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麼辛苦也值得 (為陳定信醫生文集而寫)

…在台灣這種亟待改進的醫療制度之下,醫生的工作負擔無比沈重,能分攤給每位病人的時間也少得可憐,但建立病人的信任感,無論如何還是醫療行為最關鍵的一件事。

以我看來,病人的信任感主要來自醫生本身散發出來的人格特質。是醫生的誠懇認真、關心病人又實事求是的態度,讓病人從心底對醫生有了信任。

當然,強調信任感,並不意謂病人要絕對遵從醫生的診斷去做,必要時病人還是需要去尋求第二種意見(second opinion)。醫生不是神,誤診是難免的,尤其大醫院的醫生工作的緊繃與負荷,經常到達自己身心的極限。病人應該體諒。若有疑義或遇到生死關鍵,主動尋求第二個醫生的意見,譲自己的生命,多一層保護是必要的。

過去在小鎮,醫生只靠診查就必須斷定病情。有些誤診是難免的,但病人信任醫生,醫生竭力解除病人的痛苦,大家都相安無事,並和善對待。好的醫生也終生得到鎭民的敬重。今日醫病關係變得複雜,尤其在大都會大醫院。有些時候,醫生無意識的把病人物化,病人則一方面把醫生的專業神化,另一方面把醫生的角色工具化。這就扭曲了原來相互信任的醫病關係。病人若不了解醫生也是一個人,尤其動輒提告,會弄到醫生失去自信與熱情,不只大小病都一概依賴儀器,不願再靠經驗與專業判斷診查,而且擔心司法纒身,不敢再為病人作明智的賭注與決斷,以致耽誤病情。

關於病人的主體性,病人愈了解自己的身體,對自己的康復會越有利。我一方面對定信兄有著很深的信任,另一方面也努力加強對癌症的認識。「病人的主體性」在醫病關係中也與「信任醫生」一樣重要,因為病人病苦的複雜與分殊,不是每位醫生都能夠完全體會,有些時候病人對察覺自己身體的變化更為敏感。但病人的主體性,最好能建立在科學精神與醫學知識之上,尤其當這社會多數人還輕易相信不經證實的種種似是而非的傳言與臆斷之時。

……

一個醫生除了沉重與超時的工作負擔之外,看盡多少病苦、多少無助,他對人的熱情如何不因歲月而燃燒殆盡?….定信兄的書所記錄的一種生命中的堅毅,雖然不是完全的答案,但卻是珍貴的啟示。

      近日讀藍麗娟寫陳定信教授的傳記《堅定信念》一書,對定信兄一生的努力與成就,十分感佩,立即託友人陸續買了十五本書,分送給朋友們,並鼓勵年輕人閱讀。定信兄與我同年,在台大是老同事,雖然他研究的是醫學,我做的則是數學,但我們經歷同一個時代,讀他的傳記讓我重新走過一遍消逝的日子,重新檢視自己的往昔,並調整了一些累積多年的看法。他的傳記、他真實的一生承載無數值得深談的啟示,但寫這短文因限於篇幅,只能就他與我三十多年的醫病關係,取出一小切片談一、兩個觀點。

       一九七六年我罹患 B 型肝炎,便曾求診於他。到一九九四年十月,因自己長期疏忽,身上的肝炎已轉成十公分大的肝癌,並擴散至肺部十多個腫瘤。癌症病發當初是在台中榮總(施明純醫師看診)及一家診所檢查的,兩處醫生皆認為我的生命期只剩三到六個月。隨後回台大,定信兄亦作此診斷,並告訴我癌細胞的原發處在右肝,經由血液傳至兩肺。11月我赴加州大學舊金山附屬醫院 (UCSF) 檢查,得同樣結論。這期間我經常與定信兄聯繫,深刻感受到他的坦直與用心。

      當時 UCSF 有一個研究團隊正在實驗 LIP-DOX 的標靶化療法:以小脂肪球包裹的化療藥劑(Doxorubicin)注射血管進入血液。標靶的原理是:癌細胞的增生沒有良好的控管,其附近血管壁的漏孔有大有小,大的漏孔遠大於正常細胞附近的血管漏孔。小脂肪球的半徑便設計在兩者之間,於是絕大部分的化療藥劑便沿血管順利運送到癌細胞,不致一路流出,去破壞正常細胞,因而大幅提高化療的效率。這個看來十分聰明的標靶療法,已通過動物實驗,正在進行毒性實驗。我雖是外國病人沒有健保,但 UCSF 的研究團隊願意免費接納我加入測試。我不待猶豫,立即越洋傳真詢問定信兄。

       由於我深知病人個體的特殊立場與醫生專業而嚴謹的普遍立場之間,存在著本質上的差異,寫信時我這樣問定信兄:「你很了解我的病情,也擁有最尖端的醫學判斷,如果你是我,而非我的醫生,你會怎麼辦?」不到半天,我得到他真摯感人的答覆:「我會回來與小孩及自己所愛的人一起度過最後的這段時光。」於是我不假思索,收拾行李,於12月中回到台灣。

       這樣我作出了正確的決定。可惜那個標靶實驗後來沒有成功。十多年後我曾寫信給定信兄,感謝他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刻,「適時的伸出援手」。

       事實上從我十月發病之初,他就給予我最大的協助,並把我的病情以及接下來可能出現的症狀懇切而詳細的向我說明,讓我知道自己的處境,快速的整理自己的思緒。當時定信兄主持下的台大肝炎研究團隊正在進行一種 cocktail 化療的實驗。摯友林山田、陳師孟、張則周、賀德芬與楊明倫來家裡探病,告我此事。我以此問定信兄,他的答覆是:「你加入這實驗,對醫學研究或有貢獻,但對你的身體沒有幫助。」

       由於他的誠懇與坦直,我的心思很快就沈澱下來。我不知這付安定的心情,是否像有些過分強調心理因素的人所說,對於往後奇蹟似的存活下來有若干幫助,但我確定它帶給我平靜與自由。我不用掙扎於幾種其實都近乎無望的選擇之間,也不必像很多病人那樣承受一次次的身心折磨。我迅速接受自己既定的命運,處理好身邊的事,開始用「多活一天就開心一天」的心情面對死亡,忽然我的心自由了。

       這二、三十年定信兄與我的醫病關係中,最關鍵的是信任。我清楚感受到他的誠懇認真,感受到他站在病人的立場為病人著想(不只對我這個特殊病人),當然我也完全信任他的專業判斷。在《堅定信念》一書中,他談到信任在醫病關係中的重要,包括許多醫療糾紛都來自醫生沒有取得病人的信任。

       事實上有些醫生在從業之初並不曾意識到自己工作的莊嚴與神聖。病人把自己的身體交給醫生,自始便對醫生充滿崇敬與期待。病人脆弱的心理很容易感受到醫生對他(她)的「好」。以我個人及親友們在台灣各醫院或診所就醫的經驗來說,很多時候醫生的耐性非常有限,沈默安靜與愛發問的兩種病人,都有過被醫生冷落,甚或訓斥的經驗。我當然了解在台灣這種亟待改進的醫療制度之下,醫生的工作負擔無比沈重,能分攤給每位病人的時間也少得可憐,但建立病人的信任感,無論如何還是醫療行為最關鍵的一件事。

       以我看來,病人的信任感主要來自醫生本身散發出來的人格特質。是醫生的誠懇認真、關心病人又實事求是的態度,讓病人從心底對醫生有了信任。

       當然,強調信任感,並不意謂病人要絕對遵從醫生的診斷去做,必要時病人還是要去尋求第二種意見(second opinion)。醫生不是神,誤診是難免的,尤其大醫院的醫生工作的緊繃與負荷,經常到達自己身心的極限。病人應該體諒。若有疑義或遇到生死關鍵,主動尋求第二個醫生的意見,譲自己的生命,多一層保護是必要的。

       過去在小鎮,醫生只靠診查就必須斷定病情。有些誤診是無奈的,但病人信任醫生,醫生竭力解除病人的痛苦,大家都相安無事,並和善對待。好的醫生也終生得到鎭民的敬重。這些醫生不只自信、擁有尊嚴,而且迅速累積診查斷病的經驗。今日醫病關係變得複雜,尤其在大都會大醫院。有些時候,醫生無意識的把病人物化,病人則一方面把醫生的專業神化,另一方面把醫生的角色工具化。這就扭曲了原來相互信任的醫病關係。病人若不了解醫生也是一個人,尤其動輒提告,會弄到醫生失去自信與熱情,不只大小病都一概依賴儀器,不願再靠經驗與專業判斷診查,而且擔心司法纒身,不敢再為病人作明智的賭注與決斷,以致耽誤病情。

       關於病人的主體性,病人愈了解自己的身體,對自己的康復會越有利。我一方面對定信兄有著很深的信任,另一方面也努力加強對癌症的認識。「病人的主體性」在醫病關係中也與「信任醫生」一樣重要,因為病人病苦的複雜與分殊,不是每位醫生都能夠完全體會,有些時候病人對察覺自己身體的變化更為敏感。但病人的主體性,最好能建立在科學精神與醫學知識之上,尤其當這社會多數人還輕易相信不經證實的種種似是而非的傳言與臆斷之時。

      一九九四年病發之時,我細讀 John Barry 寫 Steven Rosenberg 的《細胞轉型》(The Transformed Cell)。這本書讓我對癌症有了粗淺的認識,同時因親友們協助收集,我快速的閱讀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NIH)有關治療癌症的一些資料,又因為讀了史懷哲的友人,德國醫生 Max Gerson 寫的一本膾炙人口的書,想確定 Gerson therapy 到底有無療效,還仔細閱讀了Lancelot雜誌的專業評論。一、兩個月內我弄清楚民間會如此輕信癌症的另類療法,其實源自一般人對科技霸權的反彈,對科學精神的誤解,尤其是面對癌症時病人的無助。至於我自己,由於熟悉科學研究的艱苦及嚴謹,了解科學的力量與局限,也多少涉獵科學哲學,自始我就很難人云亦云,更難接受種種偏方。

       一九九五年我曾送一本《細胞轉型》的書給定信兄,並建議列入台大通識教育的閱讀書籍。幾年之後我讀 Robert Cooke 寫 Judah Folkman 的傳記《佛克曼醫師的戰爭》(Dr. Folkman’s War),也增加我在科普層次上對癌症的認識。這兩本書與定信兄的傳記,都值得列入通識書籍,並廣為介紹,打開年輕人的知識視野,並提升科學素養。它們提供的不只是對醫學的認識,不只是對科學精神的了解,更重要的是研究者的態度與奮鬥的事蹟,活生生的人的故事。定信兄在書中講得很好:一個醫生必須先是一個人,然後才是一個專業者。科學與人文不只並行不悖,更是相互融入,如果這兩個世界的工作者,都有足夠深刻的反思與相互了解,而不自畫疆界。

       天若有情天亦老。事實上我從年輕時便經常在問:一個醫生除了沈重與超時的工作負擔之外,還看盡多少病苦、多少無助,他對人的熱情如何不因歲月而燃燒殆盡?我知道如果是我,那熱情支持不了幾年。定信兄的書所記錄的一種生命中的堅毅,雖然不是完全的答案,卻是珍貴的啟示。

       我不免想起一九九四年我病發之時,定信兄的助理陪我去作檢查。走在台大醫院的廊下,她說,與陳教授工作,再怎麼辛苦也值得,因為她看到了什麼是用心與正直。

二O一三年十一月十日  黃武雄寫於新店農舍

 

推薦:

《堅定信念:肝病世界權威陳定信的人生志業(2013.08.01 出版)

【轉載】青少年與黃武雄的對話─數學教授熱愛的方程式

「學會說不」是黃老師在上大學後所學會的,學會說不,代表懂的去思考,學會說不,不等於叛逆。

在人生路途中,黃老師認為,分水嶺有很多,人必須不斷的經歷,才能夠成長。而在學習中,不要一直想有沒有用,如果一直只想有沒有用,那就沒有用。

小台江公民記者吳秉謙、吳秉澍於七月底北上訪問黃武雄教授

http://www.peopo.org/news/114520

http://media.peopo.org/Player_PTV.v2.swf?v=7043e15f

 

 

教育前景與環境危機

前者的教育觀是「人與人爭」、是競爭、是評比,透過競爭評比去壓迫孩子學習。後者則為「人與事爭」,讓孩子的心力直接投入事情本身,「想把事情做好」是他學習的動力,他不必隨時被評比,被要求把別人比下去。人與人爭的地方,不只是學生,教師也一樣,人會陷入痛苦和扭曲。人與事爭,學生可以把他的心力投入文明的創造活動,自由的發展他自己,教師的努力也才有真正的喜悅與成就感。這才是正常的教育。

前者的教育觀是「人與人爭」、是競爭、是評比,透過競爭評比去壓迫孩子學習。後者則為「人與事爭」,讓孩子的心力直接投入事情本身,「想把事情做好」是他學習的動力,他不必隨時被評比,被要求把別人比下去。人與人爭的地方,不只是學生,教師也一樣,人會陷入痛苦和扭曲。人與事爭,學生可以把他的心力投入文明的創造活動,自由的發展他自己,教師的努力也才有真正的喜悅與成就感。這才是正常的教育。

 

(2010 年初夏,中國時報訪談 2030 年教育及環境前景)

採訪/中國時報*
受訪/黃武雄
採訪形式/e-mail 對談

Q:20年後,在2030年代的台灣,你理想中的學校是什麼樣子?

   2030年,我希望台灣一般的學校,能真的以學生為主體,教師不再是管理者。學生學東西不是為了應付考試、為了與人競爭、為了以後升學,而是為了興趣。大人們願意用比較開明的態度瞭解並尊重孩子,看到每一個孩子的潛能,與孩子做朋友,與孩子討論問題,而不是隨時準備說教。教師在學校不用花很多時間心力在考試、評分、比賽、獎懲、維持秩序、寫報告寫計畫,只為了向上級交代。他們可以用全副精神帶引學生學習、打開視野、討論與思辨。教育資源直接用在學生與教學之上。換句話說,那時台灣的學校,情況與今天歐美一般公立學校相當,教育正常化了,學生的心智也得到充分釋放。今日台灣的中小學教育,從中央到地方,從地方到學校現場,大部分教育人員的時間精力,都耗在人力規劃、人的分類分等分級,耗在如何透過考試壓力使學生學習、如何透過管理使學生的人格行為受到規範;可是教育工作者的本份,原本是在協助學生打開經驗世界,發展學生獨立思辨的能力,以促發其心智成熟。這是兩種不同的教育觀。我希望20年後,我們的社會能夠捨棄前者,認真經營後者。

前者的教育觀是「人與人爭」、是競爭、是評比,透過競爭評比去壓迫孩子學習。後者則為「人與事爭」,讓孩子的心力直接投入事情本身,「想把事情做好」是他學習的動力,他不必隨時被評比,被要求把別人比下去。人與人爭的地方,不只是學生,教師也一樣,人會陷入痛苦和扭曲。人與事爭,學生可以把他的心力投入文明的創造活動,自由的發展他自己,教師的努力也才有真正的喜悅與成就感。這才是正常的教育。

 

Q:你認為學校教育的功能和目的是什麼?

   很多年前,我去加州,搭著家姐開的車。車停在紅燈前,斑馬線上慢條斯理走過一個黑膚女人。家姐忽然說:「你看那她那種自在又自信的樣子,我很少在台灣人身上看到這種神情。」家姐在美國加州的一所公立小學教了二、三十年的書,她說她的班上不論黑白,很多孩子整天都是帶著這種神情在上課。

「妳認為在台灣人身上很少看到這種神情,同我們的教育有關嗎?」我問家姐。「當然!我們小時候的教育是壓抑的。功課與規矩,時時刻刻盯著我們,我們不能放開自己,長大之後,那些影響還一直烙印在我們身上,我一生都試著在掙脫。我很羨慕班上的那些孩子。」她這樣說。

台灣有很多人確實是過得不自在又缺乏自信的,但我們很少人這樣看到自己。能意識到我們正在用同樣的教育,使我們的孩子在複製我們自己的人更少。

我年輕時,最喜歡 Krishnanmurti 的說法,他說教育的目的,在於免除人的恐懼,人越了解世界、了解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越能免於恐懼。可是現實的教育是人學得越多,越恐懼。因為我們只在孩子身上堆積一些缺乏意義,又不經反思的知識,要他們堆積這些知識,去擁有地位與財富,結果呢?人越擁有,越怕失去,因此心裡越是恐懼。現在我年老了,基本上還是認同他的這種說法,只是我更深一層去思索人存在於這世間的原始動力,人要「維生」當然是最根本的,誰都希望生活能過得不錯,但人參與世界,與世界「互動」,並由自己「創造」出一些東西,藉此溶入文明的創造活動,對人內心的滿足也同等重要,它們一樣都是人天生的需求。「維生」、「互動」與「創造」,這三樣內在的需求能夠均衡發展,人日子便會過得自在愉快,心智也才會趨於成熟,這時所謂的「競爭力」自然會好起來。只是我們的社會是患了嚴重的「維生肥大症」,在成長的過程中,互動與創造的渴求,被扭曲或被壓抑了,人就變得怪怪的。多數人縱使後來有了財富地位,也一樣缺少一些重要的東西。從小就在過度競爭的環境中長大,會使人隨時懷疑自己的能力,沒有真正的自信。

我們因為不了解小孩(雖然我們都一度是小孩),所以經常低估小孩,誤以為要管教、要緊盯功課,孩子才會變好,也才會學到東西。其實小孩參與世界的熱情(「互動」)與「創造」的欲望是天生的,這便是他們學習知識的內在動力,可是我們卻急著要抹煞他們身上這些最珍貴的特質,硬要用升學與謀求好出路(「維生」)的壓力去逼迫他們學習,這是錯的,而且事倍功半,甚至使他們因挫折而抗拒知識。這只反映了我們無知的在複製自己所受過的教育罷了。想想看,我們這些大人,除了專業或工具書之外,離開學校之後,是不是很少再碰書本?這種知識倦怠症,就是因為我們自己也受這樣的教育長大的。多反思我們自己,才知道如何教育孩子。

當然,有一件事需要特別著力。文明的主要特徵是抽象,小孩的抽象能力並非天生,必須刻意培養。我認為學校教育的功能,主要是打開學生的經驗世界,所謂「知識」,其實就是在不同時空之下的人或人們身上,一些特別值得提煉,而且經過提煉的經驗。但種種經驗是紛雜的,孩子的經驗世界打開了,就要靠抽象能力去整合,使它們對自己產生意義。所以學校教育也要培養學生的抽象能力,因為抽象能力就是整合經驗的能力。

但誰都不知道如何教抽象能力。「語文」(尤指書寫)與「數學」因為本身便抽象化、系統化,人長久浸淫其中,便有培養抽象能力的作用;同時語文與數學又是進入文明社會的兩種必要的語言(一為人文語言,一為自然語言,前者用來與別人溝通,後者則與自然),所以孩子必須好好學習語文與數學。可是一般時候,孩子對抽象化、系統化的東西,都會格格不入,因為抽象不是早期人類的祖先就具有的東西,而是文明變得精緻之後,才發展出來的。我們必須瞭解人的幼兒一樣有這種先天的限制,循循善誘,用心協助小孩走進抽象世界。

我的意思是,很多時候,小孩不喜歡做功課,例如不喜歡寫字,或做數學題目,只因他們不容易熟習那些人為的語法規則。這些規則相對來說,是抽象的,是不自然的,他們看不到意義與目的,所以就引不起興趣,甚至會抗拒。可是他們內心是真正喜歡學習,喜歡知識的,他們始終有「參與世界」的熱情。大人不瞭解這關鍵性的差異,才會以為對小孩要強迫學習,要建立紀律。

舉個例子說,魔術方塊的數學是很難的,大人能不套公式,全靠自己解出的少之又少,但幾乎所有的小孩拿到魔術方塊都會想試著玩,而且很快便沈溺其中(直到發現它實在太難才放棄─我講的不是依照公式在比速度的那種玩法)。原因是魔術方塊的遊戲「規則」很清楚,遊戲的「目的」也一句話就說明白。但數學的規則與目的,卻需要學習一二十年,才搞得清楚。這是小孩為什麼對數學卻步的理由,但他們並不是不喜歡數學「創造性的的內涵」本身。魔術方塊的現象,告訴我們:孩子的本性是熱愛數學的

學校教育除了上述一經一緯,打開經驗世界與培養抽象能力這兩件事之外,第三件事便是留白,讓小孩有自主的空間,摸索思辨、嘗試錯誤。

 

Q:你為2030年台灣教育所描繪出來的這番圖象,對你來說,背後是有一套教育哲學的,但你認為我們的社會是不是準備好要迎接它了?

   我所描繪的,其實也不是什麼理想教育的圖象,它只是歐美一般公立學校在對待孩子的方式而已。歐美也有很多體制外的、崇尚某種理想教育的學校,像夏山、Salisbury、華德福等,但我上面所談的只是一般公立學校對待小孩的方式而已。我們很多人花大錢把孩子送到國外讀書,就因認同這種教育方式,為什麼我們不在自己的國家用這樣的方式辦教育?像美國競爭那樣激烈的社會,他們並不會把競爭帶到中小學的校園裡,因為他們比我們瞭解小孩,他們知道要保護小孩在成年之前不受競爭評比的扭曲,慢慢發展自己,長大了才會有所謂的競爭力。

我們卻怕自己的小孩輸在起跑點上,希望孩子長大有競爭力,就要早早逼他承受激烈競爭,因為我們凡事還停留在「巫醫思考」,不深入複雜現象,只習慣用「類比」,吃肝補肝,吃腦補腦,希望孩子以後變成什麼,現在就立即要他接受什麼。一個常見的說法是,小時偷東西,長大了就會偷盜。可是偷東西是因小孩還沒有私有財產的觀念,就像一些部落的族人一樣,這沒什麼對錯,很多部落財產是公有的。如果小孩在我們這種社會長大,他有機會慢慢看,慢慢想,便會弄清楚私有財產的觀念,自然長大就不會偷盜。我當然瞭解,這些年受到全球化的競爭壓力,歐美的公立學校也有在開倒車的趨勢,有些學校也在吵競爭力,但究竟他們的文化比較成熟,反對短視的在孩子身上施加壓力的聲音,還是教育界的主流。我們的社會普遍不瞭解小孩,用太多功課把小孩時間佔滿,小孩的想像力,創造力都會減弱,長大反而會便笨,至少腦筋會僵硬。人是活的,是不斷在變的,小時嘗試錯誤,自由摸索,長大了才會思辨,才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不會人云亦云,這樣也就有競爭力。競爭力是自然的產物,不必把自己弄得緊張兮兮。我談的只是平凡的道理。台灣的社會對於接受正常的現代教育,是不是準備好了?我並不樂觀,但我接受妳的訪談,不斷重覆我說了幾十年的話,就希望我們儘早準備好。

 

Q:這些牽涉學校教育的本質問題,您在「學校在窗外」一書中有更完整的探索,然而,這些根本性的理念和價值,一直難以透過教改來實現。近日您在「教改中的左與右」一文中指出,台灣社會缺乏左翼的反省和思維,因此,教改的發展最後仍被「菁英主義」及「文憑主義」所吞噬。

       過去這十五年正值資本主義的高度全球化,貧富差距急遽擴大,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很多人歸咎教改不僅未能擺脫升學主義,反而深化了貧富之間的鴻溝,甚至有人開始懷念當年的大學聯考,認為既然無法擺脫升學主義,倒不如回歸當年的大學聯考,至少,來自經濟弱勢家庭的學生還有藉聯考翻身的機會。這種一筆勾銷,回到過去的態度,過度簡化問題,根本無濟於事。如果說台灣社會缺乏多元價值,在這樣的土壤上,自然只會長出「菁英主義」、「文憑主義」的惡果,那要打破這個惡性循環,該從哪裡下手呢?

       您在「教改中的左與右」一文中有提到融合左右的第三條路,作為下一波教改的論述基礎,可以請您談談第三條路的理念嗎?

   台灣民主化了,國家重要的決策,一般會取決於社會主流的意見。如果主流意見看不到問題,政府決策的品質也會偏差。十多年來教改的方向,未能適切抓到核心問題,就是一例。四十七年的戒嚴使台灣長期處在封閉狀態,除了經濟發展之外,台灣社會在文化與思想方面是停頓的,這塊土壤只右不左,連帶的,兩三個主要政黨的政治立場都偏右。我的意思是,社會主流的世界觀是右的,所以政策也都偏右。左與右之間的差異,不只是一般階級立場的認同,更代表兩種不同的世界觀。

左的世界觀,著重結構性,不認為許多現象是任意的,是不相關的。底層結構的問題不解決,現象不會普遍改善。例如說,有教育部長一上台就積極推動閱讀運動。學生能培養出大量閱讀的習慣,十分重要,但推廣閱讀不能由上而下,變成一個文化運動,因為這種文化運動無法紮根,風一吹就散了。作為部會首長,該做的是處理結構性的問題:先普及城鄉的社區圖書館,把圖書館內外弄得很舒適,同時改善圖書管理的態度,大幅增加開放時間。另一方面,努力減輕學生功課壓力,讓學生課餘有多一點的自主時間,去圖書館看書與借書。這時下放資源,讓民間配合學校及社區圖書館,推展相關活動,閱讀就會慢慢紮根。在西方甚至日本,一般成人無論年齡,經常手不釋卷,台灣則普遍患了「知識倦怠症」,知識份子也只讀專業與工具性的書,這現象的背後是有結構因素的。但先從改善與普及社區圖書館做起,是長久之計。結構性的問題不容易處理,但傾國家之力,一年兩年半不到,五年十年,逐步累積就可以耳目一新。

教改的問題,也是這樣,教育最需要多元化,因為每一個孩子,成長背景、經驗、性情、興趣、與可能的發展都不一樣,每一位教師亦然。但因為升學供需失調,大家對升學的機會與公平性非常敏感,於是多元教學,一綱多本,多元的入學方案,立即遭到質疑。升學供需是結構問題。結構問題不認真解決,台灣的教育永遠無法改善。可是右的世界觀不承認這件事,社會主流相信上智下愚,相信家長的升學觀念改變,就好辦了。所以我們不會傾國家之力,為下一代打造出一個正常教育的大環境。

關於左右辯證的第三條路,我已經寫了長文,分析左與右的關鍵性差異,這是人類思想哲學的兩大主流。長話短說很容易招致誤解,要弄清楚它,希望能詳讀我的文章。大體說來,「左」除了結構性之外,承認世界是變動的,也相信對於人的心智,後天的影響遠大於先天。「右」則反過來,相信任意性、回遡性與先天性。在社會層次上,我是偏左的,但在個人層次,許多時候我會偏右,因為精神與意志對個人來說,可以有很大的作用,可以激發人潛在的、豐沛的生命力。從上述左右的特徵,可導出,「左」著重「平等」,因此重視社會正義,「右」則重視「自由」,不止精神自由,也包含經濟自由。

從這樣的左右辯證的觀點出發,在教育領域中,我反對人力規劃,傾向讓每一個人有充分的自由與資源,盡量發揮他的潛能。教育要培養的是成熟的心智,不是國家經建的人力。

妳提到如何實踐的問題,這當然是最重要的。但一個民主國家的政策,要做大幅度的改變,是需要等待時機的,因為在「平常時候」,政策只在反映社會主流的意見。根據經濟學的所謂中間選民原則median voter theorem,政策的屬性通常會傾向於保守。但1994年410教改運動過後的一兩年間,是難得的、可以放手改革的時機,因為當時民心傾向大幅度的改革,而不太在意改革的內容。這時位處要津的菁英,是有很大的空間,去推動進步的政策,可惜把這大好時機錯過了。

但現在是「平常時候」,教改若要有出路,只能回到社會主流的世界觀本身去討論。觀念的改變最難,這是無可奈何的,但要創造媒介。1998年,那時教改已失去契機,我與一些朋友轉而推動社區大學,就是要促成全面性的社會學習,讓眾人透過瞭解、討論與思辨,重新認識世界,認識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因而檢視,並重構自己的世界觀。可是社區大學十二年來,在某些方面雖蓬勃發展,可惜也因一直受制於社會主流強固的「菁英主義」,一開始便被歸類為非正規教育,無法頒授學位,而不易提升知識水準,進行知識解放。

台灣是需要一段自我啟蒙的階段,種種改革才不致於原地踏步,社會與文化才能脫胎換骨。我分析「左與右的世界觀」,其實是為了讓人們在重新檢視世界觀的時候,有一個參考座標。要促成公眾觀念的改變,需要創造環境、事件或議題,從觀念對立的衝突中,去引發公共思辨。前時透過十二年國教的遊行,我藉機寫了「教育複製」的文章,就為了提醒社會菁英深入一點去思考教育的本質。今年七月要舉辦的全國教育會議,也是發展公共論述的時間點。

 

Q:你對教育的理念我很認同,像是:不應該只在複製上一代的思維、要發展孩子獨立思考及創造的能力、要為孩子留白等。在社會主義國家崩解之後,資本主義似乎得到了全面的勝利,甚至在前幾年福山提出了歷史終結論,左翼的路線如今不再是打造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而只是用來修正或矯正資本主義,使其能夠永續發展。在現代的資本主義世界,其內在規律就是要追求經濟不斷的成長,這也成為現代國家的最重要任務。因此,教育自然脫離不了這個大結構的要求,經過這麼多年,這些要求早已內化成每個家庭對孩子的期待。然而,經濟成長可以是透過剝削、污染和掠奪來達成,不過,無限的生產力也可以是因為人類擁有不受限制的創造力及想像力,所以可以達成永續的經濟成長。所以,有獨立思考能力,有創造力的孩子,才會是未來最具競爭力的。台灣過去的經濟是建立在低廉的(各種)成本和代工上頭,所以,對未來人力的期待也是一部這樣體系下的生產機器,如果台灣想升級,想轉型,當然在教育上也應該改變。

    我完全同意你的觀點:培養孩子獨立思考的能力,發展他們的創造力,才能因應未來經濟發展的需要。想想西方教育,給孩子很多遊戲與自由探索的時間。從表面上看,他們在中小學的課業表現不如東方。但他們長大之後,所創造出來的經濟產值、文化產值、學術產值,卻遠遠優於東方。遊戲本身就會發展人的分析力與創造力(近年,美國加大 Berkeley本校一位心理學家 Alison Goptnik,做了很多可靠的實驗在證實這件事)。我們傳統的看法,認為遊戲只是荒嬉課業,至今這個錯誤的看法,仍然普遍流行。

在大學裡,我們同事有時會聊到這樣的事:我們小時用幾倍於西方小孩的時間在做功課,但長大後,在同時代的學者中,絕大部分重要的東西,卻是西方人做出來的,從好的文學藝術的作品、社會科學重要的理論,到自然科學突破性的研究,大多數是他們的成果。當然我們也有少數很傑出的工作,但成就與付出不成比例。想想看,今天我們在傳授的,經常是他們創造出來的東西,可是我們曾經耗掉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在讀書,難道東方人天生比西方人笨?絕不,是我們的教育自小壓抑了我們的創造力與想像力。到頭來,因著作權而賺取的天文數字的利益,都流向西方。這事情的是非利弊這樣顯然,可是我們的社會主流毫無覺悟。問題在於我們只知複製自己的經驗,把自己的不安全感投射在下孩子的身上,低估孩子、限制孩子。

至於福山主張:「左」翼已不足輕重,今後難以再與「右」的資本主義相頡抗。做這樣的論斷是因他對問題太簡化了。對於他的論點,已有很多人反駁,尤其來自左派的論述。我在這裡補充一個未被提過、而涉及環境的論點。資本主義主張無盡開發,本質上是擴張主義(expansionism),它的邏輯,是把人置於經濟體系之中,加以分工化,片面化,技術化,藉此達到較高的經濟效用。相對於「右」的片面觀,「左」則因其重視結構性,對事情看法著重整體了解。這種整體觀,使人重視自然資源的保留,以求人類文明的永續。「保留主義」(conservationism),如「綠」色環保力量的興起,與「紅」色草根力量的結合,變成「偏左」的重要訴求。這種訴求強烈質疑資本主義的大肆擴張,並提倡用社會福利對抗市場經濟,這條陣線已成為「左」與「右」的決戰點。

福山的說法太受制於傳統對「左」派的界定,又忽視資本主義剝削大自然的危機,才會看不到這個新的決戰點。很顯然,資本主義無法這樣膨脹下去,因為大肆剝削大自然的結果,催使大自然的反撲迫在眉睫,資本主義不可能是永遠的勝利者。如果偏左的保留主義來不及制止資本主義的擴張,人類連同整部珍貴的文明便會從地球上消失。

這兩三年氣候變遷的劇烈,已經是個嚴重的警訊,可惜目前人類不是無動於衷,就是束手無策。世界是不斷在變動的,這變動的幅度可以巨大到人類這個物種在幾十年內,便會悲慘的滅絕。

 

Q:你很悲觀嗎?

   是的,我看不出人類的理性有可能解除大自然反撲的危機。「左」從來就是少數,能真切掌握「左」所蘊含的辯證本質的,更是少數中的少數。但解決環境問題,卻需絕大多數人的合作。

二十世紀後半,人類的生產力大幅提高,生活資源富裕,相對的也緩和了階級矛盾。進入二十一世紀,全球化的經濟擴張,刺激了人們毫無節制的消費,並加速對大自然的掠奪。明明全球氣候變遷日形劇烈,但有多少人能自動放棄眼前生活的舒適,例如放棄開車,放棄逛街購物?今天全世界六十多億人口密密麻麻的分佈在地球每一個角落,其中至少有十五億以上的人口,每一個人所消耗的能源、所製造的污染,就比十八世紀,一個享用大莊園及其眾多奴僕人力的貴族所揮霍的更多。而其他四十多億的人口,每天在努力的,就是向那十五億人看齊。想想看,這樣的一個超級的物種,還能夠在地球上存活多久?

台灣到了這幾年,終於步上少子化的新階段,可以藉機減少人口,可是整個社會卻驚慌的叫喊「人口老化」,政府也大肆再鼓勵生育,原因都為了經濟擴張,這也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們對待問題片面化、技術化,而無法整體了解的態度,尤其是知識菁英。理性褪色為狹窄的工具理性,失去十八世紀啟蒙時期批判反思的光芒。很多人以為大自然的反撲,就像天塌下來一樣,一夕之間,大家同歸於盡,人類灰飛湮滅;既然世界末日是無法避免的宿命,何懼之有?

事實上,大自然的反撲,不是一瞬間就吞噬一切,而是一步步慢條斯理的:災難此起彼落,資源漸漸枯竭,文明倒退,秩序崩解。國與國之間、一城一鄉之間、人與人之間,變成弱肉強食,人類將走回野蠻時代,卻比早期的野蠻時代更慘無人道,最終是人吃人。這種黑暗恐怖會拖延三、五十年,終至人類滅絕。我很希望這番話不過是危言聳聽,希望事實會光明得多,希望人類的理性,終究會解除大滅絕的災難。

但人類有這樣光明的未來嗎?恐怕理性是無能為力的,因為多數已有足夠生活資源的人,不會願意放棄今日生活的舒適,不會願意回到往昔過著儉約的生活,而還處於貧窮的人,不會也不該放棄追求較好的生活。以人類今日高度的生產力,要分配好資源,維持儉約,但免於飢寒的生活,與大自然和平相處,不是不可能的。可是這就違反了資本主義的邏輯,也與現有的國家運作相抵觸。國家的界線,使得明明這是地球村的共同問題,但各國眼前利益不同,爭吵不休,無法團結起來共同去解決。

如果人們警覺到人類行將滅絕的危機,至少在理智上,能了解經濟不能無限制擴張,那麼有一種理性,也許有助於人類逃脫滅絕的命運。那是一種「動態理性」,屬於「辯證理性」的一個面向。

前面我說過,理性是無能為力的,那指的是大家日常在運用的「靜態理性」。的確,多數人不可能放棄現有的物質享受,但其中一個原因是:「我不開車不吹冷氣,我一個人辛苦把生活過得儉約,並無補於事,其他人還是在開車在吹冷氣,無數工廠還是在大肆污染,人類還是一步步在走向滅絕。」這種心理非常普遍,但如果未來確定是有希望的,人們看得到自己今天的儉約,正在替未來的希望鋪路,看得到個人是可以有作為的,那麼會有一些人自願放棄眼前的享受,並逐步擴散到多數人。

舉個例子說,如果有個具有足夠影響力的國際組織,公開發聲,向各國人民號召,徵求各國一開始有百分之一的開車族,為了人類的生存,為了自己下一代的活命,於某年起自願放棄開車,並宣稱隔年徵求自願不開車的人數,將擴及百分之五,以後逐年增加,五年十年之後的目標是車輛減少到目前的五分之一,並將匯集這股壓力,施加於各國政治實權人物。這樣的訴求,有可能會得到響應。不開車慢慢形成一種風氣,也變成一種道德壓力。

這只是舉個例子,其他像減少消費,減少垃圾,反對開發,反對經濟持續擴充,與提倡節育等等,都可以循此概念,動態發展,而不是大家都束手無策,坐以待斃。

事情也不一定由國際組織來推動,各地區、各國,都可以局部的做,只是範圍要夠大,才能激起希望。提倡由個人做起,是不通的,是唯心主義空泛無力的道德勸說。

你會說我想的是天方夜譚,但不這樣想,我們還能怎麼辦?骨子裡我是無比悲觀的,只是在悲觀中,還想找出一絲希望。這種動態理性,如果能夠激發出來,便是一股可能帶來希望的力量。總要想想辦法,讓大家一起尋找希望。

最後的機會,我相信:只有訴諸恐懼不敢生小孩,雖然這種作法與我一貫的態度相違背。大家因恐懼資源即將枯竭,恐懼世界末日即將到來,而不敢生小孩(注意這是自願而非被強制),讓地球上的人口快速從六十多億降到十億以下。

但連這樣的可能,也是奢望,因為大家還心存僥倖,可是地球對人類發出的警訊,又已進入倒數計時。我們倉惶上路,又要與極其有限的時間賽跑。

若萬幸人類因此逃得過浩劫,這條路也走得無比荒謬而反諷。人類整部文明,便為了要脫離恐懼而發展起來,最後卻依賴恐懼解救了人類。好笑吧,荒謬吧。

 

(*本文前半部刊載於中國時報2110年9月25日,A2全版。中時高有智,何榮幸及魏婉玲策劃,當時立委鄭麗文採訪。後半部則未公開披露。)

談「公立大學學生過半」

「公校提供就學機會,私校發展特色」的定位舉世皆然,連美國這樣資本主義高度發達、極端強調個人競爭的國家,公立大學的學生數都佔 8 成,台灣目前才在 3 成左右。台灣公私校定位混亂,由私立大學提供就學機會,造成無數困擾。….1994 年四一〇教育改造運動提出「廣設高中大學」的訴求,政府又再度推卸責任,不肯把資源放在學生身上多設公立大學,反而以灌水的方式大量升格私校,敷衍社會需求,致使大學品質浮濫。

   日前(按:本文寫於 2011年 9 月)蔡英文在教育政綱中,提出「公立大學學生過半」的主張,是站在學生權益的進步措施,可惜多數媒體的評論隻字不提這對學生有什麼好處、對教育有什麼影響,談的盡是憂慮私校關門,增加政府教育負擔等這些只涉及資源,卻與教育本身無關的事。

 「公校提供就學機會,私校發展特色」的定位舉世皆然,連美國這樣資本主義高度發達、極端強調個人競爭的國家,公立大學的學生數都佔 8 成,台灣目前才在 3 成左右。台灣公私校定位混亂,由私立大學提供就學機會,造成無數困擾。

這混亂的現象肇因於過去幾十年台灣經濟日益富裕,但政府無視於學生與家長接受高等教育的強烈需求,不肯擔負起提供人民就學機會的責任,任由龐大的升學壓力加在學生、教師與家長的身上,以考試領導教學,壓抑學生心智,並扭曲教育本身。及至 1994 年四一〇教育改造運動提出「廣設高中大學」的訴求,政府又再度推卸責任,不肯把資源放在學生身上多設公立大學,反而以灌水的方式大量升格私校,敷衍社會需求,致使大學品質浮濫。

大學品質浮濫,自然無助於紓解升學壓力。除極少數用心經營的私校尚有吸引力之外,大多數學生的志願仍以公立大學為優先,這是「民之所欲」,可是很多人卻把這正當需求說成「搶進明星學校的虛榮心」。事實上,以今天大量升格私校導致大學浮濫的現況,人民想進「像樣一點的大學」,不想進升學品質不佳的私校,這是正當權利,並非奢求。增設公立大學,是民之所欲,同時藉由市場機制,促使私校提升辦學品質,也是理所當然。只是對於辦學品質不佳、被迫退場的私校,政府必須輔助學生轉校,至於其校產及教員的善後,事先便需細膩考量,必要時協商接辦。

    公私校定位不清,引發一連串難解的問題:(1)大量社經地位及文化條件弱勢的學生,在現有激烈的升學競爭中,被迫進入收費昂貴但品質粗劣的私校(品質良好的私校為數甚少),社會不公平的抗議聲迭有所聞。 (2)為了照顧私校學生的權益,政府必須限制私校收費,但私校財源一旦匱乏,便無法放手發展特色。 (3)既然限制私校收費,政府當然要補助私校,但補助私校,卻無法真正監督私校辦學,敦促其提升品質。 (4)由於多數的大學品質粗劣,遲遲無法提升,學生只好選擇少數像樣一點的大學,升學壓力當然無法紓解。

    美國很多菁英學校像哈佛、普林斯頓、史丹福,都是私校;一些重視師生關係與知性發展的小型學院,如達特茅斯、奧布里恩…,也都是私校。私校要發展特色,學生收費就不能受限。中低階層的學生雖付不起昂貴的學費,但可選擇進入公立大學,自無社會不公平的流弊。美國公立大學仍有許多名校,水準雖有高低,但都具一般水準。

政府有義務提供大量而且具有一般水準的大學,供國民就讀,接受完整的現代教育。長期看來,當公立大學名額足敷人民所需,政府便不應管制私校學費,讓私立大學財源充裕,放手發展特色,其品質由消費市場機制決定。優質的私校最終亦將受惠。

    蔡英文提出公立大學學生過半的主張,是使公私立大學定位逐步回歸正常的教育政策。此一主張每年亦將嘉惠五、六萬學生,讓他們轉進公立大學,間接有助於紓解升學壓力。社會主流應了解這個進步措施的涵義,看問題要看廣看遠,不能一直在私校如何生存,政府負擔增加若干等邊緣問題打轉。談教育,最重要的是:學生本身的心智發展,與未來社會的人才培育[1]。這才是核心議題。


[1] 本文論點係作者二十年來一貫的主張。自1990年代初,作者與教改界人士共同發動「四一零教改運動」以來,其著書及文章中即不斷論述此一觀點(參見1995遠流出版《台灣教育的重建》)。該書回顧版今年(2011)五月在北京首都師範出版社出版,書中以〈教改中的左與右〉一文回應台大何明修教授對二十年教改運動的評論,並分析二十年教改成敗的背景因素。作者一向反對政府以升格私校,搪塞國民升學需求,早在1992年作者所策劃的論述影片《笑罷童年》中,即已提出警語。

 

(本文發表於 2011 年 9 月 4 日中國時報)

《台灣教育的重建》2011年簡體中文版序

1995到2010之間,有十多年的空隙,其轉折可參考2003年我寫的長文:〈教改怎麼辦?〉。由於1995之後,台灣教改的實際運作,一直避開結構性問題,只在課程改革與升學方案著力,自然無法解決長年沉疴,到2003年伴隨著複雜的政治糾葛,遂引發輿論一波波的質疑。那年為了讓教改路線回歸初衷,我才寫下這篇三萬多字的長文,此文後來收錄於《學校在窗外》(左岸2005,首都師範2009)一書中。(黃武雄)

 1995到2010之間,有十多年的空隙,其轉折可參考2003年我寫的長文:〈教改怎麼辦?〉。由於1995之後,台灣教改的實際運作,一直避開結構性問題,只在課程改革與升學方案著力,自然無法解決長年沉疴,到2003年伴隨著複雜的政治糾葛,遂引發輿論一波波的質疑。那年為了讓教改路線回歸初衷,我才寫下這篇三萬多字的長文,此文後來收錄於《學校在窗外》(左岸2005,首都師範2009)一書中。(黃武雄)

 

四一Ο教改運動,距今已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首都師範出版社侯亮先生,仍願意為《台灣教育的重建》(1995)一書,在大陸發行簡體版,對我來說,是一大鼓舞,也令我感動。他的立意是:台灣教改運動的經驗,值得大陸關心教育的朋友們借鏡。

前此侯亮先生已經把我兩本教育論著《童年與解放》(1994初版)及《學校在窗外》(2003)付梓。這兩本書雖然形式不同,其實是一對姊妹書。前者從人天賦的原始創造特質,談人的自然能力;後者則從人存在的原始趣向,談人的文明能力。兩書加在一起,構成我的教育哲學,《台灣教育的重建》一書(以下簡稱本書),則是教育改革的實務。

1994年4月10日,一些熱心教育的朋友與我,在台灣推動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教育改造運動,數萬人湧上街頭,要求政府正視沉疴已久的教育問題。台灣自1950實施軍事戒嚴,迄1987長達47年之久。解嚴前後,長期被壓抑的民間社會力蠢蠢欲動,工運、農運、婦運、原住民人權運動、環境保護運動,隨著政治民主化,逐一湧現。1994年的四一Ο教改運動,可以說是「教育解嚴」的社會運動。但它的實質不只是消極的對抗威權的集體主義,更積極的勾勒出教育的藍圖,提出:

落實小班小校     廣設高中大學

推動教育現代化   制訂教育基本法

等四大訴求。前兩個訴求在塑造一個釋放學生心智的大環境,讓學生可以發展自己的興趣,心無旁騖的學習知識與探索世界,後兩者則鼓勵由下而上,積極的開展以學生為主體的人本教育,並透過立法加以保障。

《台灣教育的重建》一書,一方面紀錄了四一Ο教改運動的樣貌,另一方面也呈現了這四大訴求的論述。

十六年過去,這個運動是成是敗?成了什麼?敗了什麼?這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

侯亮先生與我接洽印書之時,正好台大社會系何明修教授寫了一篇〈教改運動的驚奇冒險〉,評論二十年台灣教改運動的轉折,我則擬了一篇〈教改中的左與右〉回應。恰如清大教授吳介民諸人,在剛出版的新書《秩序繽紛的年代》中所說[1]

教育改革可能是這二十年間最受媒體關注與批判的社運場域。

許多人斷言:教改失敗了,或至少其中一個主要目標-解除升學課業

壓力-並沒有達成;教改走入保守路線,而且浮現反動潮流。在

教改的關鍵階段,先是偏左的人本主義,不敵偏右的市場主義;其後

是反動派以社會主義之名,行反教改之實。基進、保守、反動三股

力量,如何在教改場域中爭取論述權與行動空間,是一個曲折而

有待深究的課題。但一個不變的基調是:菁英主義心態依然牢固的

主宰著教育界。

   在本書簡體版中,我徵得侯亮先生同意,於書末放進第五篇,內含2010年的兩篇文章:〈左與右〉與何明修的評論文〈驚奇冒險〉。這樣依時序安排,可以把台灣教改二十年曲折歷程,如實呈現。

至於1995到2010之間,有十多年的空隙,其轉折可參考2003年我寫的長文:〈教改怎麼辦?〉。由於1995之後,台灣教改的實際運作,一直避開結構性問題,只在課程改革與升學方案著力,自然無法解決長年沉疴,到2003年伴隨著複雜的政治糾葛,遂引發輿論一波波的質疑。那年為了讓教改路線回歸初衷,我才寫下這篇三萬多字的長文,此文後來收錄於《學校在窗外》(左岸2005,首都師範2009)一書中。

本書簡體版的序篇,一開始便增添〈從教育前景到環境危機〉一文。這是半年前我在中國時報談二十年後教育前景的全文,採訪者是立委鄭麗文。訪談中,我用通俗的語言,討論教育問題及環境危機。這兩個問題看似無關,究其實是相互扣合的。在目前經濟開發無限上綱,並壟斷當代人思想行動的全球化時代,它們是生態人本主義者(eco-humanist)最關切的核心問題。

人與人之間不能相互剝削,人也不能剝削大自然、不能剝削他所賴以維生的蓋婭(Gaia)─大地之母。人本教育,強調「人即目的」,人不能是任何集體組織的工具;相信人的能動性、人的獨立判斷;並進一步主張:心智成熟的個體便會經營出成熟健康的文明社會。這是可能的,尤其在今日資源相對豐裕的時代。但資源相對豐裕了,不能任由文明的發展肆無忌憚的掠奪自然、壓迫自然。人本主義,是要讓每一個人的自主性從集體主義的壓迫中掙脫出來,並不是要把人類加冕為萬物絕對的主宰,壓迫其他物種,予取予求。這是生態人本主義的精義。

我們談教育是為了促發孩子們心智成熟,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幫孩子們望向未來,但我們留給孩子們的是什麼樣的世界?大自然會不會反撲在即?人的理性來不來得及發揮力量挽救環境危機?人類有沒有未來?這是我們不能逃避的問題。

我希望文中所談的內容,對兩岸人民都會引起相當的共鳴,也希望本書所談的教育實務及前述兩書所談的教育哲學,碰觸的不只是孩子們的所謂「競爭力」,而是一整代人的世界觀。


[1] 吳介民/范雲/顧爾德:《秩序繽紛的年代》,2010,左岸出版社,頁011-2。

教改議題訪談錄(2010)

教育的目的,是讓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求得最好的內在發展,使得他長大後有能力經營較好的人生。這個教育目的,應該是社會共同的期望。只是,一般人想東西,經常目的與方法是衝突的。對於「教育」這種在人身上所作的長期投資,更是如此,因為我們太不了解孩子成長的真相(雖然我們每一個人都曾經是小孩)。我們太急於要看到孩子學習的成果。

本篇為 2010 年 8 月中國時報為「台灣教育九九」教改議題進行之訪談記錄。

採訪者:中國時報記者林志成、高有智;

受訪者:黃武雄教授

以下 “Q" 為訪談提問,"A" 為受訪者之回答。

 

Q1:您在柏克萊大學讀讀書時,思考了人道與社會正義等問題。請問,之前您在台灣或讀台大時,是否也有過這方面的思考?如果有,是經歷過或看過哪些事情,讓您有了這些想法?

A1:

愛因斯坦(A. Einstein)小時候,看到普魯士的軍隊踩著軍靴、伴著軍樂,以整齊的步伐走在街道上,他會感到恐懼。一個喜愛自由又敏感的心靈,對於的一種強制性的權力,尤其是武力施加在人身上,會有天生的厭惡。我年輕時,對於獨裁統治,也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但因生性怯懦,沒有反抗與犧牲的勇氣,只能在心裡憤慨,或在私下批評時政。大學時雷震案發生,我細讀起訴書全文,很清楚全是構陷。回想起來,在那個年紀,處於當時封閉的文化沙漠裡,我心裡追求的自由只是抽象的政治自由與思想自由,缺乏對社會面的了解。當然,對社會主流價值、封建文化與個人自由之間的矛盾,已有相當醒悟。不過,能比較深刻的在歷史脈絡及社會條件下,去思考人道自由與社會正義,是1966年赴美之後的事。那時反戰風潮初興,世界各地政情動盪劇烈,我注意到從越南、古巴、非洲、南美、中東…各地發生的事,深感人類苦難深重。人道自由這些想當然的東西,一點都不當然。直到那時,我才開始思考人的存在問題。

 

Q2:「從政」是改造社會的好方法。在您生命當中,是否曾經想過從政這件事?還是您認為以一個學者的身份來關心社會,同樣能達到效果?

A2:

雖然參與很多社會運動甚至政治活動,但我的個性其實是內縮的。只有在那些個人思考性或創造性的工作,我內心才感到安定與充實。在思想上,我是激進的人,年輕時多次想「介入政治」,但從沒想過要「從政」。對從政,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關心社會,不是以學者立場參與(因為我專業數學,並非人文或社會學科的學者)。說明白,我只以一個知識份子或一名公民的身份關心社會。這樣說,看似有點矛盾(個性內向又介入政治;介入政治,又無從政的興趣;有學者身份,又以一般公民立場關心社會)。但你如果了解數學家,這種傾向在數學家身上並不陌生,像 Galois, 羅素,Grothendieck, Edos,甚至 Kacinsky 都有這種傾向,主要是因為數學家慣於從根本層面思考問題,同時又不信權威。事實上,無數的詩人、音樂家、科學家,像 Yeats, Neruda, Casals, Oppenheimer, Einstein也都十分關切政治,甚至介入政治,卻絲毫無意從政。把藝術科學,硬與政治社會切割,其實是蒼白貧乏的。

 

Q3:您在一九九四年發起四一○教改大遊行,帶動台灣興起教育改革風潮。請問,在您心中,是否有哪一種教育理念是社會共同價值、且可以被普遍接受?如果有,政府應該用哪一種方式來落實? 在我跑教育路線這麼多年當中,我發現任何教育想法一被提出來,社會上聲音常常處於正反拉鋸,很難找到共識。譬如我認為在民主多元時代,教科書當然要「一綱多本」,但現在卻有很多人寧願回到以前「一綱一本」時代。我認為五歲進小學很好,但黃老師您卻反對五歲進小學。當絕大多數高中及大學認為升大學考試應加考英聽時,李家同教授卻公開反對。

A3:

教育的目的,是讓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求得最好的內在發展,使得他長大後有能力經營較好的人生。這個教育目的,應該是社會共同的期望。只是,一般人想東西,經常目的與方法是衝突的。對於「教育」這種在人身上所作的長期投資,更是如此,因為我們太不了解孩子成長的真相(雖然我們每一個人都曾經是小孩)。我們太急於要看到孩子學習的成果。但孩子心智的成長,像釀酒一般,要慢慢等待,不能三不五時就要去掀開酒罈的。

我要說的是,社會可以有共同的教育目的或「期望」,但很難有共同的方法或「教育理念」。比如說,該給予孩子充分的自由與尊重,抑或該打罵管教?兩種方法的擁護者,都為了「孩子成長得好」。但哪種方法才能接近這個目的,則是眾說紛紜。其實稱得上「教育理念」的,必須是那些根據經過深入的觀察、研究與思考,才建立起來的「教育理論」,而不該是那些「想當然」的說法。從十九世紀以來,沒有哪個教育理論支持打罵教育的,但很多人還是相信它。所以要讓社會先普遍接受某種共同的「教育理念」,才要付諸實施,這是不通的。如果這樣做,人類社會永遠不會進步。就談「多元民主」這個理念吧!才不過三、四十年前,台灣在專制統治下,大家還習於服從權威,「多元民主」並不為台灣社會普遍接受。可是現在大家即使搞不清楚什麼是多元民主,也開口閉口都在談多元民主。

對我來說,發展孩子獨立思考的能力是教育重要的目的,也是上述為了「孩子成長得好」的一個面向。假設「你」(我指的是一般人)的孩子有一天三、四十歲了,因為他善於獨立思考,不斷解決問題而在社會上很有影響力,那時你會因他而感到驕傲;可是今天當他在成長時,為了要發展自己的獨立思考而反抗你,你卻會生氣、會罵他、管他,甚至打他。這就是我要說的。如果我們把培養「人的獨立思考」這樣的教育理念來實施,會得到社會共識嗎?不會吧!大家聽到獨立思考,就聯想到反叛不乖,不容易管教,於是群起反對。所以政府該作的事,應該依循社會共同的教育期望,而非共同的教育方法。選擇那些進步的、經過縝密思考、又與共同期望趨於一致的方法去推動,而非一味媚俗;同時要促成公共論述發展起來、加以深化。如此,社會將隨著政策、隨著論述、隨著時勢潮流,在學習、在成長。(例如1994年所提的「廣設高中大學」給孩子機會,從根本去除升學主義,是一般人的共同期望。當時有可靠的民意調查(聯合報民意中心)顯示支持者高達80%。可是政府並不順此民意投入資源,把它當作國家重大建設,努力來做好。)媒體也一樣,要提供發展公共論述的空間。但十多年來,媒體都吝於對重要的議題,提供版面,使議題深化。不僅對公共論述的作者,斤斤計較篇幅字數,每次所謂深入報導,亦流於短淺。公共論述發展不起來,這個社會怎麼能進步?

 

Q4:您在發表過的文章中強調,您從不追求「善」,您要的是「自由」。請問您心中「自由」的思想是什麼,是「完全的自由」?還是「有條件的自由」?對一個未成年、正在受教育的小孩,您覺得應該給他們什麼樣的自由?您對自己小孩的教育方式,「自由」這個思想佔了多大份量?

A4:

其實自由也與獨立思考一樣,對社會主流來說,是危險的。我說的自由,是給孩子摸索的自由、徬徨的自由、經由嘗試錯誤而慢慢建立起自己價值的自由。我寫了很多書,都在說明這種自由。《童年與解放》與《學校在窗外》兩書,一看書名你就知道我想談什麼。最近加州大學心理系Alison Goptnik教授發表臨床研究成果,指出孩子是在遊戲中去建構因果關係的邏輯,想像力則以此為基礎;她甚至指出,就演化的意義來說,小孩階段不是大人階段的前置期,它們分屬不同的階段,孩子階段的主要功能,在於發展想像力與創造力。這些論點都在支持我早先在兩書中的論點。

前面我提過的獨立思考,是無法教的。誰都不知道怎麼教獨立思考。獨立思考只有在長年摸索的自由中,才能培養出來。我們能給予孩子的,只是自由加上抽象能力。其中抽象能力是用來整合經驗的。可是抽象能力也一樣無法教,只能藉助系統性的知識,像語文、數學或哲學思辨,讓孩子從中體會。這些都必須以孩子的心智為主體,由他自己去摸索、去思辨,進而消化。所以他們必須先有摸索與嘗試錯誤的自由。

很多人都說我們五育之中,只重視智育,其實我們一點都不重視智育,所重視的只是記誦反應與操作公式的能力,而不是獨立思考的能力。即使大學也一樣不把獨立思考當一回事,只在教導技術與灌輸現成的知識。另一方面,創造力與想像力也是這樣,它們是無法教的,只有給予孩子自由、協助打開孩子的經驗世界才有助於創造與想像。時下所流行的創意教學,其實是很artificial(人工的)、很彆扭的,不是真正的在培養創造力。卡薩爾斯(Pablo Casals)說:「自由是一切創造的根本。」沒有自由就沒有創造。我們一聽到自由,便想到放任,想到混亂。這是因為我們這一代人是在沒有自由的教育環境中長大,對自由沒有切身的體會。也因為這樣,我們的文化不夠精彩多樣,我們的學術成就平凡(與我們投入的時間精力不成比例),可是我們這一代很多菁英,還沒有如此自覺,只想把自己的經驗複製下去。由於我們自己沒有自由摸索的體驗,一提到自由,便因陌生而擔心太多。

對於帶自己的孩子,說來話長。通常我很尊重孩子的自由,這大概是因為我自己有個非常開明的父親吧。我的父親從不打罵,也從不干涉過我的決定。很自然,我長大了也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尤其兒子上了國中之後,遇到他與我意見不一的事(例如染髮與買BB槍),我與他討論之前,便會很清楚的告訴他:「怎麼選擇由你做決定,但我會與你充分討論,分析不同選擇的影響。」由於他明白自己有決定權,所以你同他談的話,他反而聽得進去。

孩子內心真正想做的事,要擋也擋不了。這是有普遍性的,除非他已被馴化到失去自主的判斷。我自己年輕時,也是這樣。一旦想做什麼,除非有人可以說出讓我信服的理由,我還是會去做。

關鍵是:對於孩子,我們大人如果要堅持自己的主張,除非能說服他,不然還是由他自己決定,讓他自己承擔責任,他才能學到東西。我一直記得自己如何長大,小心不美化自己的過去(這不是容易的事,有意無意人都會這樣)。父母能夠真實的面對自己的童年,才知道如何給小孩自由。

 

Q5:前高鐵董事長殷琪青少年時在美國讀體制外中學,那是一個「完全自由」的環境,她可以決定自己要做什麼、甚至不讀書也沒關係。但她幾年前公開演講時就說,那種完全自由的學習環境讓她無所適從,而且沒學到東西。她不會讓自己小孩完全自由,而會拿一條線將自己跟小孩綁在一起,以便可以適時引導小孩發展。

A5:

體制外的另類學校,像英國的夏山、美國的 Salisbury School, 台灣的森小、種籽、全人所進行的是理想教育。對於理想教育如何落實,這些學校也還在摸索,因為它們所挑戰的,不只是傳統教育的控制,進一步更在尋求較好的人類社會,企圖從童年就開始從教育去超脫現有的社會控制,包含超脫資本主義社會的意識型態。它們給予孩子「完全的自由」,確實會使某些孩子感到無所適從。這些孩子,在摸索與徬徨中若長久看不到方向,可能會陷於停滯,甚或自我懷疑。原因多半是因那環境沒有協助他們打開經驗世界,也沒有培養他們抽象思維的能力,所以他們心中會有很不踏實的感覺;同時社會主流要求看到成績的壓力,隨時滲進孩子的內心,讓孩子懷疑起自己。但也有為數不少的孩子,自己從徬徨中走出來,變得更成熟厚實。繪本作家 John Burningham 就在夏山畢業,他在夏山從來不進課堂,學校也不逼他,混了很多年,畢業之後,到處流浪,最後回到英國,開始畫起繪本,不久便成為當代最重要的繪本作家。

話說回來,這些體制外學校所談的「完全自由」,與台灣體制教育改革要求釋放學生心智,是兩回事情。台灣還處於「控制教育」的階段,教育改革所希望達成的,只是一般西方公立學校的「正常教育」,讓學生從密集的升學考試與集體管理的雙重壓力下釋放出來,並非奢談這些體制外學校所倡導的「理想教育」。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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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黃武雄教授致林志成先生函 (2012.08)

(林問:您今年六十七歲,對社會改革是否依然充滿熱誠?你還會參與教育改革運動嗎?過去這十多年的教育改革這段經歷,在您人生中扮演什麼份量?

 

週前在光點看一部日本影片:〈親愛的醫生〉。

片裡有段話,正是我心理的寫照。

一個冒牌的醫生 A,在窮鄉僻壤行醫,

那村落只剩老人,沒有正式的醫生照護。

 

正式的醫生,都跑到東京去了。

 

冒牌醫生A後來逃亡,

警探四處追尋,查訪到

一個過去經常賣藥給 A 的推銷員B,

B 對 A 一直有接觸。

 

其實 A自己

原來也是賣藥的推銷員。

 

警探問 B:

「那麼,A若不是為了要撈錢,

幹嘛要冒牌行醫?

是為了愛嗎??」

 

警探的口氣很嘲諷。

B 的椅子突然後仰,快栽倒地上。

警探立即伸手扶住 B,使 B免於跌倒。

 

B 坐起來之後,轉頭回答警探:

「那麼你為什麼要扶我起來?」

 

這段對話很經典。

不是撈錢,就是「愛」,不斷被語辭消費的愛。

但上帝與魔鬼之間,還有人啊!

可是人,卻經常被人誤解。

 

我對教育改革,對社會運動,

所抱持的只是作為一個人的態度而已,

就像那個冒牌醫生。

 

也許這段話,可作為你最後一個提問的回答。

 


教改中的左與右

回顧教改的成敗,當年所看到的一些關鍵,確實牽動了其後的教改歷程。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便是「左」與「右」的思想分野。台灣沒有『左思維』的土壤,這是二十多年來教改碰不到核心問題的思想困境。

左與右是相互辯證的,只右不左,結構不會改變,自然亂象叢生。

2010年黃武雄教授演講:〈左與右的世界觀〉

影音來源:網友 ganghead (http://vimeo.com/11777900 )

 

文/黃武雄 2010/3/27     全文下載(pdf)

這二十多年教改是成是敗?成了什麼?(例如立法禁止體罰、教師的自主性提高了、學生的自由度增加了、教育基本法也通過了)敗了什麼?(例如升學壓力依然沈重、學生心智沒有普遍得到釋放、獨立思考不被重視,創造力仍被壓縮、多元入學變成增加低收入戶的負擔)?

為什麼成?為什麼敗?

還有一個更根本的問題,什麼叫「成」?什麼叫「敗」?

  作為一個曾身處教改核心的人,我自認清楚其中某些關鍵,也寫過無數文章表達自己的看法。早在1995年初,我已充分認識到主觀條件不足與客觀環境不良,教改的前途堪虞[1]。但這個評估採用的是我期望中的標準。在許多方面,十多年過去,國家控制是鬆動了,相對來說,個體的自由度增加了,社會對教育事務的參與度也已提高。教改的這些成就,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是教改仍有很長的路要走,當初教改的目標還遙遙無期。

  到2010年回顧教改的成敗,十五年前所看到的一些關鍵,確實牽動了其後的教改歷程。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便是「左」與「右」的思想分野。台灣沒有『左思維』的土壤,這是二十多年來教改碰不到核心問題的思想困境。

  二十多年教改歷程,牽涉到無數複雜的人與事,我無意也沒有能力在一篇文章裡做總結。本文的目的,只想討論左右兩種世界觀,在教改實踐面上如何拉鋸衝突,而且我只選擇「廣設高中大學」的訴求,做為核心議題,因為這個訴求是否落實,不止涉及升學壓力是否紓解、教育能否正常化,更涉及人才培育是否迎向未來,對於教改後來的成敗,有決定性的影響。

 

 一、左與右的世界觀

左、右之分,對我來說,不只在於階級立場的認同,或對社會正義的支持度,而是兩種不同的世界觀。 

什麼是「左」?什麼是「右」?每個人心中對左右的印象,各有不同,讓我先做一番清楚的界定(請先拋開原有關於政治立場的左右界定)。

  「左」的世界觀,有幾個基本特徵:

(一)結構性:很多現象彼此之間不是沒有關連的。相反的,這些現象都指向一種底層的結構,結構是根本的。結構問題沒有解決,現象很難普遍改善。物質(含制度)是基礎,觀念與文化現象是物質的延伸。事物的發展經常存在著某種規律。必然性遠大於偶然性。

(二)變動性:世界始終在變動,沒有所謂永恆的東西。而且變動的過程,是以不斷辯證的方式在進行,矛盾與衝突反而是進步的動力。

(三)後天性:對於心智的影響,後天因素遠大於先天。

相對的,「右」的世界觀則認為:現象經常是任意的。人的精神、意志與觀念便足以決定現象,決定世界的樣貌。觀念先於物質。現象改變,結構也就跟著變。事物的發展沒有所謂的「規律」。但世界先天的蘊涵著和諧、一致、完美、絕對而永恆的秩序,這才是不變的真理。人與人之間,在智力與性格上有顯著的,不可忽略的先天差異。

  「左」的世界觀,因認定變動性與後天性,而相信每個人都有很高的可塑性,尤其在童年階段;不承認:人與人之間的優劣有著不可跨越的先天差異,故重視「平等」,重視社會正義與公平。但因其蘊涵結構性與規律性,不慎便會落入專斷與教條,甚至以結構與規律作為遂行集體主義的藉口。

   而「右」的世界觀,因相信任意性與偶然,相信精神與意志,而相應的重視個人自由 (包含高度的經濟自由),發展出個人主義的精神。但因其深信先天差異,傾向階級分化與人力規劃,容易流為階級歧視、性別歧視與種族歧視[2],而走向極右,變成種族主義、極權主義,使極右與極左只剩一線之隔。

事實上,左與右兩種世界觀(有時在名辭上用「唯物」與「唯心」來加以區分[3])的內涵,及其隨後的發展,遠比上述複雜,而且各自衍生出來無數的「變種」,或不同比例的「混血型」。甚至左與右,都只是相對的,可是明白指出左右兩種世界觀的原型,可以讓我們對人的思想行事,看得更真切。

關於左與右的相對性,以「自由經濟」之說為例,相對於「福利經濟」而言,自由經濟是右,因為福利經濟重視「平等」的價值,尤其針對生活資源的分配;自由經濟卻容易導致貧富差距懸殊。但相對於「傳統封建經濟」來說,自由經濟卻是左,理由則是它直接面對「變動」;相對的,封建社會重視社會秩序穩定。

弔詭的是,相對於前三種經濟制度,二十世紀共產國家所實施的「計畫經濟」反而是最右,因為它為了追求絕對平等的理想,卻違反事物變動的內在規律,用絕對的權力企圖把動態變成靜態[4]

左與右這兩種世界觀各執一是,在歷史的進程中卻交迭出現,辯證起伏,編織成人類今日文明的樣貌。

 

二、偏左的世界觀

每個人都有世界觀,只是有的比較嚴整,有的比較零散,有的比較一貫,有的比較任意甚至自我矛盾,有的明白自知,有的毫無所覺。但幾乎每個人看問題做人行事,都被自己的世界觀所左右。

基本上,我的世界觀偏左,但我認為連左與右都是相互辯證的。我相信很多時候現象底層都存在一種結構,結構問題若不面對,現象很難改變,但我不是決定論者[5]。尤其童稚世界無限,每一個人類的幼兒都充滿無限可能,每一個孩童都擁有天生的敏感、無邊的好奇、參與世界、體驗世界的熱情與原始的創造力。人是在他與世界無窮密集的互動中,變成他自己。環境不可能單向的決定人的樣貌。

對於群體,我大體是唯物論者[6]。但對於個體,很多時候我則是唯心的,因為精神與意志在一定範圍內,可以改變很多事情。這是右派世界觀吸引人,而令人尊崇的觀點。因為這樣的觀點,使文學藝術的生命昂揚,為這沉悶的左派世界觀注入活泉。但是強調精神與意志,只能要求自己,不能拿來要求別人,不能變成說教。要求別人與說教,若結合權威,便會壓抑多元的可能,並模糊結構的變革:以為每個人都可以靠自己的精神與意志去解決自身的問題,而忽略結構上的限制,不再面對結構的缺陷。

我相信世界不止在變動,甚且是發散的。人的世界,本質上是個「複雜系統」(complex system)[7]。誰都無法預測未來,未來有太多變數及不確定性,混沌現象無所不在,一開始一點點差異,後來的影響可能天壤之別。我從來不覺得人可以依照某條規劃好的軌道,走向「美麗新世界」。人的智慧頂多只能在這一刻,看出謀取共同福祉最好的「切方向」[8],但下一刻的切方向,下一刻的路徑必須隨時機動調整。

對於兒童,我不相信我們可以從他早期的表現,斷定他的未來。性向測驗只供參考,不能據此強制他對未來要走的路做出選擇。這是我反對在教育領域裡太早將人分類分等分級的理由。擴充教育資源,把餅做大,盡量讓每一個孩子,不分階級、種族與性別,充分發揮潛能,是教育工作者的本份。相對於其他領域,在教育上的投資,雖然回收時間較久,卻最值得。

「右」的世界觀,相信永恆與先天,始終希望世界是靜止的、時間停留,也喜愛美化過去、懷念往昔。由於年華流逝,青春不再,世事變幻,引人感傷,因而孕育出美麗的詩篇、音樂、文學與藝術。

由於變動把人推向陌生之境,造成不安全感,因此多數人趨向保守,反對變動,反對改革,除非生逢亂世民不聊生,或是遭受壓迫瀕臨絕境,人心才會思變。這是右派世界觀在歷史上一直成為主流的心理背景。

又由於多數人看不到這複雜世界中潛藏的因果關係,會傾向於把命運,把許多難以了解的現象歸之於先天,因此「上智下愚」之說,一直深入人心。上智下愚,使得階級分化取得正當性,也使得分類分等分級的教育政策不易撼動。

相信先天與永恆的世界觀,一直是人類社會的主流,也是保守力量牢固的基石。人類思想史上,只有希臘亞歷山大時期、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是少數質疑並批判這種右派世界觀的歷史階段。

台灣沒有經歷過一場思想上的啟蒙運動,便搭著消費文明的便車,驟然來到反啟蒙的後現代時期。人的自由度增加,這是進步的,但後現代「各自表述」的精神,使得後封建社會保守的慣性,無法攤開來仔細的被檢視,「左」的世界觀更無機會萌芽。我一直覺得這是台灣今日教育改革,社會改革與政治改革扭曲變形、困難重重的緣由。

左與右是相互辯證的,只右不左,結構不會改變,自然亂象叢生。

二十多年來這一波波的改革,唯一成功的,只是威權控制的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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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漢寶德先生談教改

「教改就是要降低複製的成功率, 讓下一代超越這一代。」也期望這一代人,尤其掌握教育權的主流菁英,必須先有自覺,願意調整自己習慣的思考模式及價值。像台灣這一代人普遍的知識倦怠,只為附加利益才接觸知識的學習態度,是不值得複製的。漢先生所提台灣社會普遍的不信任他人的防弊態度,也不值得複製。

    旬前漢寶德先生回應拙文「十二年國教與教育複製」,指出紓解升學壓力也許有助於發展孩子們的探索熱忱,但未必能傳承文明社會的價值。

    這點我當然同意,所以我在文中強調教育要做的是:小心翼翼愛護孩子身上天生的創造性特質,幫助他們打開經驗世界,引領他們溶入文明創造,進入文明社會。

    可是據此漢先生質疑我對教育複製的說法,把教改等同於放任教育來批評,則有點離題。

    拙文的論點並無一句話反對文明傳承,我一生用一半以上的精力,做的無非是這件事,到今天猶日日寫書,想把前人艱深而美麗的數學成就盡量白話,讓下一代領悟。但我主張要傳承的是文明中那些好的、令人讚嘆的東西,而非封閉的心智、扭曲的價值,與平庸的見識。

    所以拙文提到「教改就是要降低複製的成功率, 讓下一代超越這一代。」也期望這一代人,尤其掌握教育權的主流菁英,必須先有自覺,願意調整自己習慣的思考模式及價值。像台灣這一代人普遍的知識倦怠,只為附加利益才接觸知識的學習態度,是不值得複製的。漢先生所提台灣社會普遍的不信任他人的防弊態度,也不值得複製。

   我們的教育並沒有提倡人與人互信的價值,我們的社會並沒有在營造這種人性化的氛圍;相反的,我們這一代人不斷在告誡下一代不要相信陌生人,甚且用日日考試的排名,在朝夕相處的同學中加強惡性競爭,造成相互疏離。從十多年前自學案的五等級,到近日主張高中分發採計國中在校量化的成績,都是沿依這種思維。

   這樣的思維不值得複製。這種惡性競爭的教育政策不會在西方國家,諸如漢寶德先生所提的丹麥出現,正好佐證拙文所說教育複製的本質,因為西方國家這一代人認為人自小就要學習互信互助,不相信小孩應在考試掛帥的評比排名中長大。

    許多人對教改都存著錯誤的刻板印象。把教改與放任教育畫上等號,便是其一。漢先生這篇文章也是這種刻板印象的反映。漢先生關心藝術教育與品德教育,但兒童原有的想像力與創造力,是藝術創作的關鍵因素,一個由家庭與學校聯手,對孩子不斷施加升學壓力的社會,產生不了好的藝術家。藝術教育最多也只能在技巧上打轉,無法薰陶出敏感的藝術心靈。大提琴家卡薩爾斯講:「自由是一切創造的根本」。紓解升學壓力,只是還給小孩自由想像與探索的時間。這是讓孩子自然成長的必要條件,(注意不是充分條件),與放任教育如何劃上等號?

    沒有自由之外,我們的生活空間,從校園、街道、建築、到鄉野建設,處處沒有美感,也使得藝術教育大打折扣。

    至於品德教育,靠言教(加打罵)是沒有用的。身教則涉及我們這一代作為父母及教師的每一個人,是否夠誠實。我從來不奢談品德教育,因為我們沒有身教的條件,除非這一代人有高度自覺,先面對自己。我們唯一能做的,是在學校塑造人性化的教育環境,小班小校,讓教師與孩子做朋友,陪伴孩子成長,學習對孩子說理,不打不罵,不施展權威,鼓勵並帶領孩子發展自己的興趣(這事最難),以投入他們各自喜歡的工作:木工、繪畫、下棋、打球無一不可。人因自己的興趣而投入工作,從中體會出來的價值,經常蘊含著品德。善與美時常座落於真之中。漢先生所期望的「坦然接受失敗,不會因而憤世嫉俗的生活態度」,是在「人與事爭」的工作中自然建立的,而非來自「人與人爭」的惡性競爭。

    從十五年前發動四一O教改迄今,主流菁英對塑造這樣的教育環境,一直不屑一顧。大家關心的還是言教,還是如何將孩子早早分等分級。前日寫〈教育複製〉一文,無非要喚起這一代人重新檢視本身的思維。只有大人肯虛心自我檢視,才能辦好教育。

(本文寫於 2009 年 8 月 6 日)

十二年國教芻議 ─ 菁英高中私校化是什麼意思?

為解決這個矛盾,須回歸公私立學校不同的定位:公立學校提供國民充分的就讀機會,私立學校則發展特色,甚至可以專門培育菁英人才。

    近日十二年國教大遊行,如能引發公共論述,集思廣益討論如何實施,便是一大成就。報載我提菁英學校私營化之議,因未詳敘緣由,故顯得突兀而且冒進。2003年我寫〈教改怎麼辦?〉的長文中,其實已明列此議。今將該議的脈絡,再做說明。

    十二年國教重要目的之一,在於釋放學生心智,使國中教育正常化。其方案必須堅持「一(學)區一校」。大學區包含眾多學校,大家爭破頭還是要擠進其中一兩所較優質的學校,升學壓力不得紓解,其理至明。但現實的限制,一區一校不易達成,此因目前公私立高中職,分佈不均而且素質不一。問題固然錯綜複雜,但必需大刀闊斧,逐步解決。我先丟出最素樸、卻最激進的想法,請方家審慎斟酌,進一步擬出可行方案。

 

    既為十二年國教,各學區應有一個一般水準的公立高中。教育部目前推動高中優質化的努力,深值肯定。這些公立高中日後都應開設技職課程,供學生選修,增進學生實用生活的能力,並促發手腦並用。現有高職若轉型為高中,其原有技職師資,可至各高中開設技職課程。至於私立高中職,則依其意願,或由政府收購、或公辦民營、或公私合營。當然也可維持原來純粹私營,自外於國教系統,完全自由化,政府不得限制其學費上限,亦不涉入其招生方式,鼓勵它發展本身特色。同時進入純粹私立的高中職學生,政府應發放教育券,數額相當於花在公立學校學生之平均費用。

   實施十二年國教,不能不考慮少數菁英高中的存續。我雖反對菁英主義,但對菁英學校的價值則持肯定,因為這正是多元社會的現象。尤其台灣這幾所菁英學校擁有優良的歷史傳統,不能輕言廢置。但十二年國教要提供給國民的,是學區內的平民學校,若依目前方式保留這幾所菁英學校,改為學區高中,那麼這些學校將繼續維持明星學校的地位,吸引優秀學生越區就讀,結果無助於紓解升學壓力。

   為解決這個矛盾,須回歸公私立學校不同的定位:公立學校提供國民充分的就讀機會,私立學校則發展特色,甚至可以專門培育菁英人才。在實施十二年國教之前,可考慮將目前這幾所菁英學校私營化,鼓勵其校友會出面組織基金會優先接辦向政府以便租金借用原校地。菁英學校私營後,學費不受政府管制,致力於發展學校特色,亦可著力於培育特殊資優人才。我們不能排除它發展成菁英的貴族學校,但政府可以設置半額或全額獎學金,供特殊資優但家境不寬裕的學生就讀。至於多數九年級學生,在學區內的公立高中,免試直升十年級,不受這幾所私立菁英學校的影響。當然,學區內公立高中優質化的工作,同時要快馬加鞭,使多數國民皆可得到水準以上的高中教育。

   十二年國教若依上法實施,目前高中入學方案的種種問題將迎刃而解,因為每個學生都直升學區內的高中,就像今日小學畢業直升學區內的國中一樣。只有少數不想讀公立高中的學生,須準備去報考特殊的私校(特殊職校或菁英學校)。這些私校各自用它們的方式招生,政府不必介入。國中的升學壓力將大幅度紓解,今日的國中基測變得可有可無,至於要不要採計在校成績的爭議,亦自然化解。

(本文寫於 2009 年 7 月 13 日)

教育就是不要複製

我們社會的主流菁英,從心底就不相信紓解升學壓力是件好事。反過來,他們相信的是:要有升學壓力,人才會讀書,社會國家才會有競爭力。這是問題的關鍵。

      為什麼連紓解升學壓力這樣明白不過的事,都無法在台灣社會的主流菁英中形成共識?推動十二年國教、廣設高中大學,這些釋放學生心智的訴求,十多年來不是一波三折,窒礙難行,便是一實行就半調子。

原因無他。我們社會的主流菁英,從心底就不相信紓解升學壓力是件好事。反過來,他們相信的是:要有升學壓力,人才會讀書,社會國家才會有競爭力。這是問題的關鍵。

教育的本質是複製:這一代人設法把他們的思想、願望、價值與經驗複製在孩子的大腦皮質上。如果複製完全成功,結果必然一代不如一代,因為時代在變,以不變無法因應萬變。教育改革的目的,就是要降低複製的成功率,讓下一代超越這一代。於是教改便須面對最尷尬的處境,亦即:這一代人,尤其主流菁英,必須先有自覺,願意調整自己習慣的思考模式及價值,因為他們掌握教育的支配權。偏偏這件事最難。

想想一位主流菁英,如果他早年的經驗是:在外在壓力的催逼下,通過一關關的考試篩選,才躍居今日社會菁英的位置,他如何相信:追求知識的熱情,才是學習的主要動力?縱使他曾靠知識熱情,開啟了自己的世界,但如果他自以為高人一等,認為自己不用逼,別人則要逼,那麼他也會反對紓解升學壓力的訴求。

事實上,對天地萬物好奇,是每一個人類幼兒天生的稟賦。反而是長大了,人才變得只重實用與名利,不再好奇。小孩一進入學校,我們便用一套難懂的、規範性的抽象語言,以及一連串排比競爭的外在壓力,直接施加在他們的身上,澆熄了他們內心對世界好奇的動力。於是人被迫失去了對知識的熱情,學習變成被動,只靠名利的外在壓力,才能驅策人學習。他們長大了,把這樣經驗內化,也跟著相信:只有外在壓力,人才會讀書,才有學習。於是知識倦怠,變成了這個社會的普遍特徵。

一個知識倦怠的社會,唯一能刺激它保持活力的誘因,是利潤刺激,經濟發展是它最耀眼的成績。至於在科學、文化、藝術、社會的大半領域,除了極少數人的傑出成就之外,我們應該承認這一代人的表現,普遍是平庸的,因為這一代人普遍失去了逼視真實世界的熱情。

平庸的這一代人要複製自己的思維在下一代身上,這是教改的死結,除非我們願意誠實的面對自己,樸素而且認真的重新認識自己,努力瞭解小孩成長的真相。

每一個人本身都是一個「複雜」系統,每一個孩子的成長都不是線性的。孩子對天地萬物的好奇心,就是探索知識的熱情,這是人最可貴的創造性特質,也是人創造力、想像力的根源。教育者要做的是:小心翼翼愛護每一個孩子身上,這個上天賜予的最最珍貴的特質,幫助他們打開經驗世界,打開知識視野,引領他們溶入文明創造,進入文明社會。但這項職責的前提是:紓解孩子們身上的外在壓力,啟動他們追求知識的內在熱情。把這件事做好,社會國家就會有競爭力。

不要倒果為因。不要一天到晚藉口提高競爭力,急著把人「分級分等分類」,反而壓抑了人內心最珍貴的知識熱情。

十多年來教改的困境,就在於教育複製。因為太多人基於自己的成長經驗,只相信外在追求功名的壓力、不相信內在追求知識的熱情,所以十多年的教改,實行起來不是半調子,就是一波三折,面目全非。一九九五年我看到教改路線偏離正軌,曾悲觀的在中時寫了一篇〈再等半個世紀〉,期待民間力量再起。

  事實的發展比我所估計的樂觀。才十四年,民間教改的聲音便又重現街頭。

(本文於 2009/7/12 發表於中國時報)