太社會化了,當我們必須為他的行為舉止承擔後果時,我們便要不斷地限制他。

最後是人「精神的自由」,這是每一個人終身修為的課題。但對於成就出色的創造工作,這第三層次的精神自由,無疑是最重要的。

 

Q:現代兒童受到影像(如圖畫、電視、電影、電腦等等)的影響似乎比語言還大。您覺得在訓練一個孩子的創造力時,該如何運用這些媒體?是否有些媒體會激發兒童的創造力,有些則會扼殺兒童的想像力?

宮崎駿的「風之谷」、「龍貓」、「魔法公主」這類動畫幽祕詭譎,又暗地裡埋伏真實的人道主義與社會批判,對孩子的創造力有正面的影響。相對來說,迪士尼的動畫聲光色影都十分重口味,十分誇張,商業色彩甚濃,刺激娛樂的效果當然是有的,但對孩子創造力與想像力的影響,卻是負面大於正面。

人不只在繪畫、作曲、寫詩、編劇時才進行創造活動。外界的一切透過感官進入大腦之時,人也在進行創造,尤其在孩童階段。外在世界提供的是素材,人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必須不斷對這些素材加以重構,使這些素材有了意義。如果外來刺激太強烈,像誇張的聲光色影,它會霸佔我們的感官與思維,削弱了重構與創造的分量,使人失去主體性,淪為聲光色影的接受器。

至於作品創造,更是這樣。例如平日把重構後的素材貯放在大腦,到要繪畫時則需進行再創造,來呈現自己對世界的瞭解、自己的感受、感情與感悟。尤其小孩因無法精確的畫出具體圖像,常用抽象的方式表達,這樣反而脫離具體圖像的束縛,呈現他的原創力。

另一方面,大人給孩子欣賞的作品,包括繪本、詩歌、漫畫、電影等等,一般都犯了太寫實的毛病。抽象才能留給孩子較大的想像空間,太寫實的東西會把孩子的感官和思維塞滿。但抽象的處理並不容易,所以好的抽象作品很少見,許多試圖抽象的作品都流於「無厘頭」,甚至內容空洞。

孩子的內心世界是敏感又喜愛神秘多變的,三流的兒童文學作家看不到這點,所以提供許多「假可愛」或說教的作品,商業色彩太濃的漫畫家或動畫家更不管這些,他們只顧賺錢。如果真的為了孩子的內在發展,一定要先瞭解孩子,給孩子接觸的作品,必須好好的經營「抽象」與「豐富」這兩個要素。另一方面,音樂、詩歌、故事,給予孩子想像與重構意義的空間,會比視覺影像大得多。聽一個故事,人物與場景需要聽者自己在心中重構與想像,但看漫畫或電影,那些明確具體的影像已塞滿了你的心。

這也就是說,要創作好的影像作品,更要小心經營「抽象」這個質素。

 

Q:您在《童年與解放》一書中談到「思想解放」的問題,您認為在台灣應如何落實思想解放的教育模式?

這個問題牽涉太廣,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清楚的,所以我寫了兩本書。「自由」、「打開經驗世界」,都是思想解放的基礎。台灣教育對這兩件事都沒好好的做,反而不斷在限制孩子的自由,在窄化孩子的經驗世界。

思想解放是人發自內心的一種價值重構。只有經過長年的探索思辨,到了某個時候,發現社會既定的主流價值,與自己的生活、觀察、體驗、思辨不一致,於是想跳脫那些束縛,才透過大大小小的解構重構,找尋自己作為人的意義與價值。

這個過程的先決條件是「自由」,而且在探索思辨時,必須有廣大的經驗世界作為基礎。與這世界深度連結,與人類文明相互融入,把別人在不同時空下的經驗,批判地融入自己的主體經驗,人才不致閉門造車,才能重構出一套進步的價值。人類的文明不只是一代代傳承,而且要一代代創新。創新的不只是物質生活,同樣重要的是精神生活,是價值觀、世界觀。每一個人的思想解放,在這裡扮演了關鍵性的作用。

除了「自由」、「打開經驗世界」之外,思想解放過程中必須藉助「抽象能力」去掌握世界的「普遍性」。所以「發展抽象能力」也是不可或缺的內在能力,但人的抽象能力,不是先天就發展得好好的,事實上,人類文明的特徵,便在於「抽象」。抽象能力是需要一步步慢慢發展,慢慢成長的。學校教育要進行思辨、討論,帶引學生進入抽象世界,擷取並發展抽象能力,這也是學校教育的重要功能。

所以,在《學校在窗外》一書中,我用了很大的篇幅在強調「打開經驗世界」與「發展抽象能力」,我覺得學校教育該做而且只做這兩件事,其他便是與孩子做朋友,平等對待,而非管教與限制。 

 

Q:您提到有關「普遍性」的問題,我們雖然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但是大家卻不知道普遍性的來源。請問普遍性的原則究竟在哪裡?

如果一個人對世界的瞭解完全陷於個人的特殊經驗,而不去找尋世界的普遍性,那麼他就很難累積知識,他的經驗世界會變得瑣碎。一個人,如果有好的抽象能力,他會善用抽象能力去找尋普遍性,這樣經驗才有了意義。例如:當他看到很多人為了要運動,每天去健身房使用跑步機,如果他常在思索能源與生態的問題,他看到的是:使用跑步機是「雙重消耗能源」。因為人吃了食物,沒有轉化成可使用的能量,這是第一重消耗;進一步使用跑步機轉動機器,甚至在健身房中開冷氣,讓人在跑步機上跑步不致太燠熱,這是第二重能源消耗。別人看到的是許多人在跑步機上跑步運動,他看到的則是深一層的「普遍性」—「雙重能源消耗」。當更多的人都能進行這類思考,看到世間事物的普遍性,世界才會因反思而變得比較美好。當然,「普遍性」也會流於教條,壓迫「特殊性」的存在,兩者是辯證的,必須細緻地處理,才能免於劫難。

 

Q:有關「抽象能力」,法國的教育是用哲學來培育一個人的抽象能力,但事實上,科學或數學也能夠發揮一個人的抽象能力。您認為台灣的科學教育是否有助於發揮一個人的抽象能力?

台灣的科學教育主要是為了訓練技術人才,而且基本上,台灣並沒有所謂的哲學教育。數學本來有提供訓練抽象能力的課程,但是數學是一種自外於人文社會的封閉系統。所以,雖然數學有訓練抽象能力的課程,但是若沒有融入整個人文社會,有時會流於封閉,對思想解放的益處也變得非常有限。

但是,數學所提供的抽象訓練最為細緻、最為深入,因為數學是抽象難度最高的學科。因此,一般說來數學家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他們思路比較清晰,而且他們考慮問題是回到根本層面去思考。數學(及數學基礎)探討的是自然最深層的規律和法則,一個優秀的數學家經常會從根本去探討問題,不易被世俗的權威所支配。反越戰時期,在美國有很多反戰的數學家都挺身而出。不過,就如我前面所言,數學家若沒有與人文社會連結,他們的思想容易流於偏頗。

 

Q:現代的父母為了讓孩子「別輸在起跑點上」,所以紛紛提早讓兒女出外學習許多藝能。請問孩子的適學年齡究竟是幾歲呢?

我難以說出一個普遍的適學年齡,因為這要根據每一個家庭的狀況。比方說,一個勞工家庭所能提供的「文化資本」(cultural capital)(註1)較弱,因此父母無法讓孩子有多元學習的機會,但是,他們又擔心孩子會重複停留於父母的階級地位。

許多人口頭上說現代的社會沒有所謂的階級,宣稱即使當一個拾垃圾的工人也是非常尊貴的,但是反過來問,如果他們的孩子將來去從事類似的工作,他們真的會無所謂嗎?我們雖然都反對社會有階級,但是它的確存在,而且不同的階級會有不同的待遇,例如:有些人一天要工作十八個鐘頭才能混一口飯吃;有些人一天只要工作幾個鐘頭,就有相當優渥的待遇。我們須感激並尊重那些在社會底層辛勤工作的人,而且要協力爭取提高他們的待遇與福利,但社會階級明顯地存在,我們必須面對現實,不能視而不見。許多文化資本較弱的父母提早把孩子送出去學習,無非是希望孩子將來的階級地位能夠提升,不至於跌入社會階級的底層。

所以,當家長詢問我孩子是否該提早學習一些才藝時,我會先瞭解對方的家庭狀況,以及孩子的情形,才能開始討論這個問題,否則會產生誤導。不過有一個基本的原則,即孩子都需要足夠的文化刺激。一個勞工家庭的孩子通常缺乏足夠的文化刺激,他唯一的文化刺激都是從電視來的,因此他的起跑點就輸給了中產階級的孩子,所以,不應該反對讓他有機會出去學習一些東西。相對地,一個孩子如果已經擁有豐富的文化刺激,那就該多給他一點空閒的、自由的時間

總之,這個問題牽涉到父母對孩子的期望,以及家庭的文化資本,所以沒有一個定論。有的中產階級家庭已經擁有足夠的文化資本,但是父母仍然提早讓孩子學習許多藝能,這是父母觀念出了問題。對於勞工、農夫、攤販等等,我不會一味的鼓勵他們別讓孩子學習太多東西,好讓孩子擁有一個快樂的童年,因為這種鼓勵也許會讓他們孩子的將來更沒有機會和希望。

但是,父母提早讓孩子學習許多學科和才藝,孩子將來是否一定會成功?是否能在這個階級社會中往上爬?那就不一定了,這需要看個人與環境。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別把孩子的時間佔滿,這樣對孩子的發展是極為不利的,父母需要給孩子一些自由的、屬於自己的時間。

 

Q:要落實您以上所談論的這些理念,學校以外的民間團體可以有哪些貢獻呢?

推動一些可以討論問題,進行反思的場域,像《人籟》不就在做這類工作?教育改革、社會改革、改善公共媒體品質、普及並提升社區圖書館、發展讀書會……等都很重要,民間應監督並協力影響公共決策,包括用公民投票去改變目前凡事皆由上而下的決策,不要老是被政治人物操控一切。這些年來,民間在各地努力去推展的社區大學,本來用意也是為了讓人民有機會去進行反思。你若到一些社區大學去看看,也許會注意到有些人不只去那裡學一些新的東西,更重要的是,他們開始在思考原有價值觀的問題。

現代的人出生以後,就進入一個軌道,這個軌道裡只有兩樣東西;一樣是工作,一樣是家庭,所以現代人的思想變得很單調,缺乏多面向的思考。社區大學的價值就是讓人脫離工作與家庭的箝制,進入一個新的「場域」(field)(註2),在這裡他會認識一些新的朋友。不像以往只接觸親戚、同事等等。這些新的朋友與工作、家庭沒有直接的關係,所以能自由的發展出另一種情誼,並且共同學習、探索。雖然社區大學並非有計畫地去規範學生的發展方向,但它能夠提供一個環境,讓他們可以有多線角度的思考。

 

Q:在教育的事上,我們是否該討論兒童究竟有沒有「惡性」?還是最好別去討論,認為他們的本性會慢慢被塑造?

我比較傾向後者。孩子的可塑性很大,新的環境與新的教育方式,可以轉變一個孩子的原有性情。事實上,問題不在於孩子會不會轉變,而在於大人懂不懂得孩子?知不知道用什麼方式教育孩子?肯不肯細心又用力地去塑造一個讓孩子成長的好環境?

每個人,不管大人或小孩,其實都有兩面:「善性」與「惡性」。大人要先面對自己的「惡性」,才來談怎麼看小孩的惡性,唯有如此,才會瞭解所謂「惡性」的意義。大人常常自我催眠,以為自己是那個道德已昇華的好人,這其實與事實不符。人的欲望與社會規範經常衝突,不能假裝看不見這個衝突,或自動擦拭自己邪惡的念頭。人只有先面對自己,才能好好地幫助別人,了解孩子。有些做心理輔導的人,心中常有一把尺,這把尺是社會與道德制訂出來的尺,他們以此去輔導別人,而忘了真實存在的自己,塑造出一個假的、善的自己。這樣的輔導有什麼好處呢?

去處理或輔導孩子的行為與人格時,我擔心的是我們常不自覺的把孩子當作「他者」來看待。 

大約四十年前的農業社會,孩子們擁有充裕的時間玩耍。但是,現在的孩子卻需要花相當多的時間,去研習許多學科與才藝。我們不禁想問:身為四十年後的兒童,究竟是幸福的?還是一件不幸的事?

如同我們一開始所討論的,「幸福」如同「無聊」一樣,也有著不同的意義。我們大人不妨也可以問問自己:如果回到童年,你最希望擁有一個什麼樣的童年?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我們會更知道怎麼帶引孩子長大。

回到我們的主題,對於「無聊」這件事,我們必須要以更宏觀的角度來思考:我們的社會文化和教育體制,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我們給孩子們的是什麼樣的環境?如果我們的孩子越來越不喜歡上學,不喜歡大人為他們安排的活動,或是更根本的對生命感到倦怠、對社會產生抗拒,是誰出了錯呢?是孩子嗎?還是我們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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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註1)文化資本:為法國社會學家Bourdieu所提出的概念,即兒童由其學校或家庭的階級領域中所繼承的文化能力,例如菁英階級會刻意培養子女擁有某種品味,以鞏固他們的優勢地位。

(註2)「場域理論」把社會分成各種「子場域」,它們各自以各種「資本型態」活動於結構性、制度性的社會「大場域」中。

 

學校該做而且只做這兩件事

我主張學校教育應做,而且只做這兩件事:
打開人的經驗
發展抽象能力
而做這兩件事,是基於每一個孩子天生都有與世界連結的原始趣向,藉這兩件事充份發展孩子與世界真正連結的能力。從這種與世界互動的能力出發,孩子自然會發展出他的維生能力,也會延伸出豐沛的創造能力。

  一般教育工作者用「德智體群美」五育拿來作為學校教育的目的,尤其人格教育更時常被當作學校教育的重要目標,不斷被提醒要努力加強。

   我所以會從人存在於這世界的原始趨向:「維生、互動(或稱連結)與創造」出發,來探討學校教育的本來面目(見篇一),是因教育應以個人內在的發展,作為唯一的目的,而不能以這一代人的價值觀為標準,去複製下一代的孩子。

  像五育的教育觀點,看起來是中立的,但本質上還是外加的標準。例如德育,當教育者把人格教育當作教育工作的重要目的,那麼他便必須去尋找一套「好」的人格標準,複製在孩子身上。

  如果要以孩子作為主體,讓他獲取最大的內在發展,我們只能回到他活在這世界的原始趣向,去探討如何讓他沿著天生的趣向,充份發展,例如每一個人天生都有創造的趣向,教育者的工作便在於如何讓他擁有不斷創造的環境,讓他溶入人類的創造文明,從這裡去發展他獨特的創造活動?而非反過來壓抑他的創造欲望。

  同樣,因為每一個人天生都有與世界互動,與世界連結的趨向,例如每一個人都天生好奇,都天生想要找尋朋友,這便是要與世界連結,教育者的工作也在於協助孩子拓展經驗,讓孩子看到自己在世界所處的位置,從而了解自己。毫無疑問,一個了解自己在世界所處位置的人,便擁有成熟的知性與人格。

  當然,維生也同等重要,一個人如果無法維生,他的日子會過得非常辛苦,他的生命會被生活折磨殆盡,有時他的創造活動或反而旺盛,但更多時候他的創造活動會因三餐不繼而被迫停頓,他與世界的連結亦會被扭曲。教育者固然要協助孩子培養維生的能力,但前文已談過,一個透過與世界密集互動,與世界真正連結,生活經驗廣大厚實,善於思辨,善於與人、與社會與自然相處的人,維生對他不致構成困難。事實上,對於這樣的人,只須在他接受學校教育的後期,提供學習專業技能的機會,他便得以掌握維生的能力。

我要說的是,學校教育不應像今日學校的現狀一樣,純為加強孩子的競爭力,為他們未來的出路服務,以致扭曲了孩子的價值觀,背叛了學校教育的宗旨。

  在「維生、互動、創造」三項關於人的原始趣向中,維生不必教,創造不能教,留下來的便只有互動一項。所以上文(篇一)我主張學校教育應做,而且只做這兩件事:

打開人的經驗

發展抽象能力

  而做這兩件事,是基於每一個孩子天生都有與世界連結的原始趣向,藉這兩件事充份發展孩子與世界真正連結的能力。從這種與世界互動的能力出發,孩子自然會發展出他的維生能力,也會延伸出豐沛的創造能力。

 

  為什麼我會挑這兩件事:打開人的經驗世界與發展人的抽象能力,作為學校教育該做而且只該做的工作?

  未受教育的人,雖然對週邊的生活有深刻的體驗。但他的經驗世界狹小,沒有太多機會把自己的生活經驗,拿來與別人在不同時空下的經驗,相互印證,因而看待事情只陷入自己的特殊經驗。這使得他的內在發展受到很大的局限。

  知識不過是人的經驗,並非巔撲不破的絕對真理。如果把知識大體分成三個主要領域:人文學、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人文學是作者對人世所深刻體會的與相關的研究經驗,只是每個作者所採的形式不同,所用的手法獨特。社會科學是人組織社會經營社會所累積的經驗。自然科學則為人面對自然,與自然對話所留下的經驗。

  一個人必須把自己的經驗,拿來不斷與他人的經驗相互印證,視野才能廣闊,心思才能周延,思路才會清晰,人的內在世界才能充份發展。

  可是絕大多數長年受過學校教育的人,心智並不見得成熟,為什麼?從眾多知識份子身上,我們看到兩個通病:

套公式 與 浮離於真實世界之上

  病因如下:學校裡教的知識,是將人類千萬年累積下來繽紛龐雜的經驗,經過編裁整理,而加以抽象化、普遍化、分類化、標準化的所謂人類經驗精華。這套經驗精華是一整套有系統的套裝知識。由於經過抽象化、普遍化的處理,套裝知識的內容,看不到個人特殊經驗的痕跡,看不到眾多的例子與故事。

  沒有個人特殊經驗,沒有眾多的例子與故事,學習者不易拿自己的生活經驗,拿自己的思維經驗,與所學習的內容相互印證,學習者不易溶入套裝知識底層的那些真實的人類經驗。

  原來,套裝知識是要經由抽象,去擷取世界的普遍性,讓人掌握世界的普遍性,並以此放回真實世界,去印證真實的特殊經驗,去了解真實的、看得到、摸得到的具體現象。

  但由於學習者沒有機會參與套裝知識的編輯過程,由於他只被迫學習套裝知識中那些看不到、摸不到的抽象內容,被迫操作套裝知識中那些代表普遍經驗的文字符號,因此他也失去機會去了解,那些抽象內容與具體現象之間,那些普遍經驗與特殊經驗之間,緊密無間的關連。

  所謂公式,便是套裝知識中那些抽象內容的普遍法則。由於學習者已把絕大部份的心力,放在學習套裝知識中的抽象內容,他無暇去摸索、去累積豐富而具體的,屬於他自己的特殊經體,以此印證套裝知識中那些抽象內容所代表的普遍經驗。如果學校又不能協助他去連結這兩種經驗,讓他意識到他所學的知識只不過是特殊經驗的抽象,那麼他只好一知半解的留連於文字符號的公式堆裡,當他回來看待真實世界時,繽紛多變的特殊現象使他迷惘,他只有回去抽象內容中,搜尋現成的普遍法則,企圖用套公式的辦法,生搬硬套去處理實際世界的問題。也因為這樣,他的思維始終是浮離於真實世界之上。

  這是學校教育最大的失誤,也是百餘年來,知識與真實,發生嚴重斷裂的主因。

  如果學校教育能協助人重新對待知識,把知識當作不同世代、不同地域的人們所累積的經驗,並隨時與人的生活經驗、思維經驗,不斷印證、不斷修正;幫助人發展抽象能力,幫助人意識到抽象是為了從特殊經驗擷取普遍經驗,再放回特殊現象,那麼學校教育便完成了它的功業,因為無數經過學校教育陶冶的人,都將會進行獨立思考,作價值判斷,對種種公式教條知所批判,對世界的普遍性能拿捏分寸,也隨時能切換角度,了解他人的感受,他人的觀點。

  如果學校教育做而且只做這兩件事:打開人的經驗及發展人的抽象能力,那麼無數經過學校教育陶冶的人,將會比今天的人具有更豐沛的創造力,因為他們天生的創造力未如今天受到套裝知識的壓抑,也未如今天受到集體管理的馴化;他們會做出更好的創作,因為當他們打開自己經驗的同時,不斷溶入他人的創造經驗,溶入人類的創造文明。

  無數經由學校教育陶冶的人,將會比今天的人更知道如何恰如其分的擷取自然資源,發展更佳的維生方式,經營較充實較愉快的生活。不致像今天的人類這樣貪婪又無知的踐踏我們賴以維生的蓋婭-大地之母,因為在他們打開自己經驗的同時,他們不斷的思索自己在真實世界中的位置,他們將比今天的人類更了解世界,了解自己。

  如果說學校教育還有第三件事該做,那麼這第三件事便是留白;留更多的時間與空間,讓學生去創造、去互動、去冥想、去幻想、去嘗試錯誤,去表達自己,去做各種創作:編舞、搞劇場、玩樂園、打球、辦社團,讓他們自由的運用時開與空間。

  今日多數人對學校教育的了解,不外是:

-教歷史、地理,以打開人對世界的認知,使人知道過去會發生些什麼重要的事,知道遠方大概是個什麼樣子,有哪些物產,哪些城市,哪些河流。教科學以使人深入大自然,知道物質內部、知道地球之外的宇宙、知道生命演化與機轉的層層秘密。教語文,以促進不同民族之間相互溝通。至於教數學,除了使人學會加減乘除以敷日常生活需用之外,教數學做什麼?

  有人會說,學習數學是有用的,至少對未來以理工為專業的人而言,是有用的,因為數學是科學之母。但學生在兒童或少年時期誰也分不清他未來是否要學理工,所以每一個都應該學數學,所以學校也應該教數學。例如教每一個人二次方程式如何求解。

此外,學校還應該教一點做人處事的道理。教一點音樂美術。

  許多年前對於學校教育該做什麼,我也是樣想。六○年代我剛從大學畢業,我還沒把自己成長的經驗與學校教育的角色,連結起來思考。我經歷過的學校教育,讓我對學校教育的了解停留在套裝知識的傳授,停留在上述歷史地理語文數學的思維,當然當時台灣的學校教育已不再這麼單純,它還教你兩樣東西:競爭與規矩。

  競爭在於替未來謀生鋪路,規矩則為了馴化(並效忠當時的統治者)。這是大人主流價值的兩條主軸。

  可是年輕時,我連這些都不很清楚,只是不喜歡學校,不喜歡考試,厭惡體罰、厭惡口哨的號令聲及擴音器的吼叫聲。

  我以為學校本來就是那個樣子。

  到一九七四年,因參加教育部委託台大編寫的高中數學實驗教材計劃,經台大借調深入各地中學去試教,我才有系統地重新思索學校教育的角色。

  前文提過伊凡.伊里奇的一段話[註一﹞。他在同書中又指出「教」與「學」經常被混淆在一起,一班人常誤以為有教就有學,誤以為教師教某些知識,學生就可以學到那些知識。固然技能方面的培養,或許能因教而學,換句話說,學習者可能因技能課程的加強教導而有效學得那些技能,但其他方面像文化性的、感知性的、思考性的、探索性的、批判性的知識,有教無學,反而是常態。他說:「大部分我們所認知的東西都是在學校之外學會的,大多數(有效)的學習都是學生自己進行的。我們在沒有教師的指導下學習說話、學習思考、學習愛、學習感知、學習遊戲、學習詛咒、學習政治與學習幹活。連教師日夜照料的兒童也不例外。孤兒也好、智障兒也好、甚至教師自己家的子女也好,都在專為他們設計的之外,學到他們後來學會的大部分東西」。伊里奇的看法基本上是對的,因為學校的制度化教育,主要在教導套裝知識,並未著重經驗的印證,但 人真正學得知識一定要有經驗的印證,要經過經驗的同化與順應[注二﹞。所謂「知道某個國家有哪些物產、有哪些城市、哪些河流」,對學習者來說,還不成其為知識,因為「知道這些東西」並無法轉化成人的經驗,隔幾天幾月便可能忘掉,便可能由「知道」變成「不知道」。除非些物產、這些城市、這些河流與歷史某個事件連結,而這個歷史事件又有些能讓學習者溶入的故事,因而與學習的經驗相連結。

  我所強調的印證經驗,可以說是「知識經驗化」,但不能浮淺的化約為時下流行的「知識生活化」。人內心的經驗網路,以人周邊的生活感知,作為網路的核心,透過思維與感知的辯證發展,織成細密的經驗網路。人學習知識,必須以自身的經驗網路,做為主體,去汲取新的經驗,予以同化,或調適自己的經驗網路去順應新的經驗,這裡所謂經驗,包含感知與思維。而非單純的生活經驗。把「知識經驗化」當作「知識生活化」,這種庸俗的教育觀點,會扭曲經驗知識的意涵。

  經驗印證的過程,必須伴隨批判。所謂「批判」不是一味要「批判人的錯誤」,而是警覺經驗的衝突。人的主體經驗,隨時可能與外在的客體經驗衝突,在經驗網落的發展過程中,人的主體經驗不只限於吸納或屈從客體經驗,有時還須修正經驗,但修正是雙向的,修正客體經驗以同化於主體經驗中,或修正主體經驗去調適客體經驗,這便是經驗批判。人從不斷的經驗批判中,建立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的能力。

  皮亞傑談同化與順應是針對於認知圖式的發展,我則將之放在經驗網路上。對認知圖式的發展而言,人的認知圖式所面對的客體世界,是相對中立的,例如容積不因容器的形狀而變。但我談經驗網路的發展之時,因客體經驗並非中立,例如「世界的本質是恆久不變的」或「人性是掠奪的,因而戰爭不可避免」這是主流價值下的客體經驗,當人接觸到這些論述時,必須自覺主體經驗的存在,去檢證客體經驗,以批判的態度去接受或貶斥客體經驗中的論述。

  依我看來,只有發生知識,沒有學習知識。因為經驗不經過印證,不經過批判,對學習者而言,便產生不了新的知識,因為那個新的知識沒有溶入主體經驗,它依然是別人的客體經驗。知識不過是不同時空下的人的經驗,這些經驗,無法依靠單向的輸入,而學習得來,只有學習者充分意識到自己主體經驗的存在,以自己主體經驗去印證去批判客體經驗,才能發生新的知識,所以說知識只有發生,無法只憑學習得來。

  但依循通用的語辭,我仍然沿用學習(Learning)這個字眼。只是當我使用「學習知識」之時,指的是「發生知識」。

伊里奇認為只有技能可以透過教導而作有效的學習。事實上任何操作性的知識,形式化的知識,都可以因教導而做有效的學習,這是造成一般人誤解的原因,以為所以的知識都可以因教導而發生。也因為這樣,一般人會仰賴教師,仰賴學校來教導人所有的知識。

  我了解伊里奇非學校化(deschooling)的激進訴求,並認同他對當前學校教育的觀察,他主張廢除學校,因為學校制度使人失去了認識世界,了解世界的能力。學校教育,由於大量灌輸套裝知識,確實忽略與人的主體經驗相互連結,造成多數受過學校教育的人,都浮離於真實世界上,只知道一些普遍法則,而習於以套公式的方式,對待人生。

  但伊里奇忽略了抽象能力的培養,也忽略不作系統性的學習,人的抽象能力不易深入發展,而抽象卻是人類文明的重要特徵。固然人的創造力,人的想像力是生來俱有的,抽象能力卻不是天生的。

  抽象的方法深耕人類的文明,提煉世界的普遍性,使人可以脫離具體情境,在看不見的抽象世界裡探索與思考,尋找文明的精神。巴里島的繪畫藝術色彩艷麗,樣態豐盈,描繪民間生活維妙維肖,但繪畫中沒有抽象的手痕,因而侷限了人的想像空間,也框定了創造的生命力。

  系統的、符號的、累積性的學習,可以發展人的抽象能力。非學校化的,分散式的主動學習,固然可以緊密的與人的主體經驗相連結,但不易訓練出人的抽象能力。

  學校教育的套裝知識可以培養人的抽象能力至初級水平。但如果要深化抽象能力的發展,套裝知識必須經驗化,結合抽象與想像,分析與直覺。只有這樣才能深化人的抽象能力,同時深化人的想像與創造。

  目前學校教育只著重套裝知識。但無心插柳確實也培養了少數知識份子的抽象能力,而多數的知識份子也學會運用抽象語言。這個是目前學校教育唯一有益的功能。

  幾年前,我在社區大學,把一些通俗的社會學、教育哲學的書籍拿給學員閱讀,他們閱讀時的困難不在於內容本身,內容對他們來說反因已有的生活經驗相對豐富,比起大學在校生來說,容易領會。他們中間許多人學歷較低,閱讀的困難不在內容,卻在抽象語言本身。但學歷高的人,閱讀的困難則恰好相反:不在抽象語言,而在內容。

  弗雷里(Paulo Freire)觀察到許多少受學校教育的農民,雖然不善於抽象語言,但如果所閱讀的抽象詞量與他們的現實生活直接相關,例如「水井使用權」或「向債主借款」這種對他們來說具有關鍵性影響的字眼,農民可在四十個小時之內學會。

  這正好說明少受學校教育的人,所面對的困難不是那些文字符號本身,而是在文字符號背後所帶來的抽象的普遍觀念,當這普遍概念直接指涉具體的事務,如「水井租用權」等,那麼相應的文字符號對他立即產生意義。

  伊里奇主張廢除學校,改用主題學習,讀友選配及小組討論來進行人的主動學習。這是進步的觀點。他所以如此主張,是因學校把教育制度化,從而掏空人的智能,並使學校教育與真實世界分離。

  但在人的成長歷程中不能忽略抽象能力的發展,而抽象能力的發展必須經由累積式的學習。我的看法是如果存在一種學習系統,能一方面打開人的經驗,又能發展人的抽象能力,使人在打開經驗的同時,能夠真切掌握特殊經驗與普遍經驗之間的辨證關係,從而使人真正與世界連結,那麼具有這種功能的學習系統不論是學校或非學校,都是好的教育系統。

  目前的學校教育,採用套裝知識的學習,雖然可以讓多數人無意中學會抽象語言,但抽象語言只是抽象能力的起點。多數受過長期學校教育的人,雖因抽象語言而跨過抽象世界的門檻,但他們並未進入抽象世界。主要原因是:學習套裝知識時,他們只學得抽象的形式,並沒有學習抽像的過程,因為編製套裝知識之時,特殊經驗已被刪除,只留普遍經驗的空殼-普遍法則。學習者沒有學習如何從特殊經驗抽離出普遍法則的過程,也沒有熟稔如何從普遍法則放回特殊經驗,藉以檢驗並修正普遍法則的過程。學習者在抽象形式中只學習普遍法則的操作。因此學習者學會抽象語言,卻未發展出真正的抽象能力。

[註一] 見篇一之五第十七節。

 [注二] 在《童年與解放》一書中,我提出「經驗網絡」的概念,並對經驗網絡的發展作結構性的描述,參見該書第五十五節。

 

(本文為《學校在窗外》內文節錄,pp.66-80)

從鄉野三害談台灣公眾力量的形成

光害不只模糊視線,使人看不到星星,更因大量浪費能源,造成環境污染,並干擾候鳥及夜行性動物的生態,甚至破壞人體的自然規律,使褪黑激素分泌失衡,間接致癌。

除開這些有形的傷害之外,對於人類無形的精神文明,光害亦帶來潛在但不容忽視的破壞。最明顯的是人的內心經砌積千年源於大自然之美,而萌生的細膩情感,正迅速在瓦解。….台灣的鄉野(含山路與海濱),近年有三害:水銀燈、紐澤西水泥護牆及殺草劑。

近日因火星大接近引起觀星熱潮,論者(何沙崙,2002.8.27,中時A15)為文指出光害不只模糊視線,使人看不到星星,更因大量浪費能源,造成環境污染,並干擾候鳥及夜行性動物的生態,甚至破壞人體的自然規律,使褪黑激素分泌失衡,間接致癌。

除開這些有形的傷害之外,對於人類無形的精神文明,光害亦帶來潛在但不容忽視的破壞。最明顯的是人的內心經砌積千年源於大自然之美,而萌生的細膩情感,正迅速在瓦解。人類的文學藝術無一不孕育於這種融入自然的美感。十多年前,晚上坐在窗台,我可以靜靜沐浴於月光,思索亙古詠月的詩句,洗滌心底的塵垢。但近年水銀燈架設在臺灣城鄉每一個角落,夜裡連臥床都無法逃離它強悍刺眼的照射。台灣的鄉野(含山路與海濱),近年有三害:水銀燈、紐澤西水泥護牆及殺草劑。這三害到處肆虐。行吟於山間海濱,徜徉於田園小徑,最痛苦莫過於看到往昔美麗的風光,日日在消失。路畔花草因殺草劑變成一片枯黑如入煉獄,螢火蟲亦逐年銳減,僵硬醜陋的紐澤西水泥牆則阻擋行人望向山海與林原的視野。因恐白天外出,為這四周無知的糟蹋而觸目傷情,於是改成夜遊,但夜裡水銀燈強悍的亮光,又遮斷滿天星月,引頸仰望只看到灰撲撲一片令人暈眩的光幕,人囚罩於光幕之下,猶如困居於斗室之中。這是沒有夢、沒有詩、沒有冥想、沒有歌詠的世界,這世界不會孕育出「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叫桂葉香」的詩意,也不會產生月光曲的靈感。當我們如此恣意破壞週遭山河的美感,留給年輕人如此醜陋的生活環境,又何能奢談人文教育,奢談文化建設,奢談心靈改革?

鄉野三害的猖獗有其結構性的原因。今日台灣中產階級興起,公共運輸不發達,牽動自用車上山下海四處流竄,而道路設計則純為開車族的便利,亦為紓解中產階級的不安全感,因此水銀燈無路不設,紐澤西水泥「護牆」無處不擋。至於濫用殺草劑則因人工除草的成本昂貴,鄉鎮政府以此節省經費,卻破壞自然生態。

當然背後的支撐力量還是利益,有工程便有錢賺。正當的與不正當的,都在推波助瀾。喜愛自然的激進人士早有「建設便是破壞」之說,每看到工程車出現,皆憂心忡忡。又念及政府喊窮,無力教改,更覺譏諷。

進一步深究,則政府心不在維護自然景觀,難逃其咎。拼經濟是歷來政府的一貫立場,國民黨與民進黨,再如何政黨輪替都如出一轍。近年著重觀光,卻大幅破壞自然,無非是為了拼一時的經濟爭取選票,連長期的觀光事業也一併犧牲。有一則故事流傳於民間,某年有法國人來台灣旅遊,夜間在山野看到幾千螢火蟲青光點點,忽明忽滅,致目眩神搖,讚嘆為世間奇景。隔些年同一時節,鼓動友人及六歲兒子重遊舊地,夜夜等待,螢蟲蹤跡杳然,終敗興而歸,尤其兒子更一路哭回法國。

這是當政者的短視使然。台灣原為美麗之島,四周則為婆娑之洋,保持自然美麗的風貌,以興觀光,正可拼經濟又維生態,更提升文化水準,充實人生。可惜不恥之徒,反殺雞取卵,令人扼腕。

再深究一層,台灣要步入現代社會,卻苦無形成「公眾」的概念及「公眾」的力量。這是台灣社會放任政府操短線爭選票的背景條件,政府、私人與公眾,是現代社會的三腳架。公眾是社會的理性力量,用來督促政府所擬政策顧及社會整體利益與長期發展,不致只圖利私人或為某一階級服務。台灣經過幾十年的政治戒嚴,公領域萎縮,人的生活與視野,局限於私領域。公眾力量無由開展,公眾的概念亦薄弱無力。解嚴之後,不幸當政者又不肯釋放權力,讓人民參與社會重建,致使十五年過去台灣社會迄無代表公眾的聲音,看不到一股進步的公眾力量。這是今日台灣政治亂象叢生,台灣社會是非不明的主要根由。

公眾的力量無法形成,大眾媒體亦應負責任。媒體自我窄化,被消費市場與族群情結支配,確有怠忽職守之實。公眾意識的基礎是公共論述。發展公共論述原是媒體的責任,不幸大眾媒體無意發展公共論述,卻為腥羶事件巨幅報導,以此餵養大眾,讓大眾對參與社會的熱情,消散於一朵朵聳動新聞的漣漪之中,令人徒呼奈何。

缺乏公共論述,是民粹主義孳生的溫床。什麼是民粹主義(popularism)?近年這個概念每被政治人物操弄,用來取得政治權力,同時也被菁英主義者曲解濫用,用來對抗民意。事實上,民粹與民主的區隔,關鍵在於民意影響政治(不論選擇的是人或事,即不論一般公職與民代之選舉或公民投票)的過程中,有無呈現充分而理性的公共論述,讓人民參與思辨。民粹主義,便是由全然訴諸情緒的民意,來決定政事。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暴民政治。另外,一個議題事先沒有經過公共論述與公共參與的論辯,逕做民意調查,並以此當作施政的藉口,亦極可能掉入民粹主義。以核四公投為例,發展公投,讓人民參與公共決策,可提升人民對公共事務的熱忱,但事先必須進行長時間的公共論辯,否則核四結果可能荒腔走板,尤其變成藍綠對決,公共參與的美意盡失,後果堪虞。果然,則民意將又玩弄於政治人物的手掌之中。

公共論述與思辯,是提升人民政治水平的關鍵,也是現代社會中「公眾」力量形成的基礎。形成「公眾力量」的機制,除前述由媒體發展公共論述,及由公民投票提升人民公共參與之外,平日社會學習的機制亦不能短少。近年民間倡行的社區大學雖強調公共事務,但一路走來,跌跌撞撞,便因台灣社會尚未意識到社會學習的作用,未明白它正一步一腳印的在凝聚公眾意識,為深化公共論述鋪路。

由於台灣社會迄今並未出現「公眾」的概念,更未形成「公眾」的力量,各政黨的屬性就不可避免的全數往右傾斜,因而徹底扭曲了政黨政治民主運作的功能。台灣的幾個主要政黨都是右派政黨,只是在右翼的值譜上,落點稍有不同。這是歐美日的政黨政治看不到的現象。明白的說,在德國有基民黨與社民黨之隔,英國有保守黨與工黨之分,美國亦有共和黨與民主黨之別,政黨的政治立場明顯不同,這樣的政黨政治,才能藉由競爭推動社會進步。但在台灣迄無偏左的政黨出現。藍綠的政治立場既然不易區隔,一到選舉,便只好打口水戰,只好政策買票,只好藉族群情結,藉統獨議題,來拉攏選民,以情緒宣洩,演出一場場鬧劇。左右失衡無疑是今日台灣政黨政治遲遲不上正軌的原因。

民進黨在推動反對運動之初,尚多少能站在天下蒼生的立場,為中低階層的利益,為個人自由,為環境永續而發聲,並結合社運,催生民主。可惜因急於執政,分享政治權力,因而迅速放棄反對運動的理想,歸建主流。及至上台掌政,更盡洗前塵,向右傾斜。

近日代表弱勢力量的泛紫聯盟,標舉社會公平正義的理想,崛起台灣政壇。值此藍綠盡皆右傾,人民力量消沉,政治亂象叢生之際,泛紫聯盟能否擴大結合面,開闊格局,形成一股中間偏左的力量,尤受眾人矚目。

所謂「中間偏左」,到二十一世紀,已不能全從階級觀點去加以界定。現今中間偏左的路線至少應涵蓋三個特徵:

(一) 社會民主:支持弱勢,強調社會參與、直接民主,重視社會福利與社會安全。

(二) 環境永續:主張生態環保,追求人與自然之間的平衡,反對大幅經濟開發。

(三) 崇尚自由:尊重個體,發展潛能,普及教育,認同本土,重視內在創造,著力文化,和平反戰。

由這三個特徵界定下的中間偏左路線,在台灣社會將贏得廣大的結合面,吸引人民參與,形成一股進步力量,以此改善台灣的社會結構,讓未來還閃耀一點希望。

光害問題與鄉野三害,其實是反映台灣社會在引入現代科技,物質生活提高之際,社會的內在反省力量並未水漲船高,以致進退失據,左右失衡,且一切以經濟開發掛帥。在這種政治現實與社會結構之下,若不及早發展公共論述進行社會內在反省,以形成「公眾」的力量,在全球化的滾滾浪濤之中,台灣將變成世界最惡質、最醜陋、最不宜人居的資本主義國家。

 

(本文完成於 2003 年 12 月 9 日,刊於中國時報)

談社大頒發學位 — 給社大朋友的一封信(2002)

各社區大學之中,若有符合頒發學位條件者(如「空中大學」或「社區學院」之水準)應有機會取得學位頒授權。這樣更能使社區大學之發展多樣化,同時讓這些頒授學位之社大,有較大的空間去深化並落實「知識解放」,從而擴散成果至其它社大;另一方面也符合社會正義,使早年因自身限制,未能順利取得學位之人民,能彌補其心中遺憾,在求取學位的誘因下投入心力,深究知識。

敬愛的社大朋友們!

很感謝大家體諒我,讓我辭去社大全促會常務監事的職務,我現在儘量使自己靜下心來寫書,不知道可不可以如願完成自己要做的工作,但我會努力去做。

社大爭取學位的事,自多年前倡議之始,我更認為攸關社大定位,攸關知識解放的目標能否實現。但蹉跎多年,迄無進展。我已退離,本不該多言,唯近日爭取學位之事已進入關鍵時刻,請容我再嘮叨幾句,寫下這封長信,供大家深思再三。

關於社區大學尋求法治地位,並具學位頒授權一事,幾年來未能在社大內部取得共識。雖然全促會理監事因多次討論,慢慢大家看法日趨一致,但此事遷涉人的根本意識與做事態度,要取得全面共識,必曠費時日。

我的看法是,各社區大學之中,若有符合頒發學位條件者(如「空中大學」或「社區學院」之水準)應有機會取得學位頒授權。這樣更能使社區大學之發展多樣化,同時讓這些頒授學位之社大,有較大的空間去深化並落實「知識解放」,從而擴散成果至其它社大;另一方面也符合社會正義,使早年因自身限制,未能順利取得學位之人民,能彌補其心中遺憾,在求取學位的誘因下投入心力,深究知識。

有些社區大學不想頒授學位,仍可維持目前經營方向,但學員中欲修學位者,可與頒授學位之社區大學相互承認學分並跨校選課,以取得學位。我認為這才是多元發展,讓不同的社大經營者,可發展不同面貌之社區大學,又可照顧學員需求。可是這件事至始在社大內部便得不到共識,躊躇多年,已延誤許多時機。現在「社區學院設制條例」正在立法院審查,各高中職、技術學院、大專不久皆可附設社區學院,頒授學位(二年制),唯獨目前真正努力經營社區、提供學習機會,並著重知識解放,著重公共參與,著重生活實踐的社區大學將被排除在外,只因社大內部工作同仁對學位之事疑慮重重,或未深入了解便驟下斷語,或對自己信心不足,或怕壓力過大,或擔心社大因此僵化,或質疑其相關討論仍未充份,甚至被精英思維所困,無法跳脫學位的迷思。

全促會理事長顧忠華教授多年來亦主張推動學位立法,由於迄無人手使其落實,於月前聘陳振淦先生兼職,負責社大法制化工作,對內協調、對外推動。就我從旁觀察,振淦任職以來,日夜勞苦。早先振淦曾提出:讓各社大就此事在各社大內部與學員講師充份討論,然後在各社大舉行全校公投(非民意調查)我覺得此意極佳。只是他當時還未到全促會就職,我亦因人不在其位,只將此議放在心裡,卻未積極去向全促會反應這個意見,偶與朋友談論他這項提議,亦僅止於清談。及至振淦來全促會,「社區學院社置調例」已即將立法,時間緊迫,社區大學應迅速向立法院及教育部表達立場,否則條例一旦通過,數年之內,社大將被邊陲化。全促會同仁與我個人都擔心眼前蓬勃發展的社區大學運動,將曇花一現,成為過眼雲煙;將因無學位,無法與現有高中職或大專院校附設之社區學院競爭,而被取代。取代我們的社區學院,將以語言技職等實用的主流價值課程為主,不復今日社大重視公共性、披判性及對話性的風格。

11月21日教育部將召集各社大工作人員一百多位開會,談社大的發展,其中亦有議程討論社大法治化問題。我知道整合共識極為不易,但我們沒有共識便等於在週糟充斥主流價值的社會中,自動消音。怎麼辦?

我希望大家能在短期內重新思索社大爭取學位利弊由全促會快快整合共識,向教育部及立法院表達,以免再度貽誤時機。

設若社大同仁仍有多種疑慮,雜音不斷,則我建議全促會無必獨挑大樑。畢境社大未來的發展,要大家共同承擔責任,因為社區大學的根本精神為「參與民主」。

可是請注意:社大民主決策的基層為學員,而非我們工作同仁,爭取學位立法之事亦直接關係於學員福祉,我們大多數工作同仁反而早有學位,社大有無學位與我們個人利益無關痛癢。所以要不要為社大爭取學為立法,應由員參與決策。尤其社大的根本精神在於「參與民主」,我建議關心此議題的社大立即就學位之事發動全校討論,讓學員講師共同思辨,於一兩個月內讓正反意見充份討論而舉行公投。討論案文建議如附件。

最後我再談談為甚麼我對爭取學位之事如此堅持。從1997年社大倡議之始,我便寫〈為甚麼社區大學要發文憑?〉一文,其後在一些專訪及回應文章中,例如:

1.〈社區大學的社區定位〉(李天健專訪,教育研究月刊92期2001/12)

2.〈回應何青蓉、趙淑美:「學位授予與男性就讀社大」一文〉(教育研究月刊100期2002/8)

3.〈專訪黃武雄談社區大學的法制化〉(周聖心專訪,全國社大通訊27期,2002/8)

4.〈專訪黃武雄談社區大學的發展〉(楊志彬專訪,社大通開學創刊號,2002/12)

等,亦迭有論述,請大家費心思參考。開放討論時要把問題層次挖得比我深,我樂意看到反對意見,至少站到我的肩膀上,談得比我看道的長遠,才能作出更具前瞻性的決策。

在周聖心專訪稿的末尾,我提到的幾句內省性的話,也許因用語簡短,以致文意不明,並未引起反對社大頒授學位者的注意。讓我藉此再作補充說明。

1.許多人質疑我在教改領域既反對文憑主義,何以在社大又主張頒授文憑?對於這種質疑,請參見我在〈台灣教育的重建〉(遠劉出版社)一書中所寫分析文平主義的兩篇長文,茲不贅述。但我始終認為:目前台灣社會是極端重視文憑的社會,我們已擁有大學文憑的人是既得利益者,當我們反對別人拿文憑,指責別人文憑主義時,必須先檢視自己。我問過許多大學畢業的朋友:「如果當時你就讀的大學沒有文憑,你會去念嗎?還是你會選擇其它有文憑的大學?」我得到的答覆都是會選責有文憑的大學。那麼,為甚麼我們寬以待己,嚴以責人?

2.許多人質疑:「以今天社區大學的課程,有資格頒授學位嗎?」據我所知,汐止社大最早規劃出來的課程水準頗高,請大家參見汐止社大第一期選課手冊,仔細看其課程內容及講師陣容。我個人最早規劃永和社大時,亦有很好的師資與課程。可惜都因無學位之誘因,學員修課人術不足而大量停開。社大不是規劃不出有水準的課程,而是外在條件不足。我在周聖心專訪文中提過一個問題:「假定今天台大社會系、法律系…、數學系不發學位,那些課程能繼續存活下來嗎?」我以此問過很多大學的同事,他們的答覆是「學生不回來,我們教師們也只好拍拍屁股走路啦!」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沒有學生,老師走了,談甚麼發展課程。

3.許多人質疑:「社大所開的課程,不是要知識白話,知識解放嗎?應該先把學院知識白話成人人易懂、人人想學,才是社大兵該努力的目標,為甚麼反過來要用學位作為誘因,才能發展學術課程?」要知道社大要傳播的不是泛泛的、膚淺的知識;相反的,社大要強調的是深刻的、根本的,但與人的經驗相連結的知識。人掌握這些東西,才有批判文明的能力,才能使社會決策跳脫少數專家掌控,而發展出真正的公民社會。但是人要汲取深刻而根本的知識,必須肯下工夫,肯用時間。我曾問過朋友:「當你讀艱澀的書,學困難的東西,有多少時候純粹基於對知識內在的熱情,而無外在誘因與外在壓力?」我得的答覆是:一陣沉默,然後不大情願的回答:「需要藉助外在的力量吧。」我很高興看到人性誠實的一面,雖然它違背了理想教育的期待。

4.我很贊同老友林孝信兄的看法:「趕快發展核心課程!」在1997年寫〈我們要辦甚麼樣的大學〉時,我便列出不同領域的參考核心課程。要列出核心課程不難,要開出那些課程也不難,但在當前不利的外在條件之下,要找到足夠的學員來選,並要學員投入足夠的心力去達到課程的要求,便萬般困難。理由無它,未有足夠的外在誘因。

5.有些人質疑:「社大可以頒授學位之後,便會喪失社運精神,而為體制收編!」會有這種質疑,是因把「社大加發一張文憑」與「成為正規教育的體制學校」混為一談。社大爭取頒授學位,必須接受的歸範只是:(1)師資及辦學者的學術背景要加強。(2)學術課程的內容及品質要提昇。除此之外種種彈性照舊。若有社大符合水準,可頒授學位,校內不修學位者將維持原樣不受影響,學校採雙軌制,分「進修學程」(不修學位者)與「學為學程」兩種學程,許多科目,兩種學程之學員仍一起修課,不分彼此;只是修讀學位者所修的學術課程多了一些規定。社區大學運動,固然是社運的一環,但它的目的不在於加強某種價值觀於學員身上,不在於直接訓練出一批意志堅強的社運幹部。它的目的是間接的為公民社會鋪路,在這裡,眾人接觸種種知識、種種思想;在這裡,眾人拓廣視野,思辨人生,思辨社會,思辨價值。它的目的是讓眾人從深度感知與自覺中,培養出成熟判籪事物的能力,為社會注入活力,為社會改革打好基礎。

我的意見夠多了。這幾年為了主張社大可以授學位,我聽到種種反對的聲音,也寫了、談了許多我的意見。我覺得這問題所牽涉的不是單純的觀點,而是人深層的意識形態與人的自覺,這是為甚麼我不憚其煩的與大家討論的緣故。

應該是做決定的時候了,請大家再深入思考,充份討論,然後做出判斷,付諸行動。

敬祝平安愉快

附件:

請各社大考慮在校內進行公投,並討論議決「社區大學可否附設學位學程頒授學位」。文案如下:

公投主文:

各社區大學之中,若有符合頒授學為之條件者,應爭取學位頒授權。

附文:

  1. 有些社區大學,不想頒授學位,仍可維持目前經營方向。但其學員中欲修學位者,可由學校頒授協位之社區大學 相互承認學分,並跨校選課,以取得學位。
  2. 頒授學位之社區大學,採雙軌制,分進修學程與學位學程。欲德學位者修習學位課程;不修學位者,讀進修學程,維持原有修課形態。

 

(本文完成於2002年11月17日)

 

九二八與教師自覺運動

台灣社會最缺欠的是公眾。傳統的社會只有官家與百姓,看不到足以與之匹敵的公眾。台灣從傳統社會走出,又礙於長年戒嚴,社會的公眾意識遲遲未能覺醒,公眾的力量更未成氣候。

國中小教師的雇主是誰?表面的雇主是政府,實則真正的雇主是公眾。

關於九二八教師上街頭,「與社會對話」之事,從社運與教改兩方面的發展來說,都值得深入分析。教師上街頭,表達心聲,這是言論自由,應受社會鼓勵。尤其教師要「與社會對話」,表示教師認為社會對教師所關懷的某些事,在認知上有相當落差,須要加強對話。

從月前因取消教師免稅之議,引發教師不滿,而讓教師組織動念遊行抗議,到今天,教師所關懷的事,已迭有變化。有一度教師組織的訴求集中在一、「課多少補多少」,二、「組教師工會」。旋經行政當局允諾兩項訴求,使遊行的具體目標顯得模糊不清。最後由於遊行組織者的努力,訴求的層次提昇為:「還我納稅權」、「脫離工具化」與「團結組工會」。其中「脫離工具化」帶有進步意義,可惜時間倉促,只有少數幹部對此有些認知,如果未來大部分教師能深明其義,而逐漸內化於其教育實踐,這個訴求將成為這次運動的主要貢獻。

深入這些文字訴求的底層,今天促使數萬教師遊行街頭「與社會對話」的動力是,要加強教師對社會的發言權,要提高教師在社會的正面形象。延長優惠,提高待遇,組成工會,皆為增加發言權的一部份。事實上,改善教育環境(例如小班小校),也有益於伸展專業抱負,又加強專業成長,如:發揮教學研究會功能,進行跨校性專業研討,以及成立PTA組織融入社區,這些都會提高教師在社會的正面形象,可是這類訴求並未在這次動員中出現,這次教師「與社會對話」的話題中,看不到教師的專業,只看到教師的權益。這是令人失望的一面。尤其今天教育問題重重,反教育的現象日日在發生,教師的角色舉足輕重,更不宜自外於教改運動。

解嚴十五年,教師的發言權確有大幅提昇,教師的自主空間也大幅拓廣,但教師的自主權指的原本是專業自主權,可是時常被拿來擴張教師權益。專業自主權指的是以教育專業為基礎,擴大教學的自主空間,提高教育效果。社會所期待於教師的,是發揮專業自主權,而非不斷擴張教師權益。教師不能陶醉於教師節感言等奉承教師的言辭,在「感激教師的辛勞」、「肯定教師的奉獻」這類門面話之下,社會對多數教師的保守封閉與優惠待遇,一直頗有微辭。今天教師要與社會對話,如果只談教師權益,不談教師的專業成長,不談教師對教改的積極參與,不談教師溶入社區溶入社會,對話的結果很難改變教師在社會的負面形象。

另一方面,從社運的角度來看教師組織工會的訴求,無疑這個訴求是正當的,而且應該得到大家支持。教師作為一個行業團體,有權爭取自身的利益,勞動三權是普世價值,這些無庸爭議。社會擔心教師一但罷教,會傷害學生學習權。其實人的學習與成長,不是一天兩天。今日教育的一大根本問題是,學生在學校上課的時間太久,受教育時間越長,越與真實的世界隔閡。如果教師罷教,讓學生多玩多想,想想老師為什麼不來上課,未始不是好事。

社運界寄望教師透過工會組織的運作,在溶入大社會的過程中改變原來封閉保守的心態,發展成進步的社運團體。社運(社會運動)是社會的生機,社運把社會內部的病灶挖掘出來,讓社會透過種種機制進行自我療癒。如果眾多教師能藉組工會溶入大社會,將有利於社會改革與教育改革。但進一步思考,社運界這種期待,恐怕不容樂觀。

今日要組工會的教師,絕大多數是公立學校的國中小教師。國中小教師的雇主是誰?表面的雇主是政府,實則真正的雇主是公眾。

現代社會的三個組成是:個人、政府與公眾。台灣社會最缺欠的是公眾。傳統的社會只有官家與百姓,看不到足以與之匹敵的公眾。台灣從傳統社會走出,又礙於長年戒嚴,社會的公眾意識遲遲未能覺醒,公眾的力量更未成氣候。

理論上,政府應該代表公眾利益,但基於國家的歷史發展及政治現實的操作,政府常因政權安定或選票考量,背離公眾利益。月前政府主張取消教師免稅,便基於公眾利益,後因選票考量同意「課多少補多少」,則又犧牲公眾利益。稅收如果善用於公共事務,受惠者應為公眾。免稅或「課多少補多少」,得利者為教師個人。課稅或免稅,原屬公眾利益與個人利益的衝突,政府只是媒介。當公眾意識薄弱,人民會以為這類爭議屬於政府與教師的事,無關乎自己。

公眾看似無形,實則有物。社會成員共同經營社會,其利益有兩面: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有時他(她)會爭取個人利益,有時他(她) 則站在其公共利益的立場講話。兩者時而一致,時而衝突。一個廠商排放廢水時,他會希望社會對排放廢水的管制越寬鬆越好,而極力去爭取最寬鬆的管制標準以符合其個人利益。但在防止臭氧層破洞擴大,管制氟氯化碳使用量的議題上,他則站在公共利益的立場,要求嚴格的標準。社會成員這些代表公共利益的聲音,加總起來,便是所謂公眾。

一個商家為了門前一棵老樹擋住了它的招牌,立即找來工人將老樹砍除,被侵害的是公共利益。但如果沒有公眾力量,政府不會積極去維護老樹。樹林被盜伐,公用地被佔據,環境被破壞,山林被濫墾濫建,這些都嚴重侵害公眾利益。但只要沒人舉發,政府便不勤加取締,理由無他,沒有公眾的聲音,只有零散的個人。執政者基於選票考量,何必去得罪那些侵權的個人?如果有公眾的聲音讚許執政者的作為,把它化成選票,政府才會費心費力去維護公共利益。

把中小學教師當成受雇者,必須和受雇於企業之工人有所區隔。教師的實質雇主是公眾,公眾不曾剝削教師勞動力,以賺取剩餘價值。即使與國營事業的受雇者相比較,教師仍擁有較大自主權,國營事業內部由上而下,有科層組織,層層節制,員工不像今日教師在學校有那麼大的自主空間。又國營事業有業績作為績效指標,但教師的教學績效卻不易評估。

換句話說,私人企業或國營事業對於受雇者可做有效的掌控與監督,但代表公眾的政府,對教師教學工作所能做的,只是形式上的要求。政府與公眾,並未從教師身上賺取利潤。

另外再類比教師於勞工之時,必須注意企業生產的是物品,教師施教的對象則是人。物品可以透過品質管制來篩選,但每一個學生都是社會主體,須更加愛護與尊重。教師勞動的性質,相較於其他形式的勞動,截然不同:一、當教師對雇主抗爭,擴張本身權益時,損失的不是老闆的荷包,而是公眾利益。二、教師的教學績效,不受嚴格監督,也不應做量化的評估。三、教師的勞動對象是人。

由於這幾層本質上的差異,在將教師定位為勞動者,可組工會,並擁有勞動三權:「團結、協商、爭議」之時,教師應體諒社會的寬容。也因為這幾層本質上的差異,教育仍然是良心事業.。

教師的工作,仍然是志業,而不是只在出賣勞力。教學處處充滿創造,創造性的工作需要廣闊的自由、發自內心的喜愛與忘情的投入,這些都不是計算工作時間、計較工作報酬換取得來的。以今日教師的優厚待遇,生活上綽綽有餘。教師工作真正的報酬,還是看著孩子學到好的東西,看著孩子快樂的長大。所以說,教育仍然是良心的事業。

九二八教師上街頭「與社會對話」的大遊行,如果能在取得勞動三權之後,轉化為教師的自覺運動,讓教師重新檢視自身在教改與社會的位置,其影響必深長而久遠。

(2002/10/1 發表於自由時報「自由廣場」)

公民社會與教育改革

細察台灣歷史,人民從來沒有機會直接進入公共領域去發展個人與社會的關係,掌握近代文明的精神,建立起國家理性的內在信念。十八世紀末啟蒙運動「自由、平等、博愛」及其後流變的意涵,始終不曾在台灣社會經深入討論。「國家理性」在人民的認知中事實上只有「形式的平等」。這是沒有精神、沒有靈魂的空殼,也是今日國家理性的運作經常陷入混亂,似是而非的論調大行其道的原始根源。

從菁英主導下的「國家理性」晉升到「參與民主」式的公民社會,是台灣步入二十一世紀必須大力開拓的出路。

一、

解嚴十餘年間,「國家理性」在台灣已逐漸成為社會共識。國會改造、司法獨立、反黑金、反賄選的聲浪不斷,即為明例。

「國家理性」為西方啟蒙運動及近代國家發展過程中的產物,它指的是國家在平等的基礎上以理性制定法律,規範社會內部結構,並予以有效執行。在二十世紀末,國家理性逐漸內化於台灣社會,是台灣「現代化」的前提。但細察台灣歷史,人民從來沒有機會直接進入公共領域去發展個人與社會的關係,掌握近代文明的精神,建立起國家理性的內在信念。十八世紀末啟蒙運動「自由、平等、博愛」及其後流變的意涵,始終不曾在台灣社會經深入討論。「國家理性」在人民的認知中事實上只有「形式的平等」。這是沒有精神、沒有靈魂的空殼,也是今日國家理性的運作經常陷入混亂,似是而非的論調大行其道的原始根源。

另一方面,現階段的台灣社會,在物質方面卻已躍入「後現代社會」。個人經濟力大幅提高,各種交通空前便捷,人口劇烈流動,資訊又快速傳遞,「後現代社會」分眾而多元發展的物質條件已無一不備。由少數菁英所倡導的主流價值觀,再也無法適用於眾多社會成員,其依抽象理性制定的法令,亦已無法有效維持社會秩序。

面對當前台灣社會特有的情況,亟待發展的是正面的民間力量。開放各種公共領域,讓人民參與;同時提供人民充分認識現代社會,深入了解人類精神文明的學習環境。藉由公共參與及深入學習,激發人內在的正面力量,以形成人的新價值與社會新秩序。

從菁英主導下的「國家理性」晉升到「參與民主」式的公民社會,是台灣步入二十一世紀必須大力開拓的出路。

二、

回顧二十世紀,台灣曾出現三個希望的年代。其一是1945年日本敗戰離台之時,其二是1987年解嚴之後。這兩個年代裡,台灣社會的生命力開始復甦,人心思動,欲合力著手社會重建,可惜時代條件未能呼應,希望如曇花一現,乍明即滅。今年總統大選政黨輪替,台灣進入第三個希望的年代,眾人把希望寄托在新政新作為。但要推行新政,必須先公開向人民說明,尋求支持,斟酌修正,必要時進行公民投票,激發人民在公共領域中進行思辨;藉種種管道鼓舞人民的正面力量,協力進行社會重建;同時亦須提供人民臨時或長期的學習環境,提昇視野,近一步發展現代社會之公民意識。

例如核四興廢與引進外勞等問題,應付予公民投票,但投票之前必須預留長時間進行全民討論。由於每個公民都有權參與決定,多數人將逐漸被種種正反面意見吸引,聽其利弊分析,這是培養現代公民意識的最佳訓練。討論的過程影響深遠,其意義甚至超過投票結果。

尤其核四爭議發展到今天,事情已非少數人可以作決定,責任亦非少數人可以承擔。因為沒有一群人被社會完全信賴而充分授權,也沒有一群人有能力化解其巨大後果。這事只有全民共同決定,共同承擔一途。至於投票之計算,擇一般方式或依地緣加權,則須審慎研議。

再例如一般公共建設進行之前,須鼓勵社區居民參與社區規劃,配合專業之景觀設計與環境評估,使社區居民表達社區需求,並「在做中學習」,以逐步形成有特色的文化。近十多年由上而下的全國道路修建,嚴重破壞自然生態與人文景觀,應設「道路景觀設計及環境評估」之類的委員會,收集民間(非地方派系與角頭)需要,進行專業景觀設計。道路與城鄉的面貌,是人共同的記憶,是人鄉愁漂流的場景,而人的鄉愁則為本土認同的根基。粗暴的公共建設,破壞的是人最深層的記憶與最珍貴的情感。

仿此,去年九二一震災之後亦應由各災害社區之居民,結合各行專業人員分別組成各社區災後重建委員會,擁有決策權,自行規劃災後重建工作,讓人民邊做邊學,亦藉此讓人民了解水土與地震、地方文史、自然景觀等相關知識。政府則提供資源及必要之行政協助,同時退居於監督地位。這是展現社會生命力與激發民間力量的重要時刻。

又例如地方文史資料之蒐集,有助於台灣社會建立起歷史感。任何社會沒有過去,便沒有將來,沒有歷史,便沒有面向未來的視野。這些無關乎統獨之爭。今日台灣社會所以是非不明,與人沒有歷史感密切相關。沒有歷史感的社會,價值必然混淆不清。重建台灣歷史的面貌,須從基層做起。政府文化建設機構,應與學術研究者,與社區大學密切合作,進行歷史的重塑。

各縣市初興之社區大學,為人民學習及成長之中心,應與社會重建同步發展。台灣社會經半世紀之戒嚴,患有嚴重自我封閉的現象,藉由社區大學,認識現代社會,並進一步進行社會內在反省,為當務之急。社區大學宜儘速法制化,並迅速普及於各市鎮。社會重建,須立足於人民學習成長的基礎之上,重建的品質,才不致粗劣,重建的方向,也才不致偏差。

社區圖書館應伴隨社區大學,全面普設。社區(如村里之基層單位)的決策權及其資源,亦應大幅擴充,社區主義才有長期發展的空間,不致徒然消耗社區發展工作者的熱情。

公民社會與社區主義,不能只靠虛泛的理想與口號,更需要實際的政策與適切的資源去催生。跨入二十一世紀,公民社會是台灣的希望,也是第三個希望年代的希望。

三、

在教育領域裡,公民的成長及參與是「教育現代化」重要的內容。近者可以填平教育界與社會之間現存巨大的鴻溝,遠者則替「中小學社區化」鋪路。

但著手教育改革,結構性的因素不能不面對。許多問題盤根錯節。例如升學機會未大幅擴張之前,便全面實施中小學社區化,家長迫於子女要升學,將把升學壓力加重在教師身上,升學主義反而更加嚴重。

談教育改革,要對未來的教育有遠見,不能只看眼前。把困難的、結構性的問題羅列出來,分階段實施,擬訂短程、中程、長程的教改時間表,例如訂定三年計畫、七年計畫、十年計畫等。唯應注意各主要目標之間的相關性。

舉例來說:廣設高中大學,大幅增加國民上大學的百分比,是紓解升學壓力必要的前提。台灣十八歲青年進四年制大學的百分比,目前還徘徊在20%左右,(日本 30%,南韓42%,美國54%)可考慮訂定三年之內達30%(只是譬喻),七年之內達40%,十年之內達50%。相應的,中小學社區化的速度便可依此百分比之增加,而擬訂進度,由次級目標到主要目標,分期達成。

其他如小班小校、教師專業自主與成長、教育內容之改進及弱勢族群、性別、階級之主體性教育等目標亦可視相互關聯之情況,擬訂計畫,並逐步實施。

勾繪出教育未來的遠景,藉由媒體向全國人民密集的作公開說明,尋求支持,是重要的步驟。例如廣設高中大學的阻力,主要來自少數社會菁英,人民大眾在了解真情之後,絕大多數是支持的(見1995年聯合報民意調查結果)。又例如小班小校將牽涉社會動員,有了民意的支持,計畫才能推動。遠景雖遠,眾人可以等待,並協助計畫實現。

計畫擬訂之後,可考慮透過公民投票強化其支持度,尤其計畫本身倘因增加大幅預算而須加稅之時,更須徵求人民同意及背書。

新政的成敗,一定要吸納全民參與,讓眾人一起看到困難,一起克服解決。然後一起承擔後果。

四、

在軟體方面,進行教改必須重新思省教育的目的。

目前台灣教育「工具化」的情況非常嚴重。現行教育的目的,近的是為了加強學生升學競爭的能力,遠的也不過在於謀得好出路,求得好職位。教育原有的根本目的,諸如獨立思考、成熟人格、敏感創造、開闊視野等任務,一直束之高閣,不加聞問。

在教育工具化的影響下,學生在學校學到的只是操作性訓練,例如數學教育只重解題技巧,不談意義與抽象思辨;語文教育只重字彙與語法,不談文學與人文思潮。學生獨立思考能力的培養,人格與視野的薰陶,幾乎不被重視;創造力與想像力更難以發展。

幾年來教育改革所圍繞的,大多是周邊問題,例如升學考試方式的變革,既未能釋放學生的心智,更未能回歸教育的根本目的。

目前台灣教育之傲於國際,事實上只是學生的操作訓練而已。除了應恢復教育原有的根本目的,予以實踐之外,在現階段還應著力於矯正長年戒嚴所留下來的後遺症。

(一) 威權管理與集體主義的遺緒,還深深烙印於各中小學校園中。其陰影難以消除的理由,固然是人的內在意識與認知一時不易調整,但外在因素則為大班大校,學校人數動輒上仟,維持集體秩序,便為學校首要之務。只談小班,不談小校,不能解決問題。擬訂長程計畫,逐年遷疏大校,是教改不能逃避的事。台灣一般人民思想要轉趨開明,須賴消弭威權管理,重視人性化的教育。

(二) 在教育工具化的現實中,美感教育即使在解嚴後,仍然普遍不受重視。自由是一切創造的根本,沒有自由便沒有藝術,當然亦無美感教育。但解嚴了,學生美感的陶冶仍付諸闕如。校園的景觀與建築,是美感潛在課程的一部份,新建校舍仍以工具化為主要考量,台灣無數新建的校園依然醜陋如故。沒有美感的文化必然粗糙不堪。

(三) 人認識世界,認識歷史,必須由近及遠,由今而古。當美國九○年代的學生透過學校歷史課程對越戰,對馬丁‧路德‧金,對水門案皆耳熟能詳,四處查訪當年人物,忙著撰寫報告,開會討論之時,台灣同時代的學生卻對三月學運,對政治解嚴,對楊逵,莫那魯道,對美麗島事件等一無所知。人沒有歷史,看問題便平面化,沒有縱深。台灣教師認知世界的自我封閉,直接束縛了學生的歷史視野。建立歷史感,不一定又要編寫標準教材,以統一歷史詮釋。透過查訪、閱讀、討論與報告,反而能更多元的看待我們的過去。認識歷史,亦有助於建立是非及化解族群對立。
(四) 台灣各語族的失語症,嚴重阻礙各語族的文化發展。學校規定學生必修母語,是尊重各語族文化的起步。語言不只是工具,更是人思維的基礎,與文化的深層意識息息相關。台灣要發展多元文化,必須先面對母語復甦。在半世紀戒嚴之後,各語族之母語皆迅速在消失,學校教育不能因統獨爭議敏感,而規避母語復甦的責任。政治歸政治,教育歸教育,社會輿論也不能泛政治化。

(五) 台灣學生除了讀、寫、算的工具性訓練較好之外,一般知識普遍貧乏,視野狹窄。由於長年密集考試,對於知識呈現倦怠,知性成熟度偏低。多玩、多讀雜書、多討論、多寫報告,有助於矯正這項重大弊病。了解歷史、了解社會,了解世界,建立屬於自己的(不是人云亦云的)世界觀,是教育者不可懈怠的任務。

五、

為了具體發展公民社會,進行教育改革,新政府除積極規劃相關政策之外,可考慮大規模普設「社區中心」,作為全面改善社會體質,激發民間正面力量的據點。

在社區內覓地成立「社區中心」,約三至五公頃。都會區倘覓地不易,可先於偏遠郊區山明水秀處建造中學校舍。鼓勵都會區內現有國、高中生志願外移住宿,有利於學生心智成長,並藉以逐步落實小班小校,改善教育環境。同時偏遠鄉鎮可因此發展其文教事業,振興地方。學生外移之後所騰出之校地,可重新規劃建設,作為社區中心用地。

社區中心的軟體規劃與硬體建築,著重開放與親和,吸引社區居民經常前來活動。區內設社區圖書館、文化中心、綠地及運動場、體育館、游泳池,並設立社區大學作為居民之學習中心。同時設置社區事務辦公室、里村民大會議場及社區發展協會,社區環境規劃委員會,社區教育委員會等,盡量將社區決策權由地方政府下放至社區,讓社區居民參與社區決策,提升共同經營現代社會的水準與能力。

社區大學在社區中心內,將提供人民參與社會重建的理論基礎,對於教育改革,也將為「中小學社區化」鋪路,扮演社會教育功能。社區大學為教師與社區居民搭起橋樑,一方面協助組織PTA(親師會),另一方面提供課程,讓雙方觀點相互交流,引發討論並進行共同學習,一起成長,藉此溶化教育界自我封閉的心理堡壘,促進教育現代化,同時也加深人民對教育的認識。

在跨入二十一世紀之時,引入社區中心及社區大學這類新生事務,對社會重建與教育改革將有難以預估的深遠影響。

(本文寫於 2000 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